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嫂慌忙往灶下去一瞧,原来是一双猫儿打翻了油瓶。王大嫂又好气又好笑,一面把猫儿逐出,一面把油瓶扶起,重新又走到外面,对阿土说道:
“我们像自己人一样的,这有什么要紧呢。阿土哥,请你等会儿,待我到房里就去拿出来给你。”
阿土见她果然答应,心里好像放下一块大石,弯着腰忙谢道:
“多承大嫂子这样美意,但是我终觉得有些儿不好意思。”
王大嫂笑道: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将来我也有求靠你们的事儿呢。”
王大嫂边说边到房中,走近箱子边,从里面取出新做的一件品蓝的袄儿。这时那头猫儿,偏又缠着王大嫂的脚儿,咪咪地叫个不休。王大嫂又骂了几声“断命猫,你给我的鞋儿要踏坏了”。说时,一面已用块布儿把衣服包裹好,拿出交给阿土说道:
“明天如回来得迟,你就不来还好了,改天不是也一样的吗?”
阿土接过包袱,便千谢万谢地感激,一面向王大嫂作别回家。王大嫂还远远地送到村口而回。这时阿土心中的欢喜,真是非笔墨可以形容得出。等他一口气跑回到家里,那阿琴妹早已把鱼也烧好了,肉也煮烂了,一碗一碗齐巧端着出来放在桌上。一见阿土手中拿着包袱,果然把新衣借来,心中方才高兴起来,含了笑容迎上去道:
“阿狗爹,王大嫂真的肯借吗?”
阿土笑道:
“王大嫂真漂亮,她一口答应肯借,这样好人,真也难得。你快去试试,腰身合不合适。”
阿琴妹连忙接过,奔到里间卧房,把袄儿穿上一试,觉得不大不小,绝不像人家借来。因忙又仍小心折好,一面暗想:等哪天我有了钱,一定也照样的做它一件。这时阿土早已坐在桌边,拿一只碗来去盛饭,却见阿琴妹从房中奔出来,笑盈盈地急忙将他碗拿下。阿土倒吓了一跳,只听她笑着道:
“你昨天不是剩有一斤酒吗?我已替你煨好了,你难道有了鱼肉,倒不想喝些酒吗?”
阿土给她一提,便也哈哈笑道:
“这个倒是真的,若不是你提起,我真个忘记了呢。”
说着,便把碗中已盛好的饭快快覆出,盖好盖子。阿琴妹这时已把酒壶提了出来,阿土慌忙接过,先筛一碗给阿琴妹,然后再筛在自己碗里。一面向阿琴妹笑道:
“你请坐下来呀。”
阿琴妹听了,觉得这样好日脚,只有和阿土洞房那天才有过,现在想起来,真好难为情,因羞答答地坐下。阿土见她脸儿红红的,一时也会意过来,因举碗向她笑道:
“来来,我们喝吧。”
两人都望着一笑,便对酌起来,一面把明天怎样进城去,到了五楼家中又怎样的说法,大家先练习一会儿。阿土很得意地道:
“明天五楼哥最好能够要这个孩子,那就可以向他要一二百元钱。我如果得到了这一笔钱,便先给阿琴妹做一套簇新的绸棉袄裤儿,那时你便可以时常到城里去玩。就是五楼的娘姨大姐见了,也不会笑我们寒贱相了。”
阿琴妹也道:
“那你也该做一件绸的长袍。否则我们一同出去,那成什么样儿呢。”
两人说到得意处,大家都笑起来。一面早已喝完了酒,各人又满满吃了两碗饭。阿琴妹把碗杯盏收拾到灶下去洗濯,阿土却把一根短短的旱烟杆捏在手里,慢慢地吸着,眼瞧着烟斗上一圈一圈烟儿向上直冒。阿土想着心事,那一双醉眼,早又朦胧地打起盹来。等他醒过来时,已经黄昏将近。他又逗着这个孩子玩一会儿,天早又黑下来,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阿土担了一蒲包的芋艿,阿琴妹穿了品蓝绸袄儿,抱着那个孩子,两人便匆匆赶进了城。等到将近五楼的大门,阿土又再三叮嘱阿琴妹,叫她牢记孩子的生日是五月十八日那一天吃早饭的辰光。阿琴妹点头道:
“我早晓得了,哪里会忘记。”
阿土不敢再说,便指着前面道:
“阿琴妹,前面的就是了。”
阿琴妹抬头一瞧,只见前面一条大街,街上造着一个像庙宇似的大门,门两旁还竖着一对旗杆,局面非常伟大。大门内摆了一小桌,旁坐一驼背老人,那就是温府的看门人。阿土是不时往来的熟人,看门人是认识的,所以只点了一下头,并不阻挡。阿土欲让阿琴妹走在前头,阿琴妹见里面东是房子,西是房子,恐怕走错了被人笑话,因白了他一眼,意思叫他先走。阿土只好领路,走完一条很长的甬道,便是第二道大门。二门内是个大院子,接着便是第三道的一个月洞墙门,门内正面一个大厅。从大厅穿到东首厢房,早有一个小厮出来,一见阿土,便喊道:
“阿土哥,你来了,这个是你的嫂子吗?我们老爷在书房间里已等你好久了。”
阿土听了,连忙跟着小厮走到东边一间小小的暖房,掀起门帘,只见五楼和二姨太正坐在房内的红木的交椅上,二姨太的身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西洋狮子狗。这个二姨太就是方氏,那时五楼嫡配吕氏刚才死去,二姨太讨了还不到三年,所以非常宠爱,更兼方氏年轻貌美、生性风骚,五楼更爱如珍宝。当时阿土连忙叫声五阿哥,又喊声二姨,一面回头又指阿琴妹知道,阿琴妹也忙一一见礼。五楼一面让座,一面问阿土道:
“这一位就是你的嫂子吗?”
阿土道:
“正是内人。”
二姨太遂抱过孩子,瞧着对五楼道:
“这个孩子额方耳大,人中也很长,倒是一个怪魁梧的人才。”
五楼一听,也连忙回头在二姨太手中把孩子打量许久,觉得煞是玉雪可爱,因便对阿土说道:
“老弟,这个孩子,我给你取一个‘如玉’两字,我希望他长大起来,做一个金马玉堂的人物,你看好吗?”
阿土听了,满脸笑容道:
“但愿应着五阿哥的金口,那我温家才有希望。”
五楼道:
“我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意欲在房下子侄当中挑一个像如玉一模一样的孩子,作为承继膝下,不晓得你的房下还找得出这样一个人吗?”
阿土一听,果然有些意思来了,因便假装不知道的神气,回答道:
“这个嘛,待我给五阿哥留心着吧。三房里是只有一个女儿,五房里一个孩子,今年倒已有五岁了,可是生成是个癞痢头。”
二姨太心想,人家说乡下人脑子最简单,这话真不错,老爷已经给他一个话因,他却听不出,因插嘴道:
“老爷既然喜欢这个孩子,就向阿土叔要了来,阿土叔难道会不答应吗?”
阿琴妹见五楼二姨太果然提起这事,也便假意做作道:
“这个孩子还只有四个月,一则恐怕太小,没有哺乳,二则也恐怕没有这样福气哩。”
二姨太道:
“这个倒不消顾虑,雇一个奶娘给他喂乳,还怕什么幼小。倒是嫂子怀了十个月的胎,不能让嫂子白辛苦一场的。我想叫老爷多给些儿金钱,横竖嫂子现在年纪正轻,阿土叔也是年强力壮,比不得我们老爷。说不定明年春天里,又要怀孕坐喜哩。”
这几句话正打在阿土和阿琴妹的心坎里,当下阿琴妹红晕着脸羞答答地道:
“既然二姨这样的说法,我们两人若再不答应的话,那也变成不识抬举的人了。”
五楼听二姨的话,心里正在惭愧,因为自己虽比阿土有钱,生儿子的本领,却是阿土来得强。现在见她听了二姨的几句话,果然答应下来,心里就又高兴了,便对阿土道:
“阿土弟,你可听见了吗?你的孩子,本来就是我的孩子,现在既然有过继的名目,但过继书倒必须要立一张。我瞧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我们立一张过继书吧。”
阿土道:
“随五阿哥的主意好了。”
五楼一听,便叫着小厮把外面账房百篇叫进来,叫他写张过继书,又叫阿土和阿琴妹都打一个押。一面叫账房取过五十元洋钿,送给阿土收下。阿土见只有这一些,心里大失所望。可是押已签好,又不好再反悔。后来还是阿琴妹对二姨太道:
“这个孩子自己养下来,也要花到不少钱。现在若仅只有五十元钱,恐怕我们回去还不够还债人呢。”
二姨太道:
“嫂子这话是真的,我给你去说,再添一半可好?”
阿琴妹和阿土听了,方才回嗔作喜。二姨遂又叫人到账房取五十元钱给阿土。这时外面已开进饭来,五楼、二姨、阿土、阿琴妹遂一起坐下,用过酒饭。外面又走进一个老妈子,向五楼叫道:
“老爷,荐头店里已陪来两个奶妈,要不叫她们进来。”
二姨道:
“快叫她们进来吧。”
一会儿老妈子带进两个年轻女子,倒也生得干净。二姨遂叫都留下,且给孩子吃了几天再说。阿土和阿琴妹见五楼连奶妈都已当即雇就,自己便携着阿琴妹向五楼作别回家。
从此以后,如玉便由人家抛弃的一个私生子,一跃而变为大财主温五楼的过继儿子了。这句话乃是二十年前头的事情,直到现在如玉长大娶亲,如玉不明不白的来历,这个事儿还只有阿土和阿琴妹两个人自己知道。现在阿土和阿琴妹都已精力日衰,想着如玉在上海过着快乐的好日子,本是早欲来申要求五楼帮助。为的是当时五楼说明,从此两人不许上门,这也是五楼为人的刻薄处,怕日后他们再来缠绕。现在突然听到五楼被盗打死,出丧又怎样热闹消息,阿土便和阿琴妹商量,当即动身到上海来了。
且说温公馆自从举殡出丧安葬之后,一阵忙乱,家下大小人等,早已把五楼生前的影像丢得一干二净,各人干各人心爱的工作。
我现在先要把吕少芹的工作表一表,少芹最要紧的工作,就是代温买办办理移交手续。这时接手的新买办,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温买办前一任羊买办的儿子,名叫羊宝雄,人家顺口都喊他宝宝。这因为他小时,爸妈溺爱的缘故,所以叫小名儿宝宝,后来亲戚朋友到羊家来走动的,也就都叫宝宝。因此直到现在,反把小名儿羊宝宝叫出了名。宝宝的爸爸叫羊季汤,当季汤做买办的时候,五楼还只是当行中的会计主任。这个海品洋行,先本是一个葡萄牙人名叫华尔的独力创办,独资经营。自从上海开埠通商,华尔就创了这个事业,逐年下来,倒也赚了六七百万盈余。因此海品洋行在上海方面,便置了不少的地产。那时羊季汤和温五楼是华尔最最信任的人,所有在上海的资产,都托羊、温两人一手包办。华尔自己每年往来葡萄牙上海两处,那时海运尚没有像现在那样发达,所以华尔每一趟来回,终要半个年头,因此遂升季汤为副买办,五楼为会计主任。这样久而久之,行中一切大权,就慢慢落到羊、温两人手里。季汤虽是一个精明过头的人,但有时什么事情也不免和五楼商量,因此把买办的权柄,逐渐地也分给了五楼。而五楼生性又是一个著名吝啬鬼,对待行中朋友,极其苛刻。因此行中同事,各个怨声载道,大家遂把羊、温两人取个绰号,一个喊他洋盘,一个喊他黑心瘟人。这样经营了二十年,营业便发达到极点,有一年华尔又回到葡萄牙去,照理隔开五个月,便要回到上海。谁知华尔这一去,不但隔了五个月不回来,就是等他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也永远不转来了。那时羊季汤和温五楼暗暗商量道:
“华尔这个人,一定在外国死去,要不这许多年是不会不回来的。现在他遗下这许多财产都是我们两人管理,别人一个都不知道,我们两人就此把它分开拉倒了。”
五楼道:
“那么怎样分配呢?”
季汤道:
“我今天已查过账簿,共有财产七百五十多万。我的意思,先提出六百万,我和你三七照分,其余一百五十几万存在公中,算是你我两人合股营业,你瞧怎样?”
五楼一听,脸上便突然变色道:
“这样支配,未免太不公平,我情愿一个钱都不要。”
季汤见五楼不肯答应,遂也向五楼冷笑一声道:
“你虽然是个会计主任,我到底是个买办,哪里没有大小股吗?你不要心里不知足,六百万提出三成,就有一百八十万。你当会计主任就是当到头发白脚骨直,恐怕也还撑不到这个数目呢。现在我分给你三分,也是我的一片好心,你还争多论少,真是岂有此理。”
五楼给他这样一顿暴跳,心中仔细一想:他的话到底是也不错,但我和他虽然不能对分,但三七照派,终觉得太吃亏一些。如果大家硬下去,事情不免弄僵,因忙赔着笑脸道:
“季汤哥,你不要这样发急,我现在要求你,并不是想照股平分。行里的财产,除脱两百万是现款,其余统是地皮房产。地价有大小,房屋有新旧,季汤哥如答应我四六照分,我情愿把好的地产让给你,那你也不是所差无几了吗?”
季汤听他说出这层道理,心中暗暗思量,也觉得很不错,反正财产都是别人的,也就马虎一些儿。因此回嗔作喜,笑对五楼说道:
“既然老弟这样说法,彼此多年好友,终可商量。但这个事儿,第一要办得秘密,以后行中各事,你都依着我照办,我便准定依你四六照分。”
五楼笑道:
“这个当然。”
从此以后,海品洋行的财产,遂由华尔名下一变为羊、温两人的手里了。季汤由副买办升到正买办,五楼却依然做他的会计主任。其实内部分早开割过户,变为羊、温两人合资营业了。
这样的过了十多年,只见羊、温两人坐在大班间里,终日愁眉不展,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暗自伤心。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海品洋行亏本了吗?却并不是为了这个。原来季汤是叹着儿子宝宝终日狂嫖滥赌。五楼虽有了如玉承继儿子,因要想有个正种,所以又娶个三姨太袁遏云,谁知和二姨太一样不会生育,所以暗暗纳闷。季汤见宝宝这样不长进,倒给他想出一个法子,把宝宝关在一间书房里,房中堆满了许多白纸,桌上给他摆了一大叠碑帖,便对宝宝当面责罚道: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天天东嫖西赌,不但浪费金钱,且也糟蹋身体。我现在把你关在里面,墙上只开个洞,预备递送茶饭,你坐在里面,给我静静悔过。你如要出来,你须把堆叠纸儿,统统给我写完,给我过目,方可把你恢复自由。这些纸儿哪一天给你写完,我便哪一天把你释放。”
宝宝听他爸爸这样说法,知道无可挽回,也只好收住野心,每天度他老和尚坐关的生活了。
要知宝宝何日释出,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