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我们的计划,顺利地进行,潘蕊已经变卖了她的汽车与首饰,她把一部分的钱给她家,我们已经购好了船票,罗拉的债自然也还清,于是在圣贞德的教堂里,我们举行婚礼。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一切婚礼种种的帮忙与筹备,除了潘蕊的母亲以外,就是罗拉。

第二天我们就上了叫做罗帕儿斯的邮船,送行的也只有潘蕊的母亲与罗拉,她们都给我无数的吻,但是潘蕊的母亲哭了,潘蕊也在流泪,我们大家都有点难过,不久船就开了。

罗拉送我们两束珍贵鲜花,一束写我的名字,她在卡片上这样写着:“假如不能在北极创造热带的环境,那么还是将这束花带回热带吧。”一束写潘蕊的名字,卡片上写着这样的话:“享受爱情同享受花一样,不是浪漫的嚼吞,而是细心的培养。”我们知道她的用意,我们也知道她的好意,但是我们都觉得这是可笑的,因为我们船上的生活,实在美满快乐到万分,天气很好,风浪不大,我们跳舞,唱歌,游戏,每到一个埠头,我们有快活的游历。大概到印度的时候,我们给罗拉一张明信片,是这样写着的:“朋友,请你放心,在爱的世界里,地狱永远是天堂,北极也就是赤道。”最后潘蕊又附加了一句:“会享受爱情者一定也会细心地培养爱情。”我也加上一句,回答她花束上的赠言:“假如我无力创造热带的环境,我不但要把这束美丽的花朵送到热带、我还要伴她到热带永远来看护她。”

天下无不终的旅程,我们终于到了中国。

但是自从那时候起,潘蕊竟失去了笑容!

起初我们自然同我家里住在一起,但是潘蕊言语不通,习惯异殊,同家里的人都合不来,许多地方家里的好意,她误会为坏意,许多地方她的好意,家里误会为坏意,后来家里甚至对我也有了歧视,我两面为难,自然很痛苦,但是她的确一天一天憔悴了。我那时在一家银行做事,早出晚归,潘蕊在家里,每天同家人搅在一起,自然比我更痛苦,但她在我面前从没有怨言,这使我很感激。我很多次想搬出来,但是为怕引起家里更甚的误会,所以没有实行,最后内地一个学校里有一个位子,虽然待遇不及银行里好,但为借此可以带潘蕊单独住,所以就辞去银行的事情,动身到了内地。

当这个计划快实现的几天,潘蕊的心境稍微有点活动,在旅途中也充实了光明的希望,但是一到了那面,布置好一切,住了下来以后,她又慢慢地不快乐了。

我功课很忙,回家又爱看书,要写作,四周没有一个朋友,弄得她非常寂寞。家里有一个佣人,但言语不通,时常起误会,换了几个以后,终不合她的意,后来她索性不再用人,一切自己来做,但是日子一多,她又觉得太苦,于是又雇一个佣人,用了些时,又辞了,又自己来做,这样颠颠倒倒少说说也不止三五次了。她特别爱清洁,但是自己精力有限,佣人的习惯不合,所以两样都弄不好,这样凄苦地过了半年,半年中我很少过问家里的事,她也始终没有同我诉苦,她的笑容没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我也没有注意。

但是有一天夜里,我因为看点书,较晚去就寝,看见她已经熟睡在床上,在寂静之中,我骤然从墙上挂着的她过去的照相,看到她枕上的面容,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袭到我的心头,她的确是憔悴了。我竟养不好这朵花!于是我揽镜自看,再同我过去的照相相比,发现二者竟一点没有差别,这时候我顿悟到自己的自私,我竟用她的爱情培养我自己的青春事业与生活,并没有用我的生活去培养爱情。

我打了一个寒噤,坐在床边上设想她到中国后的生活与她的心境,我想到吉普赛女郎的预言,以及她临别时的赠语,我不禁凄然流下泪来。当我拿她枕边的手帕来拭我眼泪时,突然我发觉这手帕上也有潮湿的眼泪。这打击我心境非常厉害,我良心对我有郑重的谴责,我决意要设法使她快乐起来,第一我自然先要她发泄心中的积闷与痛苦。

于是有一个星期日,我同她到一个附近的山上远足,在傍晚时分,我们并坐在山岩上,对着西沉的太阳,我开始探她的心灵。我说:

“近来我很感到对不起你,我一直没有给你一点快乐。”

“不,我很快乐。”

“起初我以为在我们家里不快活,到这里一定可以快乐了,但是竟不。”

“不,我很快乐。”

“不会的,你这是谎话,我起初终以为慢慢你会习惯,你会快乐,但是现在知道你是越来越痛苦了。自从我知道你的痛苦以后,我的心始终内疚着,我也没有半点安慰了。”

“……”她没有回答,半晌,她靠在我臂上哭了。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怎么样可以安慰她,风吹动她的头发,使我想到第一次我在时装表演时看到的她,这样一个仙女交到我手中,会糟蹋到这样憔悴,我的心不安已极。我说:

“正如以前罗拉所说,我是太自私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使你同以前一样的美丽,活泼,快乐。”

“这是不可能的,你没有使我同以前一样的美丽快乐你已经痛苦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唉!”

“你说,你说除非什么,你说,我一定听你的话。”

“……”但是她没有说,她又哭了。

我不再问她,沉默在黑暗之中。大概有半点钟之久,她说:

“让我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默默地手牵手地走回来。

自从那天以后,我时时刻刻想使她快乐,我时时买新鲜的玩意与衣料给她,但是她不爱打扮,许多衣料她都没有拿出去做,我时时伴她跳舞,散步,泛舟,骑马,登山,并且时时约朋友到我家来,我教她打牌,我带她看戏,但是她最多偶尔露一点笑容,在灵魂之中似乎终埋着无限的寂寞。这使我非常痛苦与烦恼,为此我精神不安起来,我忧虑多愁,终于我逐渐憔悴了。

她似乎知道我是极力在使她快乐的,她似乎还知道我在为她忧虑多愁而憔悴,所以在有一天我同她在散步的当儿,她说:

“亲爱的,你为我憔悴了。”

“但是你还是不快乐。”我说着忽然想到她那天说的一句“除非……”未完的话,我突然问她:

“啊,你上次说除非……到底是除非什么呢?”

“你为什么记得这句话?老实说,我的兴趣是向外的,我要表现,我要别人颂扬称赞爱慕,这是幼稚的、无聊的气质,请你不要想着这些,我爱你,为你我愿牺牲这些低级的兴趣。”

“不,不,你说,你必须说出这句话,你一天不快活,我一天不会安心,你说,说。”

“我需要你的爱。”她说,“但还需要以前马赛的生活。”

“你是说卖淫么?”我又是气愤了。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只是说,我愿意在社会做事,我要表现,我需要掌声,叫好声。”

“那就是说你要离我回去了!”我感慨地说。

“不,我所以不说,就是怕你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最好我能够同你在法国一同生活。你读读书,写写东西,我去做事。这样也许可以使我们大家都年轻快活起来。”

“……”我沉默了,我的心里浮起不快的感觉,我觉得她的虚荣与淫卑劣根性在作祟。

“是不?你不快活了,这所以我不说。好,请你不必想这些,我们回去吧。”

问题就这样搁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灵魂里的寂寞与哀怨,在我眼中越来越明显,我无法使她快乐,心里过分的烦恼,使我脾气不好起来。她终是温柔忍耐地担负我的脾气,这使我在寂静的夜里,时常忏悔自己的不好。

有一天夜里,她已经入睡了,我一个人又陷于忏悔的心境中,突然想到我同罗拉说的话,“假如我无力创造热带的环境,我不但要把这束美丽的花朵送回热带,我还要伴她到热带,永远来看护她。”那么我为什么这样自私,不能够伴她到欧洲呢?于是我当晚就写一封信给罗拉,罗拉那时候在维也纳,我们平常也偶尔有信札,但从未谈到我们生活上的痛苦与内心的矛盾,所以她来信也不过对于自己生活的叙述,现在我在这封信里详细报告我的心境,并且承认她的预言之正确,最后我告诉她到欧洲的决心,希望我能够在欧洲见到她。这封信我在第二天秘密地发出了。同时我暗暗筹划款子,布置好一切,于是在暑假时候,我向学校辞职了。

这样,一直到有一天,什么都停当的时候,我突然同潘蕊说:

“现在好,让我们走吧。”

“走,上哪里去?”

“到欧洲去。”

“到欧洲去?”她惊奇了。

“是的,到欧洲去,我听从你的话,让我们在欧洲生活。”

“你不勉强么?”她惊异地问。

“不,一点也不,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真的?”她突然兴奋起来,抱住我的头不断地吻我,最后她流泪了。

“你哭了?”

“是的。”她坐在我怀里说,“我感激你。”

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动身到上海,这像是冬天过了的春天,她流水一般地活泼起来,花一般地绽开了笑容,树木一般地抽出了春绿。等到我们上的邮船没有过一星期,她已经恢复了来时的娇艳与美丽,我也开始兴奋与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