嘡嘡嘡礼拜堂的钟声,正一下下悠悠扬扬地敲着,信徒们早已一个个挟着《圣经》听道去。那时室中有一个少年,犹呼呼地酣睡在床上。原来今天乃是个星期日,所以外滩各银行各洋行都停止办公,怪不得日上三竿,那个少年还正在寻他的好梦。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从房外就有一个茶房走进来,到那少年的床前,口中很焦急地喊道:
“吕先生,你快起来吧,温公馆里的电话已来两趟了。”
少年被茶役喊醒,两手揉着眼皮,一面还连连打着哈欠,口里嚷着道:
“有什么要紧事,要你这样的大惊小怪,左不过叫我打牌去吧。”
茶房听少年这样说,一面打好洗脸水,一面又叫道:
“吕先生,今天怕不是叫你去打牌吧,我听电话中的声音,并不是像那位二姨太的口气,好像是一个年老男子的声音。”
少年随手拿过衣服披上,打上领带,忙问道:
“那么说些什么呢?”
茶房道:
“他说叫吕先生赶快就来,公馆里昨晚上来了强盗。”
少年早已穿好衣服,跳下床来,向他唉了一声道:
“那你老早就可以说了,为什么偏要先说这些废话。”
说时,瞥眼瞧见写字台上摊着一张时报,上面用挺大的红字标题,少年忙拿起瞧道:
静安寺路温公馆发生盗案,死一男伤一女
昨晚十点零五分,温公馆门前突然有汽车一辆,疾驶而至。车上跳下身穿大衣男子三人,向门上投刺晋谒主人温五楼。当下仆役拿了名片,进去通报,该三男子便紧紧跟着,一同入室。其时温五楼方和其妾方氏躺在书房间的沙发上,静听无线电播音,突见门役伴着三个陌生男子进来。正待起身动问,不料该三男子便即各出手枪,吓禁声张,一面叫五楼取出铁箱钥匙。五楼拒不交出,盗即开枪示威,不料一弹正中五楼胸口,一弹飞入方氏右腹。五楼犹大喊捕盗,盗遂又发数枪,五楼当即倒地。盗见已扰大祸,意殊慌张,无心搜劫,遂将方氏手上金镯一副、钻戒两只抢去逃逸。事后由门役鸣捕到来,盗已远飏无踪。当将伤人车送医院。闻五楼因流血过多,到院便即身死。方氏则尚未脱离危险云。
少年瞧完这个新闻,脸上顿时大惊失色,口中不觉大声喊道:
“啊呀,这可不得了,怎么温大班已给强盗打杀了。”
原来这个少年姓吕名叫少芹,乃是温五楼的内侄。温五楼是上海海品洋行的买办,正妻吕氏早卒,娶妾方氏、袁氏,均未生育。五楼生性吝啬,刻薄成家,自幼便在海品洋行办事,现在已有三十余年,家中积资两百余万。因少芹是他大夫人吕氏的侄子,所以带在身边,今年也已把他荐到海品洋行充一个会计员。洋行里是没有住宿的,少芹因此便住在北京路一家茶栈里,这个茶栈名叫久大,五楼也有股份在内。少芹在行里服务,一天到晚没有休息工夫,趁着今天是星期日,意欲睡得迟一些儿。不料温公馆里竟会发生这个乱子,这叫少芹怎么不要大惊而特惊呢。这时茶房见他瞧了报纸立即脸儿失色地大喊,因便插嘴问道:
“吕先生,怎么啦,你也这样的大惊小怪?”
少芹道:
“你还问呢,你不瞧见了报上的新闻吗?温大班是已被强盗杀死了,照报上说是死在医院里,现在不知道到底怎样。”
少芹一面说,一面连忙匆匆地揩一把脸,披上大衣,便立刻坐车到温公馆去。等到少芹走进温公馆,只见里面鸦雀无声,少芹一问,只剩两个老妈子和两个小丫头。老妈子一见少芹,便指手画脚,十分惊慌地告诉道:
“吕少爷,老爷昨夜给强盗打了好多枪,老爷身上的血不晓得流出来多多少少,我们是真吓得来。还有二姨太也打着一枪,幸而三姨太是到张公馆里打牌去,不然大家不是都要打伤了吗?”
少芹听她噜噜苏苏地说了一大套,因急急问道:
“现在他们是在哪一个医院里呀?”
老妈子道:
“老爷是已经死在医院里了,二姨太听说也非常危险。”
少芹忙道:
“这些我是都早已知道了,我问你他们是住在哪个医院。”
老妈子顿了顿,回头向另一个老妈子道:
“我也急糊涂了,你知道在什么……”
旁边那个眨了两眨眼,怔怔道:
“好像是叫什么美丽医院。”
少芹听了,又气又笑道:
“上海从来也没有这个医院的。”
倒是小丫头插口道:
“是在白克路的美仁医院。”
老妈子哦了一声道:
“对了,正是这个。”
少芹不等她说完,拨转身子,早已三步并作二步跑出大门,跳上车子,叫车夫快快拉到美仁医院。不料走到医院一问,说温五楼已于早晨送到万国殡仪馆,只有方氏睡在特等病房里。少芹意欲到病房里先去瞧瞧二姨太的伤势,但是却被看护阻住道:
“医生关照,病人热度很高,任何亲友,不好惊扰。”
少芹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便又出了医院,急急地赶到万国殡仪馆。但见大门口正在悬扎素彩,奔到大厅,也正在陈设。厅上拥挤着不少的办事人员,一见少芹,个个都向他点头。原来那班办事员,不是海品洋行的同事,便是温公馆里的账房和西席老夫子,所以都和少芹很熟很熟,彼此招呼一回。账房百篇道:
“我给表少爷两个电话,你却还睡在床上吗?”
少芹道:
“后来茶房告诉我的,三姨太呢?”
百篇把嘴向里一努,少芹便急向里面找三姨太,谁知找了一会儿,却是不见。方欲回身找表弟如玉去,恰巧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走来,少芹一见,便即喊道:
“曼曼,三姨太和少爷怎么都不见了呀?他们是到哪里去了?”
曼曼见是少芹,便也喊道:
“表少爷,三姨太昨天因打了一夜的雀牌,今晨回到家里,一听老爷已送医院,她也赶到医院,不料老爷已死,她就伴着老爷到这里。此刻因身子实在倦极了,所以在里面打盹。少爷和孙少爷大概在外面,表少爷,你没瞧见吗?”
少芹听了,心理暗想:姑父辛苦一世,挣了不少家私,现在死了,一个都没有真心地可怜他,想来做人也真空虚极了。这个如玉表弟,不是我姑父的亲骨肉,到底是不相干的。少芹正在低头感叹,忽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进来。少芹抬头一瞧,只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后面又赶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两个人开着玩笑。一见少芹在里面,都慌忙停止玩笑,一个叫声表兄,一个叫声表叔。少芹见这两个人,一个正是表弟如玉,一个乃是表侄楚宝。
阅者到此,一定要来责问作者写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了。作者不是说五楼先娶吕氏,后讨两房姨太,三人都不曾生育吗,现在怎么不但儿子有了,连孙子也有了?难怪诸位要不明白,让作者来详细说一下。
原来五楼是一个深心人,他因自己年已衰老,膝下并没有半个儿女,因此便日日担心,欲于温家近房侄辈中,挑选一个聪敏的作为继子。后来果然给他挑着一个,就是现在这个温如玉。五楼自过继如玉之后,心中又暗自思量,他想:我现在在上海方面已置了不少房屋,造了一座住宅;而在甬江原籍,也已建筑楼房三进,且买有田地二千余亩,此外又做了不少事业。这样若没有一个克家的令子,好好儿给我保守家业,这真是一个很痛心的缺憾。一面他又想起他的夫人吕氏,娶来不到二年,倒也生过一个儿子,当时我给他取名如璧,这个孩子又胖又白,实在不像是个短命的样子,但是养了不到八个月便死了。那个孩子若养到现在,倒也有三十几岁的人了。他有了三十几岁,照理我是也可以有几个孙子见面了。但现在孩子是死了,孙子当然更谈不到。而且他的娘也会死了,这是多么使人伤心。。为此我又讨了两个姨太,谁知二姨太方氏又是不会生育的。方氏既然不会养,那三姨太袁氏,我终以为多少可以养一个了,不料她竟和二姨太是一气贯穿,好像两人商量好似的。现在虽然已过继这个如玉孩子,但我已是六十花甲的人,媳妇虽已娶来,孙子却仍未见面。我想把我长子如璧名下,再过继一个孙子,如是,则我百年之后,有子有孙,倒也不觉得寂寞。还有一层,我的过继儿子倘然不知长进的话,我终还有一个过继孙子可靠,若过继孙子不好的话,那过继儿子也许能够好的。
五楼心中既这样计划着,所以在上几年冬天里,又给如璧过继一个儿子,就是现在这位孙少爷楚宝。楚宝今年十四岁,如玉今年二十岁。如玉的妻子叫王意心,今年倒有二十四岁,比如玉长了四年,这个也是五楼用心过度的缘故。因为五楼唯恐如玉荒唐,所以故意把儿媳妇定的长了一些,以为可以管束儿子的地步。谁知如玉生来就是个纨绔儿,因意心年纪大了一些,娶来不多几时,心里就不喜欢,一年之中,也不知有几个月住在家里。好在这位意心小姐,倒也不是拘于旧礼教的女子,你尽管不回家,她也不来劝谏你,所谓我行我素,各自寻找欢乐,因此倒也不会发生什么空房独守的苦闷。楚宝虽然年纪尚轻,五楼也早已给他定下一房媳妇,姓裘名叫莲仙,现在学校里读书,莲仙的爸爸裘其俊,是在江西当县长的。这些都是温公馆过去的历史,现在略为表明,尚有许多风流秘史,且待以后慢慢再说吧。
且说少芹当时一见如玉和楚宝,叔侄两人嘻嘻哈哈笑进来,不像是死了爸爸般的,简直一些儿都没有伤心的神气,心中不免暗暗叹息。一面便拉住如玉的手,说道:
“姑父昨夜被害,你可在家吗?”
如玉微笑道:
“不瞒长兄说,我和楚宝昨夜正在东荟芳小金刚钻家里吃花酒,因为是一个把兄做的东,所以弟是不好意思不到的。后来账房百篇打电话给我,说是爸爸被强盗枪杀,我还当他是诳我。百篇见我不信,他又叫西席卜士仁先生再打电话催我回家,我没有法想,所以当时只好回来。谁知我来了,强盗已去,爸爸早已死在医院里了。”
少芹听他的话,好像是在谈一桩新闻,一些儿不关痛痒,似乎还很得意的神气,脸上含着微微笑容,对于眼泪水那是更谈不到了。心中想来,真有无限的悲痛。那时外面已来叫他们吃午饭,少芹、如玉、楚宝三人便跟着出来,只见大厅上已陈列五楼的尸体,灵床上覆着一条大红绣花缎被。五楼面部虽已经过化妆,但他双目半闭,双眉紧蹙,看过去虽不像是个尸体,宛如生前,却也显出痛苦的神气。少芹见了,想起姑父在日待他种种的好处。自己是个从小没有爷娘的人,自己姑妈又是早就亡了,此刻姑父又死得这样惨痛,顿时胸中只觉一阵酸气,从鼻子里直透出来,两眼中的泪水,也就忍不住扑簌簌滚下来。卜士仁见少芹垂泪而泣,他便走过来劝道:
“少芹兄,别伤心了,东家此番惨亡,原是大大的不幸,但已享寿花甲开外了,也可称为福寿双归、死无遗憾的了。像我们这等寒士,终年没有好好儿地享受作乐,虽然是活在世上,差不多和死去的一样了,真是个活死人。你想还不是像他死去的荣耀吗?”
少芹听他满口不伦不类的胡言,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因碍着情面,只好敷衍着他。这时百篇又从外面拿进五套麻衣,两套是男的,三套是女的,只听他高声叫道:
“三姨太,你们三套女麻衣在这儿,要不要先拿去穿一穿,腰身合适不合适。”
原来这个三姨太名叫袁遏云,年纪不过刚过二十五岁,先本是长三堂子出身,唱得一口好京腔。五楼爱她臀儿很大,说是能够生育儿子,因此把她脱籍讨来,当时整整花了八千多洋钿。这句话也有六个年头,哪知遏云的屁股虽然大,遏云的肚皮竟一些儿都不会大。所以五楼瞧了她屁股,是一团的高兴,可是瞧了她肚皮,则又起了无限的烦恼。那时遏云和意心听了百篇的喊声,已经从房间出来,见了这粗厚的麻衣,心中好生讨厌。因娇声地对意心说道:
“少奶,你瞧这样粗糙的衣儿,叫我们穿在身上,不是很难看吗?”
意心把嘴儿一撇道:
“上年我爸爸死了,我嫌它难看,我也没有穿,现在三姨太如不爱穿,我们大家就不穿好了。死了人便有这样的噜苏,真讨厌死人了。”
遏云道:
“少奶的话不错,我们只要有心记得老爷,穿不穿是没相干的。”
百篇一听两人的话,便望着两人笑了笑,慢慢走开了。遏云遂叫曼曼把麻衣拿进去。那时外面吊孝的来宾,已拥挤得满厅。遏云和意心因为心中并没伤心,要想在灵里哭几声,无论如何是哭不出的,所以只好叫曼曼来代替。外面来宾听了,倒还着实替内眷们伤心哩。满厅来宾,有的高谈强盗可恶;有的埋怨门役不好,不应该不先问个明白,却把强盗引到公馆里来;有的说这许多保镖是死人,强盗来了,吓得都避开不出来;有的却说五楼伯年纪是也差不多了。少芹见这几个说的人都是温家族人,心里又觉说不出的感触。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忽见美仁医院差来一人,说你们的太太不好了,请这里的少爷快去一趟。众人听了这话,早又各大惊失色。
要知二姨太究竟死活如何,且瞧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