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夜的缠绵温存,我回到了我的寓所。下午,我精神非常焕发,安详,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阳光,静听下面传来一二声汽车的声音,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就在这时候,吉普赛姑娘进来了。她说:
“怎么样,已经买到船票了么?”
“船票?”
“船票,是的。”她有点生气似的说,“你有了六千法郎又不想走了么?”
“我哪里来六千法郎?”
“昨夜的买卖。”
“买卖?”我愉快地说,“你以为我同藩蕊间可以有买卖的关系么?”
“为什么不可以?”她面孔十分死板,“这买卖是我接洽成的。”
“但是你没有同我说明是潘蕊。”
“潘蕊同别人有什么分别?”
“我爱着她,也所以我因此赌输五千法郎。”
“这是以前,但是现在……”
“爱情是专一而永久的。”
“废话,她把你害成这样,你还爱她?而且这许多日子你没有见她……”
“她杀死我,我也是爱她的。”
“低能的孩子,”她叹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把一个卖淫的女子当作了神来膜拜,来毁灭你的一生吗?”
“朋友,”我严肃地说,“从今往后不许你侮辱她是卖淫的女子!”
“为什么?每个嫖客都在这样说!你能够都禁止吗?这不是侮辱,这是事实,对你,我曾经用钱证明过这是事实。而你也是承认过的。”
“但是这是过去了。”我说,“从昨夜起,她是我的爱人,我的伴侣,她在我心中,恢复了神圣、尊贵、高洁的地位。”
“啊,原来你一直爱着她。”她喟然了,“我为你打算怎么样回到你日日盼望的故乡,怎么样从你牺牲过的地方赚取这笔盘费,而你竟把买卖当作了浪漫史。把下流的生活当作了爱情。”
“请你不要这样说。”我平静地一半同情一半感激地说,“我永远感谢你对我的友情,但是对于潘蕊,你这样终是不应该的。”
“为什么不应该?”
“你叫我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你有什么对不起她?”
“她爱我,你承认么?”
“这或许是的。”
“那么你叫我骗她肉体与金钱,又叫我离开她,这在她不是痛苦的事情么?”
“你真是中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孩子!”她喟然叹息了,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受的是什么教育,会弄得这样不合时代。老实说,我是什么都替你们打算过的,她爱你,那么让她享受你一阵,你想家,你需要回去,那么让她帮助你。在你的心中,我分析有两种情绪,一种是爱她,一种是恨她,爱她让她给你享受,恨她让你在你失足处对她原谅。从此你们互相带着对方的爱与美在不同的世界上做人,这难道是不好么?”
“但是你不知道这份爱。”我说,“这份爱已使我们无法分离,我们已经计划好将来,计划好永远不分离的将来。”
“这是笑话。”她笑了,“好,随你们去,我从此不再管你们。我希望你还我你向我借的款项。”
“借款?”我说,“你又是钱!”
“钱,自然的,我需要,正如你也需要一样。”
“但是我现在没有,我决定回国后就寄你。”
“即使你不拿潘蕊的六千法郎,你问她借点可好,我需要着。”
“我怕她也会少钱用的。”
“你说潘蕊少钱用,这怎么会?她有无尽的财源。”
“无尽的财源?”
“是的,至少在这七八年当中。”
“你是指她青春么?指她卖淫的生财么?”
“……”她点点头。
“但是我们昨夜有约,她决不再干这件事了。我们就要结婚,结婚后她同我一同回国……”
“结婚?你说你们结婚?”
“是的,结婚,结婚后我们一同回国。”
“你是说要带她去了。”
“是的,这就是真正的永久的爱情。”
“……”她半晌没有说什么,但最后她笑了。
“这难道是可笑的事情么?”
“我笑你的爱情,爱情用结婚来求永久,这是我第一次才听到。”
“第一次才听到?”我真奇怪她会不懂得结婚的意义。她似乎并不注意我的问句,接下去说:
“而且你们这样的结合!”
“你说什么?”我觉得她的话有点轻视我们的意思,所以我有点不服气了。
“你以为你带走潘蕊是爱她么?她是一个道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女人,生得漂亮,出入交际场,生活在她是一团火,她浪漫惯,奢侈惯,需要无谓的应酬,稀奇的刺激给她兴奋。她可以同你安定过家庭生活么?你带她到家庭,已经不容易,带她到你们的故国,过死板的家庭生活,这会使她快乐么?这等于你带热带鱼到北极,叫她过寂寞的冰冻的生活一样,要是她不同你决裂,她定会哀怨地老起来,死下去……”
“这不是吉普赛的女子所能懂的,”我笑着说,“这是爱情,爱情可以将魔鬼点化为天神,爱情可以改北极为赤道,爱情会使我们在最苦的生活中感到甜。”
“爱情,你要说爱情,那只有在吉普赛民族中可以永生,只有我们流浪的生活是爱情新鲜的空气与阳光。爱情同生命一样,不是皮箱里可以带的,不是房间里可以关的,养一份爱情,等于养花,它要我们天天替它换新鲜的水,天天让它接触新鲜的空气与阳光,死关在那里即使它不会飞去,但是它要死去的。”她骄傲地发挥她的哲学,“老实告诉你,你不要自私,以为不管你能不能给她快乐,只要她给你占有了,供给你快乐就是,不错,她有最美的容姿,最好的肉体,但是当你不能给她快乐时,她也没有快乐给你了,你知道么?这是爱情的条件。”
“这些都是你们吉普赛的思想,朋友。但可惜我们不是吉普赛人,不然倒是很好的格言。”我讽刺她说,迟缓地抽上一支烟:“现在让我告诉你一点书本的知识,你以为对于环境不适应,就可以使生命死么?对的,但这只能够用到动物为止,对于人类是不适用的,人类的特点就在创造,过去有力的巨大的动物,因为地理上的变化,气候上的不宜都淘汰了,但是人类,在最冷的或者最热的地方,最干燥的或者最潮湿的地方都活着,这就是人会创造,人会利用物质,人会用电灯使黑暗变成光明,人会用兽皮用火炉使寒冷变成和暖,人会用电扇冷气使炎热变成清凉,所以靠着我们的爱情,你尽管放心,我会使热带鱼在北极里生长与快活,我会使相思树在北极里结红豆。”
“是的。”她说,“你说的都对,但这创造只有吉普赛人可以说这句话。只有我们这个民族,知道用物质在创造爱情。像你这样是只会利用爱情去创造生活的。不错,你或许会在北极里创造热带的环境,但是你可以牺牲一切去创造这个环境来养爱情吗?”
“为爱,我为什么不肯?”
“你这个幼稚的孩子!”她冷静而微喟地,“实在说,你对她的爱是什么?无非是她的最美的容姿与甜人的性情,但是青春是不留人的,寂寞容易使人枯老,等着吧,你不久就会厌倦她,假使她在最近不厌倦你的话。”
“这是侮辱我们了!”我说,“请你停止这些老生常谈吧,老实告诉你,朋友,我们后天就结婚,婚后就动身回国了。”
“明后天,那么钱呢?你已经收到你国内的汇款了么?”
“潘蕊有。”
“潘蕊的,啊……我知潘蕊有,那么为什么不能先还我这笔钱呢?”
“老实同你说,朋友。”我说,“对于用潘蕊的钱让我们结婚,出钱做我们盘费,我已经不愿意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叫她垫钱还我的债呢?”
“……”她似乎在想别的。
“那么你难道不相信我一回国就寄你么?”
“我自然相信你这点。”她说,“但是……”
“好的,我回国前设法还你。”我突然这样说了,又说,“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管我们的事情,更不要在潘蕊面前破坏我们的爱情。”
“好的,随便你们怎么样,”她说,“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们的事情。”
我沉默了,她也没有话说,窗外的天暗下来,空气非常地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