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温公馆的二姨太,自从给美仁医院的院长马平伯钳出子弹后,她便静静地住在医院里,服药调理,光阴似水般流去,忽忽之间,不觉已有两个星期多了。那天晚上,二姨太服过药水,倚在床栏独自望着窗外的一轮皓月悬挂在碧蓝的天空,想起来五楼被盗开枪情形,并感到自己身世的可怜,一时酸上心头,便暗暗叹息,深深垂泪。正在百无聊赖、独自伤心的时候,突然间一个人推门进来,口中还不住地喊道:
“二姨太,你今天晚上身体是怎样了?”
二姨太抬头一瞧,见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家里的西席卜士仁先生,因也遂招呼道:
“卜先生,你又来了,我真很感激你,天天要你早一趟晚一趟地来瞧我。他们这一班真不是人,都是黑良心,我病了这么许多天,家里人一个都没来瞧我一趟,倒还是少芹这孩子有心眼,昨天曾来过,他说星期日他有空,别的日子是忙得很。我想如玉这小子,天天闲在家里,有什么要紧事在干呢,难道连一些儿空都抽不出吗?还有三姨太、少奶,她们心里是最好我也早一些跟着老爷死了,让着她们好过快活日子。卜先生,你想我的话儿有冤枉他们吗?”
这时站在床前的士仁,听她滔滔说出这一大套话,无非是又在生气着他们这班人不来瞧她,自己在二姨太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最多情的人,心里好不得意,因忙想些话儿来劝她道:
“二姨太,你的身体才好些儿,怎么又要东想西想气他们了,他们的行为当然是错的,但是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紧呀,你不要再气出病来吧。倘然不想明白些儿,那时内病外病可真不是玩的。”
二姨太听他这样说,心里着实感激,一面连连点头,一面伸出手来,拍拍床边,就叫他坐在床沿旁,又恨恨地骂道:
“倒是天有眼睛,我虽伤了,老天爷却偏偏不叫我死。”
士仁见她叫自己坐在她床边,心里这一喜欢,全身骨节几乎都酥了,狗颠屁股似的,一面就大胆坐下,一面却笑嘻嘻地叫道:
“二姨太,你不要想来想去再说这些话了,还是我来告诉你两个笑话给太太解闷儿吧。”
二姨太睃着他道:
“你有什么笑话?”
士仁笑道:
“我讲出来,包叫太太笑弯腰。就是那乡下来的这个老太爷,昨晚上不晓得他到什么地方玩去,直到午夜还没回来,那乡下来的这个老太太,她便急得什么似的,声声口口要我们替她找去,你想上海这样大的地方,叫我们到哪一处去找好呢。她见我们没一个肯替她去找,她便急得哭起来,坐在账房间里不肯走。我们想叫少爷和孙少爷劝劝她,齐巧两人都不在公馆里,三姨太和少奶奶也都瞧戏去了。”
二姨太听到这里,冷笑道:
“她们天天在外面逛吧?”
士仁道:
“有几夜还没回来。”
二姨太忙道:
“昨夜呢?”
士仁道:
“没回来,直到今天早晨才转来。”
二姨道:
“她们瞧戏竟瞧全夜的吗?真是不要脸的贱人。”
士仁忙赔笑道:
“好太太,你又生气她们了,真是我不好,笑话没讲完,倒反又引太太生气。”
二姨太噗地一笑道:
“那么你讲下去吧。”
士仁道:
“后来直到两点三刻钟光景,门上阿二方才听到有人叫门,好像是个老太爷的声音。谁知开门进来一瞧,却并不是老太爷,乃是一个身穿短袄褂的粗人,赤着两脚,连鞋子都没有穿,阿二恐又是强盗,连忙把半开的门儿,砰的一声仍又关上。只听那人又大声叫骂着阿二是猪猡,怎么把老爷关出门,阿二还道流氓敲诈,心里吓得别别乱跳,连忙到账房间里来告诉我们。我和百篇听了,倒也吃了一惊,那时乡下老太太却停止了哭声,跟着我们到门上来,只听门外的人又大声叫道:‘阿二,你快开门呀,我是被人家剥猪猡哩。’这时乡下老太太一听,当然是听出老太爷的声音,忙叫阿二去开门。等到阿二把门再开出去,大家把门外那人仔细一认,原来正是一些不错是个乡下老太爷。当时我们见他长袍没有了,大帽也没有了,连袜子鞋子都没了,身子已冻得四肢冰阴,因忙让他走进账房,一面拿衣服给他穿,一面倒茶给他喝。总算把他冻僵的身体暖过来,后来我们大家问他在哪里玩,衣服怎样被人家剥去,剥衣服的强盗有没有手枪,你的身体有没有给他打过。他听了我们的话,十句里头回答不出两句,只见他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种样子令人见了真要发笑。乡下太太心里就恨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去,便吧嗒一个耳刮子,先赏给了乡下老太爷。一面又拍脚地骂道:‘你真是老糊涂老变死了,我关照你早些回来,你却到这时才转来,这么大年纪,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跑出去一趟就闯出祸祟来,就算衣帽儿给人脱去,怎么袜子鞋子也会给人家脱了,你的袜子又不是值千金值万钱的,这个事情一定是你说谎话,你在外面一定赌输了钱,你难道还不晓得上海地方比不得乡下,输了钱你就拿衣服去抵一抵,现在你这个样儿回来,真是连我也给你丢尽脸皮了。’这时老太爷的脸儿,红得好像血喷猪头,他见他女人唠唠叨叨什么话都骂出来,还动手打他,遂慌忙也分辩道:‘我真是给人抢去了,我实在并没有去赌,况且我不是个老上海,什么地方有赌场,我又哪里知道呢。’这时乡下老太太早又呼的一声站起来,好像一只雌老虎,走到老太爷面前,伸手向他小棉袄袋内一抄,又大声地骂道:‘那么你身边这一个新皮夹子和一百元钞票呢?难道也给抢了吗?这个钞票就是我们经济人的性命呀!你连自己的性命也被人家抢了,唉,你这个老变死还是去跳黄浦好吧!’”
这时二姨太听士仁说得有声有色,形容出活像一个怕老婆,遂也忘了气闷,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一面又问士仁后来是个怎样的下场。士仁笑道:
“后来我同百篇两人做好做歹地劝她上楼,说是时候已不早了,太太请你明天再讲吧。乡下老太太道:‘别的我都不管,只要他把这一百元钱交出来,就万事全休,否则我的性命也不要了。’那时百篇又劝她道:‘老太太,你也真责得太过分了,强盗他原本只要抢皮夹和钞票,哪里要你衣服,剥衣服一定是在深更半夜没有巡捕的时候,那他才敢剥呢,不过他要抢老太爷的袜子,这也真稀奇极了。’阿土这时听了他话,便灵机一动,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向百篇叫道:‘百篇兄,你不晓得,他抢我袜子是有道理的,因为你前几日给我一百元钞票都是簇新的十元头,我因不舍得用,故而把它藏在袜筒里,这原是防一个不留心被扒手摸得去,哪里晓得扒手倒不曾碰到,竟碰到了这个强盗。他一抄我身上没有钱,竟抄到我袜筒里去,所以这一百元钞票就被他抢去,他还骂我是个老上海,险些错过机会,因此又罚我衣服剥去,袜子鞋子也脱去,我虽然求他,他说不请你吃生活已经客气了。’阿土说了这一篇谎话,倒把三人都有些相信了。百篇点头道:‘这事儿也许是有的。’一面又劝着乡下老太太道,‘只要老太爷身体没有什么,那只有一百元钞票是不要紧的,明天账房里我再付一百元钞票给老太爷另用好了。大少爷那里,我会代说的。’乡下老太太一听百篇又答应她再给一百元钞票,因此也就收篷,没有再哭,对百篇只说这一百元钞票要交给她的。一面又向老太爷道:‘你要另用问我来取,本来整百洋钿带在身边,是多么危险呢。’老太爷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回答,连连点头。那乡下老太始回楼上去睡。太太,你想,这一出笑话不是滑稽透顶吗?”
二姨太一面笑,一面还要向他问长问短的时候,只见医院里的看护小姐早又进来给二姨太倒药水。士仁连忙离开床边,看护小姐取出三包药粉,服侍她吞下,一面又对二姨太道:
“今天院长已经说过,太太的伤口早已合拢,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太太如喜欢回去,明天就好出院哩。”
二姨太道:
“我本来住得怪厌闷,院长既说可以出院,明天请卜先生叫阿二开汽车来接我吧。”
这时看护出去,士仁又来床边坐下道:
“好的,明天我准定和阿二一道来。”
二姨太道:
“只不过又要劳你的驾,你这人真比我这个如玉孩子还要有心。”
说到这里,觉得不对,把他和如玉相比,当他是我的什么人了,因红晕着脸,瞅他一眼。士仁这时瞧来,真觉无限娇媚,哪里还当她是四十几岁的人,好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因耸着肩膀,奉承着笑道:
“二姨太,你说哪里话,我们吃东家的饭,哪一事儿可以不在心上呢,况且二姨太待我比我自己的妈妈还要好,我又哪里可以不死心塌地地出力嘛。”
二姨太见他果然比妈妈起来,觉得士仁真是小心识趣,一时心中又感激又喜欢,瞟着眼儿笑道:
“你怎么喜欢比方妈妈呢,阿要罪过吗?”
卜士仁笑道:
“那么叫我怎样比方呢?”
二姨太笑道:
“你不好说像姐姐待弟弟一样好吗?”
士仁一听这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笑眯眯道:
“我有像太太这样的姐姐,我死也情愿。”
二姨太哧哧又笑起来,从此以后,二姨太把士仁就当作一个心腹人。两人柔情蜜意地讲着话,枕边的金表倒已经指在十点半了,二姨太因道:
“卜先生,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看你快回去吧,不然恐怕要看乡下老太太的样儿,不是又闹出大笑话吗?”
士仁一听,也哈哈笑道:
“你放心,这我是从来也没有碰到过。”
士仁说着,便站起身来,向她作别,二姨太还伸出手儿来和他握了握,士仁见自己念头已经有些转到,便满心欢喜地回公馆去。二姨太等他去后,心中静静地想:老爷现在是没有了,公馆里的事情应该是我做主了,我因病了这许多天,那乡下阿土两口子,竟赶到上海来摆他们老爷太太的架子了。老爷在日,阿土本来是不许他上门的,明儿我回到家里,定要好好地整顿一番。就是三姨太遏云和少奶意心,她们实在也太似瞧不起我了,现在老爷早已出殡安葬了,公馆还有什么事情,她们竟然一趟都不来瞧我,她们心眼里哪里是还有我这个人吗?她们既这样无情,我又何必一定要当她是老爷的姨太太、老爷的少奶呢?二姨太这样地想了一会儿,好像明天回家要大大地向她们闹一回样子。
再说阿土自回到公馆,给阿琴妹大闹一顿,还挨着了一个耳刮子。那晚睡在床上,一会儿怨恨阿琴妹太野蛮,不该当着众人拆自己台;一会儿又暗暗庆幸自己枪花掉得好,不然她驳我强盗为什么要抢我两只袜子,我竟要被她驳得闭口无言,幸而我的接口令快。总算百篇仍旧答应还我一百元钞票,但是却被断命老太婆拿去了。一会儿又想:王太太待我这样要好,昨夜的快乐,真是从生以来也没有过,但是昨夜冻冷的苦楚,实在也还只有第一次。现在想起来,冻冷苦处似乎已经忘记,那王太太给我甜甜蜜蜜的拥抱,此刻心头倒好像还有些痒痒斯斯。我实在还要去一趟,一面就问问她,这如玉孩子怎么也会到她家里来,还有我藏在她处的一百钞票,也得向她取回。但她的公馆到底是在哪一条马路,我现在实在再也认不得,这事儿又不好问如玉的。若不去了,不但我凭空损失,而且这位王太太还一定要怨我没有情义呢。想到这些,阿土便再也睡不着,次日呆呆坐了一天。直到第三天午后,他正要起身,不料身子晃晃,一阵眼花头眩,再也不能动弹。原因是阿土惊吓了后,出了一身冷汗,又受夜深风寒,所以隔了一天,寒热就大发作,不能起床了。
这个时候士仁已陪着二姨太从医院里坐着阿二汽车回家,三姨太遏云和少奶意心,带着曼曼、盼盼早已迎到客厅门口。大家招呼问好,二姨太便也问问家中事情。这时,二姨太丫鬟娉娉已来扶她到楼上,士仁却也跟在后面。二姨太一见房中凄凉景象,壁上还挂着五楼平日的一张半身照片,照片下的铜钩上又挂着一根司的克和大呢帽,见物怀人,心中便觉无限酸楚,因此二姨太坐在沙发上,便眼泪鼻涕地大哭起来。士仁见她哭得这样伤心,站在旁边遂也陪着淌泪。二姨太见士仁还没有下楼,而且也陪着自己哭,一时心中深深感激,倒反收束泪眼,亦不再哭。娉娉忙拧手巾给她,一面又去倒茶,二姨太见房中无人,方欲和士仁谈几句体己的话儿,突见房门外又匆匆走进两个大衣革履的女子。女子见了二姨太,便高声喊道:
“我的好太太,我是多么的记挂你呀!今天你果然出院了,真个是天老爷保佑的。”
二姨太抬头一瞧,见叫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来惯的老爷两个干女儿,小脚阿金和蓝桥别墅,因也忙起叫道:
“难为你们,前趟要你来送老爷入殓,又要你来送出丧。我自从和老爷中了子弹,我以为今生终没有再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谁知今天我倒又好起来了。”
小脚阿金道:
“太太是福人,自然是不要紧,你怎么说这话呢!”
这时娉娉便递上三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一面把小脚阿金、蓝桥别墅大衣拿过,二姨太又递过两支烟卷。三人正在谈得起劲,只见如玉和楚宝携手上来。士仁一见,便忙溜到楼下去,二姨太一见如玉,便问在哪里去了。如玉道:
“和宝儿在外面买些东西。”
二姨太便也不说什么了。其实如玉那夜在茉莉花家睡一夜,次日又到美云家玩一天,还只有今天这个时候回来呢。蓝桥别墅拉过楚宝道:
“你爷爷死了,以后你该好好听二婆婆的话才是。”
楚宝笑着点头,二姨太望着楚宝道:
“宝儿的脸色很不好,有什么不舒服吗?”
如玉听了,向楚宝丢了个眼色,楚宝道:
“我没有什么。”
如玉不便多站,一面留金小姐、朱少奶在此用了饭去,一面携着楚宝下楼,齐巧碰着百篇。百篇便说“前天晚上老太爷被人家剥猪猡,抢去一百元钞票,现在我又代付一百元还给老太爷了”。如玉点头道:
“好的,现在老太爷呢?”
百篇道:
“老太爷受了吓,又受了寒,现在正病在账房间里。”
如玉道:
“给他请个医生瞧瞧吧。”
如玉一面说着,一面又同到账房间里来,只见阿琴妹坐在床边,还噜噜苏苏地抱怨他自己作孽。如玉见阿土昏昏沉沉神气,口中还不住地呓语,一会儿又好像是在喊王太太。如玉奇怪道:
“不要是碰到什么晦气了,我瞧先给他许个愿,烧锡箔吧。”
要知阿土的病体究竟如何,且瞧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