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们到了美国,我的心境已经开朗解放,虽然我也想念潘蕊,但我不再苦恼自己,我从容不迫地回她来电与来信。我非常舒服地过我的生活。尼莎还是常在我的身旁,她给我许多自由的没有威胁没有勉强的天地。她没有做作。她同别人在一起时我不妒忌,不同我在一起时我没有渴念,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很能够在书中寻乐。日子就这样平安而愉快地过去。
但是有一天,罗拉告诉我,除了她同那个扮绅士的人以外,尼莎她们五个人要去南美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我也跟她们到南美去玩一趟。”
“你?”罗拉惊异地说,“那么你一定爱上了尼莎!”
“不,不,”我肯定地说,“绝对没有,我只当她是一个小孩子。我爱上的是吉普赛的生活,不,或者说是吉普赛的人生哲学。”
“不,在吉普赛的知识中是没有哲学的。”
“是的,那么是人生态度。”我说,“我爱你们旷达,单纯,不过分思索研究,对世事没有执迷,对一切没有好奇,不故意努力,不立志做一件事,不勉强求知,不奋斗求成功,没有理想与希望,生活在你们如悠缓的溪流,阔的路上铺开来,狭的地方收拢去,不慕荣利,不相信书籍,只相信蓝天和明月,永远在那下面悠闲地过活……”
“对的,对的,那是上帝子女真正的生活,不逆自然,不反常,不执拗,你爱上了它,那么我相信你没有说谎,你没有爱上尼莎。”
“自然,假如我爱上了尼莎,我为什么不承认?不瞒你说,我是爱潘蕊的,只有跟着吉普赛,我才不会被这份爱情所困。否则我将立刻飞到潘蕊的身边,情愿去做她的囚犯,细尝那地狱的痛苦了。”
“好的,”罗拉说,“那么你去准备吧,她们动身的日子大概是下星期三四。”
在我回到我的房间的时候,我接到一封潘蕊的信,她是叫我早点回去的。于是我回信告诉她我要去南美的计划,回来说不定要一年半载。
我用航空寄出这封信,但是第三天的夜半我接到她的长途电话,说无论如何请我等一等,她明天去告假,后天就坐飞机到美洲来看我。
我把这消息告诉罗拉,我害怕的是她一到了,我就会不能自主,要被她捉回去的。但是罗拉以为潘蕊所怕的是我爱上了这里的吉普赛少女,不是一定要逼我回去。
日子提心地过着,她终于来了。我在飞机场接她,一进汽车里她就说:
“你爱上别人了,是不?”
“没有,没有。”
“说实话好了。我知道你在船上同一个叫尼莎的女孩很好。”
“你怎么知道?”
“你们同船有一个人告诉我的。”她说,“那么你一定已经爱上她了,她比我纯洁比我年轻,是不?”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说,“我只当尼莎是一个小孩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她到南美去?”
“你怎么说,说我跟她?”
“跟她是与跟她们一样的。”
“我不过要过吉普赛的生活。”
“那是没有疑虑的,你虽然不承认,但是你下意识是爱上她了。”她说完了愣在那里。我寻不出话来辩解自己,我沉默着。
那时车子已经快到旅馆了,我想到了罗拉,罗拉与我住在同一个旅舍,她因为上午有事,所以没有同我去接,但是她答应这时候回旅馆等我们一同去吃饭去。于是我对潘蕊说:
“现在不谈这问题好不好?回头你问罗拉,罗拉会给你证明的。”
一到旅馆,我把潘蕊送到罗拉的房间,罗拉已经先在了。我说:
“你们先谈一会,我就来。”说着我就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吸一根纸烟,我的心非常不安,所以当一根纸烟还未吸尽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到罗拉的地方,但当我刚走到门口,我听见罗拉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整天地应酬呢?”于是我站住听下去了。
“应酬就是广告,就是明星职务上的工作,这会使我红,使别人知道。”是潘蕊的答语。
“但是,你知道他痛苦,他为你痛苦,但是他不愿意你知道,他怕扰乱你的生活!”
“他为什么痛苦,是不是对我厌倦了?”潘蕊不安的声音。
“假如厌倦,他为什么不走呢?老实同你说,潘蕊,你爱他,不过是用他的爱情培养你的生活,点缀你的生活,并不是用你的生活去培养你们两个人的爱情。”
“……”潘蕊似乎没有回答,但是半晌我听见她觉悟似的说:
“那么这痛苦正如我在中国感到的一样。”
“我想是的,在中国是的,他一定用你的爱情在培养他的生活。”罗拉伴着她的脚步的声音在说。
“……”潘蕊似乎又沉默了,歇一会接着说:“那么怎么办呢,罗拉,难道我们没有十全的幸福了?”
“问题是你要爱还是要生活?”
“要爱怎么样,要生活怎么样?”潘蕊用空虚的声音说。
“要爱,你们俩都要为爱生活,为培养这份爱去生活,要生活,你们分开了各归各去生活。”
“分开了我们怎么还有生活呢?在我至少是没有了。”
“那么为爱去生活。”
“怎么样为爱去生活呢?”
“牺牲你们生活上的理想,事业上的欲望,在大自然的空气中,听凭上帝的意志,享受你们的爱情,体贴对方的心境,这样你们两方面都会年轻,都会快乐。”罗拉用肯定的语气在说。
“……”潘蕊似乎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那叫我怎么去着手呢?”
“你假使愿意,那是很容易的。”罗拉用沉重的语调说,“辞去你的职业,放弃你的生活,伴着他到南美去旅行。”
“好的,好的,我一定这样做。”潘蕊兴奋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敲门了。
“进来!”这是罗拉的声音。
我进去了,潘蕊立刻兴奋地用手挽着我的腰说:
“亲爱的,我同你一同去南美!”
“你?”我说。
“是的,我决定辞职了。”
“啊,”我笑着说,“你一定受了罗拉的煽惑了。”
“你……”潘蕊刚要说话的时候,我说:
“潘蕊,到我的房间去坐一会吧。”说着我挽着潘蕊到我的房间。她一进门就说:
“那么你一定是爱上了尼莎,所以不要我去南美。”
“潘蕊,请相信我,不要怀疑这些,我现在的痛苦不许我静心地多谈了。”我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真的,你是只爱我的?”
“自然,我是你的,你放心。我爱你超过于爱自己。”
“……”她似乎安心而沉默了。最后我说:
“你累了,你歇一会吧,或者洗一个澡。”
她听我的话到浴室去了,我于是奔到罗拉房间,一进门我就责问她:
“罗拉,你为什么没有得到我同意,就把我的痛苦告诉了潘蕊?”
“为你们可怜的矛盾。”
“你为什么叫她辞职到南美去?”
“朋友,”她感慨地说,“你这样责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爱上了尼莎。你知道我是在为你与潘蕊的爱打算。”
我急迫地说:“潘蕊需要她在欧洲这样的生活,也只有这样的生活可以培养她的青春与美。”
“不,”罗拉说,“只有你的青春与美可以培养她的生活,如果你再痛苦下去,你会憔悴,你会自杀,那么她也是没有生活的。”
“但是我不要她知道,我愿意自己痛苦与死,我要她有所爱的生活。”
“但是每个人需要爱远超过他的生活。”
“不过事实是这样,她在中国是痛苦而憔悴了。”
“这是你没有给她爱,你只是用她的爱来维持你理想的生活,正如她现在对你一样,她没有用生活来培养这爱。”
“那么,”我抢着说,“那么你现在叫她离开她爱过的生活,是不是会使她痛苦呢?”
“不会的,只要你肯为爱生活,你们肯牺牲愚蠢的事业的理想,低能的人世上的野心,你们就会快乐。所以吉普赛人永远是爱的,永远是快乐的,虽然常常缺少钱用,但不缺少爱来享受。这是真正上帝的儿女,不是帝王的奴隶!”
“但是人类是不断地创造……”
“是的,不断地创造,创造了房屋,创造了衣饰,创造了机械,创造了枪炮,创造了社会组织,互相倾轧,压迫,剥削,残杀,强奸,卖淫,但从没有创造出爱过!你们已经创造够了,那么再去创造吧……”她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下去了,坐到椅上沉思,最后她冷静地古怪地问我:“你不要潘蕊辞职去南美,到底是不是因为你爱上了尼莎?老实告诉我,朋友?”
“实在没有,”我说,“你为什么也会猜疑到这层?”
“那么不要说了,将来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是真理。”她说着站起来,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去吃饭吧,潘蕊在你的房间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