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宝、如玉、香囡三人同坐车上,嘻嘻哈哈,不到片刻工夫,那三百十一号早在眼前。这时车夫把喇叭揿了两揿,那三百十一号的大门上,就开出一尺见方的小门,里面站着一个又高又大的罗宋人,先探首向外望了望,见有一辆黑牌子汽车停着,知是这儿的老主客,他连忙把大门开了,那汽车便直放院内。如玉、香囡、宝宝三人一起跳下车来,穿过回廊,便是一进洋房,三人又一起步上楼梯,只见步梯中间地上,长条铺着地毯,却是一条长生弄,弄尽头有玻门一扇,内有紫衣童子,专司启闭。三人走进里面,就觉一阵暖烘烘的,水汀正盛,香囡见里面灯炬通明,好像白昼,人入其中,恍如阳春三月,哪里还觉得外面是天寒地冻的景象。那时见东面有长台一张,四周围坐着游客,内中也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少奶奶,更有不少的小胡髭政客、小白脸纨绔儿,有的身穿西服,有的身衣长袍大褂,真是五光十色,各界人才,无不齐备。这个台面,差不多有两三丈长,台子的左右两头,台面上用漆漆就许多号码,台上各人面前,又列着各色不同筹码,分一元、十元、一百元三种,颜色各不相同,每一个人一个颜色,使得打起来免得混错。

香囡瞧着号码的式样,问如玉怎样押法,如玉道:

“比方你喜欢押孤注的,你便把换得的筹码摆在一号上或者五号上,只要放在一个阿拉伯字上就行,着起来一赔三十五,不过这是很难的。有押大十二的便是二十五至三十六,开出来如果在这十二个阿拉伯字之内,就算着了,中十二、小十二都是一样的。又喜欢押六门的,就是把筹码摆在三六之间的横线上,有的专门押红黑,有的专门押单双,这些都是一赔一的,这两头单圈双圈若开出来,这便是客人的晦气,无论你押什么,统统都吃,这是算作头钱的。”

香囡听了笑道:

“这样要赢钱可是真不容易。”

宝宝道:

“你们别议论,我们且坐下来再说。”

说着便拉开三只椅子,侍者见他们入局,便把三人大衣拿去,大家便一道坐下。如玉在皮夹中便点出五百元钞票,递给管吃赔的人换筹码,那人便问要换一元还是十元,如玉道:

“十元头的好了。”

那人便点了五十个淡黄色的码子给如玉。如玉接过,拿一半给宝宝,宝宝道:

“你自己押吧,我也来换五十个好了。”

说着也拿出五百元钞票,换了五十个绿色的码子,宝宝数十个给香囡,叫她随意押着玩玩,一面把台上一本小册子拿过来研究一会儿。这小册子中是每次开出的记录,预备查考的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宝宝放下册子,吸了一口雪茄,一面把四十个码子,好像着围棋似的东摆一个,西摆一个,差不多把台面上都给它摆满了。如玉见他没有意思地乱押,便笑道:

“这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爽爽气气地押孤丁好吗?”

说着,他便把十个码子放在二十号的孤丁上,又把十个码子放在十号的孤丁上,再把十个码子放在三十号的孤丁上。他押好了,又笑嘻嘻地对宝宝道:

“你瞧我这个押法,名目就叫三路进兵。”

宝宝也笑道:

“你这个三路进兵,恐怕及不来我的十面埋伏厉害呢。”

香囡见他两人,一个打孤丁,一个打流弹,觉得都是不合算盘,吃多赔少,她因拿起两个筹码,一个押在红上,一个押在中十二里。不多一会儿,那轮盘就轧轧地转起来,只见一个弹子带滚带跳地转了一会儿,等到盘子停下来,那弹子齐巧落在中十五的空洞里。如玉的三路进兵完全失败,宝宝的十面埋伏只中了一个小三门,可惜押的数目并不多,只有两个筹码。押三门的一元是赔八元,两个筹码是二十元,赔进的也不过一百六十元,除过其余全军覆没,还要输脱两百元。倒是香囡名下,红的赔了十元,中十二上也赔三十元,一起赢进四十元。宝宝和如玉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起来。宝宝道:

“我的兵马只剩了一万八千,抵抗敌人,颇难应付,非写紧急文书进京求救不可。”

说着便在袋内又摸出一张中国银行即期一千元支票,递给管吃赔员,换了一百个码子,又向如玉笑道:

“你瞧,救兵来了一百万,非大战一仗不可。”

说时,便糊里糊涂仍东南西北滥押。如玉道:

“你的战略没有计划,这样是白白变炮灰的,还是我把这二十个码子,再来一下五号的孤丁,这叫独路进攻,胜利起来倒有七千进账呢。”

香囡仍押十元红的,十元中十二,结果又开一个黑十六。香囡十元押红的吃去,押在中十二上又赔进三十元,抵过还赢二十元,宝宝和如玉两人,却是全军覆没。宝宝道:

“这个台子不上利,我们到那边去瞧瞧。”

如玉道:

“不错,这儿失败,那边去翻本。”

香囡道:

“我这儿尚有十六个码子,密司脱羊拿去再押一下好了。”

宝宝摇头道:

“我不押了,你这十六个码子,叫他‘开许’好了。”

说着便伸手把码子拿起,递给管吃赔员,换了一百六十元钞票,交给香囡。香囡要把一百元钞票还给宝宝,宝宝道:

“你藏着是了,我譬如统统输了。”

香囡见他不要自己还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眉儿一扬,嫣然笑道:

“那么我老实不客气,谢谢了。”

说着,她便把钞票放到皮夹里去。三人站起,离了轮盘赌场子。如玉拍着香囡的肩儿笑道:

“香囡的颜色到底不错,我们都输钱,她却是赢的。”

宝宝道:

“这儿的输赢,虽然是很大,但我们究竟是来玩玩性质,输也输不到哪儿去,我们只要明天大条缩一便士,金子涨一百元,阿拉就好发财了呢。”

宝宝说这两句话,可知宝宝金子是在做多头了。香囡笑道:

“明儿金子一定涨三百元,密司脱羊你放心吧。”

宝宝紧握她手笑道:

“可儿,可儿,如果真的应了你的话,那我一定给你吃个大东道。”

香囡哧哧笑道:

“我张着嘴儿等着吧。”

说得三个人都忍俊不禁,大家边说边走,不觉又到了一张台子。那张台子上赌的却是牌九,押的人一样用筹码,但赌客却没有像轮盘台子那样多。香囡见他所用的牌,并不是竹做的,也不是象牙做的,乃是用外国纸所做,比扑克牌略微还要大一些,端端正正地叠在庄家面前。下风如押齐了码子,做庄的方才把台子上摆着的一只精巧的玻璃盒子用手一揿,只见里面那两颗骰子便向上跳了跳。原来盒子旁是装有机关的,那两颗骰子比寻常的要大了好几倍。这次骰子跳出来是个七点,川,庄家派牌,便先从天门派起,假使是个八点,倒,那庄家派牌便先从下门派起,这样倒也简便,大家一些儿都不会得弄错。派好牌了,各人把牌摊开,一样的有环头,有死活门。如玉见香囡立定瞧着,便笑问她道:

“你可要押两记环头?”

香囡笑道:

“我不懂什么叫环头,密司脱温教教我吧。”

宝宝笑道:

“押牌九我稍有些门槛,我们要不来做个合股三公司,让我做个司令,你们可赞成?”

如玉道:

“好是好的,但你不可和轮盘赌一样大败呢。”

宝宝笑道:

“这个当然,你瞧我的颜色好了。”

三人正在说时,只见上门翻出一只人牌和梅花,是副人牌八,天门翻出一只天牌和幺四,是副天七,下门翻出一只四六和长三,正是一副长六。庄家见三门翻的是六、七、八三副牌,满望自己翻出一副小九来,便可以把押的码子如数吃进,谁知他把两张牌翻开一瞧,顿时气得目瞪口呆。你道翻的是什么?要是尽小的倒也罢了,他却偏偏是副天丁五,齐巧碰煞在长六的手里,因此赔了一个统。如玉拉了一下香囡道:

“你瞧,这就是环头出来了,这次押在上门,可以说是包赔的。”

香囡不信道:

“真吗?”

如玉笑道:

“你不见赌客们不是把码子都移到上门去吗?”

香囡回过头去,果见赌客们把赔进的钱,连本钱一起都赶到上门押去。宝宝一见上门,正是个财神环,他便连忙从身边摸出五张簇新钞票,跟着众人押在上门。庄家见这一副牌头,台面上差不多有五六万数目,因此拨动骰子时也十分注意。众人几十道眼光都集在玻璃盒子上,只见跳出来的骰子,一粒是三点,一粒是四点,又是一个川,一时庄家把牌分开。天门的牌翻开,众人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原来是只幺六配二三,一副烂腐二。大家又注意下门,谁知翻出来是副幺五配二四,众人一见,都暗暗叫声环头灵了。那上门翻牌的是个老资格,他见门下门是个两点一点,心中不但不寒,而且很勇气地翻出,口中还高喊一声长三来,原来正是长二配三六。庄家见环头一门,也只不过三点,他想这环头恐怕一定要派司脱靠不住了。他心中欢喜十分,顿起精神,把牌翻开一瞧,顿时气得脸孔铁青。你道是副什么牌?原来是一张梅花,一张四六,石骨铁硬的是个大别十。众客一见环头的苗子,果然赔了,个个兴高采烈,喊了声“鲜里鲜”。鲜里鲜就是环头里向又出环头的意思。香囡本来心中也很替宝宝着急,后来见庄家竟会翻出别十,一时也瞧得呆了。如玉一拍香囡臂膀笑道:

“你瞧怎样?”

香囡回眸一笑道:

“真的灵验得很。”

这一副牌,庄里足足要赔出五万三千三百元,宝宝也赔进五百元。因他方才押下去的,都是一百元头一张钞票。宝宝回头向如玉、香囡道:

“你们瞧着,我们非这儿翻本不可。”

说着,便在身边又取出五张一百元钞票,连同方才连本带赢的一千元,统押到上门去。这个押法,名叫一挑三,原是押环头的老法子。赌牌九为什么要赌环头呢?因为环头的一门,是三把骰子赢,一把骰子吃,所以名为活门,把活门的人,赔面多输面少,老赌环的又多用一挑三方法。所以庄上一出环头,大家就很注意,做一个输赢兴旺的庄家,环头就不大灵验,若倒霉的庄,就万试万应。这完全是赌一股血气,所以翻牌的人,第一要血气旺,不可以畏畏缩缩的模样。今晚的庄上,就犯了这个畏缩毛病,他因赔了五万多,未免有些寒心,所以一连地又赔了两牌。宝宝第二次又赔进一千五百元。第三牌时,他把三千元全数覆下,竟又赔进三千元,一连共押三下,共赢洋要五千元。宝宝当时把十张一百元钞票拿回,其余五千码子,还给了他们,换即期庄票五千元一张。香囡一见宝宝果然大胜,心中无限欢喜。宝宝道:

“我们已大获胜利,不用再押了,还是到楼上吃大菜去。”

因为三百十一号里是通宵有赌有吃,就是鸦片烟他们都也备着。这真是上海第一个大赌窟了。如玉点头道:

“不错,多押没有意思。”

说着,和宝宝把香囡玉臂一挟,三人同跑到楼上一间小小的餐室,即有侍者上前招呼。三人在椅上坐下,宝宝叫他做上三客印度茄辣鸡饭,并叫先来三杯鲜牛奶。侍者答应下去。不见多一会儿,牛奶先来,宝宝边喝边笑道:

“方才这三记牌九,真赔得再适意也没有了。”

香囡咯咯笑道:

“适是适意的,但这一副环头,真也好危险。”

如玉道:

“这是因为此地的场面大,换一个地方,一苗一正赔落,早已关箱了。此地不要说一苗两正,就是再赔几下也不要紧的。因为这里的组织,原是几个广帮合伙营业。牌九名下,虽难拆蚀,但轮盘赌名下是稳稳可以赢的。”

香囡道:

“这儿一夜开销,真了不得。”

宝宝道:

“我国人的赌性,最大的要算广东人了,我记得有一年,我在广东主宾交谈,座上共有十个人,主人对众宾说道:‘现在席上这一只一品大碗,把它掷在地上敲碎,看谁猜中敲碎碗片的数目,便赠彩洋一百元。’”

香囡笑道:

“这一百元谁拿出呢?”

宝宝道:

“他的办法是这样的,座上十个人,每人拿出钞洋十元,再拿白纸一张,写好各人姓名,再在各人自己名下,去注好猜的数目,有的猜四片,有的猜七片,有的猜十片,各人都不相同。”

香囡问道:

“那么羊先生猜几片呢?”

宝宝道:

“我猜一个九片。大家猜好后,即将大碗当众开彩,向地下砰的一声掷去。”

如玉忙道:

“到底谁猜中了呢?”

宝宝道:

“结果被七片的朋友猜中了,他就得了一百元彩洋。你想,这样玩意儿,真也新鲜透顶了。”

如玉和香囡听了,果然觉得异想天开、别出心裁,忍不住都笑起来。这时茄辣鸡饭也已上来,三人正喝完牛奶,大家遂吃鸡饭。香囡只吃一半便吃不下了,如玉笑道:

“你的胃口这样弱吗?”

香囡拿着帕儿抹嘴道:

“这饭很满,吃一半已了不得。”

如玉涎皮嘻脸地笑道:

“你倒真的该留一些量,因为回头我还要给你吃好东西呢。”

香囡听了这话,眸子凝视他一会儿,忽然理会过来了,不觉绯红了两颊,啐他一口,娇嗔着他道:

“密斯脱温,你这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如玉、宝宝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大家匆匆用完饭,如玉道:

“我们现在还是再去玩呢,还是回旅馆去?”

宝宝道:

“此刻已经三点钟了,玩的地方差不多也没有了,除非到大华通宵去,但精神够不到,我瞧还是回旅馆分红利去吧。”

香囡道:

“很好,因为我真也吃不消了。”

如玉道:

“你昨夜在干什么,怎的会吃不消呢?”

香囡嗯了一声,不依道:

“温先生,你怎么尽管喜欢盯牢我呀?”

如玉捏着她手笑道:

“我和你说着玩,你就撒娇了,好妹妹,请你别生气吧。”

香囡听了,哧哧一笑,便暗打他一记大腿。这时侍者拧上毛巾,三人揩过,宝宝摸出五元钞票一纸,交给侍者,侍者道声谢谢,三人遂即下楼去。

香囡问宝宝道:

“我们吃的,你怎么知道是五元钱呀?”

宝宝摇头笑道:

“这儿吃点心、水果、鸦片,本来都不要钱的,我给五元钞洋,不过是当侍者的小账罢了,这叫作客人蚀本,老大磨稳。”

香囡方才明白,三人说说笑笑,早已走到门口衣帽间,各人拿出号码牌,即有侍役上来对号,把大衣呢帽拿来,给他们穿上,宝宝遂又给他五元钞票。三人走出玻门回廊外,宝宝的车夫阿毛早已把车开过来,三人跳上汽车,关照开回东方饭店去。宝宝道:

“今晚时光来不及,明晚我们再来玩番摊。”

如玉道:

“昨晚我也没好好儿睡,若玩到天亮,身子真的吃不消。”

香囡呸着他笑道:

“刚才说得嘴硬,还笑我哩。”

宝宝笑道:

“你本来和老七也太似窝心了,白天里也关着门玩呢。”

香囡听了在脸上划着羞他。如玉笑道:

“老羊,你别瞎说,回头不撕你的嘴。”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