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的病复发了,厉害得头都抬不起来。

十点钟的时候,吉普赛姑娘来了。

“怎么样,我的话证实了么?”

“……”但是我没有回答,她一见我脸孔血红地病在床上呻吟,她大大惊慌起来。后来她把我送到了市立医院。

医院里我足足住了两个星期,病终算好了,但是健康还没有恢复,我又搬到先前一个旅馆里去。那时我虽然还是念念不忘于潘蕊,但是我下了铁一般的决心,不去看她,实在也没有法子去看她,因为最要紧是金钱,而我手头的钱已经没有了。于是我写信给伦敦、柏林、慕尼黑……各处的朋友,希望他们汇给我一笔款子,可以让我买一张船票回家。这是一切都完的时候,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回到家乡。我满心填塞着沉重的乡愁。

这样一等又是一星期。在这一星期中我意识到旅途生活的糜费!我在马赛没有一个朋友,眼看手里的钱已经用尽了。

大概第八天第十天吧,各处朋友的回信都来了,异口同声告诉我手边经济拮据,爱莫能助。这样我就陷于悲惨的境遇,一方面我自然写信给国内的亲友。但这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期限,而生活是每天每时需要钱的。

那时候我才了解了罗拉——这个吉普赛姑娘的热情,她一次一次不待我开口就给我钱,到了一个月的辰光,前前后后也拿了她两三千法郎了。

不久,国内的亲友的回信来了,说是一时实在拿不出钱,等几个月以后或者有办法。

于是情形越来越凄惨,我搬到一个最经济的地方去住,但是经济尽管经济,生活还是要生活。那时吉普赛姑娘一个人竟代替了我十个好友的职责,她借我钱,劝慰我,这样每天悄悄地等那日子过去。

于是白天去了是夜,夜去了是白天。最后我开始写一点东西,向报上去投稿了。虽然勉勉强强把生活度过去,但是我是越来越消沉起来。

有一天,那位吉普赛姑娘来看我,一进门就说:

“你的钱汇到了么?”

“没有。”我说。

“那么你不愿意做一点买卖吗?”

“买卖,没有本钱做什么买卖?”

“只要你肯,你可以做。”

“是一种职业么?”

“不,在你只能说是买卖。”

“但是我没有这份能力怎么办?”

“有的,我知道你有的,只要你肯。”

“那么为什么我会不肯呢?”

“一定肯,是不是?”

“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买卖?”

“昨天我在总会里为一个美国富有的女子算命,我同她讲起你同潘蕊的故事,她非常惊奇,她想见见你;我同她说如果她答应出六千法郎,我可以来接洽。”

“六千法郎,见见我?”

“自然也要到什么饭店去。”

“啊!你的意思是叫我卖淫!这是什么话!”我生气地离座了。

“你又是傻了!又不是叫你做这个职业,只是一次。有了六千法郎,你就可以回家。我完全为你着想,老实说,这次我的介绍,并不要你什么佣金的。至于你欠我的钱,我现在当然也不要,你回国寄给我就是,你的书籍行李,你钱寄来,我就可以替你赎出带给你的。”

“卖淫,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你这种传统的小资产阶级的道德观!我们吉普赛是决不拘泥这种小节的,这是生活,你晓得。肉体的出卖,等于劳力,于你高贵的爱情有什么损失?一次就可以解决你目前一切的问题,为什么不干?否则你有什么办法?萎靡不振地耽在这八层楼屋顶上;要是再生起病来又怎么办?”

“……”我在沉思。

“而且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数目固然不少,那位姑娘也很上等,而且非常美丽,这种事,在她也不过是一时的好奇!”

我没有说什么,沉思着,十分钟之后,我终于答应了她。

她去了,夜里九点钟打电话给我,叫我十点钟到茜蒙娜四百廿二号房间去。十点钟的时候,我终于到了那边,我说不出那时候的心境是酸是辣,正如一个不会演讲的人登台去演讲,呼吸迫促着,心跳着。在房间门口站了许久,最后我终于敲门了。

“进来!”

我进去了,但是不见一个人。有问句从浴室里出来:

“你是黑头发的男子么?”

“是的。”我嗫嚅着说。

“那么,请先睡在床上吧,把衣服脱光了。”

我奇怪我那时候会同犯人一样,或者是小学生一样的完全服从着,等我睡下了大概有十分钟辰光,浴室的门匙忽然响了,有命令的声音随着出来:

“把电灯熄了,请你。”

我没有反抗,把电灯熄了。于是我看见一个影子过来,我骇得正如在深谷见了一个鬼。

“你把衣服脱光了没有?”

“是的。”

她慢慢走近床边,突然,她把我的盖被掀掉了,随即开了电灯。

“嗬!是你!”

我定神一看,我惊慌得不觉叫起来。面前的女子会是潘蕊。

“啊!你也来卖淫了!”她庄严而冷笑地说。

“……”我闭了眼睛,没有说什么。

“回答我,先生。”

“是的,为你六千法郎。”

“我不想嫖一个自以为高超而来卖淫的男子。”她说,“去你的,那六千法郎拿去。”

我起来了,没有说一句话,穿好衣服,我说:

“谢谢你,太太。但是我不收你这笔钱!”说着我回过头来要走,一切的情绪我压抑到这里已经到了限度,头一回过来我的眼泪已经流到嘴唇。

但是她忽然拉住我,把我推到沙发上;她坐在我旁边,说:

“亲爱的,原谅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说什么,伏在她的膝上哭了!

“现在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样开始卖淫的。”她也哭了,又说,“说,亲爱的,说你还是爱我的,并且已经原谅我了!”

“只要你肯原谅我,我爱!”

“我怎么会不原谅,你的卖淫是我害你的。”她哭着说。

“不,我要你原谅上次我对你的侮辱与责骂。”

“自然,我原谅你。我一直没有怪你,后来你进医院了,我不敢再来扰你,我只好向罗拉打听你,叫她照顾你。”

“……”我没有说什么,愣在那里。

“大家把过去忘了吧,亲爱的,让我们计划未来。”

“……”我不知是感激还是什么,我的泪不断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