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终于到了。船还没有靠岸的时候,我们就望见潘蕊的母亲与罗拉。潘蕊这时候几乎快活得飞到空中,我在她面颊上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光彩。
随着船的靠岸,大家欢呼着,接着是奔到岸上,互相热烈地拥吻,罗拉对潘蕊第一句话就是:
“你还是以前一样的美丽!”我想潘蕊的美丽是在船上才恢复的,这是罗拉所不知道吧。但是我看罗拉,的确同以前没有两样,于是我说:
“你也是。”
最后我们就一同到了潘蕊的家,我们就暂住在那里。
在时装店圈中,潘蕊本是一颗明星,现在听说她回来了,要寻职业,都争来罗致。于是报上有她的新闻,小报上争载着我们的消息,我与她的照相也在画报刊了出来。这些都使她感到兴奋与快乐,但是我可开始感到烦恼了。
经过了许多酝酿。潘蕊同我商定,接受了一家烟草公司的聘请,那是做爱神牌香烟广告的模特儿。
于是报上,杂志封面上,银幕上,街头广告牌上都有她各色各样穿五彩装束的——游泳衣,旅行装,滑雪装,睡衣,礼服等等,摆各色各样的姿态——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在火车里,在海滩上,在船栏边等等的照相,这些照相不变的特点就是她唇上手上或身边都有这个“爱神牌”的纸烟。虽然她并不吸烟。
这时潘蕊的收入好起来,我们开始布置精致的住所,她非常兴奋地为我布置书房,但是我可更加烦恼了。
接着潘蕊的应酬一天天加繁起来,花束,电话,信札不必说,约会也越来越多,这些都是公司的经理与股东,以及社会上有钱有势的人。潘蕊出去的时候虽然同我商量,我心里固然不以为然,但是我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反对,因为这是她引以为快乐的事情,正如我爱买书与看书一样。所以我从来不去阻止她。后来她也就习惯了,不再来征求我同意。大概一个半月以后,爱神牌香烟已经风行一时,她的收入也更好了,公司还送她讲究的汽车,于是应酬也越来越忙,几乎天天都不在家里吃饭,而且十天有八天到深夜才回来。有时候还在家里宴客,这些男女的客人都不是我所喜欢的。
头两次潘蕊拉我去应酬,但因为这里面实在没有我地位,我感到说不出的威胁,所以后来我假借好静拒绝了她。其实我并不能静在自己的室内,为排遣这种心里的隐痛,我是不得不到俱乐部去求刺激的。
但是,虽然在许多场合里,我心底隐藏妒忌与怨恨,我对于潘蕊的爱我,可没有怀疑。第一她的交往信札电话对我向来不秘密,许多出格的情书,她反拿来当作我们谈话的笑料;第二她在外面久了,终有电话来问我;第三,每当她回来的时候,如果我还醒着,她多么疲倦,都来伴我,如果我已经入睡了,她终是要理理我盖着的被铺,翻翻我开着的书与我写好的文稿,最后终在我唇上脸上染满了口红,而且还向佣人的地方打听我一天的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心里的痛苦也越来越增加,但是我始终不愿对潘蕊流露,更不用说是诉说,这因为我相信,我的流露,会破坏她那些她所认为快乐的生活的。
那么有谁了解我这郁积在内心的无限痛苦呢?有的,这是我唯一的朋友罗拉,这个吉普赛的预言家——我现在爱这样称呼她。
罗拉时常来看我,每次看到我内心的痛苦就劝我回国,这自然是我唯一的出路,我难道为潘蕊就耽误我的终生了么?但是我爱潘蕊,潘蕊现在比以前更加美丽,漂亮,多姿了。我怎么能够离开她?几次三番我已经决定回国了,但是或者因她伴我睡一晚,或者因她同我吃一次早餐,或者因她同我在窗下小坐十分钟,我立刻失去离她的勇气。
罗拉看我没有勇气离开潘蕊,她只骂我懦弱,她并且说如果我没有勇气离开潘蕊,将来一定会被潘蕊遗弃。那时候我将履行她的预言而自杀的。这是我所不相信的,但是我可也常常惧怕的。
许多次,她要把我内心的痛苦同潘蕊去讲,但是都被我阻止了。我的打算只是两种,一种是我依附着潘蕊这样活下去,或者平心静气把精神放到书本与写作上去,不要关念到潘蕊的生活,一种是一个人离开潘蕊,我觉得把我的痛苦同潘蕊说,这等于我干涉她的自由,禁止她的生活;她需要这样的收入,她需要这样的生活,她活在这里,的确远比活在我的生活中年轻,活泼,美丽,漂亮,可爱,这是事实。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支配自己而要用自己的情绪去干涉她呢?我同罗拉说,如果她要把我的痛苦告诉潘蕊,我真只有自杀一条路了。
日子在无可奈何中消磨。
大概是潘蕊任职以后九个月,罗拉要到美国去了,我决心跟罗拉她们做一次旅行。这是我对于自己的试验,要是我可以离潘蕊生存,我就从美洲回中国了,否则我只好回来。
我把这旅行的计划同潘蕊说了。潘蕊说:
“是不是你过不惯这里的生活?”
“不。”我说,“我只是想旅行一次罢了。”
“那么到暑期好不好?我可以抽空一同同你去。”
“不,你很忙,你的工作不能使你离开。”
“啊,你对我有点厌憎了!”她似乎惊慌地说。
“不,不,决不。”我说,“我不过想同吉普赛人一同旅行一次罢了。”
“要是仅仅为这样,那么你去,但是最多三个月一定要回到这里。”
“你要我回来做什么呢?”我说,“我知道我在你生活里已经是无足轻重了。”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她说,“我爱你,我需要你。”
“但是这是过去了,现在只是我在需要你!”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用我的钱就是侮辱你了么?”
“不,不,”我感慨地说,“自然不是指钱,是精神方面,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们几乎不常见面,不常在一起,我在你身上有什么作用呢?只是一个寄生的动物。”
“你不许这样说。”她说,“我爱你,我从你身上感到爱,感到美,感到力量,感到虚荣的重要,钱的重要,感到应酬交际的重要,感到青春的重要。当我回来看到你睡在床上,枕头边放着沉重的书,或者当我同你在窗前小立十分钟,或者同你散步一次……我方才觉得我被别人打扮好了去照相,在各处印出来挂出来的兴趣,我方才感到生活与生命的意义。”
“那么好的,我为你活着,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就回来,不过你要记住,哪一天你不需要我了,你同我说,免得你在心灵上多一重负担。”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她颓然地坐下,突然兴奋地说,“你变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变了?你爱上谁?爱上罗拉的吉普赛的朋友了么?”我惊惶了,我识不透她的情绪,我过去坐在她的脚边,身子靠她的腿上说:
“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爱你,永远爱你,即使你不需要我,我也爱你的,你放心。要是你以为我爱上了罗拉的什么朋友,你可以去问罗拉。”
“只要你这样说,你的话我都相信的。”她说完了拉我起来,她自己也安心地站起来说,“好,那么你就动身吧,是不是明天?”
“是的。”我说。
“好,那么你千万要给我信,给我电报,给我长途电话。现在我要出去了,晚上见。”
她于是翩然出去了。伴我在房里的是无限的惆怅,孤独与痛苦。
我一个人静坐在椅上,静思我自己的生命与爱,自由与活力,我觉得我成了她的俘虏,寄生在她身上的动物,我不能离开她,但自己又不能做事,又不许我每天伴着她玩,伴着她走,我深深地觉得我有强起来的必要,我要飞,要飞,我一定要飞得远远的。但是,我的心里只有她,除了她以外,什么都是空虚的,我同她住在一起还无时无刻不想她,那么离开她以后怎么样呢?这时我骤然想到她刚才说过的罗拉的吉普赛的朋友,于是我脑中立刻浮起见过几次的那几个女郎,我为什么不同她们有个友谊的来往,排遣这个无时无刻想念她的心境?罗拉告诉我同行的也有几个是吉普赛的少女,那么到底是哪几个人,可是美丽有趣活泼?我希望我会迷恋一个吉普赛的少女,而得逃避了这个无底的陷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着,天色已经黑拢来了,我是怎么样在消磨我的生命?
第二天我动身了,但是当我同潘蕊话别的时候,我几乎哭了出来,我真的不能离开她,我不知道离开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虽然也很依恋,但似乎比我好许多。这两份情绪是不同的,我感到在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离开母怀有这样强烈的难舍,而她呢,好像是把我当作应当出门的儿子一样,依恋中并没有给我挽留,这在她是守昨天的信约,但是我在那时候只希望她挽留我一声,我可以立刻取消了这个旅行,但是她竟不,于是我在理好了行装之后,只得用无限的勇气与意志来忍住我的后悔。但我忍不住,我的泪在潘蕊的唇上流着,幸亏这时罗拉来了,她增加了我七分勇气。
最后我别了潘蕊,与罗拉上了汽车。罗拉似乎看出了我的懦弱与痴情,她在车上不断用话来排遣我的情绪,但是这些都没有效力,于是她用轻蔑的眼光对我说:
“你还是个独立的人么?放出勇气来。”
“……”对于罗拉我再不能有以前一样的辩论,我没有回答,我流泪了。因为她的话常常有点真理,时常有预言的威力。我这时忽然想到再下去我或许真会实践了罗拉在我未见潘蕊前的话:“假如你要钟情于她,弄得不愿意回去,弄得自杀,我可不负责任。”这上半句早已应验,难道下半句也必须应验吗?
……
在船上,我起初被这离愁困着;我不断打电报给潘蕊,焦急地等待她的回电。但是二三天以后,我比较好转起来,这因在阳光与海风之中,吉普赛朋友的态度的确启发一点新的生命的潜力。我这时开始同他们有点接近,他们除了罗拉以外,一个就是当初在马赛被罗拉看相的绅士,还有两个青年,都不很爱说话,但是很爱唱歌,在他们的生命之中,我相信这嘴消耗于唱歌的与消耗于吃饭谈话的比例,大概是一百与一之比吧,只要嘴唇一空,立刻就哼上了歌曲,这些歌曲不见得好听,但是在海天之中,大家闲着无事,倒并不讨厌,这种爱唱歌的天性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这不爱说话的脾气,无论大家饭后咖啡之时,或者一同玩牌,他们对于你们冗长的说明的或者理论的谈话向来不闻不问,对于你一句简单的问句或相烦他们的请求,终是用表情来回答你,或者扬扬眉,或者耸耸肩,或者立刻做你相烦他做的事情。此外还有三个女的,这三个女子同他们关系似乎不深,明月之下,大家一同唱歌跳舞时终在一起,平常的时候常常各管各的。她们可并不把歌曲一天到晚带在嘴里,可是说话也非常少,我时常同她们在一起,请她们吃点东西,她们也很高兴,但是从未问及我的身世职业生活,也并不向罗拉打听。你同她们在一起,并不觉得甜蜜,但是可以觉得舒服,没有顾忌、小心、认真、紧张,永远是悠闲舒畅。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叫做尼莎,她会跳舞唱歌弹琴,但除此之外,她似乎不懂什么,也不想懂什么。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较多,这并不是我对她感到特别有兴趣,这只是尼莎有一种特别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同她在一起,非等到我放了她,她终是永远不厌倦地跟在我的身边,她似乎是永远闲着的白云。自从头一次我同她作伴了一整天,她同海天打成一片的单纯自然与天真,深深地影响到我的灵魂,这使我灵魂舒展开来,对于人生再不紧张,焦急,忧虑,认真,于是也不再焦急地期待潘蕊的电报,也不再急迫地打电报给她,我知道怎么样听其自然地发展,这样,我当天夜里居然有一个好的睡眠,这是我几个月来没有的事情。随着我同尼莎更加接近起来,我的心更加开朗起来,慢慢,我一个人在房内也可以安静地有兴趣看书了。
于是,有一天,罗拉对我说:
“你的相思病似乎好了。”
“是的,我也感到。”
“你是不是爱上了尼莎?”
“不,不,”我说,“这只是感到你们吉普赛灵魂的舒畅,自然,不计较,不紧张,不急迫,同海天打成一片地影响了我的忙迫焦虑的心灵。”
“也许是的,因为吉普赛的灵魂是属于上帝的,他们知道上帝的意志,知道命运,因此也只有她们最知道爱。”
“不,我不相信这个。”我说,“爱是疯狂的,紧张的,热烈的,刺激的,吉普赛人永远没有这些,所以永远没有爱!”
“你是不懂的,”她笑了笑说,“吉普赛的爱是属于大自然的,她听凭自然,不勾心斗角去追求,不神魂颠倒去迷恋,不借助于物质,不借助于虚荣,她们不知道用金银、金刚钻、汽车、衣饰可以争取别人的心灵与肉体,她们最多用一束鲜花,她们不会用什么漂亮的计划,高深的理论,以及动人的言语去折服一个人的心,她们甚至不用说话,因为说话是属于理性的,她们爱用低声的曲调,漫越的琴声,无目的地宣布自己的韵律,一朝她们双方触到了相同的韵律,她们就相爱,你们的爱是表现,追求,争斗,争取,而她们的爱是流露,寻觅,触到,像一个声音碰到他的和音,像一个颜色碰到他的和色。所以如果日子多了,你能不能不爱尼莎,这是谁都不能知道的。”
“那么说来,你们的恋爱是极其原始的,我知道蝉与蟋蟀以及纺织娘一类的昆虫都是用简单的歌曲寻觅自己的配偶。”我嘴里虽是这样说,但是我心里的确为其所动了。
“也许是的,但是最原始就是最近上帝。”她说着走开去了,我伏在船栏上思索,可是她随即又过来说,“朋友,你是永远想创造自己的,但是你永远失败,你迷执于人世的物质与虚荣,迷信那人类所布置的陷阱,但是你听着,你没有不老的青春,你就会死去的,依着上帝所布置的路。所以,多接近原始的上帝原来的意志,于你终是有益的。”
我没有回答,她走开去了,我失神地伏在栏上,望那悠远悠远的海天失神,一直到尼莎向我身旁走来,我才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