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偎香囡欲销魂

士仁把投考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一一写入登记簿内,又把每人的照片贴到各人的姓名底下。正待把登记簿放进抽屉内,忽听一阵叽咯的革履声,从门外推进来一个女子。士仁抬头一瞧,见是蓝桥别墅,因便慌忙站起,喊一声朱少奶,椅子让她坐下,小徐已倒上一杯茶来。士仁把报名册子递到她的面前,翻阅给她瞧道:

“朱少奶,这是今天来应考的人儿照相,请您逐一地瞧瞧,不晓得都可以录取吗?”

蓝桥别墅接过册子道:

“很好。”

说着便从第一页瞧起,只见写的是:

第一名 香囡 女 十八岁 上海人 曾充圣爱娜舞女

蓝桥别墅再把她照片一瞧,只见是张全身像,瓜子的脸儿,头上烫着水波浪式,细长的眉毛弯弯地覆着两只活活的秋波,脉脉含情,好像要把人家灵魂勾了去似的。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里面露出一排雪齿。身上穿着一件软绸旗袍,两袖齐肩,肩膀和嫩藕一般白胖。蓝桥别墅回头笑道:

“这孩子我也欢喜,不要说是年轻的男子了。”

士仁笑着点头道:

“朱少奶,你没见她人,更漂亮呢。”

蓝桥别墅又瞧第二页:

第二名 棠儿 女 十九岁 苏州人 桃坞中学毕业

瞧她照相,虽非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也丰姿楚楚、颇觉可人,遂又瞧第三页:

第三名 柳小蛮 男 二十岁 松江人 曾充咪吔洋行职员

他的相片是张半身照,身穿花呢西服,大红条子领带,头发斜对分开,梳得光可鉴人,脸儿白净,眼儿活泼,微含笑意,真是一个翩翩风流少年,美过子都。蓝桥别墅又瞧了瞧,心中爱不忍释,因回头问士仁道:

“这柳小蛮今天自己来的,还是邮寄来的?”

士仁道:

“自己来的,他的人倒真是个漂亮少年呢。”

蓝桥别墅暗暗点头欢喜,想着一只绝嫩的鸡子,迟早终要尝他一尝滋味哩。因又翻下面的瞧着,只见写着:

第四名 叶秋鸿 男 廿一岁 北平人 北平中学毕业

第五名 钟诗琴 男 廿二岁 无锡人 曾充香海影业公司演员

第六名 陆蕊仙 女 十七岁 昆山人 昆山女中毕业

第七名 梅笑春 女 十八岁 上海人 曾充三星剧团演员

第八名 林德清 男 二十岁 广东人 曾充凤凰音乐团团员

第十名 朱辉光 男 十九岁 山东人 曾充舞场账席

蓝桥别墅把以上二十名的照片逐一瞧完,又瞧下面十名。两相比较起来,男的要算柳小蛮最漂亮出色,女的要算香囡最时髦,其余各人有各人的好处,都可以及格。一时瞧毕,便笑向士仁道:

“卜先生,这几个应考的人,你都给我取了吧,明天他们若来,你们关照他们好了。”

士仁答应,一面又递过一支茄力克,蓝桥别墅吸了一会儿,她便走到里面的一间房中去休息了。

话分两头,且说如玉睡在床上,一觉醒来,耳中听到房里有人说话,他以为是意心回来了,遂把两拳在床上一击,提高嗓子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外面偷着汉子,你倒也玩够了,这儿不是城隍庙,也不是土地堂,你快给我滚,我和你脱离……脱离好了。”

如玉一面大骂,一面从床上呼地跳起,好像要和意心立刻用武力解决模样。这时盼盼方从外室进来,见他发疯似的大骂,倒吓了一跳,心中惊讶十分,正欲向如玉问明何事。如玉见进来的是盼盼,便一把将她抱入怀里,叫道:

“盼盼,你的少奶到哪儿去了?”

盼盼挣扎道:

“少奶还没回来呀,少爷,你快放手,被人见了,像个什么样儿。”

如玉道:

“怕什么,你方在和谁说话呀?”

盼盼道:

“刚才说话的是娉娉,她说二姨太叫她来关照少爷,说乡下老太爷和老太太因身子恢复健康好久了,定今天午后四时要回宁波去,问少爷有没有事情和老太爷要接洽。”

如玉一听,方知意心真还没回来,听说爸爸要回乡去,他因推开盼盼道:

“现在爸爸在账房里吗?”

盼盼给他穿好皮鞋,点头道:

“老太爷和老太太早晨叫百篇到南京路买了许多物件,他们正在整理呢。”

如玉见她伶俐得可爱,便把她颊儿捧来,啧地吻了一下,便笑着匆匆到账房间去了。盼盼把小手在颊间擦了一下,恨恨地啐了一口,正欲回到自己房去,忽见意心匆匆进来,盼盼忙道:

“少奶,你回来了,少爷碰见了吗?”

意心摇头道:

“没有呀,做什么?”

盼盼因附耳向意心告诉方才少爷大骂少奶奶的话,意心听了一怔,因为她这时正在小脚阿金家中和小李幽会回来,究竟有些虚心,但仔细一想,倒也大怒起来。你自己整日整夜荒唐,难道我就不能吗?脱离有什么关系,可是赡养费我也不怕你少一个,横竖五楼殁后,所有公债、契券、房产统统都在我的手中,你若要我把产权交出,非得大家平分不可。意心这样想着,她便把铁箱钥匙带在身旁,也不待如玉上来,便向盼盼关照道:

“回头少爷上来,你说少奶回来又出去好了。”

盼盼忙道:

“少奶此刻哪儿去?”

意心道:

“我还有要紧事,你好生在家里,看少爷有什么行动,回头告诉我,我就喜欢你。”

盼盼不便再问,遂点头答应,意心方匆匆出门走出去。她究竟到哪儿去呢?原来意心自遇李伯音,一见倾心,伯音奉承意心,好像玉皇大帝一般,所以意心的灵魂是早在伯音身上了。今听如玉要和她离婚,正中下怀,她是很快活和律师商量去的。

再说阿土自从茉莉花家中逃回公馆,在路上受了夜风吹袭,冻出一身大病,后经服药调理、卜课禳解之后,说也奇怪,不到一星期,身体早已复原。阿琴妹见丈夫已没病了,她唯恐阿土闲着没事,又要出去寻病,她想上海不是好地方,所以劝阿土早日回乡。阿土本来还想到茉莉花家去拿回一百钞洋,后来因为实在想不起茉莉花公馆在哪一条马路,且又不好问人家,所以只得忍痛牺牲。今天两口子正式议决返里,所以着人来请如玉,问他对于宁波方面不知尚有什么事情。如玉道:

“别的也没有什么,你两老人家住在城里照顾,一切小心些好了。”

这时百篇又告诉如玉,对于船舱川资,都已代为付好。如玉也很放心,一会儿汽车已到,如玉和二姨太送阿土夫妇上车,又嘱百篇陪着下船,两人待汽车开去,方始各自回房。

如玉问盼盼:

“少奶还不回来吗?”

盼盼道:

“少奶刚才来过一趟,因尚有要事,现在又走出去了。”

如玉听了,心中虽然气她,但她人已不在,也只好暂时忍耐,且等她回来时,再作道理。正在这时,忽听电话铃响起来,盼盼忙去接听,便向如玉招手,如玉接过听筒,原来是羊宝宝从东方饭店打来,叫如玉立刻就去。如玉正感无聊,一听宝宝相招,自然一口答应,盼盼因取过大衣,给如玉披上,如玉便匆匆到东方去。一见宝宝,两人握手,如玉呵呵道:

“老羊,你今天怎么会到这儿来开房间了?”

宝宝笑道:

“你且别管,我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老七待你窝心吗?我今天给你瞧一个人,这个人你瞧了,真要把老七当作粪土了,别的不要说,单讲她的眼风,一瞟一瞟,真够摄人魂魄。别的女人眼波生得活络,我也瞧得多了,独是她这眼睛,说她是脉脉含情吧,她却又是盈盈欲笑。总之,少女的动人,就完全在两只秋波上,我现在觉得她那双秋波,真是一转百媚生,令人销魂失魄,她的魔力实在大极了。”

如玉听他赞美得这样娇艳美丽,暗想天下竟还有如此美人,一时心中也给他说得痒痒的熬不住,因急笑问道:

“这个人到底长三还是舞女,还是幺二还是按摩女,她叫什么名字,你倒快说给我听呀。”

宝宝笑道:

“我知道你这急色儿要等不及了,你派出来的都不是,她先时曾充过一度舞女,最近听说她已加入向导社做社员了。”

如玉道:

“你不要卖什么关子了,说了半天,还不曾把她的名字说出哩。”

宝宝道:

“你急什么,你要问她名儿,她就叫‘香囡’两字。”

如玉一听,便低头想了许久,可是终想不起,因抬头道:

“这个香囡我倒不曾瞧见过,她到底有怎样的香呢,你快叫她出来给我见一见吧。”

宝宝道:

“别忙,再等五分钟,她就来了,你且吸一支烟吧。”

说时,递过一支雪茄,如玉接过,燃了火吸着,两人静了一会儿,如玉道:

“我昨天听到一个银行里朋友告诉我,说这两天标金飞涨,伦敦银价惨跌,交易所里天天有双结价,赚钱的人真不少,想你近在咫尺,不晓得也有赚着些吗?”

宝宝道:

“我们做进出口的,当然和先令汇票打对头,你就是不喜欢做,也是要叫你去买卖的,上个月我们行里对于标金名下,倒也赚了七八万光景,本月份里标金自从飞涨到九百十几元,回跌到八百六十元,每条要套牢五十元,幸而条额不大,虽然亏本,还不十分要紧。”

两人正在谈着,突然房门响处,早就有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跑了进来,一见宝宝,便高声喊道:

“哈啰,密斯脱羊。”

如玉连忙抬头望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好像开了一盏五百支光的灯泡,又好像阳光下开着一树灿烂的桃花。宝宝早已走上前去,握了她手,一面给她脱去长毛骆驼绒大衣,一面又向如玉招手,替两人介绍道:

“这位是温如玉先生,那位就是香囡小姐,老玉,你瞧怎样?”

如玉慌忙站起道:

“久仰得很,果然名不虚传。”

香囡也早笑盈盈地奔近如玉身来,和如玉弯了弯腰,叫了一声:

“密斯脱温,你真太客气了,不要难为情死我吗?”

如玉见她这样会说话,真是目睹美色,耳听莺声,只觉香囡不但脸儿生得漂亮,身段儿更是生得苗条,凡是一举一动,无不令人可爱,惹人欢喜,翠娜老七真及不来她万分之一。一时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把香囡柔荑紧紧握着,只觉得绵软滴糯,好像没有骨头一般。如玉真乐得心花怒放,把她拉到桌边,一面在桌上罐子里抽出一支烟卷送到香囡口边,笑道:

“香小姐吸烟,你今年多少青春了?”

香囡忙道了一声谢,一面凝望着他憨憨笑道:

“你倒猜猜看?”

这时宝宝也走过来,伸手抓盒火柴,替香囡擦了火儿笑道:

“我知道的。”

香囡扭着身儿,嗯了一声,白了宝宝一眼笑道:

“羊先生,你不要说出来,让温先生猜吧。”

两人给她这样一来,全身的骨节真是根根都酥起来,遂一人拉了她一只纤手,在长沙发上坐下,两人把香囡身子紧紧挟着,香囡一手捏着宝宝的腿,一手拍着如玉的肩。如玉望着她道:

“香小姐今年十七岁吧?”

香囡摇头哧哧笑道:

“十七岁隔壁,我是十八岁啦。”

两人见她如此天真,真是爱煞,恨不得立刻将她一口吞下才好。宝宝道:

“香小姐,今天我陪你到三百十一号轮盘赌去,他们那边局面的伟大,真要算上海第一个的场面了。”

如玉道:

“听说一夜里头,终有十万二十万的进出呢。”

宝宝道:

“可不是,他们是什么赌局齐备的,牌九摇摊不要说了,还有三粒骰子,三十六门。那三十六门,就是打一元,赔三十五元。”

香囡道:

“一元赔三十五元,那是和花会差不多了,恐怕很难着吧?”

宝宝道:

“不错,一元赔三十五元真难极了,打的人是很吃亏的,所以老赌朋友他宁可打十二门的。”

香囡道:

“十二门也好打的吗?”

宝宝道:

“我告诉你,十二门又分大十二、中十二、小十二,但是打一元,只赔三元,因为它是容易着的缘故。”

如玉道:

“十二门之外,还有打八门、打六门、打三门,也有专门打单双、打红黑的,花样多着哩。香小姐,你还是过一会儿亲自去参观好,让我来一一地指导你吧,因为这个赌场,在上海要算最新鲜,是非实地试验,一时是很难说明白的。”

香囡点头笑道:

“回头我一定跟两位去见识见识。”

这时侍者开门进来,把一只鱼生锅炉,摆在台子上,又开了一瓶白兰地。宝宝道:

“天天吃着大菜,真乏味得很,今儿天气冷,我想叫一只菊花锅来尝试一下,要吃什么,都可以添生的,放在里面吃,风味是很好的,我们三人对酌,而且一些儿都不会浪费。”

如玉道:

“哦,怪不得人家都叫你吃精码子,原来你是个经济大家哩。”

说得香囡咯咯地笑弯了腰,侍者已把白兰地倒好三杯,放在桌上。宝宝把香囡拉起,和如玉三人围坐在桌边,宝宝把玻璃杯向上一举道:

“我们快下动员令。”

这时锅中鸡汁已泊泊地沸滚,如玉、宝宝把盆中鸡片、鱼片、腰片、虾仁、牛肉片等一样一样地放进去,最后又把鸡子敲碎,放在勺内,向锅中一浸,不消片刻,蛋已嫩熟。如玉、宝宝各人夹一个给香囡,香囡哧哧笑道:

“你们吃吧,我两只蛋是吃不下的。”

如玉笑道:

“我们给你吃蛋,是有意思的。”

香囡红着脸笑道:

“什么意思呢?”

宝宝哈哈道:

“老温,你性急什么,明儿我们准给你吃红蛋。”

香囡啐了他一口,便咯咯笑起来。如玉听了,倒有些酸气,暗想:倒给老羊便宜了去。因笑道:

“你恐怕没有这个本领吧?说起这个,我可比你强。”

宝宝呸了一声,大家又笑起来。三人说说笑笑,一瓶白兰地早已喝得精光,如玉还要叫拿酒,香囡道:

“我瞧你是差不多了,回头不是还要到三百十一号去吗?喝多了怕去不成哩。”

如玉见她这样温顺多情,心里感激不得了,遂不再喝。三人匆匆用毕饭,侍者收拾残菜,大家洗了脸,香囡又扑粉涂脂。这时宝宝、如玉已有五分醉意,乘着酒兴,两人将香囡拥抱不放,要香囡给他们看相,谁是赢钱,谁是输钱。香囡给两人一半儿偎着,一半儿抱着,鼻中只闻到一阵阵酒气,难闻极了,因把他两人轻轻一推,咯咯地笑道:

“你们两人都是红光满面、鸿运亨通的人儿,我包你们都是赢的,不过回头我要吃东道。”

宝宝、如玉听她口齿伶俐,心中更觉喜欢,同时把脸儿偎到香囡的左右颊上,只听啧啧两声,那香囡两颊早已给两人吻了香去,三人都咯咯地又笑了一阵。各人披上大衣,香囡还要开皮夹,拿粉纸擦脸,如玉道:

“好了,已经美丽得了不得了,我们走吧。”

三人遂出了东方饭店,宝宝汽车停在门前,三人跳上车厢,香囡居中,两人左右把她身子挟得紧紧的,香囡只是笑。宝宝道:

“你别笑,我们左右虽然有两管手枪保护着,但你这只活元宝,到底还是要自己小心呢。”

香囡白他一眼笑道:

“羊先生倒真有两只元宝,温先生也有一块宝玉,你们自己保护着自己吧,我哪里有什么元宝呀。”

原来香囡说的是两人的名字,一个叫宝宝,一个叫如玉。两人见她思想敏捷、转机灵活,心中愈加爱她,忍不住大家又笑了一阵。

未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