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迅速,离五楼的大殓已经是第七天了。这时上海各报,便登有一个挺大的讣告:

不孝如玉侍奉无状,祸延显考。清封奉直大夫五品衔,民国内政部特给三等文虎章,前浙江省长褒颁一乡善人匾额,五楼府君,痛于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五日,即旧历丙子九月十八日戌时,惨遭殂击身亡,距生于清光绪元年乙亥正月十六日卯时,享寿六十有二岁。不孝等侍奉在侧,当即车送万国殡仪馆,亲视含殓,即日遵例成服。今择本月十二日举殡,十三日安葬上海公墓,叨在亲友族谊。哀此讣闻。

不孝孤哀子温如玉泣血稽颡

齐期孙楚宝抆泪稽首

自从这个讣告登出后,就有不少的远地亲友,纷纷打电报来向如玉慰唁。一时上海各界,个个晓得今日是温公馆的温大班出丧日子。午后还不到两点钟,马路上就有不少的妇女孩子等在大出丧经过的地方,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不多一会儿,只听几个人大喊来了,大家都望向前去,果见先有一个人肩着路由牌到来,接着便是方弼、方相两个丈二长的开路先锋。后面十二匹顶马,顶马上骑着的人,手中执着一面尖角旗,旗上绣着一个“温”字,浩浩荡荡,飘摇高空。顶马后一对高灯、一对旗锣、一对路幡、一班西乐,接着便是二十四顶白缎手伞、二十四个白缎子冲风。再后便是浙江省长褒颁一乡善人的一方匾额,装在一双金漆亭子上面,亭后随着一班身穿白衣、头戴白帽、手执长香的送丧客人。再后又是四匹张号的顶马,金山银山,童男童女,纸做汽车一部,纸糊绿呢大轿一顶,又有纸糊的十二生肖、十二个月花名、八仙过海,都是制得精巧细致,透剔玲珑。此后又是二十四名龙凤吹打、一百副挽对、四十八个和尚,排得整整齐齐。再后一乘绿呢魂轿,轿前有四个穿西服的少年,臂上缠着黑纱。接着又是五十个缎幛、一对旗锣、二十四个道士、一只香亭,香亭中一张五楼半身遗像,亭旁也扶着四个白衣白帽的送丧,前面四个喝道夫,后面二十四名巡捕、二十四名警士。再后便是一班广东音乐队,细吹细打,再后便是一班孤儿院和学校的小学生,这些学生后面便是八盏明角灯、八盏纱灯。又是一班女尼,二十四个花圈、二十四个柏树圈、八对功布牌、八对亚字牌,又是一只大香亭,亭中摆着一只大香炉,沿路烧着檀香,丝丝袅袅,烟雾弥空。此后便是孝帏了,帏内孝子孝孙,坐着包车,慢慢拉着。孝帏后是北平来的独龙杠天平,四周全用平金红缎,绣着唐僧取经,新鲜夺目,前后要二十四人抬着。材后送丧女宾,汽车共有四十五辆。从爱文义路过虞洽卿路、四而轩、新世界、一品香、爵禄饭店,沿途均有路祭。从十二匹顶马起,到送丧汽车止,差不多要走三四个钟头,据老瞧大出丧的人说,上海自盛公馆大出丧后,要算这温公馆第二个热闹了。

不料上海人自看了这空前未有的大出丧,便一传两,两传三地传到宁波乡下去,谁知却传到了温如玉的本生父的耳里。如玉的本生父名叫温阿土,原是南乡桃花渡口务农为生的。在二十年的前头,阿土还只二十几岁。一日,也是合当有事,阿土方从家里出门,荷着锄头到田里去工作,谁知走不到十多步路,他的耳中只听到一阵哇哇小儿啼哭的声音,阿土心中好生奇怪。因此循声而往,却被他发现在垃圾桶的旁边,果有一个才落地的婴孩。阿土心中好生奇怪,四周是静寂得一无声息,只有一个旭红的太阳刚从地平线上跳跃而出。阿土把婴孩抱在手里,一面暗自思量:我的妻子昨天因为阿狗死了,她竟哭得死去活来,连茶饭都不想吃。现在这个孩子弃在路旁,任他啼哭,我现在发一个善心,把他抱回去,叫阿狗娘养起来,就算是阿狗不曾死去。但阿狗乃是个男孩子,这个婴孩不晓得到底是男是女呢?阿土一面想,一面走,早已走到自己的门口,他便三脚两步奔进房中,口里笑嘻嘻的,对他老婆嚷着道:

“阿狗娘,你快不要伤心了,昨天你哭阿狗,现在阿狗又活转回来了。”

他的老婆一听,起初并不相信,后来见阿土果然怀中抱着一个小孩,便连忙跳下床来,把这个婴孩抱过去,仔细一瞧。谁知不瞧犹可,一瞧之后,直把她喜欢得什么似的,俯下头去,对准了婴孩的脸儿吻个不住。原来这个孩子真的面目有些儿像阿狗,她吻了一会儿,便抬头向阿土笑问道:

“阿土,你怎么会晓得阿狗会活了,怪道你早晨起得那么早,说给我找阿狗去,现在我阿狗囡果然回来了。”

阿土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笑道:

“你不要傻了,人死了哪里会活吗,我老实地告诉你吧,这是我早晨在路上拾着的。”

因把刚才怎样拾着的事告诉一遍,一面又叫她把小孩的尿布扯下来瞧,到底是男是女。阿狗娘连忙一瞧,果然是个男孩,阿土哈哈笑道:

“你再不要哭了,我不是赔还你一个阿狗了吗?”

阿狗娘听了,沉思一会儿,脸现不悦道:

“我不要,我还道是真的阿狗活了,阿狗是我自己养的,肚不痛肉不亲,我可不要他。”

阿土忽然听他老婆这样说了,心中倒是一怔,想了许久,突然计上心来,把嘴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阵,把个阿狗娘喜欢得嘴也合不拢来,一时把这孩子又当活宝一样的珍贵了。

第二天早晨,阿土吃过早饭,便急急地赶到城里,走到周一民瞎子店里,拿出二百四十铜钿,叫周一民拣一个时辰八时,要拣得大富大贵,日后可以升官发财的好日脚。周一民听了,心中好生奇怪,便问阿土道:

“你要拣这个日子做什么用,你难道要拣了日脚去生儿子吗?”

阿土道:

“你且不要管他,我叫你拣个好日子、好时辰,你就替我拣一个好了。”

一民听了,微闭着眼睛,口中便即念道:

“正月大,甲寅,初五立春丁卯,二十雨水壬午。”

口中念着,指上又算着,过了一会儿,便睁开眼睛对阿土说道:

“今年戊午,我便替你拣了一个戊午年、戊午月、壬寅日、壬寅时,天德月德合局,文昌占禄。此命真是大富大贵,福禄绵绵。”

阿土道:

“这许多字,叫我怎样记得牢。请你还是告诉我年月日时辰好了。”

一民道:

“年月日就是今年五月十八日寅时,那你终可以记牢了。”

阿土听了,口中把今年五月十八日寅时重新念了两遍,记在心里,一面说声“先生,钱放在这里”,一面就回身辞别出来。阿土走出算命店,却并不回到家里去,匆匆向城中君子管教场走来。不多一会儿,到了一家大门口,他便进去,迎面见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立在大院中的花架旁欣赏绣球般的月季花。阿土连忙抢步上去,口中喊道:

“五阿哥,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那人一见是族内的阿土,因也回答道:

“阿土弟,今天你怎么会进城来?今年的田稻好吗?”

阿土一面笑着,一面跟他走到书房里坐下道:

“今年的中心稻很好。我因为内人上两个月里产了一个孩子,明天乃是一百二十日,今天我进城来买些鱼肉,意欲回去祭祭祖。经过府上,我想顺便来五阿哥这里,请你替孩子取个名字,因你老人家是个有福的人,将来孩子也可沾些儿光。”

诸位你道这五阿哥是谁?原来就是二十年前的温五楼,那时他已在上海海品洋行做会计主任,每年暑天必回乡一次,和阿土排起来是族内的远房兄弟辈。五楼有田五十亩在桃花渡,乃是阿土代他耕种的,所以阿土也不时到五楼家中来走动。上次五楼家里有个佣人和阿土说起,主人因为太太不会生育,近来正在想找个螟蛉子。阿土听在心里,谁知昨天早晨,齐巧给他拾进一个小孩,他本来是想补阿狗的缺,谁知阿狗娘说肚子不痛肉不亲不要他,因此阿土就转念头到五楼身上去。不过五楼是个财主,岂要穷鬼家的孩子做螟蛉子。因此阿土想出一个计策,和阿狗娘商量,便真的冒认是自己儿子。一面到算命店中去拣个好时辰,算为这孩子的生日,因为他晓得五楼也是懂八字的,叫他自入圈套。当时附耳和阿狗娘说的就是这条妙计。

诸君不要瞧阿土是个乡下人,倒着实有些儿心思呢。这时五楼一听阿土生个儿子,来叫自己取名字,因向他问道:

“你这孩子是什么日子时辰生的?”

阿土一听,心想机会到了,便说道:

“是五月十八日吃早饭的辰光。”

说到此,便又向五楼假意问道:

“五阿哥,这是叫什么时辰呀?”

五楼道:

“寅卯不通光,五月天气,吃早饭时候,正是寅时。”

阿土乘此,便又忙问道:

“五阿哥,我晓得你也是懂八字的,请你给我算算看,这个孩子的八字,到底好不好?”

阿土还不曾说完,五楼早已扳起手指,暗暗念道:

“戊午年、戊午月、壬寅日、壬寅时,好一个格局,怎会有这样的巧事?这孩子长大起来,可真了不得,但是生在这样贫苦人家,真好像是麒麟关在牛棚里,岂不是可惜。”

他心中一动,早就计上心来,冷冷地对阿土说道:

“你这个孩子的八时,也没有十分好,也没有十分坏,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八时。你明天倒叫你的嫂子把他抱进城来,送给我瞧瞧,我再替你取一个好的名儿,你看怎样?”

阿土起初听了,心中正在疑惑算命的八时拣得不好,后来又听他说要叫自己的女人抱给他瞧瞧。这其中一定自有些儿小道理,因也随便地答应道:

“好的好的,我明天一起和内人抱孩子来府上好了。”

五楼一听,心中却暗暗欢喜,一面又叫阿土吃了中饭回去。阿土道:

“不客气,明天来吃吧,今天我还要到市场买什物去。”

说着便站起来向五楼告别,五楼还亲身送到大厅前,口中不住地叫道:

“阿土弟,明儿早一些来。”

阿土满口答应,心里喜欢万分,过了二门,又出了大门,便三脚并作两步地回到桃花渡去。阿狗娘见了阿土回来,不等阿土告诉,心里就急起来。原来阿狗娘小名叫阿琴妹,是个童养媳出身,虽是田家妇女,倒也生得白净可爱。阿土因此便非常爱她,因了爱她的缘故,便非常地怕她。今天她见阿土从城中回来,手里慢慢挈着一篮子鱼肉,脸上很高兴的模样。她心中也料到这事有八九分希望,所以不待阿土开口,先忙把篮子接去,笑盈盈地叫道:

“阿狗爹,事情儿办得怎样了?”

阿土道:

“他还没有说出,单说要叫你在明天把孩子抱着,和我一块儿到他家去给他瞧瞧,然后再替我们取个名儿。”

阿琴妹听了,心中便觉不高兴,瞅着他咕噜着道:

“这一些事儿都办不了,亏你做一个高大的汉子。明天叫我抱着孩子一同进城,我身上只有破烂的这一件袄儿,你瞧瞧倒像个什么样儿。你不怕羞,我可丢不下这个脸,我不去。”

阿土听她这样说,心中暗自盘算,觉得阿琴妹的话句句真是玉律金科,一些儿不错。五楼家中用着侍女仆妇和小大姐,各个差不多比自己女人体面,穿的都是绸绫,插的都是金银,像我这个样儿,真是见不了人。

阿土一面想,一面把手抓着头皮,怔了一会儿,忽然又走近阿琴妹的身边,笑嘻嘻道:

“我倒想出一个法子来。东村的王大嫂,她不是新做着一件品蓝的丝绸袄儿吗?你何不向她借穿一回,她的身材不是和你差不多高低吗?”

阿琴妹一听,便把身儿扭了扭,向阿土白了一眼道:

“你倒说得出,别人家的新衣服,她自己还舍不得穿。我怎好意思开口向人家借呢,我不去。”

阿土见她又是一个不去,心里倒急起来,因拉她一下衣角,一面赔着笑脸道:

“我的好琴妹,千不好万不好终是我的穷不好,但是失去了这个机会,实在可惜。现在我不要你自己去借,我代你去借了来给你,那你终好依我一同进城去了。阿琴妹,你要知道,五阿哥若要这孩子,将来我们的希望可大啦。”

阿琴妹听他这样说,便嫣然笑起来,瞟他一眼,也不回答,自管拿了一条鱼和一方肉到灶下去。阿土见她已经默许,心中十分快乐,便急急地赶到东村。只见王大嫂正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拣稻子,他便开口叫道:

“王大嫂,你好。”

王大嫂抬头见是温阿土,她便忙也叫声:

“阿土哥,怎么你此刻倒有空呀?”

王大嫂一面说,一面早已放下稻子,站起来靠外面窗下的一张方桌上,倒了一盏茶,递到阿土的面前,口中还叫道:

“阿土哥,请喝一盏淡茶。”

阿土连忙道了谢,双手接过,一面笑嘻嘻地要向她开口,可是又觉得有些儿难为情,开不出口。王大嫂见他很局促的神气,因又向阿土搭讪道:

“阿土哥,你的阿土嫂好吗?怎么不叫她一道来玩玩呀?”

阿土心想,迟早终是要说的,快问她借吧,因便硬着头皮答道:

“大嫂,你不晓得,她因为明天要进城去,没有新的衣服,所以一早就同我吵嘴。我想大嫂是一个很四海的人,所以跑来跟你商量,意思要向大嫂借一件新的袄儿,暂时穿了穿,待明天下半天就好奉还的。”

王大嫂正要回答,忽听里面灶头上砰的一声响亮,王大嫂吓了一跳,因此要回答的话儿也就打断了。

要知王大嫂到底肯不肯借,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