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跟着茉莉花出了天韵楼,向西朝南一连转了好几个弯,只听茉莉花向他说道:
“前面一条弄堂就到了,你想不是很近的吗?”
阿土把头一点道:
“正是近得很。”
说时,两人已进弄堂,只见里面一连有好几个石库门,大门上油着深乌的黑漆,上面都钉着白铜的环儿,水门汀雨夹雪的门框子,气派很大。茉莉花走快一步,顺手推门进去,里面乃是两间一厢的房子,客堂间上面供着一座神龛,座前还烧着一炉檀香,壁上挂着四幅锦屏。两房摆着一堂大座,当中一张圆台面。厢房的门关着,里面电灯却是点得很亮,似乎还有打牌声音。阿土见客堂陈设,果然好像是个公馆模样,心中暗喜。
这时茉莉花已走到扶梯口,一手把电灯开亮,一面又叫阿土当心走好。阿土见她这样多情,一面答应,一面已跟她上楼。只见步梯口迎着一个老妈子,她见茉莉花同一个客人上来,慌忙打起厢房的门帘,口中还喊“太太回来了,这位大少请走好”。阿土见她家用人也极有礼貌,心里更加喜悦,见这个厢房分为两间,后间铺着一张半铁床,旁边有张梳妆台。阿土还要瞧时,茉莉花已请他到前间,只见里面四壁全用油漆粉刷,壁上挂着几张镜框,里面都是茉莉花小影。其中一张全身放大的,茉莉花娇躯婀娜,盈盈含笑,叫人见了真是爱煞。上首铺的是张克罗米梗子半床,上面悬着一顶紫罗纱蚊帐,罩着床的四周。床前摆张梳妆台,台上摆架最新式的自鸣钟,两旁还有不少的化妆品。对面一口三块玻璃的大橱,大橱下首靠窗口一张红木台子,两旁两把红木椅子。靠南百叶窗面前,又是一张红木炕床,窗口雪白的帷幔,真是又干净又富丽,和五楼家中差不多。阿土心中想:这个王太太一定是好人家的姨太太无疑了。这时茉莉花把大衣脱去,老妈子又倒了一杯茶,送到炕床面前,向阿土叫声“大少爷用茶”。茉莉花也跑过来,笑眯眯叫道:
“温先生,你怎么不坐呀?这儿地方小,真是见不来客。”
说着便坐到炕床上去,阿土因也在对面坐了。老妈子从后房又递来一高脚盆的西瓜子。茉莉花遂抓了一把,送到阿土手里,问着道:
“温先生,你天韵楼是常常去吗?”
阿土道:
“不,我是刚从乡下出来的。”
茉莉花道:
“那么你是耽搁在客栈里吗?”
阿土心中一想:古语说得好,逢人须说三分假,我不该老实告诉她,况且在上海地方,更是万万不可以说出真心话。因也随便答道:
“是的。”
茉莉花殷殷又问道:
“你夜饭啥场合吃的,此刻肚里饿吗?”
阿土道:
“今晚有个朋友请我吃大菜,此刻饱得很。”
茉莉花道:
“你的大少爷在哪里办事呀?”
阿土道:
“他在洋行里办事,住也住在洋行里的。”
茉莉花笑道: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和那个女子说和儿子一同来呢?”
阿土笑道:
“你不知道,这种女子容貌虽好,身上却不干净,如果和她搭上手,包叫你出毛病,所以我诳她的。”
茉莉花暗想:这曲死倒也内行。因附和着道:
“温先生这话真不错,终要轧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那才对,她们是只要你钱呢。”
阿土听了,正中下怀,因也问道:
“王太太,你府上有几位小少爷呀?”
茉莉花道:
“我是没有儿子的。”
阿土道:
“那么丈夫呢?”
茉莉花假意叹着道:
“我丈夫在日,也是洋行买办,可是现在已经死了,剩下我一个人,你想不是很可怜吗?”
阿土心中想:我的眼光很不错,她果然是没有丈夫没有儿子的寡妇,怪不得要到外面来找个男人做伴。这样看来,上海地方女人,十个倒有九个喜欢嬲姘头的。阿土想到此,忽又暗想:她既说家中没有人,楼下厢房怎的有打牌声呢?因忙问道:
“王太太,楼下厢房里是谁在打牌呀?”
茉莉花笑道:
“温先生,我因为丈夫死了,一个人住,房子太大,所以楼下厢房给我出租了。”
阿土道:
“我在这儿,他们会干涉吗?”
茉莉花笑着拍他一下肩道:
“温先生真是老实人,上海场合,谁来管谁呢,就说有人问,我说你是我娘舅,还怕人家放个屁吗。我孤零零一个女子,正缺乏一个人来管理财产,温先生这样老实,我倒很有意思呢。”
阿土一听这话,实情实理,真是万分喜欢,深信不疑,胆子也慢慢大了,闲话也多了起来。诸位,你要明白,这幢房子终要住着三四户人家,不是私娼就是淌白,或者向导社,他们故意装作公馆模样,实行欺骗乡曲的地步,房中家生也都是专贳木器的店里借来。茉莉花瞧阿土脸上很得意的神气,遂叫老妈子拿瓶葡萄酒,又叫拿出肉松、熏鱼、皮蛋、青豆四碟小菜,摆在红木台子上,一面拉阿土手到桌旁坐下,笑着道:
“温先生肚子不饿,先喝口酒吧。”
一面便握着酒瓶,倒了满满两杯葡萄酒,一杯递到阿土面前。阿土暗想: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酒的,这真是前世的姻缘了。因忙笑道:
“王太太,你这太客气了,叫我心里怎过得去呢。”
阿土说时,又闻到这阵酒的香气,几乎把馋涎都滴下来,一时心里又想着王大嫂年纪轻轻的时候,虽然脸儿和这位王太太一样吹弹得破,但究竟没有住过这样华丽的房屋,穿过这样富贵的服装。二十年前,我见了王大嫂,好像猫儿见了鱼,终是垂涎欲滴,可是却想不到手。谁知二十年后的我,居然能够对着比王大嫂还要美丽的女子一块儿喝酒,这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茉莉花见他呆呆坐着,因又夹了一筷子熏鱼,送到阿土面前,笑道:
“温先生,你怎么不喝酒呀?”
阿土听了,方才提起杯子,先喝了一口,觉得满口香甜,比绍兴老酒还要好吃万倍。一时心中大乐,便一口一口地喝着,越喝越津津有味,斜着醉眼,也向她涎着脸儿,笑问道:
“王太太,你今年多少年纪了?”
茉莉花笑道:
“你问我吗?我已是一个老太婆了。”
阿土道:
“你是好像春天的桃花,怎么说老呢。”
茉莉花道:
“那么你倒猜猜看。”
阿土道:
“我猜你最多不过二十四岁。”
茉莉花笑道:
“这你猜错了,我是二十岁头上出嫁,今年已整整二十七岁了。”
阿土忙道:
“真吗?我猜你二十四岁,还是猜得大了些儿,若照你的容貌儿瞧起来,实在还只有十八九岁好瞧呢。我们乡村地方,十七八岁的姑娘儿我也瞧得多了,若和你王太太一比,哪里及得来王太太嫩面呢。”
茉莉花见他这样赞美,心中自然快乐,一面又殷勤劝酒,只见阿土已有七八分醉意,因移过身子,低低说道:
“温先生,你今晚不要回去吧。”
阿土听了,脸儿更加像喷血猪头一般红,同时闻到她颊上一阵粉花香,心里摇摇便不由自主,笑着道:
“我的好太太,多承你这样抬爱,叫我怎样报答你好呢?”
阿土说出这句话,一时又想:今晚若不回公馆去,别人倒不要紧,我那阿琴妹一定是要急出病来了,不过我若不答应这个王太太,我心里又怎能舍得离开她,难道温柔滋味不要尝,倒要回家去睡冷被窝吗?想到这里,忽又暗暗自语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是睡在账房里的,阿琴妹她睡在楼上,明天我若早一些儿回去,她又哪里能够知道我睡在外面呢。”
阿土这样一想,他就大着胆子预备睡在这儿了。茉莉花见他说了这句话,又好像疑惑不决的神气,因把她的颊儿偎到阿土脸上来,笑吟吟道:
“温先生,我们已变成自己人,还用得着报答吗。那么我们去喊两碗鸡丝面来充了饥,早些儿睡吧。”
说着,便对准了阿土的脸儿,啧地吻了一声,阿土经她这一吻,全身觉得软绵绵,头脑有些混淘淘,便对她笑嘻嘻道:
“王太太,你真爱我吗?”
茉莉花瞟着他笑道:
“我当然爱你,不爱你还留你干吗。”
阿土道:
“今夜我叨扰了你,明天我来请你的客。”
茉莉花见他允许,便叫老妈子喊鸡丝面去。一会儿面已叫来,茉莉花还要劝他再喝一杯酒。阿土道:
“喝够了,明儿再喝吧。”
两人匆匆把面吃完,那梳妆台上的钟,已经敲十一点了,老妈子拧上手巾,把碗碟儿收拾出去。茉莉花递给阿土一支烟卷,一面又把床被儿折好,卸去耳上的牛奶珠环,坐在床沿,把手向阿土招招,阿土便走到床前。茉莉花又把手向床沿一搭,叫他并肩坐下,一面伸过手来,给阿土解开纽扣。阿土自从出娘胎以后,从来不曾尝到这样温柔滋味,这时顿觉心旌摇摇,好像身儿恍恍地在云端里头,一切听凭茉莉花的摆布。茉莉花既把阿土长袍脱去,突见小棉袄里,有皮夹子一扣,匣内藏着很饱满的钞票,茉莉花早又笑盈盈地叫道:
“温先生,你皮夹里是有多少钞票藏着呀,我给你锁到梳妆台的抽屉内去吧。”
一面说着,一面早把皮夹打开。阿土一见,意欲伸手来夺,既而一想,人家是何等的漂亮,我若是显出小人家气,不要被她见笑吗,因便任她去瞧,口中还笑道:
“今天不曾多带,没有几个。”
这时茉莉花已把他的钞票点过,却整整的是十张簇新中国银行十元头钞票。阿土这些钞票,是前天如玉叫账房给他零用的。阿土因舍不得用,所以一张也没有兑开,可怜这时便到了茉莉花的手里,轻轻地锁到梳妆台的抽屉里去。阿土这样爱钱如命的人,竟会服服帖帖把整百洋钿交到茉莉花手里,可见女色的魔力比金钱的魔力还要强上一倍呢。阿土偷眼一瞧,见她把抽屉抽开放皮夹时,里面还藏着黄澄澄的一副金镯、亮晶晶的两只钻戒。一时心中暗暗欢喜,以为她的确是一个好人家的太太,所以他便一百二十个的放心,哪里晓得这些金镯钻戒都是城隍庙里买来的人造金西贝货呢。茉莉花既把抽屉锁好,又把他的长袍挂到衣钩上去,一面又回头笑盈盈地叫道:
“温先生,你先睡吧,我就来了。”
说着,她又把自己的旗袍脱下,阿土睡在床上,只见她里面露出一件杨妃色软缎的小夹袄,窄窄的腰身儿,胸前突着两个高高的奶峰,下身穿着一条短短肉色的绒裤,一双肉色的丝袜。这样妖娆动人的意态,正是从未见过。阿琴妹年轻时虽亦称俏丽,若和她相比又差得远了,一时心头别别乱跳,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迫不及待地叫道:
“王太太,当心着了冷,快钻到被洞里来吧。”
茉莉花一听,便咯咯地笑着,跳上床来,钻入被内,把被儿掩着脸儿,紧紧地搂着阿土身子,低低地问道:
“你冷吗?我给你偎着暖暖怎样?”
阿土见开着电灯,怪不好意思,便又叫她把电灯熄了。茉莉花笑道:
“你不喜欢亮吗?那我就给你关了吧。”
说着,伸出手来把床上的开关关了,这时两人躺在床上,各人有各人的想头。茉莉花想:看不出这个阿土倒竟有这许多的现血,我今夜里可要特别地显些功夫出来,给他得到一些甜头,那么明天我就不怕他不把这十张新钞票全都给了我。阿土也在想:今晚我碰到这样富有的一个美人儿,说不定明天她还要送我一些儿好东西,可惜我是个就要回宁波去的,不然倒是一个人财两得的好机会。两人既这样胡思乱想,所以一个竭力地奉承,一个也竭力地讨好。这时两人的情景,作者颇难形容,只好写着两句歪诗来代表吧,“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欢娱嫌短,好景不常,没多一会儿工夫,阿土和茉莉花早已沉沉地睡到黑甜乡里去,不料两人搂抱着还睡不到一个钟点,那门房外忽然有人砰砰擂鼓似的敲起来。这时茉莉花和阿土正睡得非常酣畅,猛可被这敲门声音惊醒,茉莉花还道是强盗抢,一时心中大吃一惊,那上下排的牙齿便咯咯地相打起来,把身子缩成一团,尽向阿土身怀里钻过来,两手把阿土的身子搂得紧紧的不肯放松。
阿土见她吓得这个样儿,一时也没了主意,还道她故意如此。因为阿土这时又想着了百篇的话:啊呀,这事真可糟了,我今夜不要碰到了仙人跳吗,百篇那天曾告诉我说过,上海有一种女人,看看蛮像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每晚淌在游戏场里,专门勾引有钱的男人到她的家里去,单等睡到半夜,她便预先叫一班流氓敲门进来,假扮是丈夫回家,那时一个做好,一个做恶,不但敲人的竹杠,还要把上当的男子剥了衣衫,痛痛地打了一顿,驱逐出门。现在看这神气,果然半夜敲门,而且她紧抱着我不放,倘如把我真的打起来,赶我出门,那时深更半夜,冻出毛病还不要说他,叫我明天怎样回公馆去见人呢。阿土想到这里,心中的害怕,几乎吓碎了胆,连忙狠命地把茉莉花推开,意欲跳下床来,向外逃走,不料掀开被儿,突觉自己身上还是一丝不挂,因又找出小衣,慌忙穿上,跳下了床,把电灯开亮,开门出去。
不料门儿才开,即闻到一阵酒气,接着便见一个醉汉直跌进门来,砰的一声,早已扑倒在地上。阿土还道是来捉他,忽然见他倒地,心中奇怪,仔细一瞧,正是不瞧犹可,这一瞧直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这个醉汉却是自己儿子如玉。阿土以为自己一夜不回,被他寻到此地,所以阿土见了如玉,比见了流氓强盗还害怕,一面回身抢了架上的小棉袄,连长袍子也不及穿,早已跄跄踉踉一溜烟地逃出门外去了。这时茉莉花也忙穿上小衣,一听砰的一声,以为强盗开枪,更加吓得不敢出来,后来还是老妈子起来,高声喊道:
“大小姐,温大少喝醉酒来打门哩。”
茉莉花一听,方知不是强盗,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连忙下床拖鞋来把如玉扶起。一面叫老妈子倒茶,一面又向老妈子打暗语道:
“走了吗?”
老妈子道:
“已不知去向。”
茉莉花这时方始大喜特喜,因为阿土的皮夹是稳稳已经到了手。诸位你道如玉怎样会到这儿来呢?原来如玉和茉莉花认识已有好几个月了,今天晚上他和楚宝本来是在美云家打扑克,后来就在美云家消夜吃点心,他一口气竟喝了半瓶白兰地,因此喝得酩酊大醉。他和美云本也是老相好,如玉因为要美云迷住楚宝,所以自己情愿牺牲。美云是个性欲健将,见如玉送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给她,她自然乐意伴了楚宝睡,如玉还叮咛美云要多玩楚宝几次。一面自己坐车到太原坊来,因为一路上被风吹,神志更加昏糊,当时见茉莉花房门紧闭,所以拼命乱撞,幸而阿土逃得快,如玉不会瞧清楚。这时如玉给茉莉花扶到床沿坐下,又醉眼迷离问道:
“好妹子,你为什么睡得这样早呀?”
茉莉花笑道:
“你在哪儿喝醉了酒,竟醉得如此厉害,你的腰儿可有跌痛?你说辰光早,你瞧瞧钟已经两点半了呢。”
这时如玉酒略清醒,一瞧时候,果已不早,因不说什么,抱着茉莉花到床里,要干风流工作。茉莉花这夜,身子竟分给了温家的父子两人,真也是桩笑话大事。
要知阿土怎样回家,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