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篇一听如玉吩咐,叫他给老太爷请医生,还要给他禳解年灾月晦,他便鸡毛当令箭,立刻先着人去请名医夏荫轩,一面又着人到吴鉴光处代老太爷问卜禳解。一会儿医生先到,诊过脉息,阿琴妹急问要紧吗,夏医生说受了风寒所致,谅不要紧,便开好方子。如玉送医生出门,嘱阿琴妹道:
“妈,爸的病谅来是无妨碍的,你老人家不要急,好生陪伴他吧。”
说时,连打哈欠,也急忙回房去睡,因为下午还要请羊宝宝吃花酒去哩。这里百篇又叫人去撮药,下人正在忙碌,那吴鉴光处也有回话来了,说老太爷月建不利,应要去作法禳解。百篇道:
“既然如此,你就叫他包办好了。”
仆役道:
“赵先生,他要一百二十元,才肯用十二个道士,步罡踏斗诵经,上天表保平安呢。”
百篇道:
“你快快再去同他说吧,公馆里不论用钱多少,只要人好就是了。”
仆役一听,便又慌忙到吴鉴光那边去了。
再说小脚阿金和蓝桥别墅,陪着二姨太用了饭后,三人在房中又谈笑一会儿。二姨太因乏力欲睡,两人便又到三姨太遏云房中来,遏云连忙让座,一面向蓝桥别墅问道:
“朱少奶,你前儿说要办一个向导社,现在究竟办得怎样了?”
蓝桥别墅道:“那么你说和我合股,到底怎样啦?”
遏云笑道:“我不是早已答应你了吗,怎么现在还要来问我呢。”
蓝桥别墅道:
“我是本来早要进行的,后来因为公馆里出了事,所以把它压下来,现在若要马上成立,那也并不是个难事,只要我们先定了一个名称,一面登报招男向导员十名、女向导员十名,这样还怕它不发达起来吗?”
三姨太道:
“那么究竟定个什么名称好呢?”
小脚阿金插嘴笑道:
“我来给你们取一个吧,现在外面已经有的,一个叫明月向导社,一个叫曼丽向导社,都取得很响亮,社员也非常发达,营业更是进步得一日千里。我现在给你们也取个很漂亮的名儿,就叫甜蜜向导社,这个意思就是,表明社中的社员,各个都是甜甜蜜蜜的人儿,预备人家叫起来,没有一个不喜欢的意思,你们想怎样?”
蓝桥别墅和遏云听她取出的名称,大家都不禁咯咯地笑起来。这时曼曼倒了茶,立在旁边,遏云因止了笑,叫道:
“曼曼,你正经还是给我去请卜先生上来,说我有事和他商量。”
曼曼一听,便答应下去。蓝桥别墅道:
“你去请卜先生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到底是念书的,我们等他取好名儿,还要叫他再起一个登报招聘的稿子呢。”
遏云道:
“不错,卜先生的才学是很好的。”
两人正在说着,只听步梯响着,房门外早推进曼曼和卜士仁来。见了三姨太,便很恭敬地行了一个鞠躬,一面又向蓝桥别墅、小脚阿金打个招呼。遏云叫他在靠窗旁的椅子坐下,一面对他道:
“卜先生,我请你上来和你商量两件事儿,一件叫你取一个名头,一件请你起一个稿子。”
士仁忙笑着道:
“可以可以,但是太太要取的是什么名头和稿子呢?”
蓝桥别墅道:
“这话正是,你真也是个糊涂人。卜先生,我告诉你吧,因为三姨太和我要创办一个向导社,所以叫你取个社名,还有社里要招聘男女向导员各十人,所以又要你起个登报招考的稿子。”
士仁一面听着不住地摇头,一面又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这个向导社可就是两位出资办的吗?”
遏云道:
“不错,只有我们两个股东,阿金姐姐她另有事业,她是不在内的。”
士仁道:
“这样我就给你们取一个云桥向导社吧,这‘云桥’两字,就是暗暗合着两位的芳名,说起来字面上也很不错。外国人办一个剧场或是跳舞场,往往就用自己的人名来做剧场的名称,这就是很多很流行的,况且两位的芳名又很漂亮呢。”
蓝桥别墅听了,早又拍手笑道:
“到底是卜先生想得出,阿金姐要给我们取‘甜蜜’两字,那真是要肉麻死人哩。”
遏云听说,抿着嘴儿,又哧哧笑起来。这时门帘掀处,忽又走进一个少妇,笑嚷着道:
“啊哟,你们真好有趣,怎么都在这儿,怪道我东找西找都找不到人,笑些什么啦,快说给我听听呀。”
众人抬头,见是温奶奶王意心,曼曼正欲站起来倒茶,小脚阿金便早笑盈盈地对她叫道:
“少奶奶,你不要理她们,她们有她们的正经,我们还是一道玩跑狗去吧。”
说罢,便站起拉着意心,也不管她赞成不赞成,早拖着一道往楼下跑去了。蓝桥别墅见小脚阿金已去,因催士仁快起登报稿子,遏云又递了一支雪茄给士仁,口中还笑吟吟叫道:
“卜先生,你先替我们办了这事儿,说不定将来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借重你的大力,你替我好好儿帮个忙,往后我一定重重地酬谢你。”
士仁见三姨太竟亲自递烟给自己,一时受宠若惊,慌忙站起接过,一面又赔着笑脸叫道:
“三姨太,你这是算什么话,我们自己人也值得这样客气吗,况且替三姨太做事,那更是理所当然。”
遏云见他奉承自己,心中也高兴。曼曼已拿火柴给士仁划了火,士仁徐徐把烟吸着,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得意。一会儿,他便提起笔来在桌上的砚台里按了按,又不住地摇头问道:
“三姨太,你们社址是定在哪儿呀,这是登起报来第一个要紧问题。”
蓝桥别墅一听,便回头向遏云道:
“这个社址,我想暂定扬子饭店三楼三百六十四号,因为那个房间,我们差不多是长包开着玩的。”
遏云点头道:
“很好,不过还有个问题,就是倘然有社员见了报,要来报名的,我们叫哪个同他们接洽呢?难道我们两人亲自出马吗?”
蓝桥别墅道:
“这个当然是要另外用人的。”
三姨太遏云道:
“那么我想就请卜先生一手办下去,你看怎样?”
蓝桥别墅道:
“卜先生如肯答应,我们是一样要用人的,这当然是再好也没有,恐怕卜先生抽不出空吧。”
士仁一听,忙笑道:
“不要紧,我这几天是空得了不得,因为侄少爷教书的时间已缩得很短,正在感到没有事干,若蒙两位如此抬爱看重,鄙人自当竭力效劳。”
遏云抿嘴笑道:
“这样真是再好没有,我们就请你当社内的账房好了。”
士仁听了,心中乐得什么似的,暗想:平日之间,三姨太是没有机会和她亲近的,此刻她们既叫我当社内账房,则将来接近的地方一定很多,日子久了,还怕不能上了手,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因此向两人谢了又谢,一面便去拟稿。不多一会儿,那招请社员的广告,早已拟就。他便站起,双手送到遏云和蓝桥别墅面前,一面还读给两人听道:
上海云桥向导社招请男女社员启事
本社现拟招聘男女社员各十人,凡在二十五岁以下,品貌端正、口齿伶俐、身无嗜好,对于向导服务,素有经验者,请于本月四日起,携带四寸半身照片一张,来社报名。一经录取,待遇优厚,酬给从丰。有志者请从速报名,额满截止。特此谨启。
社址:扬子饭店三楼三百六十四号。
遏云和蓝桥别墅听士仁念毕,两人都咯咯地笑着道:
“卜先生拟的稿子真不错,我们想就是这样好了,那么就请卜先生送到上海各报馆去登了再说。”
士仁道:
“这稿今晚送去,明日早晨一定都可以登出,但是扬子饭店三百六十四号那边,我明天必定要去等候他们了,因为假使有人来报名,而还没有人和他们接洽,那不是要闹成笑话了吗?”
遏云道:
“明天请你八点钟先去,我们极迟十点钟也一定到的。晚上你到报馆送稿去,顺道先到招牌店定做招牌两块,大概用蓝底白字好了。”
遏云一面说一面从黑漆皮夹内取出钞洋一百元,伸手交给士仁,叫他即刻就去进行。士仁连忙接过,一面答应是,一面便带了稿子,向两人作别,匆匆下楼去了。
原来,三姨太遏云自从五楼亡故之后,心中便闷闷不乐,昨日特地打电话给蓝桥别墅,叫她到家里来谈天。今天蓝桥别墅又去约小脚阿金,两人同到温公馆。这时小脚阿金和王意心已到跑狗场去,两人遂又把云桥向导社开办一切,细细地磋商了一会儿,这两个人并不是缺少金钱的人,而且都是有身价的太太,但为什么要去办这个向导社呢?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为她们浪漫成性,借旅馆,上咸肉庄,现在都已玩厌了,因此她们便又别出心裁地办出个向导社来。办向导社的宗旨就是,两人挑选青年子弟,名为招聘社员,实际上便是充自己的面首,两人看似社中的大股东,其实就是社中的大主客。这是五楼生前待人刻薄,所以死后便有些儿小小的报应。现在且把它按下慢表。
再说小脚阿金拉了意心就跑,意心笑道:
“忙什么,让我去穿了大衣才好走呀。”
小脚阿金因又伴她到房中披上大衣,两人方始跳上汽车,叫阿二开到跑狗场去。不到一会儿,汽车早到逸园,意心吩咐阿二,汽车自管开回公馆去。这里小脚阿金买了两本预测,分一本给意心,一面向她衣袖轻轻一拉,两人遂匆匆地跑上大看台,向四下里仔细地瞧了一瞧。有没有熟的相好在这儿。原来她们虽然到跑狗场来玩,其实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所以东瞧西瞧只管卖弄她们的风骚,把狗一些儿也不放在心上。人家见她们妖形怪状,现出十二分风流俏丽模样,引得青年子弟个个像苍蝇见了糖一般地盯牢着,暗暗都把她们当作叫春的猫儿,评头品足,便不约而同地嬉笑着。她们一见有人向她们调情,心中不但不怒,反觉得意,因此更加卖弄风骚,一会儿指点狗儿咯咯地笑弯了腰,一会儿又把小小的金粉盒儿打开,拿着粉纸向脸上擦个不休。小脚阿金的心里,欲借此找寻几个熟客到自己场子里去帮帮忙;意心的心里,欲找几个俊俏的小白脸换换自己的口味。因此两人反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带着穷凶极恶的神气。这时场上的狗,一匝已经跑转,只听看客们轰的一声,大叫“三号第一,三号第一”,那台上的看客早已像潮水般地往台下拥去,有的已经买着领款去,有的虽然买不着,还想买下趟票去。意心和小脚阿金到此,方才觉得自己还并不曾买过票,小脚阿金乃对意心道:
“我们也要买票去了,你瞧买什么号码好?”
原来意心和小脚阿金两人都不大识字,对于跑狗虽然常常来玩,但并不专心研究,好像打四门摊,猜猜青龙白虎,进门出门老宝的。她们手里虽然也照样拿着一本预测,但不过是装装样子的。这时意心听小脚阿金问着,她便不假思索地在皮夹内取出五十元钞票,交给小脚阿金道:
“你替我去买十张三号,这次三号,下次一定也是三号,老宝一定会着的。”
小脚阿金接了钞票,便匆匆到买三号票子的柜上去,一面在袋内又掏出十元钱,跟着意心也买三号,遂买了十二张三号独赢。这时外面场上电兔起步的钟声已敲,小脚阿金连忙急急跑上台去。谁知阿金姐的脚真也小得可怜,等她跑上看台,那场上的狗早跑到终点。意心抬了头满望着是个三号,不料三号偏偏不争气,竟在半路上跌了一跤。这次跑出第一的狗,乃是六号,狗的名头是叫温丁司。她想:这次老宝不出,下趟我偏要再追一趟,终有一趟给我追出的。意心正在暗自想着,小脚阿金扭着屁股还只有走到面前,见狗已经跑完,因把票子递给意心,一面又急问买到没有。意心哪里还高兴再接她票子,摇头道:
“买不着,不是老宝,是个六号,你可有买六号吗?”
阿金道:
“我也跟着你买老宝,这样说是大家都没有中了。”
意心道:
“我想这次我再托你买一百元六号,仍旧买它个老宝。”
说着,又在皮夹内点了一百钞票交给阿金。阿金心里想:这个钱真输得来冤枉,怎么我还没有走到台上,这样一大叠簇新钞票却已经变成二十二张废纸了,可见跑狗真比打花会还难。今见意心又叫她买一百元六号独赢,她心里便觉得有些舍不得,因此接票在手,意欲劝她少买一些,既而心里忽生一计,便点头答应,笑盈盈地又走到楼下去。她见步梯上不要的纸票散乱满地,内中尤以绿色的最多,阿金不管什么,她便俯身捡起绿色废票,把它们一张一张叠起来,点了一点票数,齐巧是二十张。她把这二十张绿色废票,叠在手里,一面也不去买票,一面也不再上看台,把身子只管立在扶梯口头,专等场上钟响,有人下来,便可以问他跑出了几号。一会儿,果然有三五个人匆匆下来,阿金连忙向他们问几号,一个人边走边答道:
“是六号。”
小脚阿金一听六号,心中大吃一惊,暗想:这真是天晓得的,我不给她买,不料她倒真的老宝来了,这可怎么好,我只有回绝她买不着票子完了。这时上面又有许多人下来,都说买六号的真倒霉极了,只差半个头,现在评判员已经评三号第一了。阿金一听这趟第一并不是六号,却是个三号,这时心中一喜,真有说不出的快活,她便急急跑到意心那里,叹了一口气道:
“怎么这个六号竟这样不争气,已经是跑第一了,还给三号抢了去。”
意心见小脚阿金手中拿着一大叠绿色的票子,一时心中恨起来,便伸手抢过来,哧的一声,早已撕成两片,掷到地下去。小脚阿金见她撕得爽快,心中很是欢喜,一面还对意心说道:
“我本来也想陪你买五张,后来因为来不及摸钞票所以没有买,现在倒变成反省下我二十五只洋了。”
意心不服气,还要再买时,只见迎面走来一个俊俏面庞的少年,身穿西服,脚踏革履。他见了小脚阿金,便笑盈盈地喊了一声干娘,又问是什么时候到的。小脚阿金也回叫了一声“小李,你也在这儿玩吗”,一面又向小李给意心介绍道:
“这位是温少奶,是我的干弟媳妇,这个是李伯音,是我的干儿子。”
伯音听了,慌忙脱下呢帽,伸手过去,叫声温少奶。意心一见,只得把手中的钞票放进皮夹内,和他轻轻一握,秋波瞟了瞟,嫣然一笑道:
“阿金姐,我们这个断命狗也不要买了,还是到别的场合去玩会儿吧。”
小脚阿金听了,心想:我今天却靠着断命狗跑不出,倒反进账九十元洋钿呢,现在钞票已落袋内,巴不得意心有这一句话,因忙笑答道:
“那么到外面去吃些点心,或者到我家里去打牌玩也好,这跑狗真比航空奖券还难着呢。”
伯音道:
“跑狗本来也是夜里好玩,而且适合在热天的,干娘此刻如不喜欢在这儿玩,我们就一道到干娘家打牌去好了。”
意心见小李也答应同去,一时喜上眉梢,眸珠一转,抿嘴笑道:
“那么我们就一起走吧。”
伯音被她这样秋波一瞟,魂灵几乎跟她出去了躯壳,两眼就盯住不放。小脚阿金见此情形,知道我的干儿子今夜温少奶一定要借用一用了,心里很是喜欢,因搀了她的手笑道:
“那么走吧。”
于是三人出了逸园。
要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