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小姐现在也成了我的朋友,时时来看我。她名字叫罗拉,人很直爽可爱,但似乎很贪财,时时问我是否已经爱上潘蕊?我为五千法郎的赌注,始终不承认这件事情。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身了呢,要这样在马赛逗留着?”

“这只是一个好奇,到马赛我原是为好奇而来,为好奇而留,那有什么稀奇?”

“那么什么时候你才承认输?”

“等我对潘蕊有一点爱她的表示时,一句话,一封信或者一个吻。这是你不难知道的。”

像这类的回答已经不知说过几遍了。我还逗留在马赛。

事实上,不错,那时候我已经成了潘蕊的俘虏。

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她鲜花,送她礼物,每天傍晚伴她去吃饭看戏或者跳舞,我们间的感情在无形之中增长,但是我竟没有勇气对她表示一点爱情,她在我是一个神,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是纯洁而崇高,光明而尊贵。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手头的旅费早已用光,向巴黎朋友借来的一万法郎也将耗尽,这使我内心浸在忧虑凄苦的情境中了。可是我内心越是忧郁,也愈是要找她寻点安慰。但一到夜里,一个人在旅馆里,孤寂地躺在床上,为计算行囊中的钱,想想渺茫的前途,不觉焦急万分,因而失眠,而憔悴起来,终于我是病倒了。在病中想想,觉得假如我不能向潘蕊表示爱,或者说潘蕊竟不爱我,再或者她爱我,而我竟无法处置她,那么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再向伦敦的友好,借一笔旅费,赶紧回国为是。

但是潘蕊竟三天两次来看我,每次来时送我鲜花与玩具,有时候伴我很久,为我整理房中的杂物与衣履,在个性上她是静默的,愉快的,没有中国好女子的忧戚,没有法国女子的浮躁;每一次她来增加我对她的爱与信仰,我怎么能够离开她呢?

她父亲早已死了,家中有一个母亲,生活是舒服惯了的,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在学农,一个在读电机,还有一个在中学文科;这整个家庭的开销,以及三个人可观的学费,除了她母亲可以向政府领一点极微的养老金外,完全是靠她时装店工作来维持的。那么假如我们互爱了,我带她回国以后,难道我来负担这整个的家庭吗?

这是,为她为我,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到底怎么好呢?

在这样的情形中,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已经到了无可解决的时候,病没有过去,钱已经完了,我于是想到自杀,终于决定自杀了——这正是我会见潘蕊以前,吉普赛姑娘预料我的结局。

我已经把安眠药预备好。

但是就在那天傍晚,吉普赛姑娘突然来看我。

“好了么?病。”

“终是这样——微热,疲倦,头晕。”

“看过医生么?”

“医生只叫我静养。”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没有说。我想也许是肺病。”

“有咳嗽吗?”

“没有。”

“啊!”她笑了,“那一定是相思病,相思病。”

“是的,的确是爱情病。”

“那么,好,快给我五千法郎的赌注。”

“是的,我应当给你,但我现在连一百法郎都没有了。”

“怎么?你的钱呢?”

“花完了!”

“旅费也在内么?”

“不但旅费,还有一万法郎的借款。”

“怎么花的?”

“没有花什么,不过送潘蕊一点礼物,同她一道玩玩。”

“啊!那么你骗着我,你们早就同居过了。”

“笑话,不瞒你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说一声爱她,没有同她一吻的关系。”

“啊!你这傻子。”

“这是你们吉普赛姑娘所不懂的,这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她笑了,“在马赛讲爱情!”

“怎么,爱情也限地域吗?爱情不是寻到的,是偶然碰到的,不但马赛,上海也是一样!”

“这种中产阶级的书生爱情。哈哈……”她又笑了,“最后你只好自杀。”

“也许是的,但是我愿意,为她我愿意。”

“不过我可以救你。让我告诉你吉普赛的爱情态度吧。”她抽了一根烟说:“吉普赛的爱情是自然的,一发生了爱,双方等于酒精与烈火,烧烬了就再会,各归各去流浪。两个人化为一体,纯洁快乐没有半点金钱的利害的一切条件。所以从此无论生离死别,各方心身上都保持了对方的情感意志的成分,这就是说,大家的心身都有了变化。走散以后,永远是美的印象,大家为对方祝福,没有半点懊悔、嫉妒与阴恨。等他日重会时再爱一场,所以这爱情是永久的。而你们,虚荣地摆阔,花钱,虚伪地假装纯洁……”

“请你不要说了!”我说,“你们这种爱情是动物式的,我曾经在狗在马的身上见过。”

“你还是固执!”她沉着地说,“我不是同你谩骂,让我告诉你,爱情在我们是看作蜜蜂采花一样的;在花是一种新生,在蜜蜂是一种收获;两方面都有益的。人类的爱情假如要使两方面有害,那么其意义到底在哪里?你虚荣地摆阔去追求潘蕊,借钱挥霍,以至于病倒;假如潘蕊是爱你的,那么于她不过拿到你一点礼物,不是爱情;而你已经快死了。假如她爱的是你的钱,那么你所获得的笑容温柔也不是爱情,是一种货物;假如你想获得的不过是货物,那么只要你交我三千法郎,我当晚可以叫潘蕊睡在你的床上。”

“什么?你是说潘蕊卖淫么?”

“是的。”

“现在,老实同你说,我不许你在我的面前侮辱潘蕊,我不过欠你五千法郎,我随时会给你的;但假如你要这样侮辱潘蕊的话,我立刻请你出去。”

“请不要生气。”她坐在我床边安慰我说,“你实在太纯洁了!同一个婴孩一样的纯洁。实在不瞒你说,我的话是可以对着上帝说的,而且要证明我的话是件极容易的事情,你立刻,不,随时都可以试。”

当时我心里有刀刺一般的难过,当自己认为神的偶像,说不定是男子泄欲的器具时,这失望正是从天堂掉到地狱一般的厉害,我热泪掉下来,但是我内心还是否认。我兴奋地起身说:

“我要试,我立刻要试!你一定为我去办。”

“但是你要交我三千法郎。”

“啊!你用钱来难我,是不是?那么你撒谎!”我颓丧地躺下,热泪不断地从眼角流到我的耳朵。

“不,亲爱的,你是我所见的人中最幼稚天真而纯洁的人,我认你是我的朋友,我决不骗你。你现在没有钱,那么你去筹一笔钱来,将我的话证实了,买一张船票就可以走了。不瞒你说,亲爱的,流浪是只属于我们吉普赛人的。我们知道爱情,我们没有虚荣;我们可以用最简单的生活,适应我们的贫穷。我们会在贫穷的当中用一只‘其太’来娱乐;我们会用别人轻视的方法来赚钱,我们肯以坦白的态度做别人认为罪恶的行为。你平常是以达观、爱自由、喜流浪来自认的;但是你被你过去的教育所束缚,你还被那知识阶级对于爱情的理想所束缚。可怜的孩子,回家吧,在母亲膝边过活是你最适宜的。”

“我不爱听你这些话。”我说,“假如你承认我是你的朋友,那么请你可怜我,借我三千法郎,我要证实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不证实,我心永远不安。”

“但是这终要等你病好了才好去做。”

“不,不,绝对不,假如你希望我的病好,先要让我证实这件事,否则不但我病中心不会安,就是我死了心也是不安的。”

“但是不瞒你说,我不但没有钱可以借你,我还等你应该给我的五千法郎用。”

“你要钱,要钱!你的收入也不算少。你还是要钱,要钱!”

“是的,我的收入不算少,不过你不晓得我的穷朋友的生活,我们流浪在各处街头的吉普赛朋友,是绝对不让一个吉普赛人多钱,他们随时会伸出手来问你要。”

“难道我现在还不穷么?”

“你看你多么幼稚,你连穷都不知道。”她又感慨着说:

“你可以问人借一万法郎,你现在还住着这个上好的旅馆,你,你还有这许多行李,书籍,你还有家;而我们吉普赛的孩子,到处行乞,夜里还饿着早晨的肚子,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那么你有帮助他们的义务么?”

“不是义务,这是爱!是真正的爱。”

“但是你自己打扮得这样整洁入时!

“这完全为我的营业,我是要在上等的地方出入的。”

“……”没有话说了,我在思索,两分钟后我说:

“那么假如你看作我是你的朋友,无论如何请你替我计划,今夜,一定要在今夜证实这件事情。”她想了一回,说:

“那么你愿意把你的行李书籍当去么?”

“好!好!”我赞成地说。

“那么,我现在就去,当好了我去同潘蕊接头;再回来看你。不过一定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去要她,让我骗她是一个美国人好了。所以更不能在这里。而且一定要拣一个上好的旅馆。”

“好,只要证实这件事,什么都可以听从你。”

五分钟以后,她带着我的行李去了。我一个人在床上苦闷地期待着。

我坐起,躺下,抽烟,思索,大概隔了一个多钟头吧,她回来了;靠着她的路道,我的行李书籍居然当了一万多法郎。我赶快坐起来说:

“那么你已经同潘蕊约好了?”

“是的,不过今天她没有空。”

“啊!我知道了。”我说,“你是不是要我付你五千法郎?”我说完了摇摇我手里的票子。

“谢谢你。”她说。

“啊!原来你用这样的方法,叫我当了行李来付你这笔赌注。”

我说,“卑贱的手腕呀!”

“你是说我故意侮蔑潘蕊么?”

“是的。”我严厉地说,“五千法郎拿去,我愿从此永不见你。”我说完了把钱给她,我又靠到床壁上。

“奇怪,你会这样不信任我!那么我今天不拿你钱。”她叹了一口气说,“等你明天晚上证实我的话,你再付我。”

“明天晚上?”

“是的,我已经同她约好了,在茜蒙娜饭店,明天再打电话给她。”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好!那么等明天。”歇了一会她又说:

“假如你是相信我了,你为什么不能把五千法郎交我?”

“我难道会赖你这钱吗?后天,后天早晨你到茜蒙娜饭店来,我一定给你。”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怕你的钱会全数被她骗去!”

“你怎么想她是这样的人?”我说完自语着,“真是岂有此理!”

“不,我觉得你总是幼稚、天真而慷慨,以过去证明未来,在你袋里的钱我总觉得都是她的。”

“……”我没有说什么。

“假如你是想立刻回国的,我还希望你先去买好船票。”

“你这废话!”我又生气了,“好,你的钱你先拿去。”我把五千法郎给了她,又说,“假如你不过是为骗我这点钱,你从此以后不必来看我。”

“那么,谢谢你,”她站起来又说,“明天吃过中饭我来,同你一同到茜蒙娜饭店去。一切还需要计划一下的。”

“好吧!”我说。

“那么,现在我去了,你好好睡一晚吧。”这样她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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