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汤把宝宝关在书房里,叫他戒除嫖赌,又叫他学习书法。这个方法真也亏他想得出,俗语说,江山好改,秉性难移,宝宝的秉性,生成是一个浪荡公子,他听爸爸对他说,只要把房中所堆的纸儿写完,便可把他放出,还他的自由。但自己一向不曾提过笔,提起笔来,实有千斤重的分量,真觉有些儿不高兴。所以头两天,宝宝想方设法推倒墙头逃出来,可是这个念头原是梦想,事实绝不能够成功。后来过了几天,他心里想:爸爸这次这样认真,如果把这些纸张不写完,想来是终身不能出去了。

宝宝这样一想,心里着实吃惊不小,于是在第五天那日起,他便开始从事写字的工作了。起先他写的是四五分大的字,后来他越写越心焦,越写越烦闷,他便把字逐日地放大,由一寸大直放到五寸大,写了几天,那纸还只有写去半令。宝宝眼瞧着满房中的纸儿,心里焦急得几乎哭起来,暗想:这么多的纸,若照这样写,不要说半年写不完,一年写不完,就是写了一辈子,恐怕也是个写不完,这事儿到底怎样好呢?宝宝关的房子原分前后两间,后面是给他睡的,这夜他在房中来回踱着,想来想去终想不出一个逃走办法,他不知不觉又踱到前间。后来他见笔筒里的笔,大大小小不下几十种,因此灵机一动,他就拣了一支最大的笔,一面走到窗洞边,伸头出去叫道:

“信儿。”

信儿是羊公馆的小厮,季汤叫他终日坐在窗洞外面,专门侍候宝宝要茶要点心的呼唤。这时信儿一听大少爷喊他,便答应着道:

“大少爷,你要什么呀?”

宝宝道:

“你快快给我磨一大碗墨水来,我要写大字哩。”

信儿道:

“大少爷,明天再写吧,整天整夜地写,身子也要紧呢。”

宝宝道:

“你且别管他,快快地磨来。”

信儿听他这样说,不敢再怠慢,连忙在窗外桌子上,给他磨了一大碗墨汁,递给宝宝道:

“大少爷,墨汁磨好了,你快接着吧。”

宝宝接过,放在桌上,遂提起笔来,把一全张的纸上,写了挺大的两个字,起初写得不成样儿,后来他越写越大,越写越有精神。这样写了几天,索性全张纸上只写了一个字,一天可以写去一令纸,一令纸差不多有五百张。现在房中堆着纸儿,足足有五百令左右,若一个月写三十令,也要写到一年多了。

从此他天天临帖写大字,写到后来,自己也觉得字有进步,笔势非常的雄健,因此写字倒也给他写出兴致来了。他便刻意地摹仿颜字啦、苏字啦、柳字啦。这样一些儿不间断地写,一直写到十个多月,瞧瞧堆着的纸儿还有一百多令,因此他又竭力地涂写。果然再过两月,便给他把所有的纸儿,统统地写完。他便吩咐信儿,快去报告老爷,要求爸爸恢复自由,并愿从此安分,决不荒唐。

季汤见他能够悔过,起初不信他纸儿都已写完,后来一瞧他写的字,都是和商店的招牌字一样大小,起初的字虽不成样子,但往后几个月,居然写得很好。季汤心里倒也暗暗喜欢,以为他从此悔过,真是我们羊门之幸。所以当时便把宝宝又大大地训诲一番,就放他出来。一面叫他每天早晨跟着上写字间去,到行里叫他管理地产部分的事务,一到四点钟,又叫他跟着一同坐汽车回家。不料这样同出同进,不到四个月工夫,那季汤便一病身亡。从此宝宝好像断开了铁链一般,不但心中并不伤心,倒反而觉得快乐。那海品洋行买办的位置,从此也就归五楼接下去。

谁知五楼做买办不到五年,凭空的竟又被强盗枪杀,那宝宝以股东地位的资格,便公推他来做新买办。好在宝宝是个极马虎的人,所以办理移交,全凭少芹一人,他不过大略点点库存,看看账款就算了事。因少芹是前买办的内侄,他便仍旧叫他当会计。其余行员见宝宝信任少芹,遂都来奉承少芹,送礼的送礼,请客的请客,少芹一概谢绝,不过可以帮忙处,自无不尽力。所以宝宝问起行员中谁勤谁惰,少芹回答都尚称职,因此行员也没调动,大家当然很感激少芹。

少芹见一天大事,业已完全平安过去,他心中便好像放下一块大石。那天他便跑到温公馆来,把移交的情形详细告诉表弟如玉知道。两人正在详谈,忽见家人来报,说外面宁波出来的老太爷和老太太,现在会客室中等着少爷。如玉、少芹一听,连忙迎着出来。诸位,你道如玉怎会晓得自己嫡亲父母?原来五楼到宁波不过半月,便要回到上海。那年过继了如玉,他和二姨太又回上海,如玉遂留在宁波。因此阿土和阿琴妹也偷着去瞧他,这样直到如玉十三岁,方才到上海来读书,阿土和阿琴妹还送他下船,因此如玉脑中就有个印象。这时如玉见了阿土和阿琴妹,遂先请了安,让他们坐下。少芹也来见礼,因为他们父子重逢,终有许多话说,所以不便多坐,遂先告别走了。

阿土夫妇不见如玉已有七年,现在见他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心中喜欢得几乎落下泪来。如玉这时便告诉他们,爸爸怎样被强盗枪杀,二姨娘又怎样受伤尚在医院中。阿土也把家乡连年灾荒,怎样清苦,一一向如玉诉说一番。如玉听了,也动了恻隐之心,因说道:

“现在爸爸没了,宁波方面也要有个人前去照应,我想爹和妈也不用再到桃花渡去住了,就是住在宁波城中的屋里,一面也好照管一切。至于日常用度,就在收进的租米房产下开销好了。”

阿土一听如玉的话,心里快活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答应。如玉又道:

“爹和妈到上海恐怕第一次吧,你们倘喜欢白相,就多住几天再回宁波好了。”

阿土夫妇见上海公馆中陈设,全是西洋家生,富丽堂皇,真是目所未睹。且马路上热闹,也是做梦都想不到,好似上了天堂,因此就欣然耽搁下来。如玉见两人衣服褴褛,好像是个叫花子,因忙喊小丫头陪老爷太太到两个浴室去洗澡,再叫账房里去购买衣服,从头到脚都换个全新,阿土夫妇心中好不快活。常言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阿土夫妇在公馆没有几天,身上便焕然一新,居然真像是个温公馆中的老太爷和老太太。可是服饰虽然改换,但他们的举动谈吐,终是离不了土头土脑、乡曲寒酸的气味,引得家下大小仆妇个个暗笑。三姨太太和意心少奶虽觉得他两人可憎,但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出外寻欢,差不多不常见面,就是见了面,也是阿土夫妇先叫应,她们不过点一下头罢了。

这天,正是一个星期的夜里,如玉又约着楚宝到小花园美云家打扑克去,三姨太和少奶奶也到大光明瞧戏去。阿土一个人坐在房中,心里也感到寂寞,因向阿琴妹道:

“我出去走一会儿,你要同去吗?”

阿琴妹打着哈欠道:

“我是要睡了。你自己去吧,但早些回来。”

阿土答应,遂独自一人,慢慢地荡到马路上去,心里想看戏,又想到游戏场去,一时委决不下,便慢慢向东走来。阿土怎么会认识上海路呢?原来如玉曾叫百篇伴他们到大世界、大新公司、永安公司去玩过数次。阿土把路径记在心里,所以今夜他自己出来玩了。他一直踱到日昇楼,只见马路上汽车、电车络绎不绝,又见橱窗里的陈列五光十色,屋顶上的霓虹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这样车水马龙,直把他迷得说不出快活,那两只眼睛真也瞧得呆了。这时他已踱到天韵楼的门口,又见着许多漂亮的妇女,纷纷都走进去。他抬头一看,不觉自语道:

“哦,这里已到永安公司了。”

上次曾和百篇来过,所以阿土也想当内行,大着胆子,跟了人家去买票,乘了电梯一同上去。不料电梯中有一个女子,她的相貌真活像是王大嫂年轻时候,俏丽非凡,因此便呆望着她出神。谁知这个女子却是有名的淌白,名叫茉莉花。当时茉莉花见阿土曲头曲脑,十分乡气,瞧他服装,倒似乎很有些血。心想:今夜碰着了瘟生,倒是幸运儿来了。因也把两只俏眼秋水般地瞟着他,并向他嫣然一笑。阿土见这样时髦女人,居然向他含笑留情,这时心中的喜欢,早把灵魂儿被她勾引得六神没了主意。两只眼睛好像停住了一般,只管盯牢着她。茉莉花故意靠近他身子,踏了他一脚。阿土喔唷一声,茉莉花忙笑着连说对不起。阿土正要回答说不要紧,那电梯的门儿已开,众人都已出去,阿土也随着大众先走到影戏场里。这时影戏正在开演,里面十分黑暗,忽然觉得有人向自己衣袖一拉。阿土还道碰着了熟人,便问道:

“你是谁呀?”

只听那人回答道:

“我叫阿九呀。辰光已经不早了,请你到我家里去坐一歇吧,这个影戏是没啥瞧头的。”

阿土一听这声音,并不是个男子,却是个娇滴滴的女子,一时心中奇怪极了。正要开口动问,又闻到一阵香喷喷的白兰花,直冲鼻管;自己的手又被她紧紧捏着,她的脸儿差不多要偎到自己颊上来了。阿土觉得这是一个软绵绵、暖烘烘的女手,心里一动,浑身筋骨就酥麻起来。正要把她抱住,忽然心里想着百篇那天告诉自己的话了,这我一定是碰到野鸡了。百篇说上海公司里独多野鸡,这些野鸡都是苏州、扬州贫苦人家的女儿。有的被人拐出来,卖到堂子里;有的是要出嫁了,因为没有妆奁,故意到上海来做几趟生意。现在拉我这个野鸡,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儿,我倒要瞧瞧她,倘然是很难看的,我便骂她两句。阿土心中这样想罢,遂把手儿一摔,回身到有灯光的外面去。不料这个阿九却紧紧拉着他走,口里还柔声叫道:

“先生,搭什么架子,便宜些好了。”

这时阿土已回身到影戏场门口,谁知门口又站着一个女子,正是方才在电梯中遇见的。她一见阿土被一个少女拉着,便又朝着阿土把秋波一瞟,微微露着雪白牙齿嫣然一笑。那时阿土回头过去,见拉着自己的,乃是一个唇红齿白,两颊好像桃花的两瓣,正是一个二十不到、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绸的旗袍,窄窄的身材儿,配上这华丽的服式,鲜艳夺目。这样美丽的姑娘儿,不要说乡村地方从来不曾见,就是宁波江北岸要算最最闹热地方,恐怕也还是少有出现。但是被她这样拉着,终觉不雅,因对她笑了笑道:

“你快不要拉住我,倘然被我儿子瞧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阿九听他说出这句话来,以为他的儿子真是一同来,因此倒也把手放了。一面仍旧暗暗地跟在后面,口叫:

“先生,去不去啦。”

这时茉莉花见此情形,早又笑盈盈地跑到阿土面前,故意把屁股扭了扭,卖弄她的风骚。阿土见茉莉花穿了一件元色丝绒的旗袍,手中提了一只黑漆的皮匣,脚上长筒丝袜,黑漆高跟革履,外罩一件咖啡色的海虎绒大衣。看上去年纪虽然大一些,但也不到三十岁,脸儿上施了薄薄一层香粉,却没有血红胭脂涂着,云发卷曲,耳鬓旁还戴着一副白果大的珠环子。阿土因刚才电梯上人轧,没有仔细看,这时瞧来,觉得她的服饰更加华贵,想来这个人一定不是野鸡,恐怕是好人家的姨太太。

我从前听见西村里张阿毛的儿子在上海一家绸缎店里学生意,曾经给一个姨太太看中意,后来听说阿毛家里开销都是他儿子一叠一叠钞票带回来,阿毛儿子的钞票,又都是这个姨太太送给他。可见得上海地方,只要是你的运儿好,便有意外的钱财可得。我今晚不要碰到了人家的好姨太太,她现在既很有意思地对我笑,我岂可失掉这个好机会。记得上个月,我因穷得饭也有一顿没一顿,阿琴妹叫我去算个命,问运道到底几时会好。那瞎子不是说我今年年底一定可以碰到贵人,而且说不定还要交桃花运。这样看来,是句句要应着他的话了。阿土这样想着,他便弃了阿九,反跟着茉莉花的后面,气得阿九拼命骂曲死、杀千刀、揩白油。

茉莉花见阿土跟在身后,知有八九分的意思了。因又不时地回过头来向阿土盈盈笑,一面穿过宁波摊簧的场子,娉娉婷婷地走到楼上去。阿土也不即不离地跟着上楼。不料这时从楼上下来的游客非常多,阿土走得慢,一转眼之间,早已不见茉莉花的影儿,而自己又被众游客挤在半扶梯上。好容易竭力挤上去,走到文明戏场口,正要走向里面去瞧瞧,忽然身后有个人把他的衣袖轻轻一拉。阿土回过头来一瞧,不是别人,原来就是电梯中碰到的这个姨太太,只听她笑盈盈地说道:

“我等你好久了,里面挤得很,我们不如坐在这儿谈谈吧。”

阿土见她这样多情,竟和自己说起话来,他满心以为一定是碰着奇遇了,因也笑对她道:

“这里白相的人,真比宁波老江桥头还多。”

说时,两人已并肩坐在文明戏场最后一排空椅上。茉莉花拉过他手,笑盈盈叫道:

“先生你是宁波哪里人呀?”

阿土听了心中好生奇怪,怎么我是宁波人她怎的晓得呀?因打量她一会儿问道:

“你怎知我是宁波人?”

茉莉花咯咯地笑道:

“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请问你贵姓呀?”

阿土道:

“我姓温,正是宁波桃花渡温家。”

茉莉花噗地一笑道:

“温先生,你有个少爷有没同来呀?”

阿土这时越加奇怪了,怎么她还晓得我有个儿子呢?茉莉花见他呆望着自己,因又抿着嘴笑道:

“你儿子如没同来,你不妨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阿土道:

“你府上在哪里,你的贵姓能告诉我吗?”

茉莉花道:

“我姓王,我家就在太原坊,离此不多几何路。”

原来阿土对阿九说的话,她早听在心里,所以便问阿土有没有个少爷,是否同来。这时,阿土见她殷勤相劝,要请自己到她家去,便一口答应,以为才到上海,就有这种奇遇。茉莉花见阿土答应,正是鱼儿上了钩,心里欢喜万分,遂挽着阿土臂儿离开座位,双双乘电梯下楼。

要知阿土到了茉莉花家里,闹些什么笑话,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