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上八点三刻的时候,齐国良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诊病室内翻阅着医学论的那一本医书,他口里衔着烟斗,一面吸烟,一面细细地研究着。烟斗里的烟圈子一圈圈飞腾上去,丝丝袅袅地笼罩着他整个身子,在电灯光下看起来,他的人好像是坐在云堆里的样子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音,把他震惊得抬起头来。在他心中以为是有什么人生了急病,所以来求医了,于是也来不及叫香妮开门,他自己站起身子,匆匆地走到院子里来开门了。

谁知大门外进来的却是一个身穿西服的青年,他的脸色显得非常的慌张,一见了齐国良,便拉了他的手,急急地叫道:

“齐老医生,您快救我一救,您快救我一救吧!”

“哎,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呀?你家里有什么人生急病吗?”

“不,不!因为……后面有……宪兵追我,有宪兵追我呢!”

齐国良一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是出了乱子,虽然有些害怕会连累自己,但到底因了一阵爱国思想的冲动,于是他立刻关上了大门拉了那青年急急奔进诊病室来了。在灯光下面,国良方才瞧清楚那青年左手腕上还流着鲜血,一时急急地问道:

“你……你……还受着伤吗?”

“我这个伤不要紧,没有关系,齐老伯,有什么地方给我躲一躲吗?”

那青年一面急急地恳求,一面向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他躲藏起来的样子。国良正想安慰他的时候,楼上的菊清和罗文达闻声赶了下来。那个青年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见了陌生人,把他更吓得脸色灰白。国良于是急急说道:

“别怕,别怕,这是我的女儿和女婿,你放心好了。”

“爸爸,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他……他是被宪兵在追捕的好……人,他……逃到这儿来躲一躲的。”

齐国良刚告诉完毕,忽然大门外又有人在蓬蓬地敲门了。那青年仿佛是惊弓之鸟,听了这敲门声音,不觉汗流满面,显出无限惊慌的神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菊清是个机警的女子,当下把那青年身子一拉,就直奔到楼上去了。国良于是高叫香妮开门,他和罗文达镇静了态度,便坐到写字台旁去,依然装出看着医书的样子。文达觉得呆呆地坐着,没有手势,太不自然,便随手取了钢笔和齐医生的用笺,写着西药的药名。就在这个时候,香妮已把大门开了。只听一阵皮鞋脚步的声音,早已凶巴巴地走进两个宪兵和一个便衣的中国男子来。国良抬头望去,认识那个便衣男子就是上次来给梅邨做媒的杨永福。这就急忙站起身子,故意显出吃惊的神气,问道:

“杨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哦!齐老医生,楚伯贤在半路上遭强徒暗杀了,我们是挨户地来搜抄凶手的,你瞧到凶手逃进屋子来过吗?”

“什么?我的亲家被人暗杀了吗?这……这……可怎么办呢?他……的人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把他马上送到医院来救治呀?”

齐国良一听这个消息,故意把说话的题目全部注意到楚伯贤身上去,表示对于凶手有否逃进来的事情毫不关心的样子。那两个宪兵听不懂国良在说些什么,遂回向永福操着日语问道:

“他在说什么?”

“他说楚伯贤是他的亲家,他对于楚伯贤被人暗杀受伤表示十分的着急,他想救楚伯贤的性命,因为他是个医生。”

永福遂用了很流利的日语,向他们小心地回答。宪兵点点头,笑了一笑,似乎有些喜悦的样子,说道:

“哦!原来他们是亲戚关系,那么好,回头把楚会长由同德医院转送到这儿来请他医治好了。他们既然是亲戚关系,当然更会出力给他医治了。”

“是,回头一定这样办。”

杨永福十足显出那副走狗的态度,恭而敬之地回答。那两个宪兵回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又望到了写字台旁的罗文达,遂又问道:

“这个是什么人?”

“他是我医院里的助医罗医生。”

齐国良听了他生硬的中国话,遂急忙向他低低地告诉着说。罗文达恐怕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遂只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子来,含了不自然的笑容,向他们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杨永福用了日语,一面向宪兵转告着说,一面把文达在写的用笺拿来,看了一看,却并不认识笺上的英文字,遂问他说道:

“你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有个朋友患了一点儿咳嗽症,所以叫我给开几味咳嗽药。”

杨永福听了,这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遂把用笺仍旧放下,回头向那两个宪兵望了一眼,表示讨好的意思,问道:

“大队长,我们还要到楼上去搜抄吗?”

齐国良和罗文达听他问出了这一句话,可怜两人心头这一吃惊和焦急,那颗心顿时像吊水桶般忐忑地乱跳起来。尤其是文达心中,更感到十分的害怕,险些额角上的汗水也冒出来了。那两个宪兵因为知道了齐国良和楚伯贤有亲戚关系,所以他们对于搜抄便马虎了许多,他们认为齐国良当然不会把凶手收藏起来的,因此摇了摇头,说声不用了,我们到别处去搜抄吧!他们说着还向齐国良点点头,很有礼貌地带了杨永福走出大门去了。这儿香妮跟着出去,关上了大门。罗文达拿出手帕来拭了拭额角上的汗水,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齐国良笑道:

“越是在危险的场面之下,态度越是要镇静才好。否则,事情往往容易要露出马脚来的。楼上那个好青年手腕上还有着伤哩,我们上楼去给他包扎吧!”

罗文达点头称是,遂取了医药箱,跟着国良匆匆地走到楼上来。两人跨进菊清的卧房,只见菊清坐在沙发上编结绒线马夹,在竭力装出安闲之中而又显出非常紧张的神情。当她抬头见到进房来的是爸爸和文达两个人,立刻把紧张的表情又轻松起来,但还是小心地问道:

“爸爸,事情怎么样了?”

“走了,没有事了。那位先生呢?请他出来吧!”

菊清听了,方才笑盈盈地站起身子,走到衣橱旁边,拿了钥匙把橱门开了。国良笑道:

“你怎么把他藏到衣橱里?不会把他闷死吗?”

“一时急得没了主意,不把他藏在衣橱里,藏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菊清笑着回答,已把衣橱门拉了开来。那个青年便跨步走出,向着他们三个人深深地鞠躬,表示无限感激的样子,说道:

“承蒙齐老伯等相救之恩,真叫我感铭于心,没齿不忘。”

“先生,你不要客气,你手腕上的伤痕,我给你敷些药水,包扎包扎吧!”

随了国良这句话,菊清在热水瓶里倒了一盆热水。罗文达把医药箱子打开,取了应用医药,他们夫妇两人便给那个青年医治起来。国良站在旁边,一面瞧女儿女婿给他包扎着伤处,一面低低地问道:

“先生,你贵姓?你怎么知道我姓齐的呢?”

“齐老伯,我告诉您,我姓王名叫久华。您的令郎小良兄,他就是我的同志!”

“啊!原来小良和你是一块儿工作的?”

“王先生,那么我哥哥可也在杭州吗?”

这消息听到国良父女两人的耳朵里,一时心头又惊又喜,又急又忧,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叫起来,菊清遂慌慌张张很快地问。久华点点头,说道:

“是的,小良兄也在杭州和我们一同活动着爱国的工作呢!”

“那么他干吗不回家来望望我呢?这孩子难道为了爱国,连家都不放在心上了吗?可怜我是多么想念他啊!”

国良有些怨恨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王久华听了,连忙一本正经地给小良辩白着说道:

“齐老伯,您不要怨恨小良兄忘记了家,他心里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哩!”

“他有什么苦衷呢?”

“他对我说,在这个环境里干着这种爱国的事情,实在随时都可以发生危险的。所以他不愿意给外界知道他就是齐老伯的儿子,他已经把他的姓也改了。因为这样子一来,万一以后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他也绝不会连累您老人家了。所以小良兄真是一个忠孝两全的好青年,老伯应该原谅他同情他才是。”

王久华这几句话听到他们三个人的耳里,一时真有说不出的感动。尤其是国良的心中,更感动得忍不住流起泪来了,叹息着说道:

“唉!这孩子的用心真是太苦了,王先生,你碰见小良的时候,你对他说,我并不怕他会连累我,我要见见他,叫他回家来一次吧!”

“好!老伯,我见了小良兄的时候,一定会把您这意思告诉他的。”

王久华见国良流泪,觉得父子之情,是多么叫人感动啊,遂点头答应,也表示代为难过的样子。菊清的眼皮儿也有些红润,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

“我哥哥他每天在什么地方办事呢?”

“我们办事没有一定的地方,我们的行动是很神秘的,有时候简直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王先生,那个楚伯贤被人暗杀了,莫非就是你干的吗?”

国良想着了什么似的,又望着他低低地问。久华脸上浮现了兴奋的微笑,点点头,说道:

“不错,是我和小良兄干的,但……我却不知道这奴才可曾死了没有?因为汽车从司令部开出的时候,也有不少的卫队保护着他呢!”

“啊呀!那么我哥哥可曾逃走了没有呀?”

“这个……我却没有知道,因为我们开枪射击了他之后,立刻四面戒严搜捕我们,我们各自逃走,却不知道小良兄逃走了没有。”

国良、菊清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万分的忧愁,两人急得几乎要哭起来了。罗文达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只好安慰他们说道:

“爸爸,您不用着急,小良哥一定会很机警地脱逃的,您只管放心是了。”

“齐老伯,我们干这个工作的人,把生命早已置之度外了,所以对于死倒也并不害怕。一个人在世界上,只要死得有价值,那不是比活着更有意思得多吗?”

王久华也在旁边低低地劝慰他说,国良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忧形于色了,遂向久华说道:

“此刻外面一定搜抄得很严紧,我的意思,你还是在我们这儿住一夜去吧!”

“不!没有关系,让我再坐一会儿,我可以回去的。”

大家正在说着话,只见香妮匆匆地进来,报告说老爷的电话来了。国良于是急急地走到楼下,把电话听筒拿起,问道:

“喂!这儿是济民医院,你找谁呀?”

“哦!我们是同德医院,你是齐院长吗?刚才司令部有命令下来,叫我们把楚会长送到你们院里来,我特地先打电话来通知你一声,请你预备预备。楚会长胸部中了一弹,但并不算是致命伤。需用手术,把子弹设法钳出之后,大概尚不至有什么生命危险,齐院长,这回可辛苦了你,再会吧!”

那边说完了话,也不等国良回答,就把电话挂断了。国良接到了这个电话,心里真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暗想:楚伯贤原来还没有死去,那可怎么办呢?想他们这班爱国青年,辛辛苦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冒了绝大的危险,好容易地把这丧失心肝的奴才伤了。但我却再把他去救活过来,这……这……叫我心中如何说得过去呢?不过我原是一个救世人的医生,我……难道能不尽医生的责任而救人性命吗?国良在这样思忖之下,觉得实在是太以左右为难了,一时站在电话机旁,倒是怔怔地愕住了。这时候罗文达提了医药箱子也匆匆地下楼,向国良问是谁来的电话。国良遂把这情形向他低低地告诉,并愁眉不展地说道:

“你想,这事情不是叫我感到太左右为难了吗?”

“爸爸,您且不要着急,回头看情形再作道理吧!”

“王先生预备宿在这儿吗?”

两人正在说话,菊清也匆匆进来,见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遂急问是怎么一回事,罗文达代为向她告诉了,菊清也觉得这真是一件为难的事。不料正在这时候,大门外呜呜地有汽车喇叭的声音响着,接着蓬蓬地敲起门来。菊清和香妮匆匆地出去开门,只见两个院役抬着楚伯贤进门。国良遂吩咐他们把伯贤抬进了手术室,给伯贤躺在那张高高的活动病床上。同德医院的两个院役既把伯贤送到之后,也就匆匆地回去了。这时伯贤痛得两颊血红,口里还不住地呻吟。他见了国良,便显出可怜的神情,叫道:

“我……我……的好亲家翁!你……救……我,你……救……我吧!”

“你静静地躺着,身子不要乱动,我一定设法救你。”

国良到底是个慈悲的医生,他见了伯贤那种痛苦的样子,心中便大为不忍,觉得伯贤也无非出于不得已而做汉奸的,也许我这次把他救治之后,他会觉悟过来,不做汉奸了,那也未可知哩!于是用了怜悯他的目光,向他望了一眼,低低地安慰他说。楚伯贤感激地点点头,又央求着说道:

“好亲家!你给我打个电话到家里去吧!叫……我……家里的人……快……些……来……伴着我呀!”

国良听了,于是连忙向菊清吩咐了,菊清遂打电话到楚公馆去。当时接听电话的正是姗姗,她一听爸爸被人暗杀了的消息,虽然平日对爸爸行为原不赞成,但父女天性,此时得到了这么不幸的噩耗,也不免大惊失色,不由得啊呀一声大叫起来。当下惊动了楚太太和梅邨,大家一听这个消息,楚太太早已哇的一声哭泣起来。梅邨说事到如此,哭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先到济民医院里去看个仔细,说不定还有救星哩!楚太太一听这话倒也不错,遂慌忙又收束眼泪,急急地吩咐阿三备好汽车,她们母女和梅邨三个人匆匆地一同赶到济民医院里来了。

楚太太等三人一到济民医院,她还没瞧到伯贤的人,先一路地哭了进去。这时国良和文达两人站在病床旁边,正在检视伯贤胸部的伤口,觉得这颗子弹齐巧嵌在肋排骨上,假使要把子弹钳出,非得好好儿动一番手术不可。不料这时楚太太却呜呜咽咽地哭泣着进来,她先把国良臂膀抓住了,带哭带泣地问道:

“啊呀!我的好亲家!伯贤到底死了没有啊?他若死了,叫我可怎么办才好啊?”

“妈,你且不要这个样子,瞧爸爸不是在叫着你吗?”

国良被楚太太这么拉住了边哭边问,一时倒窘住了,呆呆地却说不出话来。姗姗见母亲这举动,真让人笑话,遂连忙向她急急地劝告着说。楚太太这才放下了国良的臂膀,走到床边,望着伯贤又号啕大哭起来,而且还唠唠叨叨地骂道:

“是哪一个黑良心的人呀?真正是丧尽良心的,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暗杀你啊?伯贤,你平日到底有几个冤家?你心里总有些知道的吧!你快告诉我,我非给你报仇不可!哎哟,我的天哪!那不是太叫人可恨了吗?”

“妈!你这样大声哭泣,像个什么样子呢?事到如此,先要设法把爸爸救治好了才是啊!齐老伯,我爸爸这个伤要紧不要紧呢?”

姗姗觉得母亲急糊涂了的样子,先恨恨地痛骂起来,这就皱了眉毛,向她低低地劝阻。一面回身望着国良,含了眼泪,急急地问。国良搓了搓手,此刻他心里的理智和情感在激烈地交战着,所以神情有些木然似的,竟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直等姗姗问了第二遍,才醒过来般地说道:

“他肋排骨里嵌了一颗子弹,要好好儿用手术把那子弹钳出来,方才能够有救哩!”

“啊!亲家翁!那么你给他快些动手术吧!你总要尽力救治他才是,我们到底是亲戚呀!”

楚太太眼泪鼻涕的表情,又急急地向国良央求。国良的情感究竟浓过了理智,他点点头,低低地说道:

“老太太,你不要着急,我一定设法救他。不过,他此刻已经流了很多的血,所以暂时不能给他动手术。我先给他注射一枚止血针,等明天早晨,我再给他开刀吧!”

“延迟到明天动手术,没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的,只要不再流血,他不会有什么生命的危险。”

国良安慰她们说,一面吩咐文达在医药箱子里取出一枚止血的针药来,亲自给他注射。但楚伯贤这时睁大了眼睛,好像痛恨入骨的样子,却疯狂地大声骂道:

“这班重庆分子太可恶了,他……他……们竟来暗杀我,这还成什么世界呢?亲家翁,你快些把我救活了,我要下命令,不管是不是真的重庆分子,只要捉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青年,我就把他们统统枪毙!以消我心头之恨!”

楚伯贤咬牙切齿地骂着,他的脸涨得血一般红,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国良对于伯贤受了这样的重伤,本来还存了一些同情和怜悯的意思,所以他终于慈悲心肠地给他打针了。但万万也料不到伯贤此刻会痛恨万分地骂出这几句话来,这在国良心头仿佛受了一枚利箭直刺般的疼痛,顿时使他在打针的两手瑟瑟地发抖了,额角上的汗水也像雨点儿似的直冒,连他两颊都灰白起来了。梅邨在旁边见到了这个样子,遂忍不住开口问道:

“爸爸,您的手怎么在发抖呀?”

“我……年纪老了,不中用了,罗医生,你快来接手吧!”

国良被女儿这么一问,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还有半枚止血针,简直没法再注射进去了,于是一面辩白着回答,一面向文达吩咐着。文达遂连忙走上来,接住了针管子,代他打完了这一枚止血针。

菊清见爸爸连站着都有些摇摇摆摆的神气,遂把他扶住了,望着他惨白的脸色,低低问道:

“爸爸,您怎么啦?您的面色这样难看,您的手很凉呀!”

“没有什么,我要……静静地坐一会儿,我……需要养一会儿神。”

国良颤抖着声音,轻轻地回答。这时楚伯贤又继续地大声骂道:

“我要报仇!我……要杀死这一班可恶的奴才!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枪毙!我……恨不得把他们咬死!”

“爸爸,您不要高声地乱嚷,您静静地休养吧!明天可以给您手术哩!”

姗姗是个细心的姑娘,她听爸爸这么骂着,而齐老伯的脸色立刻惨变起来,觉得其中大有研究的必要。在她乌圆眸珠一转之下,忽然猛可想起了齐小良的行动。这就恍然有悟地暗暗想道:莫非爸爸就是被小良暗杀的吗?大概齐老伯是已经知道了,所以他听爸爸大声地说着要重庆分子统统枪毙的话,使他急得没有心思救治爸爸了吗?假使果然如此,那……不但齐老伯左右为难,就是我也左右为难起来了。因为小良既然是我杀父的仇人,那我如何还能跟了他一同出走呢?不过姗姗的思潮是不停地起伏着,她又觉得小良的行为是正大光明的,他为了爱国,如何还能顾得了一切呢?自古以来有很多大义灭亲悲壮激烈的故事,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啊!姗姗这样想着,就把心肠硬了起来,觉得爸爸就是不救而死,他也是死得应该呀!但她表面上却又放低了声音,向伯贤轻轻地安慰。

罗文达和菊清把伯贤躺着的活动病床推到病房里去,这儿楚太太和姗姗也就一同跟着过去。梅邨见爸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于是低低地问道:

“爸爸,您在想什么呀?”

“这……这……叫我怎么办呢?我……我……不是变成一个助纣为虐的帮凶了吗?我……我……如何对得住国家?我如何对得住民族?”

齐国良似乎没有听见梅邨这样地问他,管自站起身子,两眼向前直望,额角上汗水像雨点儿一般冒上来。梅邨听了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心里还有些莫名其妙,遂又继续地问道:

“爸爸,您……在说些什么呀?”

“我……我……为什么要做医生?我……我……为什么要在这沦陷区里做医生?苦海慈航?良医?哈哈!我……毁了你这良医的招牌吧!”

齐国良望着壁上悬着的那块横匾,上书良医的字样,这是一个病家送他的镜框,他忍不住哈哈地不正常地大笑起来,随手在桌子上拿了一只茶杯,猛可向玻璃框上掷了过去。只听乒乓的一声,玻璃框打了粉碎,同时齐国良的身子也跌倒在地上了。

梅邨一见爸爸这个疯狂的神情,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骇异和害怕,一面大叫妹妹快来,一面连忙蹲身把爸爸抱起。只见国良口吐白沫,脸似死灰,竟满头大汗地昏厥过去了。

菊清等众人在病房一听诊病室内发出乒乒乓乓一阵东西打碎的声音,接着又听梅邨竭声地高叫,好像发生了什么惨事的样子。一时大家都吓了一跳,慌忙三脚两步地奔到诊病室,见国良已经人事不省了。罗医生急忙把他抱到了沙发上,一按他脉息,一听察他的胸口,觉得他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所致。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受不住这打击,竟变成脑充血了。因此急得手慌脚乱,连叫怎么办怎么办?菊清也急得哭出来了,说道: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你……你……快给爸爸打针呀!”

“咦!奇怪了,亲家翁如何好好儿也会患起急病来了?啊呀!那明天谁给伯贤动手术开刀呢?罗医生,你可有本领开刀吗?”

楚太太又惊又奇的表情,说到后面,忽然想到了明天开刀没有了人,因此更急得心头乱跳,拉住了罗医生,慌慌张张地问。罗文达这时候哪里还有回答她说话的工夫,急急地先取了针药,给国良打了一枚强心针。菊清伏在爸爸的肩胛上,只会连连地哭叫着不停。但是国良却没有苏醒,胸口不住地一起一伏,从而可知他那颗心是跳得特别快速。文达一面劝住了菊清,一面叫她快去把活动病床推来,把国良也送到病房里来了。

这时楚太太一心在想着明天动手术没有人的问题,所以她跟在文达的后面,连连追问他有没有开刀的经验。罗文达皱了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道:

“不瞒楚老太说,我原是一个助医的资格,叫我负责开刀去钳取子弹,恐怕我没有这个把握吧!”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这真是屋倒碰着连夜雨了,若明天没有人给他动手术,他……他……不是很危险了吗?”

楚太太听了,急得双泪交流,忍不住要哭出来的样子。姗姗遂想出一个主意来,向楚太太说道:

“妈,您且不要伤心呀!我想齐老伯既然患了急病,那么把爸爸还是赶快送到别家医院里去吧!”

“姗姊姊这话说得不错,楚老伯原是从同德医院转送过来的,那么仍旧车送到同德医院去吧!”

菊清为了卸脱责任起见,遂点头表示赞成,于是楚太太母女两人吩咐阿三来帮着把老爷抱上汽车,又送伯贤到同德医院去了。梅邨虽然想伴着爸爸,但恐怕楚太太多心,以为媳妇到底是外头人,只有爸爸,而没有爷爷。因此也只好向妹妹叮嘱,说爸爸若好一些了,要随时地用电话去告诉她,菊清点头答应,梅邨遂和楚太太陪同伯贤一同到同德医院去了。

菊清等他们走后,便拉了罗文达的手,眼泪汪汪瞟了他一眼,表示十二分猜疑的神气,低低地说道:

“文达,我觉得爸爸突然会患了这个急病,真叫人有些奇怪。莫非他老人家为了不肯救治他枪伤而又没法推却,因此一急成病的吗?”

“这也难说,因为他老人家忽然疯狂地拿了茶杯把这块良医的镜框也打碎了,他的神经不是完全受了过分的刺激吗?”

“但是爸爸这个病不知要不要紧?万一不幸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菊清一面忧愁地说,一面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罗文达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菊清,你且不要哭呀!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吧!等爸爸苏醒的时候,我们看他情形怎么样再说吧!”

“这……个不知廉耻的奴才,自己做了敌人的走狗,还没有一些觉悟的意思,竟要残暴地把爱国志士一个一个地枪毙。爸爸想着哥哥,所以他老人家急昏了。”

“唉!这个恶劣的环境,我们如何能够忍耐下去呢?”

文达、菊清夫妇两人一面感叹着说,一面忍不住流了一会儿眼泪。这天晚上,他们都没有上楼去睡,就在病房里陪了国良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九点半的时候,梅邨来了电话,菊清遂急急地去接听。只听梅邨气喘喘地说道:

“妹妹,爸爸的病体怎么样了?”

“爸爸仍旧昏迷呢!姊姊,你爷爷在同德医院可曾动过手术吗?”

“爷爷在今天清晨四点钟还没有动手术之前,他已经断气死了。”

“啊!真的吗?”

“这还有骗你的道理吗?妹妹,我此刻要到殡仪馆去了,不能来看望爸爸了,你代我向爸爸请安吧!”

梅邨在那边说着话,便把电话挂断了。菊清暗想:这个老贼死了,至少我哥哥和那一班爱国志士可以有一些安全。心里十分欢喜,遂连忙来告诉文达。文达听了,也连连称快。这时病床上的国良,却似乎听到了,低低问道:

“梅邨来电话说楚伯贤不治而死了吗?”

“是的,爸爸,您此刻好些了没有?”

菊清听爸爸能开口说话了,心里十分欢喜,遂连忙含了温情的微笑,柔声地问他。国良的脸上也浮现欣慰的笑意,微微地点点头,颤声说道:

“他死了?我……我……就是死了,也……就……很值得了。”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呀!”

“孩子,不要哭,不要难过,我……年纪老了,活着也没有用。只要你哥哥和这一班好青年能够安安全全地活在世界上,那我心里是多么安慰呢!文达,今天病人多不多?你不要为了我,疏忽了救治世人的责任。你快些出去,给他们这一班痛苦的病家去治病吧!”

国良伸手摸着菊清的头发,向她低低地劝告。他一面抬头又向文达望了一眼,小心地叮嘱。文达自然不敢违拗,遂含泪答应,只好出了病房,到诊病室内来给病家看病了。

许多病人知道齐老医生不舒服,大家都到病房里来向他问好。国良因为没有精神说话,只向大家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

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又是傍晚的时候了,齐国良的病症是由于脑神经受了极度的刺激,当时昏跌倒地,变成了中风。所以此刻病势转剧,神志更为迷糊。菊清伏在床边,忍不住暗暗啜泣。文达连连地抓着头皮,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急救他的办法来。

正在这个当儿,忽然香妮领了一个青年匆匆地进来,口里还叫着少爷回来了。菊清急忙回身过去瞧望,果然是二哥小良已跨步走进房来。这就惊喜悲痛地奔上去,拉住了小良的手,哭叫着说道:

“哥哥,爸爸病得厉害哩!”

“啊!怎么好好儿的忽然病了?爸爸,您不孝的儿子回来望您了!”

小良听了这个消息,吃惊得啊了一声叫起来,一面推开菊清,一面伏在床边,拉了国良的手,却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国良睁开眼睛,想不到竟见到了儿子,他憔悴的脸上不由浮了一丝微笑,点头说道:

“小良,你没有发生什么危险吧?”

“爸爸,我很安全。我……早想来望您老人家,但……我……因为……”

“小良,你不要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的苦衷。你的同志王先生他已告诉过我,你……真是一个忠孝双全的好国民!”

“爸爸,孩儿很惭愧,这是爸爸平日的教训,所以使孩儿稍为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爸爸,王先生已和孩儿碰过面了,我听了他的话,我知道爸爸想念我,我……不能不来望爸爸了。谁知道爸爸竟病了,这……是怎么病的呀?”

小良十分感动而又无限痛苦地说,他望着父亲惨白的脸色,眼泪像泉水般地涌了上来。罗文达站在旁边,遂把国良不愿救治伯贤而又无法推却因此一急中风的话,向小良告诉了一遍。小良听了,益发泪如雨下,哽咽着说道:

“爸爸,您……太伟大了!”

“这……算不得什么,孩子,我假使这次能尽了医生的责任,那么楚伯贤一定得救,一定不会死。但他不死,你们就得被他严紧地追捕,说不定都会遭他的毒手。那么我简直不是在救人性命,我是在帮着汉奸杀害爱国志士了,你叫我怎么忍心?但是,我若袖手旁观看着他流血而死,那我……又怎么能算是一个救治世人的医生呢?因此……我……就急得糊涂起来了!现在我还能够见……到……你……的脸,我……总算……也能瞑目的了。”

国良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他不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小良一面流泪,一面伸手握住了文达的手,急急地说道:

“文达,你……有什么特效药?快把爸爸的病急救一下吧!”

“我……我……已给他老人家打过了针,但……竟没有效力……”

罗文达急红了脸,有些口吃的语气,难过地回答。国良摇摇头,断断续续地又说道:

“文达……救不了……我……这个病,就是别的医生也不能救我这个病,我……我……是不能活下去了。但我在临死之前,还能知道我儿子的安全,我……我……是多么的安慰。”

“爸爸,您……怎么会病得那么快?”

“爸爸,您……别说这些伤心话吧!”

菊清是早已伏在国良身上哭泣起来,于是小良和文达也伏到床边去,一面哽咽着说,一面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国良脸上显出非常惨淡而悲痛的神色,失了精神的两眼,凄凉地望着他们,说道:

“小良,你的身子已经贡献给国家了,我也用不到为你担忧了。文达,你和菊清还是离开这肮脏的环境吧!我今天倒希望你们还是到自由的空气中去干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爸爸,我们一定听从您老人家的话。”

罗文达含了眼泪,低低地回答。小良是不断地流着泪,菊清却抽抽噎噎地哭泣不停。国良淡淡地苦笑着又低低地说道:

“你们大家不要伤心!来吧,孩子,在这仅有一刻宝贵的时间中,给你们的爸爸来拉拉你们的手……”

“爸爸!”

菊清很快地伸下手去,在抽噎声中还叫了一声爸爸。小良和文达也去拉他的左手,大家心头都觉得有阵说不出的悲痛。但就在这个时候,齐国良轻轻地透完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安安静静地脱离了这个黑暗混浊的世界。

黄昏是整个地笼罩了宇宙,窗外飞掠着一群归巢的林鸟,叽叽喳喳地低唱着这安息的晚歌,好像也在惋惜着这位良医的消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