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她穿戴得非常华丽阔绰,我几乎不认识她,要是她不先招呼我。我说:
“啊,你打扮得这样,已经是世界第一美人了,你不要是骗我呀!——叫我来看打扮好的你自己。”
“我怎么会骗你?你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少女。吉普赛的人是浪漫自由,但是买卖是买卖,我怎么好骗你?”
“那么你为什么打扮这样像一个贵妇人似的?”
“自然啦!你难道不再打扮了?”
“我?我也要打扮?”
“一定要穿礼服,不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我的礼服不在这里。”
“那么买一套或者去租一套。”
“好吧,那么去租去,你陪我去租去。”
饭后,我们到一家礼服店租一套合式的礼服,穿了出来。她看看我,说:
“啊,现在是非常漂亮年轻的绅士了!这样才可以博得她的青睐。那么,我们叫一辆汽车去吧。”
于是我们上了街车,她关照了车夫,我也听不出是什么街。车子就驶去了。她忽然严肃地对我说:
“话可同你先说明,假如你要钟情于她,弄得不愿意回去,弄得自杀,我可不负责任。”
“笑话!你真是当我小孩子了,不瞒你说,我不是纨袴公子,也没有钱,看看世界第一美人长长见识就是了,明后天我就去买船票,以后就回国了。”
“那不是流浪者的精神。”
“怎么?”
“流浪者是热情的,假如爱了什么,还管什么别的一切。”
“但是我怎么会爱她?”
“这是难说的。”
“不,决不,我可以同你打赌。”
“打赌,真的?”
“真的。”
“那么打多少钱?”
“这可以随便你。”
“一万法郎,怎么样?”
“一万法郎?我囊中也没有一万法郎。”
“那么,五千。”
“五千,好,五千就五千。”
“但是,不许赖。大家是有人格的人呀!”
“自然不赖,只要你……”
“我决不会。你可不许赖,你知道,事情是你便宜,你可以自己做主,我只好服从你。”
“我怎么会赖?”
“那么你说对着上帝。”
“对着上帝,我不赖。”
“我也说。”她说着划一个十字架,“对着上帝,我不赖。”
“好。”
车停了,是一家很大的女子时装店的门口,她不说什么就进去,我就在她旁边跟着她。
于是我们上了电梯,不知第几层,我跟她出来,我以为是一家戏院——因为一切活像是一个戏院。
许多人已经坐在那里,许多人在柜上喝酒,吃糖果点心,许多人还陆续地进来,大家都穿着礼服带着女子。
她告诉我,这里吃东西不用钱,于是我就跟着她喝了一杯甜酒。接着我们坐下。
一直到有一位漂亮的少女发给我一本小册子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时装表演。
最后,音乐奏起来,幕开了:布景是一间大客厅,一个非常美丽的贵妇人穿着非常华丽发光的礼服在沙发上坐着看手表,金刚钻在手上发亮。
“你是说她么?”
“够美了吧!”
“真是世上第一美人,可惜我们坐得太远了。”
“你等着吧。”
接着一位漂亮的侍女叫出某太太到了。
进来的又是一位穿戴着非常夺目的礼服、首饰的女子,两个人攀谈几句。那位漂亮的侍女又叫某小姐到了。
这样上来有十多个人,个个都是了不得的美女,个个都穿着不同的礼服,要在那里面分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我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于是我问:
“你说哪一个是……”
“你等着吧!”
但是幕闭了,音乐也停了。
“完了么?”我又问。
“你等着吧!”
第二次开幕,台上是田野的布景,有二十几个美女穿着各色各样的旅行服装在野餐,大家哄闹着,后来合唱了三支民歌,最后太阳斜了,教堂的钟声响了,大家披上外衣,各驾一辆机器自行车进去了。
“的确个个是世界第一的美女,但是到底哪一个是第一的第一呢?”我实在耐不住,等闭幕的时候又问她。
“你等着吧。”她还是这句话。
第三幕是海滨,第四幕是车站,这些都过去了,我看看都是世界第一的美女,但是哪一个是第一中的第一呢?我没有法子下判断。
“你说,”她忽然问我,“那件淡黄色好,还是绿色好?”
“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旅行时候,淡黄色好,还是绿色的好。”
“我没有注意,大概都不错吧?”
“我是说样子。我想买一套。”
“我不懂,我觉得件件都好,而且个个是世界第一美女。”
“你真是地狱里的鬼魂初次进天堂。”
“对,我承认,实在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女。”
但是音乐又响了,幕开时是轮船上,忽然风浪大作,船上的旅客——大概有三十个美女吧——都吊下小船,跳下去;轮船最后沉了,那些旅客就在风浪中划到一个岛上,天已经黑了,大家拢起火团坐着唱起歌来。忽然有一道光一缕歌从远处飞来,慢慢近了,慢慢响了,是一个仙子,啊!我一刹那几乎晕了过去。这位仙子穿着云一般的衣裳,披着阳光一样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像是整个的身体在飞一样,她招待她们到她宫殿去,于是大家远了,幕也下来了,歌声与音乐还在嘹亮。
场中电灯亮了,我还是昏迷着。
“现在你知道世界第一美女了吧?”她站起来问我。
“但是这不是人,这是仙子。”我揉揉眼睛,说。
“唉,你真是孩子,这是布景,你怎么当她是真的仙子?”
“假如人,决不会这样美。”
“但是你看,这不过是商店的广告。”
座中的客人都散了。
“怎么样?”她问。
“回去吧!”我说。
“你不想同她一同吃饭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
“自然可能,我允许你的事一定可能。好,你到对面,”她说着指窗外一家咖啡店,“对面咖啡店等我们,我去同她来。”
她对我笑笑就从走廊穿过去了。我一个人迷迷茫茫下来,看见许多人在买衣帽,我都没有去注意,迷迷茫茫出了门,进了那家咖啡店,迷迷茫茫地叫了一杯冰淇淋苏打坐在那里。
廿分钟后,她们果然来了,全房间的人都愣了,我更是不知所措。
但是她们已经到我的面前。
“那位是潘蕊小姐,那位是×先生。×先生对于你的美丽已经迷惑了。”吉普赛小姐替我们介绍。
我只同她点点头,但是她伸出手来了,我于是放大胆子同她握了一握。
大家坐下来,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怎么?”吉普赛小姐说,“你同我说话的谈锋呢?潘蕊小姐实在不是神,你何必害怕呢?”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面孔热了起来。
“啊!你是不是孩子?大概我的五千法郎终可以胜利了。”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忽然一缕非常柔和的声音:
“×先生,你是从巴黎来么?”
“是的,小姐。”我非常不自然地回答。
我不知道这些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一直沉默着,迷迷茫茫地像做梦一样,出了咖啡店,进了饭馆,一直到饭后,我们送潘蕊回家的途中,她对我说:
“谢谢你,×先生,希望再见到你。”
“小姐。”我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有一个你的住址吗?”
“自然可以。”她说着,问我要纸笔,我把记事簿给她写,问:
“允许我来访问你么?”
“自然,上午终在家里的。”她写好了交还我。
我们间又没有了话。
“×先生,记住第一我说过一切我不能负责。第二请你不要忘记我们对着上帝的契约。”吉普赛小姐低声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不久汽车停了。
“再会。”车门呼的一声,世界最美的影子消逝了。
我同吉普赛小姐回来,付清了她介绍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