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时辰钟敲了十下,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电风扇叶子在很快地转动,发出了呼呼的声响。室内的太师椅子上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他口里衔了一支雪茄烟,两眼呆呆地望着桌子旁边站着的那个花信年华的少妇出神。那个少妇一手拿了汽水瓶,一手握了玻璃杯,把汽水倒了一满杯,回过身子,交到老者的手里,微笑着说道:
“爷爷,您喝汽水吧!”
“哦!梅邨,自从你做了我家的媳妇,这几个月来的日子,我全亏你小心地服侍,使我的病体好了许多,我心里真是十分感激你。”
原来这个老者就是常明的父亲楚伯贤,他对于这个美丽贤惠的好媳妇,心里也会起了一些感情作用,望着她红晕的粉脸,低低地说。梅邨听了,连忙含了笑容,摇摇头,说道:
“爷爷,您这些话也未免说得太客气了,做小辈的服侍尊长,那不是应该的事情吗?怎么用得到感激两个字呢?”
“话虽不错,但……你的婆婆,她就没有这样关心我了,瞧她一天到晚忙着的就是一百三十六只的牌。此刻已经十点敲过了,她还没有息手回家,我猜她又得十二点以后才能回来呢!”
伯贤这几句话中大有妻子不如媳妇的意思,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梅邨笑了一笑,低声说道:
“一个爱好赌钱的人,往往会忘记了时间,甚至于玩牌玩到了通宵,这也是算不了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大热的天气,时候太早也睡不着,婆婆上了年纪的人,玩玩小牌解个闷儿,也就由她去吧!”
“我说你真是一个大贤大德的好媳妇,一个做小辈的最难得就是能懂得孝道,无怪你婆婆非常疼爱你哩!”
伯贤不好意思说自己非常疼她,遂含了微笑,推到楚太太身上去。梅邨自然非常得意,扬扬眉毛,也忍不住嫣然地笑了。这时伯贤指了指桌子上尚有半瓶剩下的汽水,望了梅邨一眼,说道:
“梅邨,这半瓶汽水你喝了吧!我不要喝了。”
“哦!我……也不要喝。”
梅邨摇摇头,支吾着回答,不知她为什么,粉脸儿却益发绯红起来了。伯贤问了一声为什么不要喝?忽然他想过来似的,忍不住哦了一声。梅邨被他这么的一声哦,更加娇羞万状地赧赧然起来。伯贤觉得翁媳之间似乎应该避一些嫌疑,于是也就不提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才表示很关怀地说道:
“时候不早,你回房去休息吧!常明从舞厅里大概也可以回家了。”
梅邨因为自己女人家的秘密,无形之中被爷爷知道了,芳心也正在感到万分难为情,一时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遂答应了一声,道了晚安,管自回房去了。梅邨到了自己的房中,一瞧梳妆台上那架意大利石的座钟已经十一点了,暗想:再过一刻钟,常明便可以回家了。因为他照例在十一点一刻回家,回家后他还照例要吃一点儿点心。今天自己给他预备好的是凉绿豆汤,想九点钟凉到现在大概也已冷透的了,于是走到窗口旁去,把窗槛上放着的那只小锅子盖儿揭开,拿了羹匙舀了一匙,凑在嘴旁尝了尝滋味,觉得又甜又凉,很是不错。她微微地一笑,又回到沙发边去坐下。随手取了一本小说,翻阅着细看,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当当地敲了起来。这把梅邨惊醒得急忙回过头去,向时辰钟一望,不禁啊了一声叫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已经十二点钟了吗?他……他……今夜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奇怪得很,难道舞厅里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了吗?”
梅邨一面说,一面把手中那本小说丢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来,走到房门口去张望了一眼,齐巧小茵从上房里出来,遂低低地叫道:
“小茵,太太回来了没有?”
“刚回来不多一会儿,少爷呢?”
“还没有回来呀!我担心他在舞厅里会出什么乱子吗?”
“那是不会的,也许舞厅里生意很忙,所以还没有结好账哩!新少奶,你若不放心,可以打个电话去问一问的。”
小茵为了讨好主人起见,转了转乌圆眸珠,便想出这个主意来安慰她。梅邨被她一语提醒,觉得这办法很好,遂匆匆走到电话间,握了电话听筒,拨了号码,问道:
“喂!你们是皇宫舞厅吗?”
“是的,你找哪一位?”
“我请楚经理听电话。”
“楚老板已经走了,你是哪儿打来的?明天晚上十一点之前来电话,楚老板是在这儿的。”
“哦!他今天什么时候走的?你知道吗?”
“这个……我没有知道。”
梅邨再要问他,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一时只好也把听筒放下,懒洋洋地走回到房中来。这时小茵在房内打扫地板,见新少奶愁眉不展地进房,于是开口问道:
“新少奶,大少爷在不在舞厅里呀?”
“他们说大少爷已经走了,奇怪,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梅邨满腹狐疑的神情,一面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很烦闷地回答。小茵打扫完毕,给梅邨倒了一杯冷开水,说道:
“说不定约了三朋四友到旅馆内玩牌去了。”
“就是玩牌去了,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告诉一声,那么也不用叫人家在家里等得性急,这人真是太糊涂了。”
小茵见新少奶脸上颇有生气的样子,这就不敢多说,站在桌子旁倒是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梅邨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偶然抬头望见了旁边呆站着的小茵,于是向她挥了挥手,说道:
“时候不早,你管自地回房去睡吧!”
“新少奶睡吧!我给少爷等门好了。”
“你明天起来要收拾两个房间,太迟了睡觉,明天做事就会没有精神,你还是管自地先去睡好了。”
小茵听新少奶这样说,遂也不敢违拗,掩上房门,悄悄地退出去了。这里梅邨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暗暗地想道:常明到底约了朋友去玩雀牌呢,还是带了女人去寻欢作乐呢?这倒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照理说,我们新婚才四个月不到,夫妇之间爱情正浓,他绝不会另找新欢去胡调的。那么说来,他一定是约了朋友赌钱去了。梅邨左思右想地忖了一会儿,一时有些疲倦,她靠在沙发背上,不知不觉地竟是睡着了。
梅邨睡着后,竟做了一个梦。梦见常明和一个女子拥抱着在甜甜蜜蜜地亲密,见了自己,不但一些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显出凶恶的样子,向自己怒骂,好像怨恨自己不该撞破他们好事的神气。梅邨心头这一气愤,真觉得无限的痛苦,这就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梅邨,梅邨,你梦魔了,快醒醒吧!”
梅邨正在哭得无限伤心的时候,忽听耳边有人急急地呼唤,于是睁开眸珠来望,只见沙发旁站了一个西服青年,正是自己的丈夫常明,他还用手不住地摇撼着自己的身子。这就揉揉眼皮,问道:
“啊呀!你什么时候回家的?我竟一些也不知道呢!”
“你睡着了在做梦,那如何会知道我已回家了?你梦见了什么呀?干吗哭得这一份的伤心?”
常明一面脱了西服上褂,一面含了笑容,低低地问她。梅邨被他这么地一问,那梦境中之事,便立刻在脑海里浮了上来,一时心头尚有余恨,她把面色沉了下来,却低头不答。常明瞧她这个神情,他心中原是怀着鬼胎,此刻当然更加地心虚起来,只好低声下气显出特别温情的样子,也坐到沙发上去,偎抱了她娇躯,笑问道:
“怎么啦?你不高兴吗?是不是怨恨我回来得太晚了?”
“也不算太晚,天还没有亮呢!”
梅邨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讽刺地回答。这时钟声刚敲了两点,梅邨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说道:
“我真没有想到我们结婚才只有三个多月,你就在外面玩女人了!”
常明想不到梅邨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一时大吃一惊,忍熬不住慌张了脸色,啊了一声叫起来。但仔细一想,今夜自己和徐太太的幽会,绝没有第三者知道,那么梅邨无非是瞎猜猜而已。女人家的门槛最精,往往冒三冒四地会使男人家露出真情来的,那我可不能上她的当。常明这么地一想,他立刻又镇静了态度,故意笑嘻嘻的神情,说道:
“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呀?可别太冤枉我了。”
“我真不会来冤枉你,原是我亲眼瞧见你抱了一个女人在亲嘴。”
“这……这……除非在做梦吧!”
梅邨说的话,听到常明耳朵里,还以为自己的秘密真的被她发觉了,他这一焦急,那颗心跳跃得几乎要从口腔里蹿出来了,而且额角上的热汗,也会像珍珠般地冒上来。不过他当然还是竭力地否认,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出了这一句话。
常明说这一句话,在事先并没有经过考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无非是急得无可奈何中的强辩而已。但万想不到梅邨听了之后,她那薄怒娇嗔的粉脸上竟会嫣然地笑起来。常明见她这一笑,笑得分外的妩媚,好像在告诉自己,她的生气完全是和自己开玩笑而已,因此他的胆子立刻又大了起来,抱住了梅邨脖子,凑过脸要去吻她的小嘴,低低地说道:
“我有了你这么一个美丽多情的好妻子,我实在心满意足,我如何会去再爱别的女人呢?瞧你这张樱桃般的小嘴儿,还有哪一个女人能及得上你的可爱呢?亲爱的好妹妹!你就赏我一个甜甜蜜蜜的香吻吧!”
“我不要,我不要,你……花言巧语的不用骗我,我知道你将来在外面有了新欢,恐怕还要凶巴巴地骂我哩!”
梅邨根据梦中的情形,不禁恨恨地说,而且把手去推开他的嘴。常明听了,不觉又惊又奇,并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急急说道:
“我见了你,仿佛见了玉皇大帝一样,我怎么敢骂你呀?你这些话都是怎么想着了才说出来的?”
“我刚才梦中清清楚楚挨了你的骂,而且还明明白白瞧见你跟一个女人在亲嘴,我想你这人将来一定会变心的。”
梅邨鼓着红红的粉腮子,方才向他告诉出梦中的一段事情来,她似乎还感到十分怨恨的样子,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这使常明心头才落了一块大石般地安定了不少,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说道:
“呀!我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原来你把刚才梦中的事情当真了,那不是太有趣了吗?好妹妹,你真也太以孩子气了。”
“我无事端端地怎么会做这一种梦呢?可见你将来会变心的。”
梅邨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认真得没有道理,但她是个好胜的女子,表面上当然仍旧不肯认错,口里还这么的回答。常明笑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必然的事。因为我今夜回来得太迟,你一个人一定胡思乱想猜测我玩女人去的,所以你睡着后糊糊涂涂地就做起这种梦来了,其实这完全是由猜疑而凝成了梦境,所以你千万不能信以为真。否则,我们恩爱的夫妇之间,不是要由误会而发生感情上的破裂了吗?”
常明很会说话的,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而且紧紧地偎了她的身子,表示特别亲热的神气。梅邨心中这才疑窦冰释,把怨恨也消失了大半,秋波赧赧然地逗了他一瞥媚眼,却含笑不说什么了。常明一见难关已经逃过,心中大喜,伸手去搂她粉颈,又想和她接吻。但梅邨却把他推开了,蹙了眉尖儿,忽又问道:
“那么你这样晚地回来,到底在什么地方玩呀?是不是舞厅里生意很忙,算账算到此刻才回家吗?”
“嗯……舞厅里生意确实很忙……”
常明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一面敷衍着回答,一面心中又在暗想:莫非她已经打电话到舞厅去问过了吗?那我可万万也不能说谎,万一露了马脚,那岂不是糟糕了吗?于是接下去又说道:
“我本来也走不开的,谁知上海来了一个老同学,他说他住在中国旅社内,而且同来的还有几个朋友,叫我到他们房间里去游玩游玩。我想老同学见面,那是没有推拒的道理,因此只好跟了他去了。不料到了中国旅社,谈了一会儿之后,又提议玩骨牌了,我若不答应,就扫了他们的兴趣,因此也只好应酬了八圈。但偏偏又是我独赢,他们要再打四圈翻本。你想,自己朋友,我赢了钱,能不答应吗?所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累你等候到这个时候,我心里真觉得对不起哩!”
常明鬼话连篇,说得那一份的认真,梅邨当然也相信起来。一时默然了一会儿,但又包含了埋怨的口吻说道:
“朋友之间的应酬,原也是应该的事情,不过你也该打一个电话回来关照一声,那叫我在家里也好放心一些。现在你自己在外面定定心心地玩牌,叫我心里是多么的着急呢!”
“好妹妹,我何尝不想到打电话回来关照你呀!但是他们一听我已经结了婚,便先取笑我,说我不敢在外面玩牌,一定是怕老婆,又说我要不要先回家来打一张通行证。你想,我被他们这样取笑之下,我还好意思真的向你来打通行证吗?况且我的脾气,怕老婆情愿怕在房间里,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总要扎一些面子的,你说是不是?梅邨,我情愿此刻跪在你的面前,向你讨饶,赔不是,你就原谅我吧!”
常明倒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能屈能伸大丈夫,他一面说,一面向梅邨真的跪了下来,抱住了她的两膝,还嘻嘻地笑。一个女子见到丈夫跪在自己的面前,这是最能使自己心头会软下来的。所以梅邨把刚才一肚子的不高兴也就忘记了,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娇嗔地说道:
“这像个什么样子呢?你快起来吧!”
“你要饶了我,我才敢起身哩!”
“奇怪,你又没有什么错处,我饶你什么呀!”
“我累你等得那么久,歪在沙发上打瞌睡,这不是我的错吗?”
“一个人只要肯认错,这也就是了,不过下次你和朋友们玩牌的时候,请你先来个电话,好叫我不用为你担心。”
“是,是,谢谢玉皇大帝的恩典,小子感激万分。我赢来的这两百元钱,就全数送给你吧!”
常明见她这么温情地说,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和得意,觉得下次和徐太太幽会的时候,可以先打电话关照梅邨,假意说我和朋友在玩通宵骨牌,那么我不是和徐太太可以一整夜的欢乐了吗?常明这样想着,立刻又取出两叠钞票来塞到她的手里去,竭力地拍马屁。一个做妻子的女人,在丈夫身上要得一些爱情固然需要,但在丈夫手里能得到一些金钱,这和爱情可说是同样的需要。假使苛刻地说一句,有些做妻子的,简直把金钱看得比爱情更加重视一些。梅邨是个爱好虚荣的女子,她的个性,当然和社会这一班普通的妻子一样。当时见了这两百元钞票,心中已经就欢喜。又听他这么拍马屁地叫着玉皇大帝,当然格外得意,这才笑盈盈地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常明趁此机会,也就倒向她的怀抱里去,抱住她的颈项。这会子,梅邨没有拒绝他的勇气,那张小嘴儿终于被他紧紧地吻住了。
“好了,好了,别太顽皮了,我可恼了。”
“一个做丈夫的,在闺房之内,对一个做妻子的,应该有顽皮的举动,要像小孩子在慈母怀抱里一样的顽皮,那么夫妇之间的爱情,才会永远地甜蜜和浓厚哩!好妹妹,你再给我多吻一会儿好吗?”
梅邨被他吻得有些透不过气来,遂恨恨推开他身子,娇嗔地说。但常明却还说出一篇道理来回答,他一面凑过嘴去,又想去亲她的小嘴儿。梅邨在丈夫热烈的温存之下,自然也只好又被他热吻了一会儿。
“够了吧!你现在总可以满足了。正经地我问你,你在外面吃过了点心没有?我给你备好了凉绿豆汤,你此刻想吃一些吗?”
“亲爱的太太给我备好的点心,我如何能不吃一些呢?当然要吃的呀!”
常明向她一味地奉承,梅邨自然满心的欢喜,秋波逗了他一个娇嗔,一面笑盈盈地站起身子,一面把凉绿豆汤盛在碗内,亲自端到常明的面前,温情地问道:
“你倒尝一尝味儿,假使不够甜,我给你再放一些白糖下去。”
“太太手里做出来的点心怎么会不甜?我吃在嘴里,不但觉得甜蜜蜜,而且还有些香喷喷哩!”
常明说着话,端了碗,低着头唏哩呼噜地喝着绿豆汤。梅邨坐到他的身旁去,伸手去拧他的耳朵,笑盈盈说道:
“你此刻把太太太太地只管放在口里叫得好听,但将来不要见花爱花地再去爱上别的女人吧!”
“我若去爱上别的女人,那你也只管像现在一样拖了我耳朵骂我打我好了。”
“只要你没有野心思,我如何舍得骂你打你哩?”
梅邨慌忙放下拉住他耳朵的手,柔情蜜意地去抚摸他的脸颊,笑嘻嘻地回答,表示那一份疼爱他的意思。常明觉得梅邨也是个可人儿,若和徐太太相较,一个是娇憨,一个是放浪,当然自己太太是更觉得可爱一些。一时想起刚才和徐太太在浴间里的一幕情形,他心头颇觉惭愧不安。这就拉了梅邨的手,站起身子,一同起到床边去,笑嘻嘻说道:
“太太,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梅邨点点头,遂伸手熄了室内的电灯,两人躺到床上去了。夫妇俩睡在一个枕上,面对面地忍不住又接了一个吻。常明恐怕冷淡了新太太,所以附了梅邨耳朵,低声地笑道:
“刚才累你等得那么久,我心里真觉得抱歉,此刻我来向你赔一个不是好吗?”
“不要,快近三点钟了,过一会儿天都要亮哩!”
“天亮了也不要紧呀!反正下午没有事情,我们尽可以睡中觉哪!好妹妹,鸳鸯戏水多快乐呀!”
常明色眯眯地偎了她身子,却是动手动脚起来。梅邨并不抵拒他,却动也不动地睡着,于是常明的手就摸到了一样东西,由不得呀的一声叫起来。梅邨却早已扑哧的一声笑了,把他手轻轻打了一下,说道:
“忙什么?睡吧!睡吧!这么晚了,身子也得保重些才好。”
“妹妹,你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夜还……没有呀!”
“下午刚来的,这种事情,你男人家别多管闲账吧!”
梅邨赧赧然地回答,她转了一个身子,表示要睡着的样子。常明暗想:幸亏她这个东西帮我的忙,否则,我的精神也够不到呀!于是不再和梅邨说话,合上眼皮,静静地睡着了。
他们夫妇两人这一睡下去,直到十一点钟才醒来。不料常明却满身发热,口喊头痛,竟然是生了病。梅邨当然十分着急,一面起身,一面问道:
“好好儿的怎么会病了?莫非昨夜窗子没有关,受了寒吗?”
“没有关系,你不要害怕,我睡一会子,就会好的。”
常明口里虽然这样地安慰她说,但心里却在暗暗地担忧着,觉得自己这个病不是闹着玩的,也许是乐极生悲的结果。万一真的如此,那病势可就不轻了,因为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全身发烧,实在有些说不出的痛苦。梅邨听他只管哎哟哎哟地呻吟,好像生着重病的样子,于是蹙了眉尖儿说道:
“我打电话去,请爸爸来给你开张方子好吗?”
“我……我……想……到了明天再说吧!”
“为什么要到了明天再说呢?早些吃了药,自然早些好起来,难道你还舍不得付医药费不成?”
常明心中是恐怕给岳父知道了自己生病的原因,所以不愿意他来诊治。但梅邨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有这一层虚心,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医药费呢,于是一面说,一面也不再征求他的同意,就匆匆出房打电话去了。谁知齐国良接到了这个电话,却并没有答应马上就来,只说等门诊完毕,大约下午六时左右,来给他诊治。梅邨听了这话,芳心里有些怨恨,遂急急地说道:
“爸爸,常明的病也很不轻呀!你为什么不肯马上就来给他诊治呢?”
“你不知道,我这儿有一百多个病人等着我医病呢!叫我此刻怎么分得开身?你们把常明陪着来门诊好了。”
“常明到底是你的女婿,就是你对女婿没有什么好感,那你也该瞧在女儿的脸上呀!”
“我做医生的,是为了要救大众的病人,并非是为了单救个人的病。况且,我此刻根本不是出诊的时候,我不能为了私事而误了公事呀!梅邨,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
“爸爸,这时候还谈什么公呀!你要害女儿做了寡妇,你心里才满足了。”
梅邨听爸爸这样说,心里恨得什么似的,遂愤愤地说了这两句话,把电话挂断了,一时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当梅邨打电话的时候,小茵齐巧在电话间门口经过,所以当时听得十分清楚,此刻见新奶奶哭了,便连忙说道:
“新少奶,你别哭呀!少爷到底生了什么病呀?假使是很要紧的话,那你可以坐了汽车把齐老爷去硬请了来的。”
“不错,我亲自去把爸爸请了来,你快告诉老爷太太去,说少爷病了,你们在家里好好儿地照顾他吧!”
梅邨被小茵一语提醒了,遂连连地点头,一面吩咐着说,一面便匆匆地走到楼下去了。小茵于是急急来到上房,向伯贤夫妇报告,说少爷病了,新少奶已亲自去请齐老爷来给少爷治病。伯贤和楚太太听了这个消息,连忙奔到常明房中来看个仔细,只见常明两颊血红,额角上像火一般烫手,还不住地呻吟。楚太太坐到床边,愁眉苦脸的表情,问他怎么病了?有什么东西吃坏了?抑是受了风寒呢?常明真所谓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好含糊地回答了两句,说这病不要紧的,请他们老人家放心。不多一会儿,梅邨真有本事,竟把她父亲硬拖着到来了。齐老医生到了房中,也来不及和伯贤夫妇打招呼,就先坐到床边给常明诊病。当他按了常明脉息的时候,他的眉毛就皱了起来,心中暗想:怪不得女儿急得这个样子呢!原来她自己也已知道夫婿的病根了。唉!年轻的夫妇们,真是太……糊涂一些了。国良心中这样想着,但表面上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遂给他打了一枚针药,然后开了一张方子。伯贤请他吸烟休息一会儿,说午饭吃了去。国良连说对不起,我不能耽搁,医院里还有许多病人等着哩!伯贤夫妇自然不敢留他,遂叫梅邨送她爸爸下楼,并吩咐阿三,把汽车送亲家老爷回去。梅邨一面答应,一面送着父亲下楼,还低低问着常明这病要紧不要紧。国良回头见四下没有什么人,遂低声对她说道:
“孩子!年轻的夫妻们,固然应该要恩爱,但也得小心些,顾全到各人的身体才好。”
梅邨被爸爸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两句话,一时还弄得莫名其妙,因此目瞪口呆地倒是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