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被父亲没头没脑地埋怨了这几句话,一时还弄得莫名其妙,但经过了一阵子出神之后,她终于恍然明白过来了。这就绯红了两颊,虽然想要辩白几句,不过一个女孩儿家,在爸爸的面前,这种羞人答答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声明出来呢?因此我我……地支吾了半晌,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齐国良心中倒又误会女儿害羞,所以无话可答了,于是也不再与她说什么话,向她挥挥手,说声你上楼好好儿地去服侍他吧,这便匆匆地坐上汽车回医院去。

梅邨眼瞧着爸爸走后,站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不禁又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爸爸的意思,好像说常明这个病是因为我们夫妇间太恩爱之中一不小心而生起来的。这实在是冤枉我们了,因为昨天自己齐巧来了经期,根本没有和常明行过房事,那么他这个病又从哪里生起的呢?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由不得喔了一声叫起来,自语自言地说道:

“不错,不错,昨天夜里,他这么晚回来,一定在玩女人,我被他花言巧语地瞒住了。谁知他不争气,今天自己显出原形来了。”

“新少奶,你在说什么呀?”

小茵拿了药方,是楚太太吩咐她到药房里配药去的。一听梅邨站在石阶上独个地说着话,心里不免感到了奇怪,遂走到她的身边,低低地问。梅邨回头向小茵望了一眼,因为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觉得这种事情,也有些不方便对她说。即使告诉了她,她也不懂得什么,于是摇头说道:

“没说什么,你上哪儿去?”

“我撮药去。”

“你快去快回来吧!”

梅邨这么地叮嘱了她一句,就匆匆地回身走到楼上来了。刚到房门口的时候,听房内楚太太和伯贤在说着话,好像有些埋怨的口吻,梅邨这就没有走进房去,站在房门口,听楚太太说道:

“年轻的人就一些也不懂得什么,夜里睡觉,总要关了窗子才好。尤其小夫妻在一块儿之后,那千万不能吹风才是呀!瞧阿明这病情,还不是伤寒的底子吗?做丈夫的不懂事,这做妻子的应该爱惜丈夫的身体才对。”

“我说你怪到媳妇身上的不好,那你也未免有些偏心。总而言之,这是阿明自己不小心,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难道连这一点儿常识都不知道吗?”

梅邨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是太受委屈了,意欲奔进房去向他们辩白,但自己是个刚进门不久的新媳妇,羞人答答私底下的事情怎么好意思公开地说呢?于是故意把身子退到扶梯口旁去,表示并没有偷听他们说话的样子,假痴假呆地一面叫着小茵,一面走进房来。楚太太见了梅邨便低声问道:

“你叫小茵做什么?”

“我想叫她到药房里配药去。”

“已经去了,你在下面没有碰见她吗?”

梅邨假装含糊地点点头,她望着床上的常明,满面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常明有些虚心,他却连连地哼着,好像十分不舒服的神气。梅邨在翁姑面前,不得不挨近床边去,低低地问道: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有些头痛。”

“谁叫你昨夜两点钟才回家的!”

梅邨握了纤拳,虽然在他额角上轻轻地敲着,但口里却哀怨地回答,她是有心说给翁姑知道的意思。果然伯贤听了,奇怪地问道:

“什么?昨夜你两点钟才回家的吗?你在什么地方玩呀?”

“我……我……在武林日报馆里发稿子,因为……我那个助编有事请假,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发稿了。”

常明平日也有些怕他父亲,所以支支吾吾地只好圆了一个谎话回答。梅邨在旁边听了,自然十分的生气,忍不住咦了一声。常明一见事情不对,只好把她手偷偷地一拉,还向她连连地丢了两个眼风。梅邨知道他在向自己打招呼的意思,因为夫妇到底有结发之情,情愿回头和他私底下办交涉,在翁姑面前,也只好委屈地帮他一点儿忙的了,于是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也就不说什么话了。伯贤却仍旧表示着生气的样子,吸了一口雪茄,埋怨他的口吻,说道:

“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这种报馆里的事情少干为妙,没有好处,只有坏处,花了钱办报,有些什么收获呢?我劝你这次病好后,不许再办报了。”

“爷爷,我说办报倒是件好事情,这舞厅里经理一职,还是叫别人去担任吧!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青年人是最容易被引诱坏的。”

梅邨这些话就是说常明在舞厅里做了经理之后难免就有荒唐行为的意思,但伯贤却没有理会到这一层,觉得媳妇这些话,自己有些听不入耳,因为这是自己得宠的媳妇,所以一时也不忍去反对她,只含混地向常明劝说了几句。他拉了拉楚太太衣角,两人便回到上房里去了。梅邨见翁姑走后,她自然再也忍熬不住了,遂开口问道:

“你在爷爷面前,为什么要说谎话?”

“你不知道,我爸爸最恨的就是赌博,假使他知道我在外面玩骨牌,那他一定会责骂我的。”

常明一面低低地告诉缘故,一面握了她纤手,温情蜜意地抚摸了一会儿,似乎很感激的口吻,接着说道:

“刚才多亏你帮了我的忙,你真是我亲爱的好妹妹呀!”

“哼!我觉得你这人对我太不忠实了。”

梅邨却冷笑了一声,把手恨恨地缩了回来,薄怒娇嗔的表情,显然是十分的生气。常明心头别地一跳,虽然是有些吃惊,但他竭力镇静了态度,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咦了一声,说道:

“我天地良心地说一句话,对别人我也许还有些谎话,但是对你,我实在是再忠实也没有了。”

“你知道爷爷不爱赌钱,所以你骗他在报馆里发稿。那么你知道我是不允许你在外面玩女人的,所以你就骗我在和朋友玩骨牌了,对不对?”

“这……这……你也太冤枉我了,我……我……真的和朋友在玩骨牌呀!”

常明的两颊本来有些发烧,此刻心中一急,这就更加通红起来了。梅邨撇了撇小嘴儿,冷冷地一笑,俏皮地说道:

“你能够圆谎骗爸爸,那么你当然也能够骗妻子,这是一样的道理。况且你昨夜在玩女人,根本已经有了证据,你还抵赖到什么地方去呢?”

“有了证据?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

常明显出无限惊骇的表情,向她急急地问。梅邨伸了手指在他额角上恨恨地一戳,娇嗔地说道:

“你自己不争气,偏偏会生了病,要如你不生病的话,谁会知道你昨夜在外面瞎胡调呀!”

“一个人小病小痛终归免不了,尤其在夏末秋初的季节,不是受了热,就是着了冷,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呀!为什么我的生病就咬定我在外面玩女人呢?好太太,你不要冤枉好人吧!”

“你还要不承认地强辩吗?告诉你,你这病是夹阴伤寒,这就是玩女人的证据。哼!你这人真是自己寻死!”

梅邨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地难过,遂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咒骂着。常明虽然非常惊慌,但他还不肯老实地承认,说道:

“这个病并不是一定玩女人就会患起来的,比方说,在非常热的地方,受了风寒,或是吃了冷食,往往也会生这夹阴伤寒。我想起来了,那一定是我曾经吃过一块冰砖,所以吃坏了。梅邨,你怎么就误会到我玩女人头上去了呢?”

“我想爸爸做了三十年医生,对于这一点儿经验,不至于会没有吧!”

常明听梅邨这样说,一时把镇静的态度立刻又慌张起来。梅邨继续急急地说道:

“爸爸倒不是说你在外面玩女人,听他的语气,倒好像是我的错呢!就是刚才婆婆说的,也在怪我们夫妇之间太恩爱了。其实呢,天晓得的事情,我为你蒙受了这么多冤枉。你自己说吧,你的良心可对得住我?”

梅邨说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酸,女人家没有第二样法宝,当然是眼泪来了。常明被她一流泪,而且又听她这样说,一时觉得自己确实很对不住她,心中十分悔恨,因此也把眼泪滚落了两颊。梅邨因为自己这头婚姻,完全是自己看中意的,在爸爸和妹妹的心中,根本是并不赞成,假使新婚不到三四个月就吵闹起来,这爸爸和妹妹不但不会同情自己,说不定还要讥笑自己呢!为了要争这一口气,所以她把心中愤怒和怨恨是竭力地忍熬着,她想用柔情蜜意的手腕去感化丈夫做一个有为的好人,此刻见常明也流泪了,芳心里倒又觉得一些安慰,遂故意奇怪地问道:

“你为什么伤心呀?”

“我……见你伤心,所以我……也伤心起来了。”

常明被她问得愕住了,支吾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回答。梅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我觉得你变心也未免太快一些了,才结婚不到四个月,难道你就把我讨厌起来吗?可见你当初是并没有真心地爱我。”

“不,不!我根本没有讨厌你呀!你这么美丽贤惠的好妻子,我心里是多么的爱你呀!梅邨,你……不要哭,我……我没有变心啊!”

梅邨说到后面,低了头,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常明这就急得了不得,拉了她纤手,竭力地说好话。梅邨哽咽着说道:

“你既然没有讨厌我,那你就不该跟别的女人去发生关系。我们才只有三个月的夫妻呢!假使结婚三年了的话,你还不是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吗?我想不到你竟是个这样不忠实的青年,那你当初不是明明欺骗我吗?”

“我……我……实在……没有和别的女人去发生过关系呀!你不要疑心我了,我除了你,什么女人都不放在心上的。”

“常明,我不希望听你说这些花言巧语的话,我只希望你忠实一些。你做错了事情,你应该承认,你应该改过,那么才是个好人。假使你一定还要掩耳盗铃那么的假装含糊,这使我心头更会觉得万分的痛苦。”

常明被她这样地一说,自己这就再也没有抵赖的勇气了,愁眉不展地显现了一副尴尬面孔,亲热地拉了她的手,用了讨饶的口吻,说道:

“梅邨,我错了,你……你……就原谅我这一遭吧!”

“哼!你果然在外面玩女人!”

梅邨听他向自己讨饶,可见他荒唐的行为已经证实了,一时醋性勃发,猛可站起身子,冷笑了一声,预备向房外走出去的神气。这么一来,可把常明急得满头大汗,也很快地从床上坐起,狠命地把她手拉住了,气喘喘地说道:

“梅邨,你……你……上哪儿去?”

“我告诉你的爸妈去,好叫他们老人家知道你这次的生病,并非是为了我的缘故。否则,我的责任太重大一些了。”

梅邨涨红了两颊,气呼呼地说,她满心眼儿全觉得酸溜溜的滋味。常明方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当,悔不该向她承认在外面玩过女人的,一时只好苦苦地哀求道:

“梅邨,你就做做好事饶了我吧!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一个人做错了事,应该承认,应该改过。现在我情愿改过,我以后不再荒唐了,你……你……怎么又不肯原谅我了呢?”

梅邨见他颤抖地说,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女子的心肠,到底是软弱的。于是愤怒的表情,也就慢慢地消失了,有气无力地在床边坐下了,还把他身子好好儿扶着躺下,怨恨地说道:

“你不要我去告诉爷爷和婆婆那也可以,但你得立一张悔过书,免得你病好之后,又去胡调。”

“那又何必呢?我说不再荒唐,以后一定不会荒唐了,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发咒给你听。我若再去胡调女人……”

“我不要你发咒,口说无凭,我非要你写悔过书不可。否则,你就是没有诚意改过做人,你将来仍旧会荒唐的。”

梅邨不让他说下去,就坚持着自己的意思回答。常明在这情形之下,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好哭里带笑地问道:

“那你要我怎么样写法呢?”

“你听着,立悔过书人楚常明,兹因不守夫道,抛了新婚未久的太太竟在外面荒唐嫖妓,以致受寒成疾,害得太太蒙受不白之冤。现在觉悟自己行为失检,理应洗心革面,重做好人,恐后无凭,特立此悔过书为证,交付太太齐梅邨女士收执,俾便存照……”

常明见梅邨一本正经地念着,一时忍不住倒又扑哧一声笑起来了。梅邨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很认真地问他说道:

“你笑什么呀?”

“我想这样写法还有些靠不住,最好请个律师来做个证明,那不是更稳当吗?”

“我的意思,用不到律师做证明,只要给你爸爸去瞧一遍也就够稳当了。”

梅邨怪俏皮地回答,又逗了他一个娇嗔。常明伸了伸舌头,表示说她好厉害的意思。摸着她手,亲热地说道:

“好太太,等我病好了之后,我一定写悔过书,现在我坐起身子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的,你想,我如何还能握笔写字呢?”

“我问你,昨儿晚上,你玩女人玩得快乐吗?”

常明听她冷言冷语地讽刺自己,一时厚了面皮,只好嘻嘻地苦笑着,一面又连连讨饶地摇头,说道:

“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好太太,请你别挖苦我了。我的头脑子痛得厉害,你给我再敲一会儿好吗?”

“叫昨夜那一个女人来给你捶敲好了,她是住在哪里的?我给你打个电话去请她来好吗?”

“这个害人精,杀掉我的头,我也不愿再见她了。”

常明为了要使梅邨心中感到舒服起见,遂故意显出讨厌的样子,恨恨地骂着。梅邨冷冷地一笑,说道:

“你算骂些给我听听吗?只怕你在这贱人的面前,就会骂我的不好了。”

“这是天地良心的事,我要如背后说你的坏话,那我就没有好死的。”

“那么你得老实告诉我,这女人是何等样人?是不是皇宫舞厅里做舞女的?”

“不是。”

“不是舞女,难道是人家公馆里的大小姐吗?”

“是……一个交际花。”

常明被她这么地逼问着,因此支支吾吾地只好圆着谎话回答。他恐怕说了真话,事情闹开来,被徐大魁知道了,那么大家还得打官司不可了。梅邨一听是个交际花,心里更有些不受用,遂连忙问道:

“她叫什么名字?”

“你问得那么详细做什么?这种女人根本是个下贱货色,我上当只上一次,难道再会去搅七念三吗?”

“哼!你既然知道她是个下贱货色,那你怎么会和她去胡调呢?可见你这人叫花子吃死蟹,是女人就都中你的意了!”

“这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我已完全地觉悟了。从今以后,我就守着你一个人,不再和别的女人去七搭八搭。”

“老实说,以后也不允许你再去荒唐,否则我可对你不起,非和你大闹一场不可。”

梅邨绷住了粉脸,怒冲冲地逗了他一个白眼,警告他说。正在这个时候,小茵把药水配来,梅邨接过看了一看,然后吩咐小茵拿上玻璃杯和羹匙,倒了药水,服侍常明喝下。常明见梅邨不但给自己瞒住了这个秘密,而且还毫无怨意地服侍着自己,一时非常感动,心里也就更加的爱她了。

这天下午四时敲过,梅邨的妹妹菊清匆匆地到来了。自从梅邨嫁给了常明之后,菊清还是第一次到姊夫家里来。在过去她们姊妹俩虽然感情上曾经发生一点儿裂痕,但现在她们既然各自的在不同的环境里生活,姊妹究竟也有手足之情,所以今天见面,大家都显得非常的亲热。当时梅邨拉了她手,紧紧地握了一阵,一面叫她坐下,一面开了瓶汽水给她喝,还低低地问道:

“妹妹,你今天怎么倒有空来我家玩呀?”

“爸爸叫我来的,他老人家回家后,对于姊夫的病很是关心。因为他说姊夫的病若有什么变化的话,那是很有一些危险的。”

菊清向床上望了一眼之后,附了梅邨耳朵,放低了声音,轻轻地告诉。梅邨听到了这个消息,自然暗暗吃惊,蹙了柳眉,忧煎地说道:

“他这一下午的时间里,就是昏昏沉沉地好睡,妹妹,你说他这情形要不要紧呢?”

“爸爸因为自己抽不出空来,所以叫我带了一枚针来给姊夫再注射一针,看他到明天的情形怎么样,再作道理。”

菊清说着话,把针药盒子取出,放在桌子上。梅邨听了,心里自然十分感动,觉得爸爸到底是疼爱女儿的,他这么的关心地叫妹妹到来,也还不是为了女儿终身幸福着想吗?只是不争气的常明,自己作孽,竟去做成了这个疾病。假使爸爸知道他是为了在外面荒唐而得来的病,那么他老人家心中一定要十分生气哩!但自己这个话又如何能向妹妹实说?因为妹妹本来是不赞成自己嫁给常明的。她听到了常明在外玩女人的消息,不是反而讥笑我该死吗?所以她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由不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子来,走到床边去,伸手把常明额角一摸,觉得像火炭般的一团,遂低低叫道:

“常明,常明,你醒一醒吧!”

“嗯!叫我做什么呀?”

“妹妹给你打针来了。”

“谁啊?”

“是我的妹妹,因为爸爸抽不出空,所以叫我妹妹来给你打针的。”

常明这才听明白是小姨来了,他虽然全身热得有些昏昏沉沉,不过一听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姨来了,他的精神也会勉强地振奋了一些。点了点头,把眼睛却注意到桌子旁去了。

菊清身上穿得非常朴素,一件淡湖色的泡泡纱旗袍,脚上一双白鹿皮皮鞋,完全是个女学生装束。她把针药吸入针管子里后,回头望了梅邨一眼,低低叫道:

“姊姊,你给姊夫注射到臂上去好了,我给你药水都弄舒齐了。”

“妹妹,你给他注射好了,我……几个月没动手,恐怕不行了。”

菊清所以叫姊姊给常明注射针药,因为姊姊的本身原是看护出身,而且病人又是她的丈夫,那当然她自己动手比较妥当,就是在自己这方面,也乐得避一些嫌疑。谁知姊姊竟这么地回答,因此就没有了办法,只好拿了药水、棉花和针管子,走到床边来。常明见了这位美丽的小姨,就含了一丝笑容,低低叫道:

“菊妹,你怎么不常来我家玩玩呀?”

“在学校里时候,功课太忙,出了学校,服侍病人太忙。你想,我哪儿有空闲的工夫来游玩呢?”

菊清一面回答,一面先用药水、棉花在他手臂上擦了一擦。常明见菊清的容貌,真是有沉鱼落雁、闭花羞月之美,她两条粉嫩玉臂又白又胖,仿佛可以榨得出水来的样子,心中觉得爸爸患中风病的时候,自己第一次碰见的原是菊清,为了想爱她,所以才转起她姊姊的念头来,谁知菊清却好像是昙花一现,从此不再见面,故而反造成了和她姊姊的姻缘,可见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常明呆呆地想着,他的两眼也就望着菊清出神。菊清在给他打针,两人脸的距离当然很近,所以对于常明这种色眯眯的神情,菊清看得很清楚,芳心里不免又好气又好笑,但她故作并不注意的样子,自管一本正经地打针药。常明因为想和这位小姨多说几句话,但一时间又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才故意眉头一皱,表示有些痛苦的神气。果然菊清中了他的圈套,立刻放松了一些针推进的速度。

“有些痛吗?”

“还好,你的手法很不错。”

常明抓住机会向她奉承了一句,菊清听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倒忍不住嫣然地好笑。菊清叫姊姊揉摸常明臂上被打过针头的地方,她自己走到桌子旁去收拾针筒、药箱。梅邨说道:

“菊清妹妹是第一次到我家来,我去吩咐厨房里弄一些点心来吧!”

“还是不要客气,我马上就要走的。”

“妹妹,你也是难得来的,假使常明不生这个病,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呢!我觉得我们姊妹俩似乎太生疏一些了。”

“我不是有意生疏,因为姊姊出了嫁,爸爸更少了人手,你想,我还能分身常到外面来吗?”

“唉!养女儿终是白辛苦的事,妹妹,你姊姊真不孝顺。”

菊清这些话听到梅邨心头,她感到万分的羞愧,尤其是常明这样的不争气,她更觉得对不住爸爸,所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菊清见姊姊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这就连忙说道:

“姊姊,你别这么说,将来爸爸年纪老了,还全靠姊夫、姊姊多多照顾哩!”

“常明,你瞧爸爸为了你的病,特地又叫妹妹来给你打针。世界上只有做长辈的记得小辈,做小辈的可有这样的关心长辈吗?所以你要如不好好儿争气做人,你怎么对得住人呢?”

梅邨后面这两句话是说给常明听的,菊清当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一件事情。常明恐怕秘密拆穿,所以红了脸儿,连忙说道:

“那当然啦!岳父和自己爸爸一样,况且女婿有半子之分,我们如何能忘记他老人家的好处呢?梅邨,今天绿豆汤可曾烧过吗?”

“妹妹,你坐一会儿,我到厨房里去瞧瞧。”

“姊姊,你别忙呀!我要回去了。”

“妹妹你连点心都不肯吃一些去,那你也太不把我当作姊姊看待了。”

菊清被梅邨这么一说,自然不好意思再说要走的话了,于是在桌子旁就坐了下来,梅邨遂到厨房去了。常明见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遂笑嘻嘻地说道:

“菊妹,我希望你常来走动走动,自己的姊姊家中不走动,那不是更没有地方走动了吗?”

菊清听了微微地一笑,却没有作答。常明哦了一声,开玩笑地说道:

“我想过来了,菊妹没有空的缘故,一半固然是为了工作忙,而一半也许常和知心朋友在一块儿玩吧!所以姊姊家里自然没有兴趣来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取笑人吧!我哪儿来什么知心朋友呢?”

菊清被他这么一说,因此不得不开口回答了,粉脸儿红得像朵玫瑰花儿似的,秋波羞答答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常明见她意态,真是美丽到了极点,心中不由得荡漾了一下,方欲再和她说些笑话,却见楚太太走了进来。菊清连忙含笑站起,很有礼貌地向她鞠了一个躬,低声地叫道:

“伯母,您好吗?”

“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小姐!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好久不见了。”

“刚来不多一会儿。”

“二小姐,请坐吧!难得你过来的。二小姐,你越发长得好看了,现在什么地方读书呀?”

楚太太拉了她手,显得十分亲热的样子,向她问长问短地说。菊清因为她说自己长得好看了,心里不免有些难为情,遂赧赧地笑着,一面又低低地告诉她说道:

“我这学期毕业后,就在医院里帮着爸爸做些工作。早晨爸爸来瞧了姊夫的病,也很不放心,所以此刻叫我又来给姊夫打一枚针。”

“真难为你们这样的关心,叫我们心里感激,针打过了没有?”

“针已打过了,自己人,伯母还说什么感激的话呢?”

菊清笑了一笑,也很客气地回答。这时梅邨从厨房里回来,楚太太忽然想着了似的,便对梅邨说道:

“梅邨,早晨你爸爸来诊治常明的病,我们糊糊涂涂地连诊金还没有付过呢!现在你给二小姐一块儿带去吧!”

“伯母,您也太客气了,我们是至亲,还谈这些诊金做什么?爸爸是不肯收的。”

菊清不等姊姊开口,就先笑盈盈地回答。梅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诊金不收,那么这针药费我们是原该要付的,妹妹,这两枚针药一共多少钱呀?”

“梅邨,你这人也太老实了,你这样问她,菊妹怎么肯说出来呢?回头你给她皮包里放五十元钱就是了。”

常明听梅邨这样问她,遂在床上插嘴回答。菊清见姊姊果然数了五十元钞票,要藏到自己皮包里去,这就把皮包抢了回来,说道:

“这么多干吗?难道我们还赚钱不成?好吧!我也不和你们客气,就付二十元钱吧!”

“不会太少吗?”

梅邨连忙向她问着,菊清摇摇头,伸手就接了二十元钱,这才藏入皮包里去。这时小茵端上一盘什锦冷拉面来,放在桌子上,把筷碟分在桌子四周。楚太太拉了菊清手,大家在桌旁坐下,梅邨陪着妹妹也吃了一点儿。正在这当儿,常明的妹妹姗姗从学校里回来了。她一走进哥哥的卧房,也来不及向菊清招呼,便先愤愤地告诉道:

“上海中日军已经开战了,你们知道了没有?”

“啊!这消息可是真的吗?”

菊清一听这话,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猛可站起来,粉脸失色地向她急急地问。楚太太原是坐在她身旁,这就拉了拉她手,说道:

“二小姐,上海虽然开战了,但是我想一时里还不至于会打到杭州来,所以你不要这样的害怕呀!”

“我倒不是害怕打仗,因为我二哥还在上海大学里读书没有回来呢!”

“是的,我二弟还在上海呢!他这人真也糊涂,一听上海风声不好,不是早就应该回家来了吗?”

梅邨皱了眉尖儿,也很忧愁地说。楚太太见她们姊妹俩脸上都罩了不安的愁云,遂只好安慰着她们说道:

“你们不要着急,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了。”

“沪杭路客车早已停驶了,此刻车站上情形很紧张,他怎么还回得杭州来呢?”

姗姗心直口快地告诉说,她也表示代为焦急的样子。菊清很难过地愕住了一会儿,拿了她的皮包,说道:

“我要回去了。”

“妹妹,你把这消息还是不要给爸爸知道了好,因为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恐怕会急得受不住的。”

“二小姐,吉人天相,你哥哥一定太太平平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不幸的。我说你也不要急急地就回家去,事到如此,急着也没有用呀!你是难得到我家来的,我说你就吃了晚饭再走吧!”

“菊妹,我妈这话说得很不错。你就在我家多玩一会儿走吧!”

常明听菊清要回去了,心里也是很感失望。所以一听妈这么地留她,立刻也急急地劝留她。姗姗不等菊清开口,便也说道:

“这倒是我的不好了,不该回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叫你心里难过。”

“呀!你别这么说呀!那如何能怪得了你?”

“你不怪我,你就用了晚饭走吧!”

姗姗微微地笑着,秋波逗了她一瞥温情的目光。菊清这就很不好意思再要说走了,只好又坐了下来。姗姗方才理会到似的,奇怪地问道:

“哥哥怎么睡在床上呀?病了吗?”

“可不是?早晨我爸爸也来给他诊治过了,此刻妹妹也是爸爸吩咐她来给你哥哥再打一枚针呢!”

“哦!哥哥生的什么病啊?”

姗姗听了嫂嫂的话,方才明白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一面又低低地问着。梅邨俏皮地一笑,望了常明一眼,说道:

“一冷一热,总是他自己不小心呀!”

“受了些感冒,没有什么关系,睡一两天也就好了。”

常明恐怕梅邨再要露出马脚来,所以慌忙补充着回答,表示他无非生一些小病而已。这时楚太太连连地请菊清快吃冷拌面,一面也叫姗姗来陪着吃些。菊清免不得意思的,稍许吃了几筷子,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匆匆告别地回去了。

晚上,楚太太把梅邨叫到一间厢房里,这儿静悄悄的,没有第三个人。楚太太方才温颜悦色的表情,望着梅邨,低低地说道:

“梅邨,你们小夫妻在闺房中的事情,我本来是不愿多管闲事的。但常明这孩子太小孩子脾气了,所以有时候,一切还得你小心地管教他才好。否则,传扬开去,被外界也笑话哩!”

梅邨听婆婆这么地叮嘱,她一时又羞又恨,心头别别地乱跳着,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了。不过事到如此,她觉得自己再要受委屈下去,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一些了。所以含了哀怨的目光,瞟了楚太太一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婆婆,您误会了,常明这个病,是他昨夜在外面自己招来的。”

“什么?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楚太太吃了一惊,忍不住急急地问。梅邨于是把常明昨夜在两点多才回来的话,向她告诉了一遍。楚太太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赞美地说道:

“梅邨,你真是一个大贤大德的好媳妇,险些我们还委屈了你哩!这孩子太荒唐了,我非好好儿地教训他不可。”

“婆婆,他已向我讨饶过,说下次再不敢荒唐了,所以我希望他能够改过做人,此刻他病着,我们就别提这事了,等他明儿病好了,婆婆教训他一顿就是了。”

楚太太听梅邨这样说,心中益发十二分地敬爱她了,情不自禁啧啧地称赞了她一会儿,一面又恨恨地埋怨着常明,说他生病受苦,也就活该的了。婆媳两人谈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回房安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梅邨见常明身上的热度仍旧很高,她心里十分着急,遂向楚太太告诉了一声,她又坐了汽车到爸爸那儿去求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