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少芹听羊公馆中回电,说羊大班并没有回去过,一时心中更加着急非常,因为宝宝方才又向行中提取五万存款,虽说他是个大班,但少芹是当会计主任的,多少也脱不了干系。因此坐在写字台上,心中也暗暗盘算这事儿究竟如何办法。不多一会儿,又听得电话叮铃叮铃响起来,少芹慌忙伸手接过一听,却是大丰金号催缴追金,少芹被追得没法,只得信口地答道:
“我马上派人就送来了。”
说了这一句话,立刻把电话听筒搁起,一面又连连搓手,这时宝宝不在行中,一切责任倒要压到少芹的身上来。少芹左思右想,觉得这个难关,万万也逃不过门。正在踌躇万分,那电话铃又响起来,少芹以为又来催银子,意欲不去接听,但是铃声却响个不停。少芹没法,只好接过放在耳边一听,不料这个电话却正是宝宝打来,只听他道:
“你可不是吕少芹,请你此刻急速便到东方饭店十八号来。”
少芹一听,满心欢喜,以为定有相当办法,遂立刻答应就来,一面又关照下面会计员道:
“如有人来问,你只说我向银行打银子去好了。”
说着便急匆匆驱车到东方饭店,在少芹的意思,见了宝宝,便有妥善办法。谁知到了东方十八号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因忙问茶役,茶役一听,便说道:
“羊先生刚才和一位女客出去了,先生可不是姓吕?”
少芹道:
“正是,那么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啦?”
茶役道:
“这个倒不晓得,不过他出去时,羊先生曾关照我说等会儿有个姓吕的来,就把这封信交给他,想来他和你信中说明了。”
茶役说罢,便在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少芹。少芹接在手里,连忙拆开,走到窗口那边去瞧,只见纸上寥寥数语道:
少芹,烦您关照如玉,赶办过户手续,行事不可收拾。今赴香港暂避,留下支票五千元,请您收用,万一涉讼,请您归咎于我一人可也,再会吧。
羊留字 阅后付丙 即日
少芹瞧毕留字,又在信封中一瞧,果然尚有支票一张,因把信笺依然放入,藏在袋内,一面又问茶房道:
“你说羊先生同位女客出去,不知道这个女客是羊先生的什么人,你可认识?”
茶房笑道:
“怎么不认识,她是云桥向导社中的一个社员,名叫香囡呀。”
少芹听了,暗想:这宝宝真是个糊涂虫,行中已弄到如此地步,他倒真惬意,带着女子到香港避难去,这还能算避难吗?简直是去度蜜月了。少芹叹了一口气,便匆匆出了东方饭店,把这事告诉如玉去,谁知到了温公馆,百篇说如玉和楚宝方才被海律师来的电话叫去了。少芹正想出账房间也赶到海律师那边去,忽听电话铃响,百篇叫住少芹道:
“表少爷,大少爷正从海律师事务所来电话,叫我关照表少爷赶快就去。”
少芹一听,叫声晓得。百篇放下听筒,少芹早已回身出了温公馆,这时天已昏黑,少芹便又急急赶到海百平事务所,只见满台子上摊着都是律师证明文书。如玉、楚宝正在沙发上和海律师谈天,一见少芹,便即站起来叫道:
“表兄,这几张文书上都要表兄签一个字,请你赶紧一签就可舒齐了。”
少芹一面答应,一面把几张文书逐一地瞧过去,原来有五张是分书,一张如玉收执,一张楚宝收执,一张二姨太收执,一张三姨太收执,一张海律师备案,还有几张都是如玉、楚宝转移过户的证书。少芹把它逐一地签过字,海百平又关照如玉,叫他拿回去叫两位太太补签,万勿遗漏。如玉连连答应,遂向少芹道:
“表兄,那么我和楚宝先回去了。”
少芹道:
“很好,回头我就来的。”
如玉手携楚宝,遂跳上汽车回去。这里少芹待如玉回去,见室中左右无人,便向海百平把行中一切情形,细细地告诉一遍,又问海律师道:
“万一债权人起诉追款,此事应该以怎样应对?”
海百平律师连连摇头道:
“这事据你所说,你们的羊大班现在已入刑事范围,他犯的有两个罪名,一个是侵占罪,一个是携款潜逃。照我的意思,倘然被人告发,实在是吃亏的,现在我有一个很好的办法,把刑事化为民事,把急事化为缓事,未知尊意赞成吗?”
少芹道:
“贵律师能够尽心出力,替敝行这样办法,敝大班实在是非常感激,而且还要重重酬谢,兄弟焉有不赞成之理,现在请贵律师先把办法说给我听听好吗?”
海百平道:
“这个办法,就是委托律师和会计师,自动宣告清理,如是则你们羊大班的刑事犯,便无形地打消,而贵行的倒闭,表面上也比较好看一些,否则被人告一个侵占罪名,实在是不堪设想。破产虽是一样的破产,但面子上就大不相同了。”
少芹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直到百平说完,他便站起,毅然说道:
“海律师的主见很不错,我方才也已考虑过两三遍了,这样避重就轻的办法,是再好没有,敝行方面,现在就暂由鄙人代表,委托贵律师准其代表敝行,于明日宣告清理,所有会计师,亦请代为指定,一切由鄙人负责。”
海百平一听少芹业已决定,他便连夜进行,一面代聘俞士杰会计师会衔登报代表海品洋行宣告暂停营业,清理账目。少芹遂又匆匆辞别海百平,急急到温公馆,只见如玉、楚宝和意心、二姨太正在吃饭。一见少芹,便忙站起,叫他一同来吃。少芹脱了大衣,盼盼盛上了饭,少芹边吃边向如玉把行中一切情形告诉他一遍。如玉道:
“那么就准定照海律师清理好了,你可知道宝宝现在在哪儿呀?”
少芹道:
“回头吃好饭,我给你条子看。”
说着,大家吃毕饭,二姨太和意心到房中洗脸去,如玉又问少芹条子在哪儿,少芹因把宝宝的留字取出,拿给如玉。如玉瞧了一遍,方才晓得宝宝在东方饭店已与香囡携手赴港,一时顿觉有阵酸气,直冲顶门。心中暗想:行中诸事,弄得这样腐败,他却很逍遥地携着爱人去了,万一万事清理,却叫我一个人去到案,这不是我倒霉极了吗?现在我也不和表兄说,我明天也暗暗带了翠娜老七,跟他到香港,和他说话去,他把行中公款带去四万五千元,照理我不是也好向他取一半用用吗?如玉心里既然抱定这个主意,他便装着没有事一般地向少芹说道:
“表兄,你的办法很好,宝宝真是个滥污客人,现在行中一切事情,是非得拜托表兄不可了,表兄,请你也只好竭力地帮个忙吧。”
少芹道:
“自己人这算什么话,方才拿来的文书两位姨娘不知都签了字吗?”
如玉道:
“早已签了,唯楚宝的一份分书存在二姨娘手里,她的意思要交给他的岳家去掌管,而且还要给他娶亲哩。”
少芹道:
“二姨娘的意思也不错,宝儿的年纪也不小了,现在这儿的事情都好舒齐,我还要到行里去转一转呢。”
如玉也不便留他,少芹就匆匆告别走了。如玉待少芹走后,他回到楼上房中,意心早已梳洗完毕,端着杯子坐在沙发上喝茶,见如玉进来,并不理他。如玉也装作不曾看见模样,自管抽着雪茄,转着念头,明儿怎样和翠娜老七说明,怎样动身一同赴港,细细定了一个计划。这时意心也转着念头,小李的人品是这样美好,性情又这样温柔,对待自己再多情也没有了,处处服侍自己,没有不使我适意喜欢的。如玉他若真要和我离婚,那真是我的幸运了。两人呆呆地这样想,直到十一时敲过,意心方站起来,脱了旗袍到床上去睡。如玉回头,只见她身穿月白软缎衬衣、粉红软绸短裤、肉色丝袜,两乳高耸起,颊儿红红的,显出春意。如玉暗想:这贱货倒也生得动人呢,横竖明儿我要离别上海,今夜何不同她玩玩呢。如玉这样想,他便喊盼盼取瓶白兰地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一面叫盼盼自去安睡,一面便脱衣跳上床去,和意心并头躺下。意心背着他不睬,如玉这时酒性正浓,便伸手把她身子扳过来笑道:
“姐姐,我们好久不曾同床了。”
意心啐他一口道:
“你外面狂欢得有趣,哪里想到我?”
如玉想:你自己和我一样,还装作什么假惺惺,但我也不和你多说,今晚乐你一夜再说,因假赔不是道:
“好姐姐,是我的不是,以后我一定陪着你可好?”
说时,便将她小衣解开。意心见他如此温柔起来,心中好不奇怪,但自己春情早已发动,哪里按捺得下,遂也半推半就地迎上去。他们名为夫妻,一年之中也不知同过几次床,今夜久别重逢,所以兴味特别浓厚,倒整整温存了半夜,直到东方发白,方才睡去。
再说楚宝的岳父,名叫裘其俊,岳母张氏,单养一个女儿,名叫莲仙,现在上海女子中学读书,和楚宝同年。楚宝近年来和如玉狂嫖滥赌,他的岳母张氏也早已闻知,今接温公馆二姨太着人通知,要给楚宝叔侄分家,一面还把莲仙小姐娶过来,张氏接到这个消息,心里早已十二分同意,便满口答应。裘家是住在白客路,当时张氏就和温公馆来人一同到温公馆和二姨太商量结婚办法。二姨太知亲家到来,遂殷勤招待,裘太太和二姨太遂磋商了许久,便准定下来下月三日,在宁波同乡会先替楚宝举办喜事,所有楚宝一份财产,亦统归裘太太代为管理。裘太太满心欢喜,因离婚事只有七八天工夫,还要置办妆奁,所以裘太太便即告别回家。
光阴如矢,海品洋行自经海百平律师会同俞士杰会计师代表登报宣告清理后,所有一班债权人,只好向海律师事务所先行登记,静候清理。少芹为了这事,连日奔走忙了好多天,所以和如玉没有工夫会面,谁知如玉那晚和意心睡了一夜,次早起身两人依然冷如冰雪,双方并不谈话,昨夜的事完全是发泄自己的性欲,只不过互相当一架机器罢了。如玉吃毕点心,就匆匆到翠娜老七那里,说要带老七到香港玩去,翠娜心中也早已爱上如玉,当时便即答应,就和如玉从上海乘船到香港。他的意思是要赶上宝宝和香囡,一则和宝宝可以在香港玩耍胡调,二则也是暂避上海讼事。
不说如玉手携翠娜赴港,再说二姨太见楚宝婚期已近,她便向意心问如玉究竟到哪儿去了,意心答:
“如玉自从那晚到海律师那边回来,次日早晨就披衣出外,现在已有五六天了,一直没回来过呢。”
二姨太心中叹息,意心更是纳闷,因此她又到小脚阿金那里找小李去寻欢,一面探问如玉消息。小脚阿金道:
“我正要来告诉少奶,你的如玉带了我们老七到香港去了,我当初也不晓得,还是今天老九告诉我呢。”
意心听了这消息,不但不恨,反而喜欢,因此她和伯音更加放胆,肆无忌惮,有时竟把伯音叫到家来,认作表弟。盼盼叫他表少爷,日夜趋候着两人。后来伯音索性夜夜宿在意心房中,有时竟白日宣淫,暗无天日,盼盼也被伯音占了去,真是享尽了艳福。二姨太虽然知道,但也无法可想。温公馆自从五楼殁后,本来像没有主人一样,现在如玉又到了香港去,更加没有主人了,所以伯音住在公馆倒成日好像是个少爷模样了。三姨太天天在扬子饭店,公馆里的事是不闻不问,只把柳小蛮和小徐两人,日夜更换地玩着。有时小蛮被人叫到外面去,小徐又背地里给蓝桥别墅占去,三姨太因为身边没人,只好把卜士仁充他们一回代表。士仁受宠若惊,竭力奉承,有时向三姨太面前花言巧语,说小徐怎样不好,和蓝桥别墅怎样恩爱,小蛮这人也竭力地奉承蓝桥别墅,一些不知三姨太待他们好处。因此小徐、士仁虽则共事,实在是面和心不和,各人怀着鬼胎,乘隙互思中伤,往后便引起许多醋海风波,这且慢表。
且说楚宝婚期只有三天了,二姨太心想:如玉到香港去,家里又没有一个男人做主,这事究竟怎样好呢?后来忽然被他想起一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乡下老爷阿土。她想阿土虽然是个乡下人,但到底是温家的一个长辈,我现在且写信叫他出来,待过了楚宝婚事,再送他回乡去,这样不也是一个很正当的办法吗?二姨太打定主意,便叫百篇赶紧写信去。阿土自从回家之后,田也不要种了,什么事情也都不要做了,因此天天和左邻右舍玩玩骨牌,逛逛茶馆,有时想起上海茉莉花的美丽,好像发痴般地意欲偷偷再到上海来玩一次,但又恐阿琴妹不允许,所以一向不敢提起。这日接到二姨太的来信,知道是她叫自己到上海去,为了楚宝的婚事。阿土得知这个消息,他心中喜欢得什么似的,便立刻和阿琴妹说道:
“楚宝这孩子要娶亲了,二姨太叫我到上海去帮办亲事,你去不去?”
阿琴妹想了半天,又要想一同来,但又怕海浪颠簸,不惯乘船,因为上次回家的时候,曾经吐了一夜,回到家里,又患头疼好多天,所以这次她便决意不来。一面向阿土嘱道:
“我现在也老了,船路上来回有许多不便,我想不去了。但你这次出去,不要像前次那般在外面闯祸,一过了亲事就早日回来,免得我挂念。”
阿土听了,心中很喜,遂连连答应。阿土此次来上海,自以为是个老上海了,直到四点将近,便告别阿琴妹,跳下船去,行李铺盖一件都不带。次早,船平码头,他便坐了一部黄包车直到温公馆。阿土到的那日,正是办喜事的第一天,二姨太一见阿土已到,慌忙招呼,心中很是喜欢,一面安排他住下,一面问问乡下情形。阿土也问如玉在哪儿,二姨太道:
“他到香港玩去了。”
正在说时,外面亲友等都到公馆里贺喜来,大厅上和新房里都也早已设得焕然一新。楚宝那时刚从外面进来,见了阿土,叫声爷爷。阿土一见,心中很为惊讶,原来楚宝自从天天跟着如玉狂嫖,本来丰腴的脸儿,此刻已变成两颧高耸、两颊瘦削、眼睛内凹、脸白如纸的一个带皮骷髅,这难怪阿土要大吃一惊了。因忙开口问道:
“宝儿,你的脸怎么会这般瘦呀,为什么不吃些儿人参补一补呢?”
二姨太道:
“宝儿的身体向来是很胖的,这两天不晓得怎么竟会瘦得这个样子了,阿土伯伯不说,我倒也忘了,真的是要给他淘些参汤调养调养了。”
说着,她便喊娉娉给孙少爷淘参汤去。楚宝和阿土也到厅上招待贺客去了。
诸位,楚宝的身子既然这样薄弱,二姨太又何必定要急急地替他娶亲呢?这其中也有一个道理,因为二姨太自己并不曾生育,如玉虽然从小抚养长大,现在自娶亲后,人大心大,件件事情都不肯听从二姨太的话。如玉不肯听话倒也罢了,就是他的妻子意心,也每每自由行动,不肯把二姨太顶在头上当作长辈看待。现在如玉不在,意心索性引进小李来干此不要脸的勾当,要想干涉她,但又怕闹事,好在彼此既已分了家,二姨太也只好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了。况且海品洋行又要清理倒闭,将来夜长梦多,事事都难预料,所以她决意把楚宝的妻子娶来,一则了却心愿;二则自己膝下也有个亲热些的人儿;三则楚宝终日在外闲逛,也可收收野心。在二姨太的意思,倒的确是个很好的计划,谁知因此一着之错,却又引出以下许多的祸事。
楚宝娶亲的意思,阅者既已明了,所以这次举行的婚礼,并不从事铺张,但求简便,也不借用旅社,酒菜就办在公馆里。结婚那天,两家亲友都聚在宁波同乡会里先举行婚礼,然后再回到公馆入席喝酒,就算了事。此事若五楼在日,办起来则一切铺排,当然要锦上添花,热闹得不得了,楚宝的不幸,实在也是温公馆的不幸。
阅者要知楚宝在同乡会里结婚情形,且瞧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