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富丽的闺房里面,春阳暖和和地从窗子外透露进来,照映着房内那一堂红木的家具,更显得灿烂而耀人眼目。这时梳妆台前的小圆凳上坐了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她对了镜子,望着自己忧愁满面的粉脸,却是呆呆地出神。虽然窗外的小鸟儿叽叽喳喳地歌唱着美妙的曲子,好像对那热情的春天感到万分的愉快。不过那姑娘的心中,只觉无限的哀怨,好像有说不出重重心事的样子,她不时深深地叹着气。
“二小姐,你怎么啦?一个人又在闷闷地不快乐了?瞧吧!这么好的春光明媚天气,你为何不到西湖里去游玩一会儿散散心呢?郁郁闷闷地躲在家里,不是会闷出病来吗?”
小茵丫头从房外捧了一瓶刚折下的桃花进来,一见姗姗二小姐愁眉不展的神情,她知道二小姐又在难过了,于是把花瓶在那张百灵桌子上放下,回眸望了她一眼,温情地劝告她说。姗姗回过身子来,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春天,今年的春天变了,不但是春天变了,连西湖也变了,我的家也变了,在我眼睛里看来,就觉得什么都变了!我恨不得马上就脱离这个家,这个瞧不入眼的恶环境!”
小茵听小姐这么怨恨地说,一时还有些弄不明白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怔怔地望着她粉脸,出了一会儿神后,方才奇怪地问道:
“二小姐,你这是什么话呀?春天怎么会变的呢?”
“往年的春天,暖和和的春风,吹在人们的身上,是多么的快乐!但今年的春天,春风吹来的都是些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包含了多少的血腥气味啊!你想春天不是变了吗?”
“那么西湖又如何会变了呢?我前星期曾经路过西湖,只见青山绿水,桃红柳绿,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吗?”
“难道往年的西湖旁边也有这些豺狼般凶恶的敌人的足迹吗?你瞧这些奴才们,耀武扬威,在西湖旁作威作福地横行不法,我们同胞见到了这班豺狼,个个心惊肉跳,可怜的西湖,今年也被他们白白地糟蹋了!”
“二小姐,那么你说我们这个家又如何变了呢?我瞧和往年不是一样的舒舒服服过日子吗?”
“傻孩子!你懂得什么呀?”
姗姗有些生气的样子,逗了她一瞥娇嗔,站起身子,却走到窗口旁去了。小茵给她倒了一杯玫瑰花茶,跟上去交到她手里,却笑着说道:
“二小姐,我原不懂得什么呀!那你应该教导我才是哪!”
“唉!我这个家是变得最快最可恶了。”
姗姗接了茶杯,喝了一口茶,一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无限痛苦的表情,望了她一眼,说下去道:
“自从沦陷之后,国军节节败退,因此我们杭州也落在敌人的手里。可恨这个杨永福小子,他自己在司令部里做了翻译,出卖了灵魂,倒也不必说了。谁知他还要串通敌人,强逼我爸爸出任维持会的会长。我爸爸偏又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叫他连夜地逃走,他却没有这个勇气,竟然答应做了敌人的走狗。你想,我这个家是变得多么的可怕啊!”
“可是,那也怨不了老爷。他一个人逃走了,如何放得下这个家呢?假使不答应,又得被敌人害死,所以他真是左右为难了。”
“照你说来,你还很同情我的爸爸吗?要知道杀身成仁,这才不愧是个流芳百世的好百姓呢!像爸爸现在的行为,被后世人永远地唾骂,这是多么丢脸!多么可耻呢!”
小茵听小姐这么痛心疾首地说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由得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姗姗似乎心胸中一口怨气还没有尽情倾吐,接着又滔滔地说道:
“我的妈本来是个糊涂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有骨牌玩,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都不管闲账了。至于哥哥呢,名义上是个大学生,实际上什么知识也没有。他懂得什么叫民族思想?什么叫国家观念?现在是更好了,仗了爸爸的势力,一天到晚,居然作威作福地更加荒唐起来。我的嫂嫂呢,最近人也变了,哥哥在外面游玩,她也在外面游玩,我玩我的,你玩你的,看他们大家不干涉大家的事情,各自的荒唐。小茵,你想,我在这么黑暗的家庭之下,我如何能忍耐着看下去?唉!这不是把我苦闷得要透不过气来吗?所以我心里想着,假使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脱离家庭独个儿到外面去过流浪的生活了。”
姗姗一口气说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心酸,眼皮一红,她的泪水忍不住就夺眶流下来了。小茵见小姐伤感,也有些难过,遂连忙说道:
“二小姐,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家,你怎么能够陌陌生生地流浪到异乡客地去呢?况且在外面的人心是多么的坏,万一被人家陷害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大不了一个死,我还怕什么呢?”
“二小姐,你好好儿地别说什么死啊活啊了!叫我听了,心里也很难过哩!”
“小茵,你不知道,我就是住在家里,恐怕将来也是一个死呢!”
“什么?二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小茵对于她这一句话当然表示无限的惊异,不禁涨红了脸,急急地问。姗姗红脸上浮现了愤怒和娇羞的红晕,雪白的牙齿,咬着她薄薄的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徐徐地说道:
“杨永福这小子对我不怀好意呢!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我当然也有些看得出来的,不过爱情是要双方面都发生了才行啊!否则,他难道可以强迫地爱你吗?”
“过去他对我就显出色眯眯的样子,不过那时候,他是华东贸易公司的会计,我爸爸是经理,他对我自然还不敢十分放肆。现在他做了敌人的走狗,他便小人得志似的神气活现了,对我竟敢直接地求爱,要和我结婚。否则,他便叫司令部的吉田少将来做媒,那时候问我还敢不答应吗?你想,他完全用一种强迫手段来欺压我,这叫我如何是好?”
姗姗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把茶杯在百灵桌上放下来,连连地搓手,表示那份着急的样子。小茵两条眉毛也紧紧地蹙起来,恨恨地说道:
“这该死的奴才竟如此可恶吗?小姐,你可以告诉老爷,叫老爷教训他一顿好了,他到底是老爷手下的人啊!”
“唉!爸爸见了他,现在反而怕他了呢!”
“啊!这是什么理由呀?”
小茵听她说老爷现在反而怕杨永福了,有些莫名其妙的惊奇,遂啊了一声叫起来问。姗姗叹息着说道:
“这是所谓彼一时此一时,现在是豺狼当道的世界。小杨这奴才懂得日本话,他只要在司令部里歪一歪嘴儿,我爸爸的性命就有被他陷害的危险。所以爸爸见了他,还要向他拍马屁呢!哪儿敢得罪他?”
“那么……这……便如何是好呢?”
姗姗这些话听在小茵耳里,一时也不由得急了起来。姗姗当然更加地悲痛愤恨,眼泪益发扑簌簌地落下了两颊。小茵这才低声地劝慰她说道:
“二小姐,你此刻伤心也没有用呀!事情总得慢慢想法子才好。”
小茵一面说,一面走到梳妆台旁去,用开水拧了一把手巾,给姗姗拭泪。姗姗也觉伤心无益,事情只好随机应变,且等将来再作道理了。主婢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方才各自地走开了。
晚上,姗姗一个人坐在写字台旁的台灯下,静静地看着小说解闷。忽然听得阳台上有什么声音嗒地一响,一时把姗姗震惊得抬起头来,两眼向落地玻璃窗外望去。因为这几天甚热,所以窗户开着,只有那白纱的窗幔掩拢着一半,夜风一阵阵地吹送,那窗幔便不住地飘荡,发出了扑哧的声音。姗姗暗想:这一定是风吹窗幔的声音,我把窗门去关上了吧!她一面想,一面站起身子来,走到落地玻璃窗旁去关门。不料这时阳台上却躲着一个黑影子,在黑夜之中,姗姗当然辨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鬼,芳心里这一吃惊,真是把她小魂灵都吓掉了,灰白了脸色,由不得啊呀地竭声叫喊起来了。
那个在洋台上躲着的黑影子,被姗姗这么一叫喊,他倒反而大胆地走出来,而且手里握了一支手枪,对准了姗姗的胸口,低低喝声不许声张。姗姗本来已经唬得魂不附体了,此刻一见了手枪,更加急得脸如死灰,只觉两腿发软,全身瑟瑟地乱抖,身子往后一仰,一时站脚不住,竟仰天跌了下去。那个黑影子见姗姗跌倒在地,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所以立刻把手枪藏入袋内,还蹲下身子去,把姗姗扶了起来。
在室内电灯光的笼映之下,尤其是那男子俯身去扶姗姗的时候,他们两人脸的距离当然是相当的近,所以姗姗已看清楚那男子倒是一个年轻而俊美的青年。也许爱美是人之天性,所以姗姗心头的害怕成分也减少了许多,自己安慰自己道:他也许不是什么凶恶的强盗吧!她一面想着,一面竭力地挣扎着爬起身来。因为自己是个姑娘,所以不愿意他用手来接近自己的身体,终于大胆地开口问道:
“你……是谁?怎么陌陌生生地闯到别人家的卧房来呢?”
“小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强盗,我……是好人!”
那少年含了微微的笑容,低声地回答。他把右手紧紧地抓住左臂,两道清秀的眉毛微蹙着,好像还有些痛苦的样子。姗姗的明眸瞧到他左臂上的时候,心头倒又别别地一跳。原来他臂的西服上染了鲜红的血水,可想他是受了枪伤,这就急急说道:
“你……你……受了伤吗?”
“是的,被日本兵追捕打伤的。小姐,你……你……能救救我吗?”
姗姗一听他这两句话,不但立刻放心下来,而且还起了一阵爱怜之心,暗想:那么他不是一个爱国的热血分子吗?于是马上连连点头,先走到洋台边来,把落地玻璃窗关上,还紧紧地拉拢了窗幔,然后回身走到房门口去,把房门上了插闩,这才很快走到那青年的身旁,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低声问道:
“你这个伤要紧吗?快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瞧瞧。”
“不要紧的,是一些枪弹擦过的皮伤。”
那青年一面回答,一面脱了西服上褂。姗姗连忙接过,放在沙发上,然后很快地把热水瓶里的热水倒在面盆里,在一个小小的玻璃橱里取出药水棉花和伤药水,说道:
“把污血洗洗清洁,我给你敷药水吧!”
“哦!谢谢小姐,我心里真感激你!”
那青年一面向她道谢,一面把衬衫衣袖撩起。姗姗见他挺结实的臂膀上染了一堆鲜血,遂把他握住了,一手拿了药水棉花,浸了开水,在他伤口处轻轻洗濯。虽然枪弹没有嵌在皮肉里,但臂膀上已经削去了一块肉,血淋淋的真有些惨不忍睹。尤其是那青年手臂一动一动的样子,可想他是多么疼痛。这就连自己手都有些瑟瑟地发抖,皱了细长的眉尖儿,低低问道:
“很痛是吗?”
“嗯!还好,不……痛什么……”
姗姗见他口里虽然这么回答,但两眼的表情,并那咬着牙齿的样子,就可知道他是怎样疼痛了,于是用了轻快的手法,把他污血洗净,敷上了药水。一面又到橱内取出纱布和橡皮膏,给他轻轻地包扎起来。那青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偶然逃避到这儿,竟会遇到这么一个慈爱的姑娘,一时在万分惊险和痛苦之余,也不免得到了一些甜蜜的安慰,遂把明眸含了无限的热情,望了她一眼,说道:
“小姐,你太好了,请问你贵姓呀?”
“我姓楚,你贵姓?你……是干什么的?如何会被鬼子兵追捕呢?”
姗姗一面回答,一面提了西服上褂的衣领,是给他穿上的意思,并且望了他俊美的脸蛋儿,又低低地反问他。那青年先道了一声劳驾你,便把上褂穿好。正欲向她回答的时候,忽然房门外有人笃笃地在敲门。一时那个青年便急了起来,慌慌张张的神情,大有欲躲逃的样子。姗姗向他摇摇手,是叫他不要着急的意思,一面问道:
“谁呀?”
“是我呀!姗姑娘,你问得这么清楚的干什么?难道你房中藏着什么好宝贝,怕人来抢了去不成?”
那青年一听房门外面一个女子声音这么的回答着说,一时还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房中的秘密。他心头这一吃惊,几乎吓得手足失措,便急急走到落地玻璃窗旁去,似乎要开了窗门从阳台上跳下去逃走的意思。姗姗慌忙把他拉住了,一面摇手,一面努嘴,一面把衣橱门拉开,将那青年身子向橱门里推进去,而且口里还说道:
“嫂嫂,我已经睡了呀!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呀!你这个小姑娘胃口也太好了,现在九点钟还没有敲过,怎么就睡觉了吗?快起来,快起来,我当然有事情来找你呀!”
就在她们这说话之间,那青年也就糊里糊涂地把身子躲入衣橱里面去了。姗姗连忙把橱门掩上,然后走到床边,故意把被揭开了,又故意把旗袍衣纽解散了,然后很快地换了一双拖鞋又把桌子上药水等物藏好,方才去开了房门。房外的梅邨便笑盈盈地走进房里来,秋波瞟了她一眼,取笑她说道:
“你一个人生活过得太苦闷了是不是?所以提不起精神的就这么早睡觉了,要不要我来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呢?”
“嗯!嫂嫂,我道你是什么正经事情来的?原来却和我开玩笑来的,那我可没有这么闲工夫来跟你闹着玩呢!”
姗姗听了,鼓着红红的粉腮子,秋波恨恨地逗给她一个娇嗔,似乎有些生气地回答。梅邨哧哧地一笑,拉了她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下,低低地说道:
“姗姑娘,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呢?”
“我不是讨厌你呀!我是说你不该取笑我。”
“我倒并没有完全地取笑你,我此刻来找你,确实是有些正经事来跟你谈谈的。”
梅邨这时却又显出十分认真的样子,向她一本正经地说。姗姗觉得有些奇怪,明眸含了猜疑的目光,望着她粉脸,怔怔地问道:
“你有什么正经的事情来跟我谈呢?是不是哥哥专门喜欢在外面胡调,所以叫我代为给你去劝劝他吗?”
“好了,好了,你不要提起你哥哥这个人了。不提起倒也罢,一提起了他,我胸口中的一股子气就会塞上来的。”
梅邨被她提起了自己的心头事,一时绷住了粉脸,就忍不住恨恨地说。姗姗见嫂嫂难过,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劝告她说道:
“嫂嫂,你别那么说吧!常言道:夫妻总有夫妻之情,何必把哥哥恨得这个样子呢?他虽然喜欢胡调,但我以为这一半也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好好儿劝阻他才是啊!”
“姗姑娘,你真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我何尝不好好儿地劝他呢?但是他偏把我说的话当作耳边风,那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前年他不是生了一场病吗?他完全是外面玩女人玩出来的。我知道了之后,也好好儿地劝他,他知道错了,表面上向我讨饶,谁知后来他住到我爸爸医院里去医治的时候,见了我菊清妹妹,他居然又向菊清求起爱来。姗姑娘,你想想吧,像这种人还劝得好吗?除非是他死了再去投生换一个人哩!”
“嫂嫂,这话可真的吗?”
“哪里有不真的道理?难道我还故意造他的谣言不成?”
“唉!哥哥这人真也太岂有此理了!”
“所以我现在也不再劝他了,他玩他的,我玩我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若不到外面也去玩玩的话,那我不是要郁郁闷闷地气出病来吗?”
“不过这样子下去,总也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所以明天有机会,我倒要向哥哥好好儿地劝告一番。”
姑嫂两人说着话,自不免叹息了一会儿。但梅邨忽然又笑了起来,拉了姗姗手,温情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你瞧我这人真也有趣,原是为了你的事情而来找你的,谁知正经的事情不谈,倒反而说着这些气闷的事情,那真也太犯不着了。”
“嫂嫂,我有什么正经的事情呀?”
姗姗听了梅邨的话,表示十分的惊奇,遂向她急急地问。梅邨笑了一笑,好像有些神秘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我老实告诉你吧,小杨爱上你啦!”
“嫂嫂,你不要胡说八道吧!绝对没有这一回事的。”
姗姗听了这话,那颗芳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外跳出来了。那张粉脸,涨得玫瑰花般的血红,至少还有些薄怒娇嗔的表情。梅邨却笑嘻嘻说道:
“你别抵赖了,是小杨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你爸爸也赞成这头亲事,只有你自己好像有些不大喜欢似的,所以特地请我来劝劝你。你说小杨这人是十分能干,容貌也不算十分的差,你为什么还委决不下呢?”
“嫂嫂,你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你怎么一些也不同情我呢?难道你喜欢我去嫁给一个走狗做妻子吗?”
梅邨被姑娘这么的一责问,她的两颊也不由热辣辣地红了起来。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便冷冷地笑道:
“姗姑娘,你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你却没有想到你自己的爸爸?他和小杨不是一样的地位吗?”
“这……嫂嫂,你何苦这么来挖苦我?爸爸当初要任维持会会长的时候,我原竭力地反对。但爸爸忠言逆耳,不肯听从我的劝告,这叫我做女儿的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实地跟你说吧,我恨不得马上脱离这个家庭到外面去流浪呢!”
姗姗听她这两句话,显然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这就羞愧地红了粉脸,无限哀怨地回答。她芳心中只觉一阵子悲酸,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梅邨被她一哭,连忙又含了笑容,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好姑娘,你别哭呀!嫂嫂也不是有心地要挖苦你。我的意思,这个年头做人,何必要这样认真呢?小杨现在是出风头的人物,你嫁给了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吃亏的。你说要脱离家庭,但一个年轻的姑娘到外面去流浪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万一在半路中上了人家的当,那不是更加走投无路感到痛苦了吗?”
“嫂嫂,我说你的眼光太近了,你难道只贪图短时间的富贵荣华吗?我们都是三十岁不到的人,你难道不预备给自己将来做个打算吗?假使中国胜利了,我问你,那时候我们还有脸做人吗?不但没有脸做人,恐怕还要受军法的判决哩!”
“姗姑娘,你别多心,我又要说一句笑话了,汉奸的女儿,和汉奸的太太有什么分别呢?照你现在的地位而说,恐怕人家也不会谅解你是个爱国的好女儿吧!”
姗姗听嫂嫂一味地拿话打动自己的芳心,一时非常怨恨,所以呆呆地并不回答她。梅邨却接下去又劝着说道:
“姗姑娘,我看你还是答应了吧,免得彼此伤了感情。小杨对我说,假使我劝了你,你再不肯答应的话,那么他就要叫司令部里的吉田少将来做媒了。我想那时候你再答应,倒反而不好意思,不是明明地屈服了吗?”
“哼!我早已听到过了,不要说什么吉田少将,就是东京的日皇来做媒,我也绝不会答应他的。”
梅邨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满面娇怒的表情,显然是十二分决裂的样子。一时望着她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淡淡地一笑,问道:
“你难道不怕死吗?小杨是个有势力的人,他若一翻脸,恐怕你仍旧逃不过他的手掌之中呢!”
“我情愿清清白白地死,我也不愿委屈地活着。”
姗姗听嫂嫂也来这么地威胁自己,她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悲痛,一面愤愤地说,一面却又哭泣起来。梅邨连忙又温情地说道:
“姗姑娘,你应该明白我,我是为了你的好。”
“……”
姗姗没有回答,依然低低地啜泣着不停。
“姗姑娘,你真像小孩子似的,老是哭着做什么?快不要伤心吧!我劝你考虑考虑再说,过几天我来听你回音。好姑娘,我服侍你睡吧!”
梅邨又像哄孩子似的,把她拉着起身,还亲自给她脱了旗袍,服侍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之后,方才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了。姗姗觉得自己终身幸福的问题已到了最后的关头,所以越想越急,越想越伤心。她把衣橱里还有一个青年躲藏着的事情也忘记了,因此躺在床上,管自地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床边有个人站着了,低低地说道:
“楚小姐,你不要伤心呀!”
“啊!”
姗姗回头急忙去看,原来就是刚才那个躲在衣橱里的青年,他已经自己走了出来,站在床边,向自己低低地劝慰。这才猛可想到了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起来。因为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若露了小衣小裤的再起身下床,这实在万分的难为情。不过自己老是躺在床上,让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房中,这到底也不是一个办法。因此情急智生地向他挥挥手,红了粉脸,说道:
“对不起!你把身子回过去吧!”
那青年似乎也理会她的意思,立刻把身子别了转去,面对着落地玻璃窗却呆呆地出神。约莫三分钟后,方听姗姗又低低说道:
“先生,你请坐吧!”
那青年知道她已经起身了,于是回身来望,见她已穿上了旗袍和皮鞋,一手还在扣那衣襟上的纽子。于是在桌子旁坐下,两眼望到她的粉脸上,还沾了丝丝的泪痕,显出那么楚楚可怜的样子,这就微微地笑道:
“楚小姐,你真是个有思想的姑娘,我心里非常地敬佩你。”
“唉!刚才我和嫂嫂在房中所说的话,莫非你全都听到了吗?”
姗姗非常羞愧而惊奇的表情,一面叹气,一面向他低低地问。那青年点了点头,明眸里含了热情的光芒,向她粉脸脉脉地凝望着,说道:
“不过,你是一个爱国的好姑娘,所以我并没有一丝轻视你的人格。只不过,你的嫂嫂竟会变成了这一种样子,我真觉得万分的心痛!”
姗姗见他一面说,一面大有感伤的神气,心中这就暗暗奇怪,秋波含了猜疑的目光,望着他俊美的脸庞,问道:
“先生,你这话说得太以奇怪了,难道你知道我嫂嫂过去不是这么一个思想腐败的人吗?”
“楚小姐,我不瞒你说,我就是你嫂嫂的弟弟齐小良。”
齐小良在支吾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向她老实地说出来。姗姗一听他就是嫂嫂的弟弟齐小良,一时又惊奇又喜欢,不由呀了一声,说道:
“什么?你……就是小良兄吗?听说你是在上海大学里念书呀!那么你是几时回杭州的呢?”
“我回杭州已有一个多月的日子了,但我还没有回家去过,因为我干的是地下工作。楚小姐,我因为你是一个爱国的好姑娘,所以我不瞒你地告诉出来,可是你千万得给我保守秘密才好。”
齐小良既然把真心话告诉了她,但他忍不住又胆小起来,立刻一本正经的态度,向她小心地叮嘱。姗姗点点头,温情地说道:
“你放心!我平生是最爱护这一班热血的好男儿的,那我如何肯泄露你的秘密呢?小良兄,我很惭愧,我有这么一个不清白的家庭,你……叫我怎么办好呢?”
“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想……有机会的话,你还是脱离这个家吧!”
姗姗说到后面的时候,大有请求小良帮忙的样子,一面眼泪已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小良因为对于她们刚才所谈婚姻的事情,也已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她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之下,除了出走之外,还有什么第二条路,遂向她很表同情地怂恿。姗姗心中当然也明白他是完全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了,一时红了脸,有些哀求的口吻,说道:
“小良兄,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又走到什么地方去好呢?假使你能够可怜我同情我,我情愿跟你去干些爱国的工作,不知道你心中可讨厌我这一个平庸的女子吗?”
“楚小姐,你别说得那么的客气。我们虽然很需要人才一块儿地工作,但只怕你吃苦不起。”
“小良兄,我不怕吃苦,只要你肯收留我,我什么苦都能吃得了。我总算是个高中毕业的女子,我别的事不能做,对于抄抄写写的工作还可以担任的。小良兄,我准定就跟你走吧!”
小良见她笑容满面地说,仿佛马上就要跟自己动身的样子,一时忍不住暗暗好笑,遂俏皮地问她说道:
“你不怕我拐了你吗?”
“不!我相信一个热血青年是绝不会拐骗人的。”
“那么你难道相信我真的就是齐小良吗?”
姗姗被他这么的一问,果然把笑容收起,倒是怔怔地愕住了,暗想:我在过去并没有见过齐小良的人,那我如何能听他口里说说就信任他了呢?那我真的有些太盲目了,于是望着他问道:
“你到底是不是齐小良呢?你要凭良心说话,你不能骗人的呀!”
姗姗说话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假使我不是齐小良,那你还跟我一块儿走吗?”
“我……我……可不能冒昧地跟你走!”
“你和齐小良既不认识,为什么这样信任他呢?”
“因为你是齐小良,我们就有一层亲戚关系,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我心中好像也会觉得有些安慰似的。那么你到底是不是齐小良呢?”
“当然是的,我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字呢?”
小良这才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两句话。但姗姗倒又狐疑起来,凝眸含颦地望着他,说道:
“可是,我倒有些不相信你起来了。”
“那为什么呢?”
“既然你是齐小良,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先走出来和你姊姊见见面呢?难道你姊姊也会陷害自己弟弟吗?”
“我听姊姊一味地劝你嫁给那个姓杨的汉奸,我觉得姊姊这人已经丧失了良心,所以我非常沉痛,我如何还愿意见她呢?楚小姐,我不能多耽搁了,我要走了。”
“啊!小良兄,你不马上带我走吗?”
姗姗见他说着话,身子已站起来,这就情不自禁伸手拉住了他,急急地问。小良微微地一笑,低低地说道:
“说走就走,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好在你还没有到最危险的时候,过几天我打电话来约你吧!”
“好的,那么我此刻送你下楼去,你在路上可千万要小心一些。”
小良听她温情蜜意地叮嘱着自己,表示那份多情的样子,一时心中也起了一阵感情作用,不由自主地和她握手。两人悄悄地到了楼下,姗姗亲自送他出了大门,门役还以为是二小姐的朋友,所以并不注意。不料姗姗回到屋子的时候,忽然济民医院来了电话,说楚伯贤在半路上被人家暗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