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阿金的住宅,是在三马路西平乐里二弄十二号,她开着的一个堂子就在本里第一弄二号,二号的后门齐巧对准十二号的前门,所以从二号的晒台上瞧到十二号的客堂楼和前厢房,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瞧到的。那天小脚阿金和意心在逸园跑狗,遇到了干儿子李伯音,小脚阿金见他们两人有些意思,所以叫到家里打牌去。当时三人匆匆出了逸园,见门外恰有汽车一辆停着,小脚阿金遂拉了意心跳上汽车,小李也跟着上去,坐在意心的身旁,一面把车门砰的一声拉拢。车夫问明地址,那车便呜的一声开去。这时意心一心只对着伯音,也无暇和小脚阿金谈天,暗中却把右腿慢慢挨到小李的左腿上来,那双秋波只向他斜瞟,两人正在眉目传情。不料事有凑巧,车身这时忽然转了一个弯,意心便装腔作势乘此把整个的娇躯倾斜到伯音的怀里来。伯音是个花丛老手,心里焉有不明白的道理,因此也乐得揩油,连忙用力将她身体抱住,鼻子还凑到意心粉颊上去细细闻香,口中连说有累痛没有。意心红着脸,含笑说没有,一面也就索性半偎着他。小李见温少奶这样垂青,心中乐不可支,口中也就少奶长少奶短地拍着马屁。小脚阿金坐在旁边,情知两人已在投机入港,她索性把眼睛瞧着马路,尽让两人去做鬼戏,装个不见不闻模样。等到车子开到虞洽卿路平乐里口时,那意心和伯音的调情早已调得来滚瓜烂熟。小脚阿金道:
“到了。”
伯音一听,方才觉得,连忙拉开车厢,先把意心双手扶下,再来手扶小脚阿金。等小脚阿金跳下汽车,意心早已付去车钱。三人遂走到十二号门口,就有老妈子前来开门,接上楼去。先在厢房里坐一坐,老妈子送上茶来,小脚阿金道:
“你快到客堂楼去拉台子分筹码,我们要玩骨牌哩。”
老妈子答应一声,便匆匆到客堂楼去,这时小脚阿金又站起来道:
“你们两位坐一会儿,我到前面再去找一个搭子。”
伯音、意心听了,都含笑点头。小脚阿金遂蹬蹬地一溜烟到二号里去了。二号里住的共有两家,楼上一家,楼下一家。楼下的外面挂着三块牌子,一个叫巧云,一个叫巫云,一个叫楚云。楼上的就是小脚阿金铺的房间了,她挂着的牌子是叫翠娜书寓。翠娜今年已有十九岁,唱得一口好青衣,拉得一手好胡琴,她的房间就在统厢房的大房间。她有两个妹子,一个叫翠娜老八,一个叫翠娜老九,老八今年十八岁,老九才十六岁,都是生得千娇百媚,惹人喜欢。
老八老九都是唱须生的,有时她们姐妹三人合唱《武家坡》《四郎探母》,真可称是珠联璧合。这三姐妹自悬牌应征以来,真个是其门若市,生涯鼎盛。
小脚阿金把她三人当作摇钱树、聚宝盆一样地看待。她因是自己手中已挣了不少钱,所以对于二号里一切事情,统统托给二阿姨绰号叫大屁股阿林的作为代表。阿林年纪三十零些,对于客人应酬,真是面面俱到,所以客人来看,无不个个称赞。小脚阿金她不过每天到二号里来转一趟,就算了事。此外她就寻了相好,到十二号里去自找快乐。今天她到二号里来,一则是照例文章,二则是叫大屁股阿林做个麻雀搭子,因为此刻辰光很早,还不到叫局吃酒的时候。谁知走到步梯口上,便听有阵笑声,从客堂楼中送出来。阿金遂掀开门帘,一脚跨进去,早见阿林和一个中年男子,面对面地横躺在炕上。阿林笑盈盈地正在给他装好一筒烟,把枪嘴横过去,口中还低低叫道:
“潘大少,你现在倒吸吸阿灵呀。”
那男子正欲接过,忽听有人进来。他便连忙回头望去,一见阿金,便咦咦笑起来道:
“说起曹操,曹操就到。”
阿金见是熟客潘友声,因也满脸堆笑地走上去,叫道:
“潘大少,真个有好几天没来了。我是记得来,今天一定是在玉皇大帝面前请得假了。”
阿金说时,便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友声的膝踝上,一面给他把烟斗对准了火头,一面又问阿林道:
“八囡、九囡到哪儿去了?”
阿林道:
“刚才在这儿谈天,现在想都跑到七囡那里去了。”
友声把手捏着阿金的腰肢,笑问这几天生意可好。阿金假意叹声气道:
“潘大少,吃这碗断命把势饭,真也不要吃了,生意实在清淡,大少阿好请几个朋友来打一场扑克。”
友声笑道:
“你不要客气了,平乐里谁不晓得翠娜老七,是个一等的红倌人。平常些的客人,不要说想吃一盏酒办不到,就是要想做几个花头,恐怕也挨不着房间有空呢。”
阿金听了,把手向友声大腿上轻轻拧了一下,扭着身子笑道:
“潘少,你又要说我们笑话了,我们老七不是也全仗你捧场捧红的吗?”
友声将她拉到怀里道:
“我瞧老七还不及她娘呢。”
阿金笑道:
“我老了,还有谁欢喜呢?”
友声笑道:
“我就欢喜你的老资格。”
说得阿林也哧哧笑。三人正在调笑,忽见十二号里老妈子在门外叫道:
“太太,温少奶等着打牌,叫你快些儿去。”
阿金一听,便忙坐起来,笑道:
“真的,我竟忘记他们了。”
说着,回头又向友声叫道:
“潘少,你今天有没有空呀?我家里今天来了一个女客,她喜欢打牌,尚少一个搭子,你阿好给我凑一脚。”
友声听是女客,便一口答应。这时烟已抽完,阿林递上手巾,友声擦了一擦,便站起身来。小脚阿金向阿林关照一声,便拉着友声急急出了后门,往十二号的大门来。阿金刚走上楼梯,只见意心便在客堂楼门口高喊道:
“阿金姐,你好叫人家老等在这儿,你自己倒和相好聊天去。”
意心话未说完,忽见阿金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一时心中倒又不好意思起来,两颊上泛着两朵红晕,便很快地先退回房中去。阿金咯咯地笑着,一面连连抱歉,一面又替大家介绍道:
“这位潘先生,倒真的是我十多年老朋友。他打牌的脾气真要算是上海第一个好人。这位是温少奶,虽然是大家第一次见面,但她是生成个性情豪爽的人,有些扭扭捏捏的男人,恐怕真及不来她一根汗毛哩。”
大家给她都说得笑起来,一面点头招呼,阿金又向伯音招手道:
“小李,快过来,你们也初会,大家认识认识。”
小李友声因也握了一阵手,问过姓名。这时意心又埋怨阿金不该叫人久等,阿金轻声笑道:
“我叫小李给你做伴,你难道还寂寞吗?我怕你们谈不畅快,所以多耽些时候,我的好奶奶,我这样护全你,你怎么还抱怨我呢?”
意心啐了她一口,便嫣然笑起来,一面要拧她嘴。只听友声叫道:
“两位别闹笑了,我们要开始登场了呢。”
阿金听了,方拉着意心走拢来。友声遂扳位入局,伯音问打多少底,阿金道:
“都是自己人,大家打些东道吃,我们就玩一回十元的二四吧。”
众人听了,都说很好。意心和小李齐巧是东西对坐,阿金和友声南北相向。友声坐在小李上家,阿金坐在意心上家,男女成个斜角。一时四人洗牌砌牌、打桩扔骰,便就噼噼啪啪开始雀战了。不说他们静静地玩,再说二号里阿林,见友声给阿金邀去打牌,她便收拾烟具,匆匆到大房间来。只见老七拉着胡琴,老九坐在老八怀里,三人正好像是个快乐天使般地快活着。老九口中问着:
“你把王公子比作何来?”
只听老七娇羞唱道:
“玉堂春好比花中蕊,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到如今不见公子面,我那三……郎啊……”
老七刚才唱到这一句,突见房门外奔进两个西服少年,口口高声笑道:
“三郎来了,王公子也来了。”
老七听了,连忙把胡琴停止,抬头向外一瞧,只见来的不是别人,真是温公馆里的温大少爷和侄少爷。因此放下胡琴,笑盈盈迎上去,叫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温大爷和宝少爷,快坐,快坐。”
说着,便给如玉脱大衣,阿林早来把两人大衣接去。如玉便把老七娇躯抱住,叫道:
“老七,你说到如今不见公子面,现在我便来做个王公子的代表,不知你赞成吗?”
老七哼了一声笑道:
“你倒像个王公子,可惜我没像玉堂春那样天官赐福。”
如玉见她温柔娇媚的体态,一时心中大爱特爱,抱到沙发上,把她真个当作玉堂春一般,一面伸手挽住她的手,一面俯下身子覆压在她的身上,嘴儿凑在老七的唇上狂吻。老七被他压得透不过气,哼着喊“大少饶我”。如玉笑道:
“别人家弹簧床上正睡得窝心呢。”
说着,手指又去触她的奶头,老七被他挠得肉痒,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这时楚宝也早在老八的怀里吵玩,老九却坐在楚宝身上,用方手帕儿要去包楚宝眼睛。楚宝的脸大,老九的帕儿小,哪里包得来。老九咯咯地笑,老八被两人却压得哼起来,因此三人也扭屁股糖儿似的搅作一堆。如玉见楚宝玩得有趣,他便把老七身子用两手抱起道:
“他们在这里玩,我和你到亭子里玩去。”
老七不依,如玉哪里管她,早已抱她到亭子间,口里还哼着道:
“关上门来把花采,我真的好比采花蜂。”
老七见他把自己拥到床上,真的将门儿砰的一声关起,心中倒急起来了,因也效着戏剧中的口吻对如玉道:
“青天白日,羞人答答的怎好这个样儿呢?”
如玉见她缩作一团,不肯把身子仰着,他便按着她的身子,一面伸手向她旗袍叉子里摸上去,一会儿摸到胸前,一会儿又摸到腿下。老七竭力挣扎,把两脚在床上乱甩,如玉还笑嘻嘻道:
“我的翠娜妹妹,你快不要动,我来给你按摩,这样的按摩师,恐怕在上海滩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哩。”
老七不依,嗯着道:
“我不要,我不要,别人家怪难为情的。”
如玉道:
“门儿关着怕什么。”
说时,便扯她的衣,老七急得把脚向里藏,不料这样一来,只听沙的一声,那旗袍的叉子早已撕成两片,老七见扯破了旗袍,她便啊呀一声,推开如玉,红着脸儿道:
“你赔还我不,我不要。”
如玉见她这副娇憨模样,心中愈觉可爱,在她颊上啧地吻了一下,咯咯笑道:
“一件旗袍算什么,你快性兴全脱下了,明儿我赔你十件好了。”
老七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便突然拉开门儿,逃到统厢房里另换衣服去。如玉急着欲伸手去捉,可是已经来不及,因笑着自语了一声“这妮子倒刁”,方欲回身跟出,突然听到一阵笑声从对面楼窗口中吹送过来。如玉好奇心动,他便把亭子间窗子打开,这时从对面又送来一阵男女抱怨的话声,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这一副万子清三番的满贯,照理说起来是要温少奶一个人独解的。”
如玉一听“温少奶”三字,心中更加奇怪,他又伸长着脖子,向前望了一会儿。可是亭子楼的窗口低,客堂的窗口高,哪里望得出。因此他心生一计,便走出亭子间,打从短步梯一直跑到晒台上瞧去。谁知不瞧犹可,这一瞧顿叫如玉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胸口一股愤怒,直冲头顶,恨恨地握着两拳,自言自语地骂道:
“哦,原来这贱人天天在这儿秘密地玩着男人,叫我戴这顶绿帽子吗?我可不情愿,明天我非向她提出离婚不可。”
如玉正在酸气直冲,愤怒非常,忽听楼下大屁股阿林叫道:
“温大少,你怎么跑到晒台浪去啦?这样大的风,当心着了寒。你快下来呀,羊大少等着你呢。”
如玉一听羊宝宝已来,也只好把这事暂且丢开,匆匆奔下晒台,走到厢房。只见老七已换件妃色丝绒夹衫,手中提着那件撕破的旗袍。见了如玉,便瞅着他,含嗔要他赔还一件。原来今天翠娜老七家里请客,如玉乃是个主人,所以他和楚宝老早先到,这个羊大少就是海品洋行的新买办羊宝雄。如玉这几天和宝宝天天聚在一起,真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前晚宝宝在小花园花也香家做主人,如玉也在那里,当时曾面约宝宝,今天早一些儿来,所以宝宝等不及四点敲过就来了。这时他从前厢房踱过来,见老七提着旗袍,要如玉赔还,因向老七盘问道:
“老七,你这件旗袍是怎样给老玉撕破的?”
老七见问,心中一怔,脸上便一阵红似一阵,低了头回答不出。宝宝见她羞答答模样,便笑起来道:
“本来青天白日地关着房门,你们也太似窝心了呀。现在既然被温大少弄破了,他当然少不得要赔还你的,你心急什么呢?”
老七听了这话,愈加羞涩,低声道:
“羊大少,你不要冤枉我了。”
如玉耸着肩膀,更是得意地笑道:
“老七,你一起共有几件旗袍呀,要不给我统统撕了,明儿全赔还你新的。”
如玉说着,便伸手拉过老七,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阵,笑道:
“这样你终称心了。”
老七哧地一笑,又向他打了一记,把那件旗袍丢过一边,一手拉着如玉,一手拉着宝宝,笑道:
“我们到客堂楼坐去。”
三人到了客堂楼,如玉、宝宝在沙发上坐下,阿林重又泡上香茗。老七转身在百灵桌上的高脚盆里,抓了一把糖果,将外面的锡箔纸剥去,一粒送到如玉口里,一粒送到宝宝嘴边。宝宝伸手来接,老七却又把纤手缩回来,宝宝不懂道:
“干吗?”
老七哧哧笑道:
“你张开嘴儿来接呀。”
如玉一听,拍手笑道:
“老七,你不要把他当作哈巴狗呀,他乃是个簇新的洋行康白渡哩。”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倒把老七弄得不好意思,连忙把糖送到宝宝口中,笑着道:
“羊大少,你听温大少瞎说。”
宝宝也笑着说道:
“这块糖想不到愈嚼愈甜,愈嚼愈香,老七的手真灵光极了。”
说时,便拉了翠娜手闻着。翠娜给他闻了一会儿,便含羞自到椅子上去坐了。宝宝望着她笑,一面又向如玉问道:
“老玉,你叫我早些儿来,怎么别的客人一个都不来呀?”
如玉道:
“你嫌寂寞吗?我们先来铲一会儿麻雀可好?”
宝宝道:
“多少一铲?”
如玉道:
“五十元一铲吧,铲进也有一百五十只洋呢。”
宝宝道:
“那么人也不够呀。”
如玉道:
“有有,你我和老七已有三个人,还有一个,阿林去叫我侄少爷吧。”
阿林一听,连忙到前面厢房去喊楚宝。一会儿,老八、老九也都同来了。宝宝笑向老八、老九道:
“你们阿要玩?”
老九道:
“我们不要玩,谁赢只要给我们买些糖果吃好了。”
大家正在说笑,阿林已把台面摆好,倒牌开灯,让四人入局。
要知这铲麻雀到底谁铲进,且瞧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