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心,是不能二用的。如玉此时虽然和宝宝、翠娜老七、楚宝三人坐在一起打铲麻雀,但他一颗方寸,好像兀是立在晒台上,瞧那意心和小李、友声眉花眼笑调情取乐的模样。因此心中时时纳闷,暗暗怀恨,不但把牌有碰不碰,有吃不吃,而且把里面的牌随意乱打,打到后来,竟变成了一张一样,你想这牌还会和吗?幸喜老八、老九都在姐姐老七身后看,要不然是在如玉后面瞧,真要笑痛她们的肚子哩。这时老七的门面前,已碰到龙凤各三张,宝宝因为这两张都是如玉发的,尚恐他再发白板,所以关照他道:
“老玉,你得留心,老七这一副牌不小,你不要再发白板,叫她变成三元满贯,可要给她铲光呢。”
老七望他一眼不语,老八、老九却哧哧地笑。宝宝道:
“不对,你瞧她两个妹妹多得意,白板准是有的,大家快不要打。”
楚宝抓了一张,发出一张三万道:
“我是不会打的。”
下去便是如玉抓牌,一面发牌,宝宝犹拼命叫不要发白板,谁知如玉心不在焉,不但视而不见,而且听也不闻。宝宝只管喊,他却只管把手中一张白板发了出去。老七以为这次终于被人家捏死,哪晓得如玉仍旧发出来,一时喜欢得心花怒放,连喊碰碰碰。宝宝见老七虽然喊碰,却并不把牌摊下来,以为老七不过虚张声势,吓吓他们。谁知老七不慌不忙,一手把手里面三张白板,摆在门面前,一手却向杠头上去抓牌。宝宝一伸舌头儿道:
“还是一大杠呢。”
宝宝话还未完,忽听老七、老八、老九三姐妹大叫起来道:
“果然一索,杠上开花。”
说时,老七早把牌摊下来,一面又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老八、老九倚着老七的肩儿也大笑。宝宝、楚宝、如玉连忙向她四张牌仔细瞧去,原来正是一索九索双对到,杠上开花,一副三元索子对对杠上开花六翻的满贯,算算和头,差不多有三千八百十六和,因此不到一圈,这铲麻雀就此终局,给老七一人铲进去。老八老九要姐姐分头钱,老七笑道:
“回头给你们就是了,别孩子气了。”
宝宝道:
“老七真是个好本领,一吃三,我们都给你吃瘪了。”
如玉道:
“我这张白板本来是不打的,因为你的旗袍撕破了,我就赔你一张白板,这一张白板,要值到一百五十元钱呢。”
楚宝道:
“叔叔这话不行,旗袍又不是我们三人给她撕破的,怎么要我们也赔进在内。现在既然大家都赔了,老七,你要自己识相,应得怎样地请请我们呢?”
宝宝笑道:
“这个话儿不错,我们也该揩些油儿。”
说着,便一把将老七拖入怀里去,老八、老九见了,也各自走到如玉、楚宝的沙发前来。望着他们憨憨地笑,如玉因拥了老八,楚宝也抱了老九。六人分作三对,各人向各人偎着脸儿,吮着唇儿,很得意地快乐了一回,阿林又把雀牌收拾了去。
作者到此,回头又要讲意心那面的一个牌局了。原来如玉立在晒台上,听到一个男子声音说:
“这一副牌应该是要温少奶一个人包解的。”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副牌呢?这一副牌是小李的东风家,小李是坐在友声下家,友声又坐在意心的下家。友声手上是一筒子清三番,要的是三、六筒两头张。小李门前吃碰的全是万子,里面等的张子是一、四万清三番。友声抓来一张四万,他一瞧下家清三番,要比自己大了不少,而且又是东风家,一查河底,明知这张四万出去,一定放炮,所以把这张四万摊在门前,对三人自语道:
“这张牌无论如何是不能发的,我只好把自己的牌牺牲了,有张也不要了。”
说着,他便毅然把四万扣住,丢了一张三筒,他手上原本是三、六筒听张,现在却变成了四万的孤麻雀了。小李见他四万真的扣住,心中虽然恨得什么似的,但也只好暗暗叫声触霉头,一面便顺手抓牌去。抓的是一张熟牌,大家都不要。接着便是小脚阿金抓,也是一张熟牌。再下便是意心抓牌,意心抓的巧是一张九万,河里一张没有,也是很生的。这时意心手中只有四张牌,乃是六、七、八、九万各一张,还有一张正是四万,她听的也是孤张。现在她既然抓来了一张九万,心想:我的牌全是万子,哪一张不是小李要的,这是猜不着的,这张四万既然在友声手里,我不如把四万发了出去。一则自己可以等六、九万两头张,二则就是小李要,也是给友声拦和的,友声摊下来没有多少和头,那是不要紧的。
意心想定主意,她便不假思索地就把四万打出去,小李一见,心想:我若摊下来,这明明是给友声拦和的,何必空欢喜呢。所以他装作不瞧见。友声见小李并不把牌摊下来,心想:原来这张四万他是不要的,啊呀,这可好了,我竟猜错了他,晦气,我一副三番倒拆脱了。因此友声也索性不要和了,预备再抓一张筒子,去了这张四万熟张,那自己不是仍有清三番的希望了吗。友声一面暗暗盘算,一面也伸手去抓牌,谁知抓来的牌齐巧又是一张三筒,他于是仍旧听三、六筒两头张,一面还把手打着自己脑袋,抱怨自己实在太过小心,不肯冒险,否则自己不是三、六筒自摸和出了吗。友声说声他被小李害煞了,一面还把那张四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恨恨地骂道:
“都是你这害人精。”
说罢,便把那张四万丢到河中去,小李见友声也不和,心中正在纳闷,这时忽见他自己也丢出四万来,方才明白他也是一副筒子,果然中了自己的计,被骗出来了。一时乐得拍手呵呵大笑,一面把门前四张牌推倒,一面说道:
“现在你终逃不出去了。”
意心、小脚阿金、友声三人见他这个模样,还道他瞧错了牌,不然第一张四万不和,为什么却要和友声的第二张四万呢?友声因连忙伸过头去一瞧,见小李听着的果然是二、三万头两张,七万一对作麻雀,现在他和的是一、四万,正是一些儿都不曾和错。友声心中真奇怪得了不得,拉住小李的手问道:
“方才温少奶发的四万,你为什么不和下来呀?”
小李哈哈笑道:
“那么潘先生也不和下来呀,你因为太客气,所以我是不得不和了。”
友声一听,心中暗想:这小李真是牌中老鬼了。意心和小脚阿金还不懂,问小李到底是什么话。伯音道:
“方才老潘听的是四万孤麻雀,温少奶打四万,假使我和下来,老潘不是要拦我和吗,现在我和老潘的一张不是稳而又稳吗?”
意心听了,因又问友声为什么不和,反把四万打出来。友声笑道:
“我见小李不和,那我自己是有清三番希望,哪里肯和这四万的孤吊呢?”
阿金道:
“这样说来,这副满贯完全是你不和闯的祸了,照理应该由潘少一个人去解的。”
友声听了,不服气道:
“我因为晓得这四万是要放炮的,故而关照你们,我是宁愿牺牲三番把它扣起来,意思叫你们也不要打四万。谁知温少奶偏不相信,定要把四万试一试,现在小李虽然是和我一张四万,其实就是和温少奶的一张四万,照此论来,这副满贯是要温少奶一个人包解的。”
诸位记着,如玉在晒台上听见的,就是这时候。意心道:
“包解副牌是没甚要紧的,不过你有和不要和,这便是一个大大的错处,你难道可以这样强词夺理就算脱了干系吗?我全是这样生的万子,若打六万、九万,被小李和到,那是我的错处。现在我打四万,我原早也盘算过,因为潘先生把四万扣住,发出一张三筒,口里又说牺牲,那他当然是副筒子,现在一定暂时等四万孤吊,所以我发四万,是叫潘先生小些和脱拉倒。谁知潘先生心又狠起来,这真叫潘先生是个老奸巨猾,可是终究还上李先生小滑头的当呢。”
众人听意心说出这篇道理,觉得很充足,又听她取笑两人,大家都咯咯地笑个不停。友声也自觉不该,因红着脸儿笑道:
“这儿都是牌精,我老鬼失脚,照温少奶的话,我是只好甘拜下风,自认不是,这时满贯让我独解吧。”
意心瞟他一眼,嫣然笑道:
“包解原是大家说着玩,只不过我的四万不曾丢错吧。”
说着遂向小李解钱,小脚阿金也附和道:
“这话不错,大家彼此自己人,难道会说不明白吗?”
小李哈哈笑道:
“你们包解也好,分解也好,我是只要进账好了。”
阿金道:
“你怎么晓得温少奶发的四万,潘少要拦和你,你真像打玻璃牌了。”
说得大家又笑,这样打下去,小李风头好得了不得,等到八圈打完,小李足足赢进一百二十元,友声失风,输八十元,意心输二十元,小脚阿金输二十元,齐巧都在头钿上。友声因尚有应酬,也没有吃饭,先匆匆跑了。这里小脚阿金陪着意心、伯音两人坐了一桌,浅酌低斟,好像戏剧上搬演一出王婆做的牵头,西门庆和潘金莲挑帘裁衣一段故事。结果意心、小李都喝得脸儿微赤、春情发动,双双便在小脚阿金家里一间密室中过了夜。
次日,小李把赢进的一百二十元钱倒有一半送给了小脚阿金,这大概算是借台基的钱吧。且说二号里的如玉和宝宝等三人抱着翠娜姐妹,吮嘴吻舌地调笑一会儿,等到华灯初上,客人到齐,他便叫老九亲自执壶筛酒,自己向坐客打了一个通关。一时七巧八马,以及各人叫上来的堂差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嗳唷嗳唷的小调,一直闹到了十二点多,众宾都有醉意,方始收令撤席,所叫堂差也都回去。阿林忙叫相帮摆好台面,预备爷们打扑克,宝宝却抱住老八,要叫她唱《追韩信》。如玉道:
“时候不早,我们打扑克吧。”
宝宝道:
“反正通宵,还怕什么。”
老八没法,只好叫老七拉胡琴,自己提高嗓子唱一曲,一时众宾个个喝彩,要老九也唱一曲。后来三姐妹各人唱一曲,方始入席打扑克。一时大众又胡乱地偷机捉白虎瞎跷一会儿,一共打了两个多钟头,打了三周郎才克,抽了二百元头钱。这时已经三点半钟,阿林又叫人摆上稀饭,有的用些,有的用不下,便都各自散去,老七、老九送到步梯口,方才停止。如玉打着哈欠,便拥着老七到厢房间去睡,楚宝抱着老九也早在客堂楼睡了,老八在两点钟的时候,被一个客人叫到旅馆去,听说也没有回来。如玉、楚宝天天沉迷酒色,直到次日午后二时,方才起身和楚宝回家。如玉坐在车中,想起意心的事,恨不得立刻到家向她质问,大闹一场,好待彼此决裂,从此脱离。两人一到家中,楚宝自管回房,如玉也急匆匆上楼到意心房中来。不料如玉刚到楼上,就突然听到一阵咯咯的女子狂笑,如玉还道是意心的笑声,暗暗骂声淫娃,但抬头一瞧,却并不是从自己房中送出。这笑声正是从三姨太房中发出来,接着又听三姨太对一个人笑道:
“你说小徐及不来你,怎么你现在也叫饶了,要知道我还没满足呢。”
又听一个男子声音答道:
“我的好太太,你别生气,晚上我拼了性命来奉承你,包叫你称心满意好了。”
三姨太呸了一声,两人又狂笑一阵,接着便砰的一声把房门开了。那人就从房中像斗败公鸡般地跑出来,因为跑得太急,哪里顾到旁的,不料竟和如玉撞个满怀。如玉心中正在恨着意心,满腔愤怒,今见来人这样冒失鬼地冲来,他也不管是哪个,便伸手狠命地向那人打了一下耳刮子。那人一见如玉,吓得脸色发青,连忙作揖打拱地叫道:
“对不起,对不起,大少爷,我是因为三姨太赶紧叫我到社里去,心里急得很,所以没有瞧清楚,竟把大少爷撞了,请你不要生气,原谅一次吧。”
如玉见向自己打拱作揖的不是别人,正是公馆里西席卜士仁,一时倒也不好发作,遂抱怨他一句道:
“卜先生,你也太鲁莽了,不是我把这栏杆攀住,几乎被你撞下楼梯去了。”
士仁见如玉没有别的闲话问他,把怦怦跳的心方始慢慢放下,脸儿也由青转红,连连称是,早又急急跑下楼去。这时意心房中的丫鬟盼盼一听外面有人说话,她便出来瞧望,一见如玉,便即叫道:
“少爷回来了,少奶还没回来呢。”
如玉一听,知意心昨夜果然也宿在小脚阿金家中,直到现在还不回来,她的荒唐真比我还要糊涂呢。岂有此理,我今天且等在家里,非和她大闹不可。盼盼见他并不回答,走进房中,就向床上一躺,知道他生了气,因忙把他大衣呢帽挂好,给他倒了茶。如玉这时腰酸背疼,疲倦十分,见盼盼小心服侍,暗想:意心这贱货还不及盼盼呢。因此心中倒生了爱怜之心,握了她手不放。盼盼红着脸道:
“少爷,你喝茶呀。”
如玉喝了一口,本想再要向她温存一会儿,但人真疲极了,因只好先沉沉睡去了。
且说士仁跑到楼下,心中犹跳个不停,暗暗叫声:
“好险呀,方才三姨太把我缠着不放,幸而没有给他撞破,不然不但彼此丢尽脸面,恐怕还有一场天大官司,要起不少风波哩。”
士仁一面想一面拍着胸口,一路踱出门外,跳上一辆人力车,叫他拉到扬子饭店去。不多一会儿,车夫早已拉到云南路角子上,车子就停下来,士仁跳下车子,走进扬子饭店,忽然背后有一个人叫道:
“卜先生,你才来吗?”
士仁回头一瞧,叫他的正是三姨太娈童小徐,因忙向他打个招呼,两人一同步入电梯。小徐问道:
“三姨太今天可出来?”
士仁道:
“说不定,她恐怕有人来报名,所以叫我先来一步。”
原来这个小徐名叫芸芳,年纪还只有十八岁,原本是回力球场里当侍者的,三姨太因为时常到球场去玩,小徐殷勤招待,代她买票取款。三姨太见他唇红齿白,天生的雪嫩脸儿,好像剥出的鸡蛋一般,因此心里便爱上了他。叫他把当侍者的生意辞去,此次组织向导社,便叫小徐到社里来充个职员,预备将来士仁做账房,小徐也当个办事员,两人可以互相帮助的意思。方才士仁在三姨太房间里,三姨太笑对士仁道:
“你说小徐及不来你,怎么你现在也叫饶了?”
可见士仁和小徐都已做了三姨太的宠人,此中秘密,不外“淫荡”两字,作者虽不明言,阅者想已了然。闲话少说,电梯升到三楼,两人走到三百六十四号云桥向导社办事处,小徐推门进去,只见红男绿女,前来应考的人员,早已挤挤地坐满了一室。士仁走到写字楼旁边坐下,把应考的人员逐一问明姓名、年龄,又把她们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会儿,倒便宜了士仁饱餐一顿秀色。他先拣脸儿漂亮、服装时髦的姑娘十个,然后再把她们登记,又把她们带来的照片贴到登记簿上去,考完女的,再考男的。这样就算考试完毕,叫他们明天再来一趟,本社便可给你们回话。众人一听,答应各自退出。
要知应考的共取几人,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