第二天,尉迟恭、程咬金将道路问明,秦琼命二人率兵五千,绕奔牧羊城而去。秦琼和徐茂公又拔了营寨,土人引路,率领大兵穿过黄龙岭,够奔黑虎岭。途中用过午饭,直到掌灯时刻才到黑虎岭。只见那岭东山口山头上边有木栅,堆聚木石,山口有沟,沟上的天王桥已然扯起,山高路远无法攻打。到了这时亦讲不了,秦琼率领一万唐军攻关,其余归徐茂公统辖。却说秦琼率领一万大兵,响炮擂鼓,呐喊声音,攻打黑虎岭。岭上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昼,北国的番兵用灰瓶、石子往下抛打,弓弩齐施,密如雨点。唐军被打被射,有头破血出的,有筋断骨折的,前仆后继,拼命攻打,死伤众多,不易攻破。秦元帅正然心中焦急,忽然岭中火起,外面攻打不开,里面可乱了。
阅者若问这里面怎么乱了,书中暗表,黑虎岭驻扎着一万多北国兵将,尽归大都督黑班龙管辖。左车轮等将秦王掳走,交黑班龙收押,只等秦王受不了,往朝中求救时,迫着唐天子将燕、幽、冀等十六州给了北国,才放秦王。如若不给十六州,他们永不放秦王回国。唐军不进兵,便罢;唐军进兵,就杀秦王,威胁唐军不得过黑虎岭。黑都督将秦王交与副统孙成,因为是中原人,会中原话。秦王哪能吃北国的东西,幸而孙成有归唐之意,劝解秦王吃下东西。然后他暗与唐营送信,叫唐军攻打黑虎岭,搭救秦王。现在唐军来了,攻打黑虎岭十分紧急,孙成怕有人来杀秦王,他先放火将粮台点着,然后来见秦王。他给秦王鞴了一匹马,找了一口大刀、一套弓箭,要由里往外逃走。孙成在前,秦王在后,由里往外杀。有人喊嚷:“了不得,孙成反了!”孙成在前枪扎番兵,挨着死,碰着亡;秦王在后,随战随走。他们杀得快到东山口内了,迎头正被黑班龙率兵截住,秦王大惊。孙成说:“千岁勿惊!”他抽弓拔箭,认扣填弦,前把一推,后把一拉,一箭射奔黑都督。“吧嗒”一声弓弦响处,黑班龙翻身落马。番兵见主将落马,不战自乱,吓得他们乱窜乱逃。
秦叔宝乘势杀入,见了秦王,惊喜非常,下马跪倒请罪。秦王亦下马,用手相搀,说:“恩帅,这是孤家应有的灾难,元帅何罪之有?”秦琼站将起来。孙成亦下马冲秦琼跪倒,口称:“孙成归顺来迟,在元帅虎驾前领罪。”秦琼用手搀扶他道:“将军,你知道救驾归顺中原,深明大义,甚为可嘉。将来班兵回国之时,本帅一定在万岁驾前给你邀功请赏。”孙成叩头站起。秦王说:“我兵已到黑虎岭,乘势进兵吧。”于是秦叔宝命伍登在前,他与秦王在后,督催大兵,由黑虎岭穿出去。忽见对面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昼,有无数番兵来到,秦琼吩咐:“列阵。”炮声一响,兵士们将阵列好。对面的番兵亦列开大队,看人数约有一万之众,数十员猛将众星捧月一般拥着左车轮。
伍登拍马临阵,在阵前耀武扬威叫战。番将乌古打出马,人高马大,手使一条泥金棍。伍登见他凶猛,惟恐不是他对手,伸手就打出三支连珠袖箭。头一支打在乌古打的右眼之上,他用手往外拔箭,把眼珠带了出来。乌古打真生性,他把眼珠放在口内,要自己嚼了。“噗哧”一箭又射在左眼之上,疼得他翻身下马。第三支箭射在马面上,那马“唏哩哩”一声吼叫,甩着腮帮子就跑了。它叫唤的是什么?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它说的是有本领打仗啊,用箭打我干什么?连着出来三员番将,都是没到马前就被伍登用暗器所伤。秦琼见他连胜三阵,将要指挥兵将往过冲杀,忽然敌军不战自乱。原来尉迟恭、程咬金乘势袭取牧羊城,城里逃出来的番兵跑到左车轮这里飞报军情。番兵番将听着都城失守,焉能不乱?左车轮听说都城失守,他却暗为喜欢,不过他办的事情严密,兵将不知罢了。当时秦琼指挥人马冲杀过来,左车轮不战,转过马来,率众便逃。唐军在后追杀,追得番兵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败奔他方。唐兵追之不及,方才不追。二先锋尉迟恭、程咬金派人告捷,牧羊城已被袭取。
秦琼因为大兵北伐日久,惟恐粮饷不继,料着北国都城一定是广积米粮,他就率领全军进驻牧羊城。及至到了牧羊城,二先锋将全军接入城中,秦琼在赤璧保康王的府中升坐银安殿,当作大堂,办理军务。先问二先锋城中有多少粮米,尉迟恭说:“仓厫是空的,并无存粮。连那守城的器皿,灰瓶、石子、滚木等项亦一概全无。城中的水井亦都填死了。”秦琼听说牧羊城是这样,大吃一惊。徐茂公跺足道:“我们又中了敌人的空城计了!一定是敌人事先将粮草运出,井亦填了,守城的器皿运走了。等着我们打进牧羊城,他们诈败,叫我们贪便宜,他们困城。事不宜迟,赶紧布置防务。要紧的是外防敌攻城,内防北国人策应城外。”秦琼令下,命金城守北面城池,牛盖守南面城池,金甲守东面城池,童环守西面城池;贾润甫、柳州臣、樊建威、连子明各带五百儿郎,分为东西南北梭巡街市。又派兵将把住大小巷口,禁止行人,如有人出行,格杀勿论。
刚刚将全城防御事务布置完毕,就听见城外炮声震动天地。守城的唐军往四面观瞧,见番兵番将如同从天而降、就地而生一般,遮天盖地、漫山遍野而来。四面八方往前进兵,只见前头,不见队尾。番将指挥兵丁呐喊声音攻城。秦叔宝得报,命军师徐茂公与秦王在帅府主持军务,自己率领程咬金、尉迟恭到了城上,指挥兵将防守。见没有灰瓶、石子、滚木,秦琼急了,吩咐一声:“将城里面的女墙大城砖拆下来使用!”兵将们遵命,就把城砖拆下来使用。怕使完了没有,大城砖上拴绳,打下去再拉上来。北国兵将知道城上没有守城器具,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到了城壕下往上愣爬。不料上边大块城砖打下来,一阵乱打,只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番兵前仆后继,攻打不止。秦琼在城上见北国人马离着牧羊城二里多远掘挑壕沟,堆起土垒,立营门,竖刁斗,栽大杆,扯纛旗,支搭帐篷,埋锅造饭,铡草喂马,看他们的意思是要围困牧羊城。直攻到天色要黑了,城下死伤的番将番兵足有两千多人,方才撤兵。秦琼叫兵将小心留神,不可大意。他回到帅府与徐茂公商议,因为黄龙岭死伤兵将过多,不能再出城决战,只可取守势。次日,番兵亦不攻城了,他们想着久围则破,城中粮尽了,不用攻打,饿亦把他们饿死城中。秦王君臣在城上见北国大营铜墙铁壁一般,闯围亦怕不易。
整整被困三四天,秦琼急了,升坐大堂,问道:“哪位将军能往长安城搬兵求救?”程咬金道:“我能去搬兵。”秦琼说:“你如今上了年纪,不比当年,要往长安城搬兵,得凭自己的武艺闯数十万番兵大营,你能过得去吗?”程咬金说:“论武艺是过不去的,但有力使力,无力使智,我有巧计良谋,准能过得了大营。如若过不去,愿将人头献于麾下。”秦琼说:“既然如此,我就写搬兵的折本。”写完了,用上印信,交给程咬金。他举折本下了大堂,用黄绸子将折本包好,又将烂纸弄了一卷,亦用黄绸子包好。他将身上收拾得紧衬利落,天黑时分带好折本,上马持斧,够奔南门。到了南门,他命守城军将城门开开,他催马出城。门军将城门关好,上了闩锁。
程咬金马到护城河桥,往南边一望,只见敌营万盏灯火齐明,如同满天星斗落在尘埃,巡更走筹不断。要换别人,瞧着番兵大营就得眼晕,程咬金久经大敌,满没把这座番兵大营放在心上。他双足点镫,镫磕飞虎韂,马走銮铃响,扑奔正南。离番兵大营近了,只听番兵嚷道:“什么人,少往前进!再往前进,我们要放箭了!如若是自己人,口令……”程咬金一语不发,仍往前进。忽听番兵大营梆子一响,乱箭齐发,如同雨点一般。程咬金将大斧抡动如飞,拨打雕翎箭。马一哈腰,蹿到敌营,金开山钺抡起来,“咔嚓”一声,将营门劈碎,闯进番营。番兵一阵大乱,喊喝声音,将他围住,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昼。程咬金在当中将马一催,横冲直撞,虎荡羊群一般,大斧抡开了,翻天六十四砍,杀得番兵人头乱滚。他抖丹田高声喊嚷:“番奴听真:在下乃大唐国公程咬金,要打尔营借路而过。尔等如若知道我的厉害,急速闪开!”番兵番将拦他不住,放他走吧。程咬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边动手,底下留神绷腿绳、绊马索、梅花坑、陷马坑。杀来杀去,有人暗放一支冷箭,射在他的马上。那马负痛难忍,一尥蹶子,将程咬金扔下马来,“噗咚”一声,摔得甲叶子哗啷啷直响。番兵过去按倒便捆,程咬金被获遭擒。番兵推着他往里便走。
南边大营是赤璧保康王亲自主持军务。他听见外边大乱,立刻升帐,一干诸战将在两旁侍立。番兵进帐,将程咬金推至,他横眉立目,立而不跪。见那番将们个个悍勇,案后坐着一个王爷,身躯高大,胸宽背厚,头如麦斗,面似乌金,黑中透亮,浓眉环眼,狮鼻阔口,一部钢髯洒满前胸。头戴一顶紫金五龙盘珠冠,双插一对雉鸡尾,耳坠钩环,勒甲丝绦九股攒成。内衬一件紫缎色滚龙袍,前悬护心镜,胸前狐狸尾,倒挂狐裘,肋下佩带一口双锋宝剑。其余的叫帅案挡着,看不见了。程咬金往旁边一看,一眼望见一个中原人,立于案旁。赤璧保康王问道:“唐将被获遭擒,为何立而不跪?”程咬金说:“我不能跪中原人,这中原人是谁呢?”赤璧保康王说:“他是苏烈苏定方。”程咬金说:“我连你北国的狼主亦不拜了。”赤璧保康王问道:“怎么不拜孤呢?”程咬金说:“你是一国之主,理应当亲近君子,不应当亲近小人。”赤璧保康王问道:“孤怎么亲近小人呢?”程咬金说:“那苏烈是我们中原的大臣,他在唐天子驾前称臣,官拜国公之爵。他为官不忠,来北国挑拨是非,使两国不和,动了刀兵。忠臣孝子人人可敬,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像他苏定方这人,杀了不多,剐之有余!”赤璧保康王是个性如烈火之人,专喜爱忠臣孝子,痛恨奸臣贼子,当下上了程咬金的当,不问青红皂白,喝令:“将苏烈推出去,斩杀了!”苏定方说:“千岁,外臣冤枉!”赤璧保康王不容他分辩,竟推出去斩之。
恰巧这时有北国大将麻林托白跨马来到帐前,将大刀一挂,进帐来见狼主,那刀斧手又捧着人头来到。程咬金的绑绳扣儿已然挣脱,他飞起来一脚,将人头踢飞,不偏不歪,正打在狼主的脸上。一脚还有饶头,麻林托白正跪着叩头,一脚踢在他的背上,就势来个嘴啃地,帐中一阵大乱。程咬金跑出帐来,上了麻林托白的战马,摘下大刀,往南便跑。帐中的兵将追出来,各自上马,往南追赶程咬金。程咬金且战且走,用刀向番兵乱砍,只砍得番兵人头乱滚。他跑出番兵大营,后边有数十番将追赶下来。程咬金情急智生,将大刀一挂,由身上摘下包裹,向番将说:“这是我往大唐搬兵的文书,我不要了,你们谁得去,是谁的造化!”说着话,他往后就扔。北国的人心眼儿最实在,都以为他扔的是搬兵文书,不去追他,全都下马来抢文书。及至抢到手中,打开包袱一看,哪是搬兵的文书啊,净是烂纸。番将们这骂呀,再找程咬金,他人急马快,已然跑远啦!番将如何,暂且不表。
却说程咬金马不停蹄往南而来,这天来到大唐边关,向守将支用了路费,不分昼夜,够奔长安。有道是“救兵如救火”,他来搬兵,焉能迟慢?一路之上幸而无事,这天来到长安。马到城中,见街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他下了马,向人打听这里有什么事。有个老者将这里是法场,今天要处斩犯人,以及犯人是谁,因为什么,都说了出来。程咬金不听此事便罢,听见了是大吃一惊,又急又气。
阅者诸君若问这是什么事,书中暗表,程咬金等出征,各功臣的家眷都住在长安。程咬金有个儿子,名叫程铁牛,身体强壮,膂力过人,天然的浑拙猛愣。他与兵部尚书刘文静的两个儿子最好。刘文静的长子叫刘祺,次子叫刘璧,三个人时常在一处玩耍。这天三个人在一座酒楼吃酒,亦是活该出事,他们吃酒之间,楼下有人喊嚷。程铁牛等三人往楼下一看,有人抢夺妇女。他们见长安城天子脚下竟敢抢人,程铁牛头一个就跑下楼来,刘祺、刘璧亦追了下来。原来抢人的是个公子,名叫张文祥,他是张环张士贵的儿子。张士贵原在刘武周部下当运粮官,后来亦投降大唐了。秦王回国之后,李渊封张士贵为将军之职,他在李渊驾前很是得宠。这次秦王出征,他没随军出力,仍在朝中居官。张士贵有一儿一女,姑娘许给何宗宪,尚未过门;儿子叫张文祥。他养儿不教,任意而为,有些个帮闲的汉子和无业的游民成天与他出来闯祸。张文祥时常抢夺良家妇女。
这天他与众无赖走在西街,见有个老太太同一个姑娘上街买东西。这个姑娘十七岁,住家在西门内永丰巷,他父亲叫李永安,是个商人,在外贸易去了,家中就有母女度日。恰巧李永安的媳妇得了病,姑娘李凤英同街坊家张老太太往药铺给她娘抓药,走在街上被张文祥看见。他瞧着姑娘窈窕身材,黑黑的头发,梳着大辫子,两只小脚又瘦又小又周正,还是折腿腕(指女性缠足)。他跑到姑娘前头一站,见姑娘白白面庞,两道弯眉形如弯月,一双俊眼恰似秋波,悬胆鼻子,樱桃小嘴,看得直了眼。李家姑娘本是良家之女,见眼前有十数个无赖拥着一个公子挡住去路。她瞧这公子身躯矮小,面皮微黄,窄脑门,瘪太阳,两道斗鸡眉,一双小母狗眼儿,小鼻子头儿,薄片子嘴,两个扇风耳朵,嬉皮涎脸,冲着自己乐,吓得她直往后退。老太太骂道:“这是谁家的短命鬼,出来找骂!”张文祥把母狗眼一瞪道:“胡说!短命鬼?我是长命百岁!这个姑娘是我家的使唤丫头,跑出来一个多月了,还没找着,今天恰巧在这里碰见。你好好叫她跟我家去,不然我将你送在衙门,叫你吃官司!”老太太大骂不止。张文祥一递眼神,过来两个无赖,将老太太按在地上,那些人要抢姑娘。老太太急了,扯开嗓子直嚷:“抢人啦!”
正在危急之时,忽听有人大喝一声:“休得无礼!”如同半悬空中打个霹雳相似。众无赖见这人身躯高大,凶如瘟神,猛似太岁,全都认识,他是当初瓦岗山大德天子混世魔王程咬金之子,叫程铁牛。他这一到,将众无赖吓得乱跑。原来程铁牛在长安城常打抱不平,众无赖都不敢惹他。他将无赖们吓跑了,过去一把抓住张文祥,抡拳便打。他的拳头像石头一般硬,打了三拳,张士贵的儿子就受不了了,小命儿归了阴曹。张老太太与姑娘乘机逃回家去。程铁牛打死了人命,被刘祺、刘璧拽了就走。程咬金的夫人裴翠云连影儿还不知道哪,刘文静就知道了,他怕程铁牛给张家抵偿,程咬金就一个儿子,岂不断了根呀?他叫刘祺去投案,说张家的公子是他打死的。大公子遵命投案,果然没了程铁牛的事,刘祺问成死罪。
恰巧这天处斩刘祺,程咬金赶到,幸而他向人打听明白,不然刘祺的性命就完了。当下程咬金大喝一声:“闲人闪开!我程咬金到法场给犯人饯行来了!”那看热闹的闲人吓得往后倒退。地面官人见是他,亦不敢阻拦。他跑到刘祺的面前,放声说道:“贤侄呀,我来送你!”他来到刘祺面前,说:“孩儿啊,我用家伙将绑绳割断,你随着我跑,我进皇上的大门,你亦进去。我们爷儿俩豁出这条命去,和他张士贵拼了!”当下他用刀将绑绳割断。法场护决的过来要拿他们,被程咬金打倒数人。他上马在前,抡着军刃就跑,刘祺撒腿紧跟。二人这么一闹,法场大乱,看热闹的人们乱窜乱跑。监斩官又是张士贵,他喝令官人:“捉拿程咬金!”官军都知道程国公当过反叛头儿,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谁亦不敢惹他。张士贵虽然喝令,亦是白费话,官军们嘴里嚷,谁亦不伸手,谁亦不追。气得张士贵无法,他站起来,跑出芦棚,亲自追拿。他大叫:“程咬金,尔敢劫法场,难道你不怕王法吗?”程咬金见他赶来,叫刘祺骑着他的马先逃回府去,听候办理,他下马反倒奔了张士贵。他伸手将张士贵揪住,抡拳便打,三拳就打得鼻青脸肿。张士贵并不还手,他还想与程咬金面见当今万岁,叫皇上看程咬金打他的样子,重治程咬金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