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动手打了妹妹一记耳光,这也无非是一时之间的愤怒。但既然打着了她之后,倒又懊悔起来。不过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假使再要自己认错,那当然也是不情愿的事情。所以她还表示怒气未平的神气,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道:

“你说我无耻吗?我做了什么下流的勾当?你要说我是个世界上最无耻的东西!你说吧!”

“……”

菊清被姊姊这么地打了一记耳光,还要被她这么凶巴巴地责问,虽然她原有许多的话要辩驳,但仔细想想,这是她自己终身幸福的事情,要我瞎起劲什么?我原不该多管什么闲账的。现在挨了这一记耳光,那不是太犯不着了吗?想到这里,一阵悲酸,所以呆呆地没有回答,反而扑簌簌地流起眼泪来了。梅邨见她流泪不语,一时有火再也发不出来,心头也不免软了下来,身子又退回到自己那张床边去坐下,逗了她一个怨恨的白眼,说道:

“你不要以为我动手打了你,可是你自己也得想一想,该不该这样地侮辱我?痛责我?我没有跟什么男子去干过苟且的行为,我为什么要让你来骂成是个无耻的东西呢?”

“可是,你为什么要三心二意地另爱别人呢?”

“笑话!我爱别人,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知道罗医生为你快要闹成自杀了,假使他真的为你牺牲了性命,你于心何忍?你的良心对得住人吗?”

菊清是为了不忍罗医生堕入痛苦的陷阱里,所以竭力地又向姊姊这么地责问。梅邨这时一心在常明的身上,所以并没一些同情的感觉,反冷笑地道:

“我没有要他自杀,他自己要寻死,这如何能叫我负责任?老实地说,每一个人都想过幸福的日子,我不能为了可怜他,而误了自己的终身。你该明白,我并不是罗医生的妻子,或未婚妻,我的身体绝对可以自由,而且是合理合法的自由。你苦苦地要我嫁给罗医生,这是什么道理?我,我明白了,莫非你看中了楚家少爷吗?”

梅邨说到这里,忽然眸珠一转,竟又误会到这一层上去了,望着她泪眼盈盈的粉脸,讽刺地问。菊清听了这话,挂了眼泪,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时也讥笑她说道:

“在你眼中看来,个个女子会把楚大少爷当作一个活宝吗?可是,我却把他当作一个草包看待呢!我今生决不会去看中他,到了下世,那我就不敢保险了。因为说不定下世的我,也会变成一个欺贫重富的人哩!”

“好好!好好!你是个有思想的好女子,你是不怕穷苦的好姑娘,我看你明天还是嫁给马路上叫花子做叫花婆去吧!因为你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呀!你当然不会怨恨的是吗?”

“我假使先和叫花子发生了爱情,那我自然决不朝秦暮楚地半途变心,做一个爱情不专一的女人。”

菊清这“朝秦暮楚”四个字,当然又在指姊姊了。梅邨这就又恼怒起来,伸手指着她,骂道:

“你在胡嚼些什么?你当我是青楼中人吗?”

“我是比方我自己说的,你又何必多心?”

“我没有这么多的工夫来和你多缠绕,各人管各人,请你不要再管我闲事,免得我们姊妹俩徒然伤了感情。”

梅邨一面说着话,一面脱了衣服,便把身子躺进被窝内去了。菊清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一面也脱衣就寝,一面感喟地说道:

“忠言逆耳,只怕你将来会后悔的。”

“你说我后悔什么呀?”

“你后悔不该负心了罗医生,可是等你后悔,你就来不及了。”

“我瞧你把罗医生倒有些像当作活宝贝看待呢!那你何不嫁给了他呢?十八岁的姑娘,也该是谈恋爱的时候了。”

梅邨听妹妹把罗文达当作什么了不起人物般地看待,遂冷笑了一声,俏皮地回答。菊清也冷笑着说道:

“我没有爱过罗医生,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哦!你自己也不喜欢嫁给他,倒拼命劝我去嫁给他,那你这是什么存心呢?可见你完全是一番恶意,想来陷害我吗?哼!好一个没有手足之情的阴险鬼!”

“啊呀!你这话简直是太混蛋了,照你说,嫁给罗医生之后,马上就会吃苦了吗?我想那不至于会这么快吧!”

“那么我希望你去爱上他,嫁给他,我不爱他,这不是成全你们可以结成一对,将来去过幸福的光阴吗?”

“你以为我没有勇气嫁给他?”

“谁说你没有勇气呀?你是个有思想有情义的好姑娘,穷穷苦苦,你也熬得住,受得了,不要说罗医生此刻还能在爸爸医院里做助医,即使穷得在街上讨饭过日子,你也愿意给他拿只讨饭篮呢!”

菊清觉得姊姊的话,竟势利到这般地步,一时气得脸都发青了,握了拳头,把牙齿恨恨地一咬,说道:

“富的没有富到底,穷的不会穷到底,你也不该把人家看轻到街头上讨饭去!哼!在十天之前,只怕你心眼儿上还只有那个穷医生吧!现在算你碰到了一个阔少爷,你就变心得那么快,我看你啊!将来会……”

菊清说到这里,一时又停止了没有说下去,芳心暗想,我何苦去咒骂她呢?反正她的主意已经打定了,我也犯不着跟她结怨,姊妹究竟是手足啊!菊清这么地想着,她便把被儿蒙在头上,管自地睡去了。

梅邨听了妹妹这一番话,她芳心中顿时感到了一阵羞惭,两颊一阵发烧,连耳根子都红起来了。暗想,我在没有碰到常明之前,我心眼儿上确实是爱罗医生。罗医生对我终是那么温情,又时常地买东西送给我,我脚上所穿着的那双新的丝袜不也是他送给我的吗?说起来我确实不应该再去爱上常明。不过,常明固然也是个才貌双全的好青年,而且家境又那么富裕,我们结婚之后,玩玩舞厅,瞧瞧电影,这生活不是太舒服吗?假使和罗医生结婚,他既是个医生,那么我当然仍旧得做一个看护。做看护有什么意思?一天到晚,好像犯了罪一样,除了服侍病人之外,简直连一些空闲的时间都没有。这人生是多么烦恼,多么苦闷!我为了将来的幸福着想,我也管不了许多,我只好负了罗医生,我还是和楚常明结婚吧!梅邨这样想着,她熄灭了电灯,也沉沉地熟睡着去温暖她理想中甜蜜的好梦了。

次早起身,姊妹俩人因为昨夜斗过了嘴,心里都有些气愤,所以谁也没有理睬谁,大家管自匆匆地梳洗。香妮见她们态度,和往日有些不同,心中暗暗奇怪。只等菊清拿了书本走到楼下去的时候,便悄悄地跟了下来。在扶梯口旁,把菊清叫住了,低低地问道:

“二小姐,怎么啦?你和大小姐吵过了嘴吗?”

“嗯!她这人真是太没有情义了。”

菊清一面怨恨地说,一面仍旧向楼下走。香妮急急地跟在后面,问个仔细地说道:

“二小姐,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想……做楚家少奶奶去,以后可以过舒服好日子了。”

“是不是大小姐答应这一头婚姻了?”

“他们私底下早已讲好的了,那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吗?”

“二小姐,你如何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我……当然知道。”

菊清要想明白地告诉香妮,但她终于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香妮见她已走出候诊室去,遂又说道:

“二小姐,你等一等,我弄稀粥给你吃。”

“我不吃了。”

“稀粥已经烧好了,只要盛出来就是,不吃回头要饿的呀!”

“我气也气饱了,哪里还会饿呢?”

“二小姐,你这话我有些不明白了,你和谁生气呀?照说吧,大小姐不久有新姑爷了,那不是一件欢喜的事情吗?难道你不赞成大小姐嫁给楚少爷吗?”

菊清被香妮这样一问,因此倒怔怔地愕住了,暗暗想道:这件事我倒不能不向她告诉一个明白,否则,在她心中想来,还以为我在妒忌姊姊嫁丈夫呢。于是向四面一张望,因为时候尚早,病人还没到来,所以附了香妮耳朵,说道:

“香妮,你前几天不是也对我说过吗?姊姊和罗医生感情是很好的,他们在一处工作的时候,终是有说有笑十分亲热,你说是不是?”

“不错,这是我常常见到的情形。大小姐脚上穿着的那双丝袜,还是罗医生送她的呢。”

“那就是了,你以为姊姊现在要突然嫁给楚家大少爷了,那是不是太没有情义了吗?昨夜我好意劝劝她,谁知她就骂我起来,你想叫我气不气?”

香妮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哦了一声,嘻嘻地笑起来。忽然她眸珠一转,很聪明地猜测着说道:

“哦!哦!那么……罗医生昨天生病,莫非就是为了这个事吗?”

“香妮!香妮!你在楼下做什么呀?我的丝袜,你给我洗出了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菊清方欲详细地告诉香妮,忽听梅邨在楼上扶梯口大声地叫着说,显然在大发脾气的样子。香妮这就不敢再说话,应了一声我来拿给你吧,她便匆匆地回身奔到楼上去了。菊清于是也管自地走出大门,到学校里读书去了。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功课,菊清从学校里回家的时候,心中忽然想起了罗医生,她就挟了书本,先到罗医生家中来了。

罗文达这时仍旧躺在床上,房中此时有个老妈子站在桌边说着话,好像在劝着他的样子。一见菊清,便先说道:

“罗先生,有客人来了。”

“哦!二小姐!你从哪里来的?快请坐。”

罗文达见了菊清,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连忙把身子靠起来招呼。菊清放下手中的书本,见桌子上还放着一菜一汤一碗饭,遂说道:

“今天星期六,我从学校里来的。罗医生,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我全好了,原没有什么大病呀!这儿房东太太真热心,她见我孤单单一个人,还叫老妈子送饭来给我吃,其实我也吃不下呢!”

菊清听了这话,方才知道这个老妈子是房东太太的仆妇,遂点点头,微笑着说道: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住在一个屋子里,大家就像自己人一样,应该互相照顾照顾的。”

“这位小姐说的话就一些也不错,我们小少爷有什么不舒服,罗医生终是尽义务地给他治病。现在他自己病了,孤单单的一个男人家,要茶要水,少个人照顾,那是多么痛苦呢!罗医生,你别再闹着客气了,还是快吃了这碗饭吧!”

“罗医生,人家房东太太也是一片好意,你不要推却了。我来拿来你吃。”

菊清听老妈子这样说,遂也低低地劝告他,一面把饭菜端到床边的那只方板凳上去,是叫他吃饭的意思。罗文达对于菊清的话,似乎不忍心违背,遂把饭碗端起,当他握筷子的时候,忽又想着了似的,问道:

“二小姐,你吃过午饭没有?”

“我午饭原是学校里寄着吃的,怎么你忘了?”

“二小姐,昨天你回家去,你爸爸怎么说呢?”

“爸爸听说你病了,他很着急,马上就要来给你诊治。我说你没有什么大病,原是受了一些感冒,睡一天就好了。爸爸听我这么说,他才放心不来了。罗医生,你明白我所以叫爸爸不要来给你治病的意思吗?”

菊清一面告诉着,一面盈盈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用了神秘的口吻,向他低低地问。罗文达是一个聪明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因此两颊也会热辣辣地红起来,望了菊清一眼,点点头,却没有作答,管自匆匆地吃饭。老妈子自然有些莫名其妙,因为罗医生已吃完了饭,遂开口问道:

“罗医生,我给你再去添一碗好吗?”

“谢谢你,我已很饱了,给我代为谢谢您的太太。”

“罗医生也太客气了,这些事情还用得了谢吗?”

老妈子一面说,一面端了菜碗,方才走出房外去了。菊清站起身子,去把房门关上。然后又坐到他床边来,很坦白地伸手去摸他额角。罗文达心头却是扑扑地一阵子乱跳,又安慰又怕羞的表情,向她微微地一笑,先开口说道:

“你摸我头上的热度不是一些都没有了吗?”

“嗯!那你应该起来走动走动才是,老躺在床上也不好呀!”

“我原想起来,但是没有精神,身子懒得很呢!”

菊清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哧地一笑,这一笑包含了些神秘的成分。罗文达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你笑什么?”

“我想你本身原是个医生,那你终有些知道你自己的病根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开张方子来医治呢?”

罗文达被菊清这么俏皮地一说,因此脸儿格外地通红起来,微微地一摇头,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菊清觉得他真有些痴心得可怜,所以益发哧哧地笑起来。罗文达逗了她一瞥埋怨的目光,低低地说道:

“人家心里难过,你却反而高兴,那你也太没有同情心了。”

“人家嫌你是个穷小子,不爱你,你还要死心眼儿地难过,我觉得你也太没有丈夫的气概了!”

菊清见他还来怨恨自己,这就冷笑了一声,向他讽刺地责备。罗文达一阵惭愧,这会子连耳朵都红起来,低低地说道:

“那么你叫我怎么办呢?”

“这又有什么怎么办?她不爱你,你可以另爱别人的呀!难道这一个偌大的杭州市,除了我姊妹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女人吗?”

菊清倒是个快人爽语,说得非常干脆。罗文达不免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还是那么痴心地说道:

“二小姐,你昨天不是说回家去代我劝劝大小姐吗?说不定她还会回心转意的,不知道你可曾去劝过她没有?”

“你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了,一提起了,我心头就会觉得火冒。”

罗文达见她满面怒容的表情,似乎非常生气的样子,这就惊讶地问道:

“怎么啦?她……她……不听你的劝告吗?”

“不但不听,而且还打了我一记耳光!”

“啊!这……是真的吗?”

“难道我还说谎不成?”

“唉!……我……真想不到你姊姊竟会变成了这么一个粗暴的女子!就是你去劝告她几句,也不至于使她生气到动手打你的地步呀!”

“可是,她要动手打人,那又有什么办法?”

“二小姐,为了我,使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叫我心中怎么对得住你?”

罗文达这时心中是充满了失望、抱歉、悲愤、痛苦各种不同的滋味,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菊清的纤手,却扑簌簌地流起眼泪来了。菊清却毫不介意地说道:

“你别那么说,我不喜欢专怪别人的错,因为我也骂得她很厉害的!所以姊姊就恼羞成怒起来了。”

“你怎么样骂她呢?”

罗文达把握住了她的手又缩了回去,擦了擦颊上的泪水,低低地问。菊清冷笑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我骂她是个爱不专一,朝秦暮楚,最无耻的东西!因此她就动手打人了。”

“那你……确实骂得太厉害一些了……”

“难道你还认为她是应该打我的吗?”

“不,不!动手是下等人的举动,我们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如何能动手打人呢?所以她当然是错到了极点。二小姐,我也被她打过一记耳光,不过你挨她的打,这是我的罪孽。假使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去劝她骂她,那么她怎么又会来打你呢?所以……二小姐,我对你真是一百二十万分地抱歉。”

“这不干你的事,你可用不到抱歉的。姊姊这人是被富贵荣华迷住了心,所以便执迷不悟地要想做公馆里的少奶奶。罗医生,你知道对方那个青年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呀!他有自备汽车进出代步,那当然是个阔少爷吧!”

“就是楚家的儿子,开皇宫舞厅的那个楚常明呀!”

“这么说来,他们过去并不认识,完全是因为大小姐在他家里做了十天特别看护,所以便发生爱情了吗?然而这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日子,他们如何就会生出爱苗来?”

菊清听文达后面这句话问得有趣,遂忍不住又连声地冷笑起来。菊清摇摇头,秋波望了他一眼,说道:

“这种爱情是由金钱之中产生出来的,那又有什么可宝贵呢?并非是我咒他们,这种爱情是不会久长的!”

“可是,我希望他们能得到永远的幸福,否则,大小姐将来的痛苦,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你不恨我姊姊吗?”

“我……恨楚家那个小子,他不该勾引你的姊姊。”

“然而,这一半也是姊姊的错,姊姊假使有专一的爱情,有坚强的意志,那么姓楚的再用些什么手段去勾引姊姊,姊姊也不该变心呀!”

罗文达心中何尝不在怨恨梅邨,但口里不说出来罢了,他感伤地摇摇头,只是连声地叹气。菊清见他痴得可怜,遂笑道:

“我就索性完全告诉你吧!昨天我回到家里之后,只见楚家已派人来做媒了。”

“啊!这……事情发展得那么快吗?”

“这有什么稀奇?姊姊既然存心去做楚家少奶奶了,还不是速战速决吗?”

“那么你爸爸答应了没有?”

罗文达问这句话的时候,额角上露着青筋,还冒出黄豆大似的汗水来。菊清淡淡地一笑,说道:

“爸爸是个开明的长辈,他当然要征求姊姊的同意。因为这是终身大事,所以爸爸也不愿做主,况且姊姊又是个二十五岁的姑娘。”

“那么你姊姊的意思是……”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一百二十分的情愿。”

“唉!完了,完了!”

“姊姊所以不肯嫁你的原因,是因为你太穷苦,而且还看你将来也不会好起来,说你将来会变成街上做叫花子的。”

“什么?她……这……未免太侮辱我了。”

菊清这些话听到文达耳朵里,方才把他刺激得愤怒起来,遂铁青了脸儿,恨恨地说。菊清笑道:

“这算不得什么,她不爱你了,她当然把你视作粪土看了。为了这一点,我又和姊姊大吵起来,不料她讽刺我,说我这样庇护你,问我为什么不来嫁给你?又说我既是个有情义的女子,那么你将来做了叫花子,说我一定会愿意给你提讨饭篮的。还说我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了,应该也可以谈爱情了。假使不嫌穷苦的,那就叫我嫁给你,还问我有没有这个勇气?罗医生,你说姊姊这话问得有趣吗?在她心中好像嫁给了你之后,马上就会苦得没饭吃的样子,这种人的眼睛是多么狠毒呢!”

罗文达想不到菊清会这么天真无邪十分坦白地对自己絮絮地告诉出这一番话来,一时又气又愤,又感又爱。气愤的是梅邨这样势利可恶地毫无情义,爱的却是菊清纯洁多情,这么看重自己。因此握了拳头,咬牙切齿,冷笑着说道:

“我罗文达虽然贫穷,但还不至于在街上做叫花子的地步。梅邨这样地侮辱我,简直真的是个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淫娃了!……哦!二小姐!我在你面前原不该这样地骂她,请你原谅我一时的愤怒吧!”

“没有关系,我心中也恨她的无耻呢!罗医生,你瞧我有没有勇气嫁给你呀?”

菊清见他又向自己低低地赔错,这就显出同情他的表情,一面回答,一面又含了媚笑,向他低声儿问。文达倒是被她问得怔怔地愕住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你……还是一个小姑娘,你……你……根本就没到谈爱情的时候。”

“傻话!我为什么不能谈爱情?十八岁的姑娘也不算小了吧!罗医生,你难道不爱我吗?”

菊清虽然是娇态可人地向他问了出来,但到底又觉得万分的难为情,两颊红绯得好看,赧赧然的真有无限的可爱。文达倒也为之开颜一笑,心里荡漾了一下,说道:

“我爱你是没有别的什么其他的意思,我把你完全当作小妹妹一样地看待。昨天我就说过了,我欢喜你是并没有一些儿女私情的成分。”

“可是,我愿意你爱我,像情人一样地爱我,你能不能这么做呢?”

“这……”

“难道我的品貌及不上姊姊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不忍心来爱你。况且,你……和我年龄相差太多。”

“差了八年也不算多,人家相差十多年,也照样做夫妇呢!我不嫌你年纪大,你难道倒嫌我年纪太轻吗?”

“女孩儿家年纪当然越轻越好,这在我自然是万分的欢喜。不过,我不能为了自己,而忘了给你做打算。你这么年轻的姑娘,你的前途正有灿烂的光明,你犯不着嫁给我这么一个贫穷的青年。”

“我就偏偏地爱穷,你越穷,我越爱你。罗医生,本来呢,像我这姑娘,原不该谈情说爱,可是,姊姊这人太混账了,她不听我的忠告,倒还罢了。谁知还打我一记耳光,而且讥笑我没有勇气嫁给你,又说我劝她嫁给你是存心害她的终身。这话简直是放屁!罗医生,你不要感到失恋的痛苦,我非和姊姊赌这一口气不可。她不爱你,我就偏偏地爱你,你心里喜欢吗?”

罗文达这样为她着想地回答,这在菊清心中是更加感到他的忠厚诚实得可爱,遂红绯了粉脸,絮絮地说出了这一篇可人的话,一面把娇躯还倒向文达的怀内去。文达这时心头,真是感动极了,他情不自禁抱住她的肩胛,眼泪又默默地流了下来。菊清索性把粉颊去贴着他的脸,笑盈盈地逗了他一个媚眼,低低地说道:

“为什么又流泪了?是不是你不欢喜我?”

“不!我太喜欢你了,二小姐!不,不,我就叫你一声菊清吧……真不知该怎么样来感激你才好呀?”

罗文达紧紧地握住菊清的手,他虽然是流着泪,但满面却是显现了甜蜜而得意的微笑。菊清还是亲热地偎贴着他,低低地笑问道:

“你还觉得失恋的痛苦吗?”

“我没有失恋了,去了一个姊姊,补了一个天真多情的好妹妹,我的心早又活起来了。”

“你还预备自杀吗?”

“我有了你,我好像又得了灵魂,决不会再有这种懦弱的思想了。”

“那么你的身子还觉得懒洋洋的没有精神吗?”

“我此刻好像打了一枚兴奋剂的针药一般,我的精神真是太好了。你叫我马上起身去跑三百里路,我就一口气也会跑得到的。”

菊清听他一句一句这么地说,觉得罗医生实在是个痴头怪脑用情专一的青年。这次要不是自己去安慰他,恐怕他真会郁郁地忧恨得病起来的。一时又好笑,又可怜他,遂情不自禁地以嘴儿去吻他的面颊,笑道:

“你从前不是也吻过我的面孔吗?今天我也吻吻你。”

罗文达被她这么一来,鼻孔里只觉一股子幽香,令人心醉神摇,那颗心儿真的会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一时涨红了脸儿有些木然似的,笑嘻嘻地说道:

“从前你是个小孩子,现在,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大姑娘就不能香你面孔吗?因为我却只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呢!”

“小孩子?哪有这么的大?”

“瞧你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了,这还不是个小孩子吗?”

菊清媚意的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掀着浅浅的酒窝儿,忍不住又嫣然地笑起来。文达眼望着她的樱桃小口,就在自己嘴旁不到一寸远的光景,一口一口地呼吸,喘气如兰,幽香扑鼻,实在使人有些儿神魂飘荡。于是他再也忍耐不住地略为地一侧脸儿,随手把她脖子勾来,就在她两瓣桃花般红的嘴唇皮上紧紧地吻住了。

窗外柳枝儿在随风飞舞,显出那么婀娜的姿势。

小鸟儿在歌唱着优美的调子,是那么悦耳动听。

暖和和的阳光,照临着他们嘴对嘴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温情了。

这整个的春天好像是已经属于他们所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