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宝、如玉、香囡三人回到东方饭店,侍者揉着眼皮进来泡茶,香囡在沙发上一坐,两手向上伸了伸,又放到樱唇上去按着打哈欠。如玉见时已不早,因便笑对香囡问道:
“今夜头你只有一个身体,我们倒有两个人,你想,还是怎样分派好呢?”
宝宝道:
“老温,我瞧你还是喊老七来吧,这位香小姐是我要的,你不能抢我去的。”
如玉道:
“这个话不行,我们须得问香小姐自己的,她喜欢哪个,由她和哪个去睡,我们万不能强奸她的意见。你想,我这话可公平吗?”
说着,和宝宝两人直盯住香囡,好像立等她的答复。香囡被他们这样一阵呆瞧,心里真好难为情,听了如玉话,又真好为难,叫自己怎样答复好呢?一时低垂了头,绯红了两颊,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玉见她万分娇羞,更觉妩媚可爱,因逼问她道:
“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呀?你不说话,你难道是怕羞吗?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你喜欢哪个,你就和哪个同睡好了,我们落选的一个,是决计不会再来怨恨你的。”
香囡却仍不回答。如玉走近她的身边坐下,急道:
“你怎么啦?”
香囡被他逼得没办法,便抬起头,随手把食指儿向如玉头上一点,一面又哧哧地笑道:
“温先生,你又要捉弄人了,我是都喜欢的。”
她说了这一句话,又把眼儿向宝宝一瞟,立时把两手掩着脸儿,哧哧地笑起来。宝宝见她这样,便也霍地跑过来,将香囡的脖子半偎着说道:
“香囡她喜欢我们三个人一道睡,好好,如玉,我们快把她抱到床上去吧。”
宝宝边说边将香囡搂起,抱到床上横着躺下。如玉一见,也一个翻身,急忙跟到床边,在香囡身旁躺下,却把一只右腿搁到香囡的身上去。香囡连忙叫饶道:
“密斯脱温,你快别这样,你的腿儿好重,我可吃不消哩。”
如玉哈哈笑道:
“香囡,我们方才押牌九,不是做过合股三公司嘛,现在我们三人睡在一床,若不把三条股儿合起来,那不是变成三公司拆股了吗?”
宝宝一听如玉这样说法,他便放了香囡,从床上坐起道:
“我倒忘了,现在我们把这三公司的股,真的先来拆一拆。”
说着便把自己支票簿取出。
香囡道:
“我们每一个人有多少红利好分呀?”
宝宝道:
“一共五千元,每人分一千六百元,还有二百元多。这二百元我们明儿三人去玩掉,这样好吗?”
香囡道:
“你这话不对,你方才在轮盘赌上不是先输了一千五百元吗?还有温先生也输五百元,一共是两千元。我的意思,这两千元是应该除去,那么大家再公平地分派,这样不是大家都很高兴吗?”
宝宝、如玉见香囡这样顾虑自己,一些儿不贪自己多拿,心中更加爱煞。如玉便拍着香囡嫩臂道:
“股东的提议很公道,这样我们是愈加不好拆股了。”
说着,又把右腿压到香囡的腰上来。香囡忍不住哧哧笑,一面又央求他放下来。如玉却不答应,一面又对宝宝叫道:
“除去二千,还有三千照派,三股东一致通过。”
宝宝白他一眼道:“你揩油揩适意了,当然一致通过,我却不赞成。我的意思,除去输钱尚余三千元,每人应派一千元,我现在情愿把我名下一千元,也送给了你,请你把香囡这人归我,你可赞成吗?”
如玉道:
“你这话不行,钱是公司赢来的,香囡也应该公司玩的,怎么把香囡这人可以归你归我呢。一千元钱谁稀罕,我也情愿不要这一千元钱,香囡这人给我好了,因为你这时叫我到哪儿去睡好呢?难道叫我睡到马路去不成。”
宝宝道:
“你怕没有地方睡吗?老相好尽多着呢,什么美娟那里,茉莉花那里,我瞧你最好还是到老七那儿去,因为老七是你最喜欢的,好像香囡和我一样。你若一定不肯去,你瞧香囡的眼睛吧,她是恨得你什么似的呢。”
香囡听宝宝怪到自己身上来,恐怕如玉当了真,吃起醋来倒不是玩的,因忙把手儿向如玉的右手紧紧捏着,笑盈盈说道:
“羊先生,请你别冤枉人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尽管叫温先生到他相好那儿去,万一在路上受了寒气,那真不是玩的呢,况且再过一个钟头天也要亮了。”
如玉听香囡这几句话,方回过笑脸来道:
“到底香囡是个好人,是个有良心的人。”
宝宝道:
“香囡过河拆桥,她是个有了新的就忘旧的,有了你就忘了我,你说她有良心,我却偏说她没有良心呢。”
香囡瞟他一眼,又把一手去拉宝宝的手,笑道:
“羊先生又多心了,香囡年纪轻,什么都不懂的,好在天快亮了,我们三人就横着躺会儿吧。”
说着,便把两人左右拉倒,三人并头躺着,香囡本领不错,把两人应酬得无醋可吃。这时大家真也疲倦极了,香囡不住打哈欠,如玉、宝宝的眼睛也都要闭下来,所以窗外天虽亮了,他们三人却反都沉沉地睡去。
等到宝宝一觉醒来,早已中午十二点相近,如玉和香囡却犹酣睡着。宝宝因外滩尚有标金交易,便也不喊醒他们,自管自地起身,洗脸漱口,也不吃点心,便自坐车到海品洋行去。谁知一到海品洋行,少芹便匆匆进大班间来,把今日标金又惨跌八九十元的话向宝宝告知。宝宝一听,心中非常纳闷,因向少芹问道:
“这样狂跌,可有什么消息?”
少芹道:
“市场谣言不一,人心极虚,有的说花旗维持银价,有的说同行多头出笼,究竟为着哪样,实在也没知底细。”
宝宝听少芹报告,口中虽没言语,心里却好像刀割一样,因为他正在多头加码,金子一跌,他行中的损失便有几十万进出,再加汇票名下算起来,差不多就要损失一二百万,这样大的数目,你想宝宝的心里怎不要大急而特急呢?少芹见他没有话说,他便退出大班间来。不多一会儿,海关大时辰钟嘡嘡已敲了十二下,宝宝连忙叫侍役去喊少芹,急问他道:
“少芹,标金是什么价钱收盘的?”
少芹道:
“平日交易所里早有电话来了,今天不知为什么还没来,让我打个电话去问吧。”
少芹说时,早已把台上听筒拿起,一手拨动电话号码,向标金市场去问,回电说道:
“收盘时七百零五两,现在场外交易,已跌到六百九十两左右了。”
少芹听了,吃了一惊,一面又急问为什么这样狂跌,那边答因为大户倾向卖出,少芹还要再问,那电话早已摇断,少芹握着听筒,呆若木鸡。宝宝一见少芹如此模样,心知不妙,便急问狂跌了多少。少芹忙放下听筒,把那边收盘行情与收盘后场外交易情形告知宝宝,一面心中也很忧愁。因行中所做汇票及标金,少芹都透底明白,现在标金既然大跌特跌,行中的破产就在眼前。你想,少芹得知这个消息不是要和宝宝一样着急吗?当时宝宝听少芹报告收盘的行情,顿时急得脸色铁青,由青再变成灰白,好像触电一般,竟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少芹见他惊到这样地步,一时也不好立即走开,站在桌旁只是发呆。
大约十分钟后,宝宝的脸色方始略为好些,他见室中并无别人,便对少芹招手,少芹因忙走近他的身边,宝宝遂附耳向他低声说道:
“少芹,你的表弟如玉这时大约尚在东方饭店十八号,你此刻快去对他说,叫他赶紧把所有的财产统统移转他人户头。本行因金价大跌,势已逼成破产地步,而行中股东是只有如玉和我两人,此外又没有他人,万一汇票到期,我和他是决计脱不了干系的。一切请你秘密进行,至要至要,此刻我心乱如麻,其他一切好在你是都明白的,我也不和你多说了。”
宝宝说了这几句话,他便站起披上大衣,戴上呢帽,就匆匆出了大班间,乘电梯下去。少芹不便多问他此刻哪儿去,送他进了电梯,自己也向侍役关照道:
“今天我不在行中用饭了。”
侍役一听,连忙递过大衣呢帽,答应了一个晓得,原来少芹这时也已升上会计主任。且说少芹急急乘车赶到东方饭店,找到三楼十八号,叫茶房开门进去,只见如玉和一个少女果然并头很香甜地熟睡着。少芹暗想:表弟荒唐得如此地步,时已到破产,他还一些儿不知道呢。一时也避不了许多嫌疑,当即大声把如玉喊醒。如玉在睡梦中一听有人叫喊,他便用两手一揉眼皮,糊里糊涂地还当是宝宝,嗔怪他道:
“你这样大惊小怪干吗,别人家正好睡呢。”
说到这里,睁眼一瞧,见是表兄少芹,一时奇怪得了不得,连忙从床上跳起,咦咦道:
“表兄,你怎么知道我在东方呀?”
少芹因为有少女在旁,不好明言,因急叫道:
“你且别问这些,表弟,你快起来,今天行里有一桩要紧事,羊先生嘱我关照你快快地返回公馆去吧。”
如玉一听少芹气急败坏地说着,当然不是玩话,心中也吃了一惊,问老羊已到行了吗,少芹道:
“他又出去了。”
说时只管在室中打转,如玉见如此模样,连忙起身盥洗。这时香囡亦已醒来,见房中多了一个陌生男子,心里很觉难为情,忙问如玉:
“羊先生呢?”
如玉道:
“他已到洋行去了,我此刻也有要事,你要睡多睡会儿好了。”
说着,便在皮夹内取出二十元钞票,叫她付去房钱。少芹向如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如玉哦了一声,也不说什么。香囡见如玉形色慌张,忙问:
“温先生,什么事?怎样要紧?”
如玉不及回答,早被少芹拖着匆匆回公馆去。
再说温公馆里,除掉二姨太平日在家叫百篇等打打骨牌玩不大出门外,三姨太遏云差不多天天和蓝桥别墅一道玩。二姨太心中虽恨,但也没法可想,要想也到外面去荒唐,但自己年龄到底老了,虽然自己不曾养过,究竟儿子孙子都有了,假使再去干风流勾当,不但被亲友们笑话,对已死的五楼,似乎也说不过去。所以只好做别的消遣来解寂寞。
讲到少奶奶意心,她在小脚阿金家里和伯音打得火热,这天盼盼告诉她少爷要和她离婚的话,她心中正合意思,那天便出去和人商量,万一如玉提出离婚,她便应怎样地对付。今天意心并不出去,单等如玉回来,看他如何模样,自己便可相机行事。这时如玉和少芹已到公馆,匆匆走上楼来。盼盼喊几声少爷回来了,意心一听,便走出房来,只见如玉和少芹一同上来,并了头边走边说,好像鬼鬼祟祟地商量着什么事。意心别别一跳,以为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谁知少芹一见意心,便很温和地叫声表嫂,意心听了,也忙回叫一声:
“表伯,好久不来了,行里事情忙吗?”
少芹却并不回答,和如玉点一下头,如玉便匆匆到二姨太房中去了。意心见如玉并不回自己房来,瞧两人样子,好像在做鬼戏文模样,心中暗暗诧异。正欲问明何事,却见少芹走上前来,把意心衣袖一拉,叫她走到后房里来,一面把房门轻轻掩上。意心见少芹向来彬彬有礼,今天这种举动,难道他有什么野心吗?这断断没有如此大胆,而且也不会和这死乌龟一同回来呀,那么难道是如玉和他串通一气,故意叫他前来实行非礼,好叫如玉来捉奸,造成离婚的原因吗?意心满腹狐疑,心中跳跃不停,却见少芹回过身来,又叫了声表嫂道:
“今天行里羊大班叫我前来关照你们,说行中为营业标金汇票,一起要亏损到二三百万,因为条子汇票均未轧直,所以定不来损失数目,看过去是非破产不可了。所以特地嘱我关照表弟,把所有财产统统改记过户,预备破产的时候不致连累。我想表弟名下产权,统统改为表嫂的户头,你想怎样?因为倘使改为别人的户头,恐怕又有许多不便。”意心听了这一套话,方知自己误会了他们,一时忍不住暗暗好笑,今听如玉名下产权能够过入自己户头,真是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当时便满口答应,回少芹说道:
“表伯,照你这样说来,那行里破产是在眼前了?”
少芹道:
“现在虽尚未发表,但恐怕也挨不到月底了。”
意心道:
“既然如此,我想这事还得和二姨太大家知会一声才好。”
少芹道:
“不错,二姨太那边,方才表弟已亲自叫她到这儿来一同商量了,现在我不过先和你说一声。”
两人正在说话,那如玉和二姨太已到厢房里来。盼盼推门进来道:
“少奶,少爷和太太叫你们了。”
两人一听,便也到厢房里来,大家一起坐下,盼盼倒上了茶,自行走出。二姨太叹口气道:
“今年我们家里真不晓得是什么瘟运交进了,老爷被人家杀死不算,现在还有这样祸事到来,这这……叫我怎样做人好呢?”
少芹道:
“现在事不宜迟,我想还是打电话给海百平律师,叫他立刻前来,先把公中的财产,作为三股照分,大房楚宝名下一股,二房如玉名下一股,其余一股作为两位姨太的私财。这样先叫律师证明,然后再将各人的产权暂时过户,如此办法,一切的疑难问题皆容易解决了。”
二姨太听了,一面珠泪盈盈地泣着,一面便对少芹叫道:
“表侄少爷的话儿很对,楚宝年纪虽轻,人已长大,我本想给他讨亲,以了心愿。现在既已如此,我把他名下一股财产,便交给他岳父去,一面就给他娶亲,虽然他爷爷丧事还没周年,但这也管不了许多了。”
如玉这时急得走投无路,听大家如此说,要这样办,也不好反对,只好默认,向少芹叫道:
“表兄,那么诸事全托了你,一切费心。”
少芹一面点头,一面遂到电话间打电话给海律师,叫他立刻就到公馆来。不多一会儿,海律师已到,少芹早在会客室中侍候,招待坐下,一面敬烟,一面便向他说明,并送上财产目录一册,内中均注有分授人记号。等分拨财产手续办过,所有如玉名下一股财产,另请海律师证明,一律划过王意心的户头;楚宝名下,亦归伊家岳父另行过户。如此先事预备,则官厅方面,将来虽然扣押封抵,当然已无财产可以执行。当时百平把财产数目从头点了一遍,便对少芹说道:
“我今晚十时再把办好手续送到公馆,给众人签字。”
少芹点头答应,百平遂告别而去,少芹送他出了大门,方始又匆匆走上楼来,把这事告诉一遍,并嘱众人晚上十点钟,切勿出去。二姨太道:
“真难为侄少爷,可叫你辛苦了。”
少芹道:
“不要紧,我此刻仍要到行里去一次,倘有什么消息,我可以打电话来告诉你们。”
如玉连连答应,少芹便即告别回行。到了行里,金号里已有电话来催,说贵行交易,应添解追加保证金,每条国币一百元,限四点前缴纳。少芹心中一想:行中内容,朝不保夕,这个保证金还是解得好,还是不解的好?若不解则内容空虚,立即揭晓,表弟的手续尚未办妥,势必牵累。因此他决计准其照解,谁知一问会计方兆伯,他说羊大班刻已携去存款五万元。少芹听了这话,心中大吃一惊,但脸上又不好显出慌张模样,便转身立刻到大班间,打个电话到羊公馆,问羊大班有没有在家,叫他自己立刻来听电话。不料家中回电说羊大班并不曾回到公馆里来过,少芹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惊慌。
要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