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事情在我还是半信半疑的,说潘蕊是卖淫的这句话,我从绝对不信到有点相信,现在又从有点相信到不信了。吉普赛姑娘的骗我完全为五千法郎的款子,从她走后我越想越觉得确实。我厌恶她,并且恨她,恨她,我一时恨不得置她于死地。

但是再想下去我也原谅她了。她说在我袋里的钱都是属于潘蕊的,所以说潘蕊卖淫无非是使我灰心,叫我不再买宝石玩具衣服送潘蕊,而先付清应当支出的款子。但是我竟没有钱,这使她更加害怕,所以当了行李的钱,她就先拿了去。但是我想不出她为什么明天要来看我,看我以后她还有什么谎可以撒,难道她明天不来了?总之,她不过为钱,不讲一切的道德而为钱,无知而可怜的姑娘!

这些问题使我不能安眠,最后我服了两片本来预备自杀的安眠药。

第二天我醒来,潘蕊正在我房内,她已经为我理好房间,床边瓶中是一束鲜艳的玫瑰。

“啊,你醒了,你完全好了没有?”

“我想就会好的。昨夜服了点安眠药,睡了一大觉,醒了你在我旁边,我觉得我已经好了。”

“这在我是光荣的。”

她说完了为我打开窗帘,可爱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使我的精神焕发许多。

潘蕊还是这样的美好、温柔、宁静、可爱,想到吉普赛姑娘侮辱她卖淫,我不觉笑起来,而我居然会去信她的谣言,我觉得自己的傻真是不可测度了。我想起来,起来跪在潘蕊的面前忏悔。但是我没有做,因为我怕这会伤潘蕊的心的。她的心是柔和的,平静的,纯洁的,我怎么可以用这样可怕的事情去伤害她呢?

“潘蕊!”

“怎么?”她走过来坐在我床边。

“坐在这里。”我指指我的枕畔说。

她坐过来了,我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理我的头发,没有说什么,一种默默的温情感动了我,我翻了一个身,伏在她腿上哭了。这不是悲哀,这是一种忏悔。这等于一个教徒在醉后疑心圣母玛利亚不是童贞,第二天在神甫面前忏悔一样。

“为什么这样,你的病就会好的。”这是一句平常的话,但是她的神情给我无比的甜美与慰藉。

我哭得更加厉害了,这哭等于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得到慈母的安慰而产生的一样。

“为什么忽然悲哀起来?”

“不,这是一种快乐。”我这句话是真话。每个人在罪恶忏悔了以后都可以感到这种快乐的。

假如昨夜的安眠药与醒来就见到潘蕊医好了我余病的一半,那么这一顿哭也的确医好我余病的一半。我心地非常愉快,一切前途的灰色,与经济的窘境我都忘去,我手头已有了钱。

十二点半的时候我起来,盥洗完后就伴她一同吃饭,饭后她要到时装店去了,我要送她去,她拒绝了我,叫我休息着,叫我下午再睡一会,她明天早晨再来看我。

她走后,我心里非常平静,但随即我又扰乱了,我后悔今天会没有对她表示爱,这样好的机会我又错过。后来我又计划明天早晨她来时怎么对她表示这份郁在胸中的情爱。

但是有人敲门了。

“谁?请进来。”

进来的原来是吉普赛姑娘,我已经把她忘了。

“怎么样?今天好了吗?”

“你还来干吗?五千法郎不是已经给你了么?”

“怎么?你不想证实我的话了么?”她惊愕地说。

“你还要用什么手段?”

“唉!你这可怜的孩子。”

“是的,我被你骗得可怜。”

“谁骗你?”她有点生气了,“是不是潘蕊来过了?”

“是的,怎么样?”

“那么你一定被她骗了!”

“哼……”我冷笑着抽烟,没有回答她。

“你是不是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兴奋地问。

“没有,”我说,“但是我不信你卑劣的谎话。”

“假如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事情很容易证明。”她忽然大方得有点傲慢的神气。在我房中来回地走,又说:

“只要你晚上到茜蒙娜饭店等着。”

“你是不是先要拿我三千法郎去?”我冷静地笑。

“你不要这样无理!三千法郎你晚上当面交她好了。又不是我卖淫,而且这次我也不问你要佣金。”

……我没有话可以回答。我脆弱的意志,这时已经有点动摇,对于潘蕊怀疑的心理又起来了。后来我决定今晚去证明这件事去,因为如果叫来的不是潘蕊,我可以立刻走的;如果潘蕊叫不来,那么我不但可以更加相信潘蕊,而且也可以给这无理的吉普赛姑娘一个打击。

于是我就同这位吉普赛姑娘到茜蒙娜饭店,用辛克莱先生的名义,开了一个三百十四号房间。一切布置好后,我们出来到外面看了一场电影,打发了这下午空洞无聊的时间,出来我们就在一家饭店吃饭。饭后她说她要打电话给潘蕊了,我于是同她告别,一个人回到茜蒙娜,跳着心在那里等着。

大概十点钟时候,有人敲门了。我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站在门口说:

“请进来。”

我希望进来的不是潘蕊,但是,进来的竟是潘蕊!我一时心里是痛苦,是惊慌,是害怕,是爱,也是恨。我勉强抑制着自己:

“果然是你!”

“怎么?是你?”她惊愕而且害怕,还带着一半窘态与可怜。

“你是来干么的?”

“你是来干么的?”她一反往日温柔态度来反问我。

“我是来买淫的。”

“那么我是来卖淫的。”

“唉!潘蕊,你怎么竟……”我悲痛着话也说不出,颓然地倚在椅子上。

“……”她没有说什么,坐在我的旁边。

我们沉默有十分钟之久,我振作起来,对她说:

“潘蕊!我把你看作神,看作神圣的偶像,看作爱的理想,光明的象征,我爱你,默默地爱你;连对你表示都怕触犯你的高贵与纯洁,但是你竟是一个野鸡,到处卖淫的野鸡。”

“但是你自己呢?你爱我,在这里买淫。”她站起来大声说。

“不,你不要污辱我。我是特地来证实你卖淫的事实的,这事实是罗拉同我讲的!”

“……”她没有话说,伏在椅背哭了!

“她同我讲,但是我不相信;我怎么会信,像你这样一个温柔、美丽、静娴、娟好的姑娘会是个卖淫的女子!但是现在……”我悲痛地说,“唉!太使我失望了!”

我说完坐倒在沙发上叹气。

她哭得很厉害,突然跪在我面前,伏在我膝上哭了。她说:

“真的,×,你爱我么?假如你相信我,让我告诉你,我一直在爱你。”

“你不要说爱好不好?你还有资格说爱么?”

“是的,我不配说爱;我早知道我不配说爱,所以一直不敢对你说,你是这样高贵纯洁,你一直看重我,从来没有当我是一个时装店的模特儿,从来没有当我是一个玩物,把我看作同你一样的有教养有学问的人。现在,亲爱的,假如你以为我的心我的爱不是生下来就是污秽卑贱的,那么让我们今天重新建立我们的新生命吧,我要跟你走,在你身边,无论怎么苦,无论饥饿,冻冷都是光荣的。”

“但是,你实在太使我失望了,我认为神的人,会是一个魔鬼。”

“忘了过去,好不好?”她说,“以后,以后让我们重新生活。”

“实话告诉你,”我说,“我现在的心碎了,我不知怎么好,但是我奇怪,我这样地重视你,你怎么这样不看重你自己,来做这样的事情!”

“啊!我知道了。”她霍然站起来,“我决不能再享受你的爱了,过去让我感谢你,至于未来,那么再会吧。”她似乎要走了。

“你走吧!假如你以为这样是爱我。”

“我是不配来爱你的,我这污俗不堪的人。”

“但是我爱你。”

“是的,但是你现在的爱不是上午的爱了!”

“……”

“现在你不过是一个买淫者的爱情!”她说,“你奸淫吧!我是一个卖淫的女子。”

“是的,你是一个卖淫的女子!”我内心像一把火在烧沸、愤恨、懊恼与痛苦。

“那么假如你不想买淫的话,我要走了。”

“是的,我想买淫!”我说完了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忍受内心的痛苦。五分钟以后,她突然说:“奸淫吧!男子!”

我抬头一看,见她已裸体躺在床上;我没有看到她肉体的美,只看到了她灵魂的丑恶,我气愤非凡地说:

“我不是你所爱的丑恶男子,来随便奸淫一个无耻的女子;去,你去吧,这是三千法郎,你的价钱!”说着我掷过去一把钞票。

“好,谢谢你先生,”她穿了衣服起来,伸出手来说,“再会,先生!”我没有同她握手。她似乎尽量矜持着,但还是忍不住眼泪,她呜咽着说,“虽然永别了,但是,请你记住,我有你一样的心,一样的情感与爱,会永远爱着你;有你一样的记忆与思想,永远回忆你,想着你。”

“算了吧,你有什么爱,你有什么情感!”

“但是我的卖淫不过为生活。”

“生活,什么生活,虚荣,阔绰,钱,钱,钱!”

“你不要这样说,我有家,母亲是父亲手里舒服惯的,我有三个弟弟在读书,这是事实。但是这同你说有什么用,再会吧,×,哪一天忘掉我,哪一天是你的光明,那么祝你早点忘掉我。我希望你早点回老家去,那面有爱你的母亲与家,会补救你这里的创伤。再会,希望你宽恕我,宽恕我你自然会忘掉我的。”她把三千法郎放在桌上,拿起手套走了。走出了门以后还伸进头来,眼睛挂着泪珠说:“再会!”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万种情绪在我血液里沸着,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