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美仁医院着人到万国殡仪馆,叫温如玉急忙赶去,说是你们这里太太病重。如玉既要在此送殓,又要到医院送终,急得如玉声声叫苦。心中暗怨爸爸妈妈,真好不识相,为什么要同时身死,累得自己东奔西跑,一刻都没有空闲。好在阿二的汽车停在门外,如玉便赶忙跳上,叫阿二快速开到美仁医院里去。不多一会儿,汽车早到院门,如玉匆匆下车,奔到特等病房,即有看护出来道:

“是不是温公馆里来的?”

如玉点头。看护遂领如玉到院长室,见过院长马平伯,平伯便向如玉叫道:

“密司脱温,你的姨娘热度实在非常的高,鄙见非得将她小腹剖开,钳出子弹,一时恐难见效。但敝院章程,如遇解剖等割症,非得本人亲族签字,不能擅施手术,为此请你过来问一声,究竟是否开割,还请你定夺。”

如玉道:

“这个我们是个外行,实在做不来主,你先生是要割的,就割是了,好歹我终给你签个字,其实就是你割好后,我再签字也不要紧。”

平伯一听如玉说得这样马虎,便也笑着说道:

“并不是这样说,因为敝院的章程如此。”

如玉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照章程办事好了。”

平伯听他十分爽气,毫不顾虑,这样的下辈,自从解剖病症以来,倒还只有第一次瞧见。因急忙叫了看护把证明单取出,送到如玉面前。如玉在台上提起笔来,便歪歪斜斜地签了一个字,又问平伯:

“还有什么手续?”

平伯道:

“现在没有事了,密司脱温,请你回去好了,待这里施过手术,病象如何,再行打电话给你好了。”

如玉两手一抱,道了一声感谢,也不到病房里去瞧瞧姨太,遂即匆匆回身,又跳上汽车,回到万国殡仪馆来。

等到如玉回到馆里,百篇早已把五楼衣衾棺椁,通通备办舒齐,单等四点钟一敲,便是大殓的时辰。这时众宾午饭早已用过,有几个客气的都已纷纷回去,而下午来的吊客,又车马盈门、络绎到来。如玉虽然肚饿,也只好站在灵房答礼,心里连叫晦气。

这时孝帐内坐着三姨太和如玉夫人王意心,左右首分开,因为上午是叫曼曼代哭,下午若自己再不哭几声,心中究竟有些过意不去,而且三姨太的心中,胸有成竹,别有用意。当每一个吊客到来,她必先把帕儿掩着半面,那两双俏眼却偷偷打量着,见有风流潇洒、容貌出众的美少年,她就秋波盈盈很注意地和人家做媚眼,一面却哀哀地啼哭着道:

“我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呀,你怎么好狠心地就丢下我去呀,你叫我依靠哪一个好呢?我的哟,你要明白地告诉我,我是已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儿了,有谁再知道我的心呀?”

这样没有眼泪地哭了一会儿,倒好像是在唱《四季相思》的曲儿。坐在对面的意心听了,心中也不觉暗暗好笑。一会儿,三姨太见吊客退了,她便叫曼曼暗中去调查这个的姓名、那个的年岁,和我们老爷是个怎样的交情。曼曼一听她吩咐,便穿梭似的向百篇或是士仁探听,有的百篇知道,有的士仁认识,倒也给她调查得很详细。

这时一阵吹打,又是一阵西乐,如玉双手扶着五楼的头,楚宝双手捧着五楼的脚,一面由馆中人扶着,倒已把五楼遗体殓下棺去。三姨太和王意心纵声号哭一阵。一时盖棺设灵,众人忙碌一阵,又把五楼半身相片高高供在中间,众亲朋又各祭奠一回。棺材的左右满满陈列着花圈花篮,定一七之后,先行下葬,择日重行举丧。各事完备,早又黄昏时分,那时宾客已散,少芹便对如玉说道:

“表弟,这里事备,你先回去吧,因为家里没有人。医院那边,待我给你去瞧姨娘。”

如玉听了,很是感激,因为自己有几个夜里一连地在堂子里玩,没好好儿地睡,今天又忙碌了一天,此刻很觉有些儿支撑不住。今听少芹这样照顾他,心里怎不感激呢,因答道:

“这样有劳表哥了,回头请你到舍间来。”

少芹答应,如玉和楚宝遂先坐车回去。这时大门外停着好多辆汽车,都是温公馆里备着接送客人的。三姨太和意心这时也早改了全身缟素,一个扶着曼曼,一个扶着盼盼,方从里面娉娉婷婷地出来。抬头忽见大门外又进来两个徐娘半老妇人,一个身披元色软缎斗篷,白缎绣花鞋子,脸上满涂着雪白香粉,还画着细细两条眉毛,看过去只不过三十岁左右光景;一个身穿海虎绒大衣,手中还挈着一只小小的黑漆皮匣,脚上穿一双咖啡色平底皮鞋,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年纪也不到四十。一见了三姨太遏云和意心,便加快了几步,伸出手来把两人的手握住,口中便连连地喊道:

“我的三阿姨,我的大嫂子,怎么干爹会凭空地遭了这个祸事,我们前几天不是还大家好好儿地打过牌吗,统共不到四天,再也想不到就没有见面了。”

她两人一面说,一面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遏云见这两人,一个穿绣花鞋的是叫小脚阿金,穿大衣的是叫蓝桥别墅,从前都是堂子里红倌人。现在小脚阿金变作了老鸨,她自己开个堂子,那蓝桥别墅则已嫁给百和洋行买办朱小利做小。因此遏云和意心也叫声“阿金姐”,又叫声“朱少奶,快请里面坐”。

“可不是,我们老爷真死得好苦。”

这两个人为什么也会到温公馆来吊孝呢?原来也有个缘故,因为五楼在日,到堂子里去吃花酒打扑克差不多天天是有应酬的,因此就认识了这两人。阿金姐和蓝桥别墅见五楼是个有财有势的人,而且又是个色中饿鬼,要想骗他金钱是非牺牲色相不可。所以两人商量,竭力巴结五楼,暗地里果然都已搭上了手,后来一探听,五楼已讨了好几个姨太太,心里倒冷了一半。因此又想出一个法子,五楼虽年已半百,却是膝下没有一个亲生儿女,两人便再三要五楼认作干女儿。五楼本是爱着她们,因自己年已衰老,若再把两人讨来,未免被族中人笑话,今听两人情愿拜自己为干爹,心中十分喜欢,当然满口答应。从此干爹干女儿叫得非常亲热,五楼倒也被两人着实骗去几个钱,可是干爹的权利,在干女儿身上别人所享不大到的,五楼却享受了去,所以双方都非常愿意。后来蓝桥别墅虽然嫁了人,但他们干爹干女儿依然常亲亲热热地往来走动。今天他们两人得到五楼被盗枪杀消息,所以便匆匆赶来。况且这里三姨太和少奶奶同她们平日感情,原也很是投机。这时小脚阿金和蓝桥别墅走到灵前,先向五楼遗像行了个礼,后来又走到棺材边哭了几声。曼曼、盼盼拧上手巾,让两人擦干了眼泪。小脚阿金又问二阿姨伤势怎样。遏云道:

“也是很危险,现在住在医院里。”

谈了一会儿,遏云又要两人同到家里去,小脚阿金说这几天院里很忙,蓝桥别墅说今天小利要回家,改日一定再来拜访。一时四人遂各分手,跳上汽车回去。

再说少芹走到医院里,见过院长马平伯,问二姨太的伤势究竟如何。平伯道:

“温太太的腹上因有一粒子弹嵌在皮里膜外,所以那膜便日渐溃烂,身体的热度也就日见增高。后来我用爱克司光一照,知非开割不可,所以叫家族前来签字。现在业已把受伤地方用局部麻醉,开刀进去割去腐肉,把子弹钳出,再用药线把它缝好。此刻她沉沉睡去,大约要过两个星期,方可完全脱离危险,万一又有别的现象,好在公馆里随时可打电话通知。”

少芹听了,心中略为放心。因问沉沉睡去,是否不好现象。平伯摇头道:

“这是我给她打安神针,故意叫她睡去,因她流血过多,若再不休息睡眠,恐怕精神方面够不到。”

少芹一听,又连嘱竭力设法,若能脱离险境,定当重谢,便回身别了平伯,又匆匆到温公馆来。一问如玉,盼盼告诉大少爷和孙少爷都在书房打盹。少芹因便到遏云房中,只见她仰躺在席梦思上,两指夹着烟卷,望着天花板出神。见了少芹,便坐起来叫道:

“表少爷,你此刻打从哪儿来?今天可叫你辛苦了。”

少芹道:

“说哪儿话来。”

一面又把二姨娘的伤势详细告诉给她听。一会儿曼曼又开上饭,意心便也姗姗而来,向少芹叫声表伯。盼盼走过来告诉说,大少爷、孙少爷睡得正浓,不便叫他醒,请姨太太、表少爷、大奶奶先用吧。三人用毕饭,洗过脸,遏云、意心有说没说地和少芹搭讪着。少芹不便多坐,遂回身到外面账房间来。只见百篇和士仁对面对地坐在写字桌旁,正在复核日间用去的账目。少芹见他结数共计用去大洋一万二千五百元,不觉伸了舌头,表示着骇异。百篇见了,心中一跳,口里叫着道:

“少芹兄,怎么啦,你奇怪这数目用得大吗?你不晓得,枪死的人和病死的人洗濯尸体是两样的,不但手术非常麻烦,而且一切费用比平常例须加倍。再单就拿今天这一口沙枋棺材的价目,也已要用去八千元,此外一切开销,真要算极节省极节省呢。”

士仁道:

“等到出殡那天,恐怕要比今天还要多用好几倍了。”

百篇道:

“这个自然,老太爷辛辛苦苦挣了这许多家私,死后自该给他出出风头。”

少芹心想:我并没开口,你们两人就要避清白,可见贼胆心虚。现在姑父死了,好歹让你们胡闹是了,因笑了笑道:

“你们可有预算吗?”

百篇道:

“今天怎来得及,这事是只好过了明天,大家再商量吧。少芹兄,你今天是不能回去了,好在这儿床铺多,我们聚在一起,既可商量,也就不觉得寂寞了。”

士仁道:

“少芹兄刚才不是从医院里来吗?你瞧瞧二姨太的伤势,究竟要不要紧?”

少芹道:

“据院长马平伯说,本来是很危险,现在他于下午已把子弹钳出。如能挨过三五天没有变化,那就无碍了。至于完全复原,非两个星期不可。”

百篇道:

“论起来,一个人家少不了老年人支持的,现在公馆里老太爷既然没了,要算二姨太是个当家人。她今年到底是已经四十有零的人了,比不得三姨太和少爷、少奶、侄少爷,都是年纪轻轻,一些事儿都不晓得。”

少芹道:

“对呀,二姨太实在是温家一个要紧人哩。”

三人谈谈说说,不觉已过半夜。卜士仁见少芹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哈欠,三人遂各自归寝。等到各人上床,三个人便左一转侧,右一翻身,各人倒又睡不着了。原来这三个人,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此时睡在床上,一反一复地想起来,所以大家都睡不着。

先来说赵百篇的心事吧。原来百篇是温家的老账房,年纪倒也有五十开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心里很是阴险。五楼家中一切收支以及地产房租收入,统统归他掌管。此刻五楼已死,二姨太又病在医院,如玉年轻,平日又浪费无度,家中无人做主。他想乘此机会大大地舞一下弊,捞一笔外快,所以他转的念头是在金钱上面。

卜士仁是公馆中一个西席,五楼恐楚宝被人绑票,所以请了西席,教他在家里念书,不给他上学校去。谁知楚宝虽然年纪只有十四岁,但身材倒是生得很高大。如玉每晚等到五楼睡后,他便偷偷地约着楚宝,一同到堂子里去胡调。如玉为什么要带着侄子一同去白相堂子呢?说起来实在是如玉的一个伤尽天良的计策。如玉的本身父母,原是一个极贫苦的人家,如玉过继到五楼家里,如玉还只有生下三个月。后来慢慢长到十六岁,五楼突然又过继一个孙子楚宝,那时如玉以为多了一个道伴,心里倒颇喜欢。不料这天,学校里几个同窗好友名叫阮学海、唐仲义的无意中对如玉说道:

“如玉,你的家财一半被你的侄子派去了,你此后快不要再浪费吧。”

如玉被这两人一言道破,他想这话倒真的不错。从此他便深恨楚宝,可是又不好意思怎样奈何他,因此他便常常记在心里,要把楚宝害死。直到今年,给他想出一个极恶毒的美人计,就是每天晚上引诱楚宝到堂子里去,一面叫倌人把楚宝迷住。楚宝这时是一个发育未全的人,就是智识也还幼稚,他只晓得玉叔待他真好,夜夜和他同玩,不要叫他花费一个钱。谁知如玉的存心是要破他童身,竭他精髓,使他成为一个童子痨,那五楼的家私,他便可独个享有,这在楚宝当时又哪里想得到。

卜士仁原是一个寒士出身,但为人也颇有心计。他见楚宝,好像见了财神一般,什么话都不敢得罪他。所以表面上虽是个先生,实际上等于仆役,不过趋候少爷,终日陪太子读书而已。士仁对于教书既然一些不要用心,他凭着自己还只三十岁左右的人,倒也长着一副白净脸儿,因此便用心到五楼的两位姨太太身上去。那晚他睡在床上,所转的念头就是要怎样才能够把二位姨太太勾引到自己身上来。三姨太也许自己还够不上资格,对于二姨太,我想她已四十多岁的人了,像我这样的能够竭力奉承她,夜夜陪伴她,她是一定乐意的。倘若能到手成功,那真是人财两得的好机会。因此士仁便也终睡不着。

那么少芹他到底是在转怎样的心事呢?原来少芹因为和五楼是在一个洋行,他当的又是会计员,现在姑父殁了,行中要换一个买办,自己的位置究竟会不发生问题。就是干下去的话,那会计部分,老买办要移交给新买办,这个手续将来也是很麻烦。因此他也左睡不着右睡不着。

三人的心事,虽然不同,但大家都是睡不着,真好像是个同病相怜。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