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道家修为与人品

道家修为,全凭道字作根基。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无生而无不生,无有而无不有,无化而无不化。道为天地之本根,宇宙之体要;故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道为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之总枢,且贯串始终,上起鸿蒙未判之先天虚无,下迄亿万世后之后天无穷变化,总不离这个。本不可说,而强为之说,如上,本不可名,而强名之曰“道”,此实为道家之本体论。原其未始,无形无象,即所谓无极也。迄其绪初,始立其一。一者,道之所生,万物之所自,即所谓太极也。太极本体,孕合阴阳,迄其判分为二,阴阳始形,即所谓两仪也。阴阳交而三以立,四象以形,万物以生。故曰二生三,两仪生四象,三生万物。阴阳不交,则天地或几乎息矣。《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家修持,重参悟以明道,重择善以守道,力行以修道,贯彻终始以成道。始终不违道者,正在其“秉要执本”也。

六祖以“本来无一物”得衣钵,即在悟见真如本性,亦即悟见道体也。天地于“本来无一物”中生万物,然虽万物森罗,最后却仍归于“本来无一物”。道家本此,因阴阳造化之理,生生不息之功,故亦于“本来无一物”中生万化。而其最后一着所谓“登真”者,即是在与“宇宙之永恒”、“天地之真常”合体也。这是“人通于天”、“人一于天”之神圣崇高境界,也就是人生之究极境界。在此一超越时空之宇宙境界中,视天地万物与世间万相,皆为虚幻,变化无常,何尝是不变、不坏、不生、不灭的本体之“真”!故视帝王将相之类的富贵功名事业,尽如浮云过目而已。

人而欲完成其人生,使成为一超越时空之“超人”、“圣人”,与进而人于宇宙天地本体之“真境”的“真人”,其条件全在人的内在本质上之心性修养,而绝非外在事功上之名利成就。心性上修养之完成,尽人可成,以本自具有,不少欠缺分毫,修之即得。去幻弃染,返朴还淳,即尔立超真境。这就是修持上之本体功夫,与人品上之内涵功夫。

欲彻见本体,首须重参悟以明道,此即孔门所谓“道问学”功夫。以下之守道、修道、成道三步,则为“尊德性”功夫。“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全用得着,唯以明道为首。故道家修持,以学问为第一要着。道家学问,则以身心性命之学为第一要着;而以宇宙天地万物自然之学贯串之。至经世治平之学,乃其末技余功耳。唯虽为末技余功,然其拨乱反正创成之道,纵横捭阖阴符之术,则非儒家之可企及,只是深藏而不欲用之耳。故道家中完人,类多重内养而轻外修,重道德而轻事功;且无不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谙人事,上下古今,过去未来,文武韬略,阴阳术数,无不精审;出则可旋转乾坤,隐则可化育天地。

言其高明,则巍巍乎峻极于天;言其博大,则洋洋乎浩瀚如海;言其机用,则广广乎神妙莫测;言其权变,则融融乎圆通无碍;以其能得其体要,握其根本,故能肆应咸宜,无所见而不是,无所施而不当也。在历史上,老庄之流亚,其博大精深之学,极千万世之上,穷千万世之后,无可与方者,固无论矣!即如伊尹、太公、范蠡、张良、诸葛、伯温,与乎希夷、尧夫等,无不住世而不为世缚,居尘而不为尘染;用则可为帝王师,隐则可为万世则。其综罗百代之才,又岂为常人所可企及。及丹道派中之钟、吕、邱、张……超世高蹈,卓具仙风道骨之士,其学问之汪洋渊懿,识解之精纯超特,神思之深玄幽远,心光之澄澈圆融,与乎德行之高洁,人品之超迈,又为何如也?良以道家人物,无不从最高明处最远大处最上乘处立足也。

道家之学,大无不赅,小无或遗,举凡宇宙天地之大,品物庶类之繁,以及心性之微,神炁之玄,无不深参细究,而彻达本始。而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上下古今为一贯,极天人之际,而尽性命之理。虽主以清虚澹泊,冲寂宁静,而自隐以不求人知为务。然若万不得已须出而用世时,则恒能转胜败于无形,翻危亡于事先,旋乾坤于掌上,而治天下于无为也。故道家中人,恒贵大知而不贵小知,贵大有而不贵小有,贵大成而不贵小成,贵大用而不贵小用。只可为帝王师,而不可为帝王臣!宁默默无闻以终生,而不欲奔竞苟合以干世也。“尧舜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以尧舜汤武之圣王事业,犹视同棋酒,其等而下之者,又有何可争可为哉!

邵康节有诗云:“廓然心境大无伦,尽此规模有此人?我性即天天即我,莫于微处起经纶。”以其为“宇宙人物”,“天地人物”,故能弃富贵功名如粪土,视王侯将相如草芥,终其身不为帝王家用也。唯欲能臻此极境,唯有在“道问学”与“尊德性”二大总纲上做功夫,而尤以学问为然。学问不到,则见理不明,见道不真;如此则自立德不宏,修道不切;欲其有大成大用,实戛戛乎难矣!

今有许多学道修仙者,好以目不阅书,口不问学,耳不闻道,专以断灭知见,全形保命为务。庶不知自古以来,未有神仙不读书。修道须先明道,从何起修。陈眉公曾云,“昔道士侯道华好读书。或问其爱?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后果腾举而去。吕洞宾陈抟、贺元、施肩吾,皆本书生。宋憔定、雍孝闻、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黄山谷云:子弟诸病皆可医,唯俗不可医。余谓神仙不读书,亦是一个俗汉。所谓顽仙不如才鬼耳。”故学道之人,总宜从博学以明道下手。未断惑之人,则尤然。否则即活千岁,又有何用?

学道之人,多读一日书,则多明一份道。《易》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不读书,何以穷理?不能穷理,何以尽性至命?不能尽性至命,何以证道?

学道之人,道心重一分,则凡心轻一分;道念重一分,则俗念轻一分。果信道心坚,修道心切,行道心力,即根器钝劣,亦必终能有成。如能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之精神,锲持不舍,天下又何事不可成哉!成或不成,只在道心猛利不猛利,真切不真切,恒久不恒久而已。

学仙佛圣贤,总要以博学为根本。博览群书,贯串今古,提其纲,守其约,复能归根返本,自可一字有一字之用,一书有一书之用矣。昔倪文节公有言:“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无少害者唯书;不问贵贱贫富老少,观书一卷则有一卷之益,观书一日则有一日之益,故有全利而无少害也。”古谓未有神仙不读书,未有菩萨不通经,未有圣贤不博学!故学道人切不可老死于枯坐法门下,最要!最要!

读书宜活不宜死。活读则古人死句亦成活句,死读则古人活句亦成死句。参经典不为经典所迷,看注疏不为注疏所误。凡书皆然,道经尤甚!若专事死在古人句下,则纵能倒诵道经,驴年也不能入道。离文字会,离言语会,离名相会,即活矣。若一滞壳迷封,便即触途成障,可不慎欤?

有了学问作基础,便凡百事理,俱能作深人之观察,高明之体认,究彻之了悟,以及远大之眼光,与宏伟之器识。必如是方能在“尊德性”功夫上,有浩浩如天之规模;在人品上有超古迈今之成就。宋大儒程伊川其言曰:“天下有大难事者三:为国而至于祈天永命,为学而至于圣人,为人而至于神仙。”三难并举,由此可证神仙之道,岂仅限于养生尽年哉?唯做人注重人品,道家修真,除以涵融人品为初基外,尤注重神品,也可以说是仙品。必如是,才能超越一切,涵盖一切,也才能与天地同其大,与宇宙同其化也。

谈超凡脱俗

学道人首宜去凡情,除俗气。欲能出得凡俗境地,首宜超凡见,离俗识,以求入于真知见,真慧解,即能得道谛了义也。超凡脱俗,为初关,入圣登真成佛作祖,为末后关。今则于道佛门中,欲求一无俗气,飘逸不凡者,殊不多见。得力处要在如古哲所谓:“俗情浓酽处能淡得下,俗情苦恼处能耐得下,俗情劳扰处能闲得下,俗情牵绊处能斩得下。”斯为要着。至若名利场中客,则更是浑身充满凡俗习气;且复机心百出,诈伪万端;满心尽作升浮想,两脚不离权贵门;欲其不凡不俗,又乌可得?欲除凡俗,最要能看空一切,放下一切。心中无一物,万事不相侵。名利关不能勘破,毁誉关不能勘破,成败关不能勘破,得失关不能勘破,荣辱关不能勘破,声色关不能勘破,人我关不能勘破,生死关不能勘破,均堕凡障,而碍入道。

学道宜除五俗。一曰俗行,二曰俗习,三曰俗气,四曰俗意,五曰俗神。行贵洒脱,习贵隽雅,气贵阔达,意贵高旷,神贵轻灵。一落俗字,便难望飘逸绝尘,有如清风明月矣。此在不为世见所缚,不为尘境所染;而能名利双绝,忧欢两忘,荣辱倶泯,生死同蜕耳!须知:如能自在住,便是洞中人。

学道宜转境而不为境所转。能转境则:“心闲花自落,神静水空流。”随在皆得。不能转境则:“孤灯燃客梦,寒杵捣千愁。”随住皆不得。“心足时时足,意闲处处闲。明朝无米煮,挂磬作钟看。”转境之要,在以物观物,以物付物。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而物我一矣。以物付物,故物自为物,我自为我,而物我了无干涉矣。人生之苦痛,恒由于自造;解脱之方,一为浑同物我而一之,一为超越物我而上之,一为绝离物我而泯之。此皆转境之妙用也。

道家修行人,贵空灵不贵尘浊,贵圆融不贵执滞,贵恢宏不贵局促,贵践履不贵言说,贵超脱不贵卑谨,贵神韵不贵兀傲,贵飘逸不贵奇崛,贵平实不贵造作。修养而至此等境界,自是超轶绝尘,洒脱不凡;有如姑射仙人之冰清玉洁,使人一见,便有“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来”之感!苟接其声欺,挹其清芬,即可顽梗自化,鄙吝自消,而凡情尽脱矣,虽千载遇之,犹旦暮耳!故学道之士,切宜高自立脚,并须目空千古,大有“虽从人间来,不从人间住”之慨量才是。

修行人向道,最吃紧处在要:能入、能住、能出、能用、能化、能了。能入而不能住,能住而不能出,能出而不能用,能用而不能化,能化而不能了,均难有成。六者一层精进一层,宜放大眼孔,高自上修,切不可死在入处!当下一般修士通病,类多死在入处,入处小有得,便沾沾自喜、自炫,不亦大可哀乎?

唯欲去凡俗而能超脱,首宜培其道佛心,次宜养其书卷气。陈眉公谓:“俭费医贫,弹琴医躁,安分医贪,参禅医想,学道医凡,读书医俗,此之谓国手。”盖凡俗习气,总为世见尘染所致,欲其能如莲出污泥而不染,固须培养心田真种子,尤须能读书明理,期彻高明,堕凡情而隳俗见,养太和而证真常,则自可望超脱绝尘,清华如松风水月,朗润若玉露明珠,而饶仙风逸气矣。设学力不逮,则知解难透,而理事难明。理事有碍,则情识难灭,心境难寂。心境着染,则能所难亡,入法难空。如此,又何能脱体无衣,而随处逍遥自在哉?

唯见地上能得入处,工用上若不精进,彻达玄微,则依然知见是知见,气质是气质,识解是识解,心性是心性,不能变化超脱得分毫。此正是悟是一事,行又是一事,超凡脱俗,不贵理上见,而贵事上见;不贵悟上见,而贵行上见。因要在能改变一个人,而不在透悟一个理耳!悟见其理,即宜埋首功夫上,全力锻炼操履方可。故曰:了道由明悟,明悟不是了;须理事双至,方为圆极!这是吃紧语。太虚法师有云:“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现实。”修道人所以贵超凡脱俗者,亦即在要完成一个人,上入圣真之域而已。

谈人生修养之最高境界

学道首在学为人,学为好人,学为君子贤人。尽人所以为人之道,使不与禽兽同生死,不与草木同朽腐,此即为学道之起步,进而方可学仙、学佛、学圣人,修仙、修佛、修圣人。三者其名虽异而其旨则同,其文虽异而其道则同。本天道以立人道,尽人道以合天道,此为三家人生修养之二大纲宗。人牟于天,天人合一,便超凡入圣矣。世未有做人做不好,而能成仙成佛成圣人者,此为道佛门中子弟第一金石药言。

儒家谓:“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又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仙者,山人也,以学究天人,德参造化,而能不用世为务。是即神仙之修养标准,务必有圣而不可知,充周不可穷之学问与品格,再能超世独立、守道藏用、以自隐为务、归真反朴、同乎天地方可。余常谓:学做神仙,须先学做圣人,到了圣贤境地,再修神仙事。否则名神仙亦非神仙矣!

儒家做人重修养,以居敬存诚,履仁蹈义,克己复礼,守中致和为条目;以正心尽性为总纲;以修齐治平,经世济物为大用;而以配天地,赞化育,顺生死,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主在世间中,于事功内,以成就一个我,完成一个人,期能超凡入圣为主旨。

佛家做人重修持。以解脱尘缚,破迷开悟,转识成智,舍执成觉为条目;以明心见性为总纲;以修净修戒,修定修慧,无念无生,无相无法为大用;而以涅槃究竟,顿悟圆通,彻见本来面目,以了生死为最高境界。主出世间,绝尘物,以成就一个我,完成一个人,期能了性成佛为主旨。

道家做人重修炼。以虚无恬澹,守道明德,清静无为,柔弱无争,因应自然为条目;以炼心炼性为总纲;以揉合阴阳,性命双修,返朴还淳,窃天地机缄,夺阴阳造化为大用;而以出神入化,还虚合道,羽化登真,超生死,超天地而驾神明,块然与宇宙精神独往来为最高境界。主超世间,合太虚一体,以成就一个我,完成一个人;最后并粉碎虚空,虚亦不立,期能了道入真为主旨。

综赅三家旨要,无论其所标举者,为圣人境界,佛陀境界,真人境界(神仙境界),下手方法容或有异,要为人生之最后归趣与最后目标,则同然也。不问其为积极的入世主义,消极的出世主义,或不偏于积极亦不偏于消极的超世主义,总是在使人能极高明而极博大,极神圣而极悠久,期臻于无限与永恒的完成,而与天地同流,与日月同光,与宇宙同存也。

所谓超世主义者,即是一本宇宙精神、天地精神,超越世间以观世间的最高纯理性精神思想。以一超“统一入出”,以一道“圆融空有”,以一真“浑和内外”,以一常“混融时空”,而与宇宙天地相终始者也。人之所以类多只能与物为徒,与人为徒,而不能与天为徒,化而与自然合一者,即在其处世间中以观世间也。如此则自易执形着相,滞壳迷封。正东坡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者是!能超世,则自既不偏于入世,亦不偏于出世;既不陷溺于积极,亦不寂灭于消极矣!

彻底言之,则圣人境界,实为三家之所共至。唯儒家则系以圣人为极境,佛家于入圣后,尚有“成佛”一层。道家于入圣后,尚有“登真”一层。所谓登真,即为真人境界,在所以修我之真,以同乎天地之真,一乎宇宙之常者也。同乎天地之真,则天地不坏,而我亦不坏;一乎宇宙之常,则宇宙永存,而我亦永存矣。修道人终日乾乾,只是修炼这个“真常之大道”而已!到此时,无物我,无天人,无内外,无终始。海阔天空,尽是鸢飞鱼跃;上下古今,无非花落花开!夫如是,则“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千古英雄豪杰帝王将相,亦无非花开花落青山黄土而已!这是生命之本体,也是一种心境,一种神境,其中自别有世界,别有天地,正李白诗所谓:“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官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是从平地而起,从云霄而住的人生极境。

道家中之所谓神仙,非世俗人概念中之神仙,认为系专指长生之事者,长生久视,乃神仙家用以为养生之末技,借为修真之工具耳!《〈汉书•艺文志〉神仙家》有云:“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游离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无怵惕于心中。然而或者专以为务,则诞欺怪迂之文,弥以益多,非圣王之所以教也。”

由此可知,其大本大根,在以“保性命之真”为纲宗,以游乎天地之外,同乎死生之域为大用。打破执着,粉碎虚空,应自然之常,保性命之真,乃所以全其天地之真,完其宇宙之真;故凡神仙家又称真人,须由修贤圣以进者也。真人者,可与天地同化,与天地同存,与天地同终者也。博学而无所不知,善行而无所不能,善存而无所不神,所过而无所不化。清虚纯穆,不离于日用而超乎日用;广大高明,日处于乾坤而越乎乾坤;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行于天下,不入世,不出世,亦住世,亦出世,合入出而一之,无适而不悠然自得,无处而不怡然自乐也。

是故庄子一则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再则曰:“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诲,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假于道也若此。”三则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四则曰:“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生;其出不诉,其人不距;悠然而住,悠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额,凄然若秋,缓然若春,喜怒通四时,与物咸宜,莫知其极。”是不啻指出神仙家修真一个条目与总纲。本此以修,本此以行,可谓为真正圣人之清醒,真正圣人之超越,真正圣人之涵盖。乃人生修养之最高艺术境界,孰可得而非议指摘其万一也。修仙之士,若舍此上乘道法而不圆,反以长生为专务,则渺乎小矣!

淮南子》对真人之修养大纲,亦有一极当之指示,可为修真士之参证。其言曰:“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徜徉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事之乐。浩浩荡荡乎!机械之巧,弗裁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虽天地覆育,亦不与之诊抱矣。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忘肝胆,遗耳目,心志专一于内,通达偶于一。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逯然而来;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脏,损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为驯,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而物无能营;廓惝而虚,清净而无思虑。”

这全是超越时空的宇宙真理,天地精神,生命之自性本体,不变不动,不毁不坏之真体。一到此种神圣之清虚境地,是何等庄严肃穆?何等神韵悠然?

道家对人品之修持,类皆以“与天地真常同往来,与宇宙真常同消息”为标的;故一以天地境界宇宙境界为其人生之归宿。是以道家概重大成而不重小成,重大用而不重小用。一息心机,即尔海宴河清;一措手足,即可拨乱反正。一默神识,即可体证真如,而与造化者为伍矣!

学道贵先有品格。不有超世之学问,便难具超世之见地;不有超世之见地,便难立超世之品格。无品格,学一辈子道,亦难免俗人气习,无所取也。故道家认为学道人,须先修圣贤品格;具备了圣贤品格,也就是修到了圣贤境地,然后再修真人品格,也就是神仙品格。有了神仙品格,才有神仙气质,才有神仙风骨。古人常说“仙风道骨”,并用以称誉髙人隐士之风致,盖以其到此境地,自是洒脱不凡,飘逸超绝;胸次浩大,廓如太虚;心光晔然,朗若日月;而亦神明在躬,普照六合,入于太虚,而游于无何有之乡矣。

是故古哲谓修道人,其修养应:“度量如海涵春育,应接如行云流水,操存如青天白日,威仪如凤文麟趾,言语如敲金戛石,持身如冰清玉洁,襟抱如霁月光风,节概如泰山乔岳。”到此境地,自尔心灵虚明,性光独耀,且自有天地气象,自有神仙风骨,使人一见即疑为羲皇上人。本此以为修持准绳,涵融久之,虽不能至,亦可望无市俭相,无尘俗染,无凡俗气矣。

宝贵功名与市井中人,难望其有此修养,以其耳濡目染者,梦寐以求者,全是富贵功名,全是声色犬马,全是黄金利欲;心所存者如是,耳所闻者如是,目所见者如是,平时所交往者如是,又焉得而不如是化也?儒家者流,大抵以经世治平富贵功名为志业,故类皆囿于世而滞于物,无法脱离尘缚,超越时空。唯道佛两门中人,概能薄天子而不为,轻帝王如草芥,贱王候若粪土!而唯道是存,又乌在其能动心也?不重于彼,而重于此者,以此中别有世界别有天地在耳!世俗人,视一尘如泰山,视一官若神圣,又安能了此?安能体证天地之玄机与宇宙之真常大道,而入于空灵圆融,无执无滞,无内无外之神境哉!

谈看空一切

学道之要,首在能“看空一切”。看得天无其天,地无其地,人无其人,我无其我,物无其物,法无其法;将天地万物道法名相,浑做一个“无”,认得“空空如也”,才能卓尔有所立。学道作圣人,不但富贵名利要看空,是非毁誉要看空,利害得失要看空,穷通险夷要看空,进退荣辱要看空,人情世故要看空,即寿夭生死也要看空。能看空一切,才能超越一切;能超越一切,才能涵盖一切。能放下一切,才能担起一切;能担起一切,才能成就一切。大道不道,大德不德,大有无有,大成无成。一看不空,即有所执,一有所执,即有所滞,一有所滞,即死而不活矣!世之不死于富贵功名下者有几?“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沤”。必有此认识,方能视尧舜事业,有如一点浮云过目而已!

世俗人总是为“物欲世界”所惑,“虚荣世界”所惑。总是在富贵功名、权位财货、妻妾儿女等胶漆桶中打滚,迷真逐幻,至死不悟!于是在人的理念中,永无半点“精神境界”与“心灵境界”之可言。解蔽解惑,只在一悟字,只在一明字。能看得空即悟,能认得清即明。能悟能明,即可为进德入圣之阶矣!

世俗人总以居大官、发大财、做大事、成大名、享大福,为人生最得意事最圆满事,而可以之炫耀天下人耳目者。实则此与做人做圣人了无干涉;且此五者,最足以妨道悖德。妨道曰残,悖德曰贼,残贼之人,即为帝王将相,亦一凡夫俗子耳,岂足以言立德证道,入圣超凡。以有一于此,即足以挠心,何况集外物之大成于一身哉!能将心地扫得干干净净,不为外物所惑,才能清明在躬。孟子教人“不动心”,即教人不要为此等外物外诱而动心,即天下国家之大亦然。“不动心”一着,乃“圣贤世界”之起点,亦为“圣贤世界”之终点。以不动则静,静则虚,虚则明,明则灵,灵则神,神则化;心能静、虚、明、灵、神、化,则自与天地同流矣!

心无不虚,其所以不虚者,物实之也D心无不静,其所以不能静者,物动之也。心无不善,其所以不能善者,欲挠之也。心无不明,其所以不能明者,欲蔽之也。故曰:外物心则本心存,外物欲则人欲净。人欲净则天理见,本心存则道心著。

玄元子谓:久历官场中人,鲜有不自丧其良知自失其人性者。久历官场而仍能修心养性以善保而不失其本来面目者,千不得一。官场中有官习、官气、官味、官风,设不灭其良知,汨其人性,便难能在此中久混。欲保清白之身以修道,唯有早自摆脱羁绊,摆脱枷锁,洗净污染,另换心肠。

玄元子谓:修道之士,虽不妨作官,然实切忌作官。做官便等于卖身求靠。处乱世之官则尤然,乱世之官犹如妓女,官经即妓经,总以讨主子欢心为唯一法门。修道之士,虽不妨经商,然切忌经商。经商须日日与财货为伍,且须时时有计较心、有利弊心、有分别心、有权衡心,凡此均为害道之媒。

学道人首宜打得破名利关。名关不破,则毁誉之心动之;利关不破,则得失之心动之。此二关,三教中人均不易打破,不为名役,即为利役。至死方休,冤哉!玄寥子有言“世之凡夫俗子,总是透不过此关,总好在富贵名利场中钻营,小有所成,即志得意满,色厉气骄,并好以功名爵禄炫人,好以金钱权势炫人;殊不知沐猴而衣以锦绣之衣,冠以帝王之冠,复拥有金山万座,猴仍为猴也无以异!”修道之要,在内不在外,在质不在形,在实不在名;故只重心性之养,气质之化,而不以世俗人之所重者为重也。

儒门言功夫处不少,惜后儒之授受,误人于一味用世,上焉者以治平济世为旨,下焉者以富贵功名为旨,致群为利禄熏其心。圣功失传,圣脉斩绝,故道统至孔子而止,孔子而后,便再无一圣人出矣!设儒门功夫不失传,人人能收敛其心性,专务于内圣之养,而不务于外王之事,以虚耗其大好之生命年华于富贵功名利禄场中,则圣人辈出,可立而待也。

圣人尽人可至,帝王则不能尽人可至。人人可为圣人,此与人人可为仙为佛正同。同一时代,可有无数之圣人,却不能有无数之帝王。且为圣人又贤于为帝王远矣!等帝王而下之者,则更不可相提并论!然而世人却多埋首于此与真我毫不相干涉之身外业中,葬送了一生,到死犹自痴迷,不知回头,不自悔悟,亦可浩叹也!夫志于帝王,志于功名,志于货利,则所争者多,有得有失。若志于圣贤,志于君子,志于修道,则无人与争夺,有得无失。今者世之乱,以人心之迷,群陷溺于富贵功名财利粪桶中,而不能自拔,不知自臭,对此崇高无上之圣贤仙佛之神圣事业,则弃而不顾也。故孔子有颜渊死,则无好学者之叹!非真无好学者也!无回也之能纯以圣人为志者也!“百年身世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又有何可争哉!

修道宜养其恬淡之心。千般易舍,难舍利心一段,万般易淡,难淡名心一段。昔黄忠介公曰:“学者之患,莫甚好名。”又云:“君子之道,淡而不厌,淡者,道之味也。古人当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处之如一,只是能淡,淡则处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如无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滋味都一样。”不但名利心宜淡,一切心均宜淡;淡而至于无,则上矣!要看得空方能淡,能淡方能万缘放下也。

谈放下一切

继看空一切,便要能将一切放下,能放下一切,始能自尘缚中得大解脱,能解脱始能得自在逍遥也。人生大病,主在看不开现实花花世界,放不下四大五蕴情识种子,为万有所迷,为尘缘所缚;不误于名利,便误于声色,不误于情欲,便误于生死。一生总是奔劳于迷途中,执着一个现实,憧憬一个未来而不能放下。能将种种尘缘,一齐放下,则自能内外无累,自然清灵自在,无论处任何境地,一心总是风恬浪静,海阔天空!唯这是一种大本领,要能有此大本领,便需要一种大修养,并加一番大历练方可。

学佛学仙学圣人,首宜看得空,放得下。将一切看空,看得四大皆空,五蕴皆空,万有皆空。将一切放下,放得一丝不挂,一尘不染,一相不着,恰似大死一番,大休歇去,方为了当!仙佛圣人本来面目,即在斯矣。一般人所最难看空最难放下者,为富贵、为名利、为权位、为己见、为妻室、为儿女、为欲、为爱、为贪、为气、为情、为色、为人我。千万亿人以至恒河沙数人,所最难看空者,而我能空之;所最难放下者,而我能放下之;所最难斩断者,而我能斩断之;最难割舍之,而我能割舍之!此等大知见,大慧悟,大魄力,大手法,非大英雄大豪杰大圣人,又何能做到!即此便已超人一等矣!古哲有时云:“身世綢双翼,乾坤马一毛。”又云:“举世尽从忙里过,谁人肯向死前休。”能放下,即能休歇;能休歇便能放下。

要能放下一切,莫过于禅门“无念无心”之教,要在使此心不动。道门之“寂心正法”,亦主在使此心寂寞恬澹,撼之不动而已。能一切放下,则自能寂然不动;能寂然不动,亦自然一切放下。放下名利,放下苦乐,放下富贵,放下毁誉,放下人我,放下生死,能万缘放下,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赤裸裸,一丝不挂,则自可一念不生。一念不生,则此心自寂然不动。寂然不动,则可感而遂通。根本在此,妙用在此,人道在此,神通在此。

人之所难能者,在难得其一切放下耳。得丧昏其智,成败泯其聪,百务萦其心,万事挠其神,永无片时休息,永无片时宁静,又何可得有“清明在躬”之时?是故功名心、利害心,苦乐心、得失心、人我心、爱憎心、是非心、成败心、寿夭心、生死心等,均生于其心。生于其心,即害于其心,而举心即错,动念即乖矣!此种种心中,尤以名利心最难放下,最难看破。《养真集》有云:“名为造物之所深忌,利是人情之所必争。故名利杀人,甚于戈矛。何也?戈矛杀人,人知避之,名利杀人,死而无悔!”此言说得彻骨透髓,读之当知所以深省矣O

儒家总喜用“以天下为己任”杀人,以天下为己任,要在“担得起”,孰知只是担得起是不够的,同时需能“放得下”,才是真圣人之道。担得起,是就任事上讲,放得下,是就人道上讲。人如只知一味承担,而不知放下之妙用,便犯古圣所谓“知进而不知退”之弊,难能卷舒自如,进退自如矣!道家教人要你先能“放下一切”,能“放下一切”,才能“担起一切”,能“放下天下”,才能“担起天下”。此乃“离一切用,即一切用”之微旨也。

担起易,而放下难;勇于任事易,而勇于放下难。张良辅刘邦得天下,这是能担起也;乃刘汉得天下,即从赤松子游,视富贵如蔽屣,此其勇于放下也。范蠢辅勾践灭吴王,及夫差即灭,即辞相印而浮于海,隐姓埋名,三致巨富而三散巨财,此亦为其能担起而又能放下也。与韩信、文种之只是能担起而不能放下者,便有天壤之别矣!

是故学仙佛圣人之道,总贵能“放下一切”;不能放下,既疑心,又疑道。一味承担,便是一味发散;能放下,即是收敛。道家修持,贵收敛不贵发散,贵翕聚不贵辟张,贵成己不贵成物,贵成内不贵成外。心灵之锢,心灵之滞,皆由役于世用所致。役物而不役于物,用世而不用于世;是担起亦是放下,是放下亦即担起,在此等境界中,任天下之大任而若无任,执天下之大道而若无执;一心总是虚灵明静,天清地宁,正守一念灵明,性光自然盎发,道亦自在其中矣,如是则易有“以尧舜之尊,易吾曲肱之乐,不为也”之概矣!必如是才能超脱!才能自在!才能逍遥!

学道而不能万缘放下,透体剥落净尽,见到本源;则纵是读完古今亿万卷书,行遍天下亿万里路,就入道言,总是“透纲金鳞犹滞水”,“猿猴化去尾难逃”,焉能有成有证?

放下之教,就是要你莫执着。执有则滞有,执空则滞空,执中则滞中;执事功则滞事功,执人天则滞人天,执道法则滞道法,执生死则滞生死,执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则滞三世;无所不执则无所不滞;一无所执,则一无所滞。必如是,方能透入太虚自在行也。

谈行善立德法门

道家有行善立德法门,也就是功德法门。儒佛二家,亦重修此。良以行善立德,乃为人处世、入圣登直、成佛作祖之不二法门。德唯善,善则与天理相应。自心意之隐之微,以至行事之显之著,不可一丝毫反乎善者,有丝毫违乎天理者,即冥合德矣。唯须知道:身善不如心善,身德不如心德;故行善立德,首贵乎存心,亦即是端心术也。行善事,必先存善心;善心无他,即仁心而已矣!所谓内圣之道,唯一法门,就是在从心地上起修。心为人主,行为心表,存心善,则行事亦无不善矣。存养久之,自然纯熟,不发则“纯亦不已”,发则“自然中节”。不假思虑,便为至善!

圣贤事业无他,其立脚点与下手处,只是“诸恶莫作,从善奉行”八字而已。故《大学》讲明德新民之道,只有“在止于至善”一语,实则只是一个“善”字而已!这是何等明白!何等简易!而世人多忽之,多难之,此所以自孔孟而后,天下少圣人也。

纯乎善,则自天理流行;天理流行,则自人欲净尽;人欲净尽,则自道心作用;道心作用,则自天人合一矣。古圣所谓天人合一功夫,只是教人处处去“以人合天”而已。处处以人合天,久之,人自与天相应。相应久之,则自人天无分矣。人天无分,不合而自合,不一而自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以天道本即至善也。故曰:行善即可感天,行善即可合天。

虞廷十六字心传谓:“道心唯微,人心唯危,唯精唯一,允执厥中。”心只是一心,岂有二哉!其曰道心人心者,为立说之方便法门耳!存其善,即是道心,亦即天理。离其善,即是人心,亦即人欲。中即至善之道,允执厥中,目卩《大学》之“止于至善”也。至善即仁,仁即天道。天道无不仁,天道无不善。存此仁心善心,扩而充之,则不可胜用矣!超凡入圣功夫只在此一简易法门耳。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利万物”为教,这心法,与儒家之言仁若合符契。

为人要不为命运所拘,不为气数所限,其精神气概,能独往独来于天地间,首宜立德。德可通神,德可格天,亦可弥纶宇宙。小可转移个人之命运气数,大可转移天下国家之命运气数。德所以修己,亦所以及人;所以化己,亦所以化人。故曰:“人无德不立。”立德之道,其最浅近平易之下手处,即在“行善”。《大学》讲明德、新民之道,余常谓归根结底,只是“在止于至善”一语,这是人生修养之标准。即古圣所谓“德唯善”,“罪唯恶”者是。故立德首宜明辨善恶,择其善者而行之,不善者而改之;日省其身,为善去恶,斯可与进德矣。

行善立德之方,入门处在以孝悌为本,以忠信为用,以礼义为体,以廉耻为翼。而此八德,尤须以孝悌为先务。由孝悌始,逐渐推广扩充开去,行之于天下,方可于道德中见性情,于性情中见血脉,于血脉中见生命;而亦平易近人矣。

行善所以立德,行小善则小德立,行大善则大德立。古圣教人,千言万语,成就只是一个“德”字。宋儒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立德以立心为基,立命以立德为基,继绝学,开太平,全是以心德二字为主宰为骨干。心不立,德不立,则命不能立,绝学不能继,太平不能开。此尧舜之所以为尧舜,千古来无人能几及者,不在其言说博学事功之不可及,而在其心德之不可及,尤在其小德纯纯,大德巍巍,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如天地之行,如日月之照,可望而不可及耳。

行善之极则,首宜忘我。无我相,亦无行善相,自然而纯乎善,斯为极功。内而充乎心性者,纯是一善之流行;外而充乎天地者,亦纯是一善之流行。斯纯乎善矣。

行善立德,切不可求人知,不可邀名,不可市恩,更不可求报。本来因果报应,历历不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乃一自然定律。唯有德于人,不可求报,求则下矣,故古人重阴功阴隙。抱朴子谓:“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若有一千九百九十九善,而忽中行一恶,则尽失前善乃当复更起善数耳。故善不在大,恶不在小。”由此可证儒、释、道三家修行,均以行善为本。

古人谓: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此中立功属英雄事业,在三不朽中为下品。立言属书生事业,在三不朽中属中品,立德属圣贤事业,在三不朽中属上品。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其德化流行之极也,可无功而为万世敬,不言而为万世法,无为而为万世则;正所谓与天地同流,与日月争光,与万物同体,与宇宙同其终始者是。故立志做人,首宜立其大者,志其上者;苟能矢志向上一路,生死不变,自能超凡入圣!

立德入圣不易,凡有生之日,皆立德之年。在一口气未落以前,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一思一念,苟有所亏,未几于善,即为缺德,不可入圣。且为善之路少,而邪恶之道多端,稍一不慎,即堕恶途。

《唯识论》说心所五十一,属于善心所者唯有十一,其余四十,皆恶心所也。唯亦不难,只要具大信心,发大愿心,立大勇猛精进心,万缘放下,一心不动,时时省察,时时观照,自可诸恶斩绝,众善纯如。谁人脚下无一寸土,只要能死心塌地向前,自可上天有路,入地有门。

立德入圣,首宜去一私字。人一存有私心,存有我念,则万善皆假,万德皆隳,且亦万事不可成。一私害天下之大公,一我害万世之圣业,故圣人常戒慎恐惧于不睹不开之地,以防私心自用,而私智自谋,私利是图也。

孔子尝言“四十而不惑”,不惑则无明灭。“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人灭,六人灭则触灭,触灭则受灭,受灭则爱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死灭,死灭则忧悲苦恼灭”。反之,惑则无明生。“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人,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死,死缘忧悲苦恼”。此是就佛法十二因缘的说法,层次虽有这许多,实则在吾儒《大学》上,只是一个“明明德”功夫,一个“格物”功夫而已!明德能明则无明灭,明德不能明则无明生。物能格,则无明灭,物不能格,则无明生。简易真捷,未有过于是者(按:格物非朱子解法)。

能不为世间物欲所惑,方能明理;理明方能心正,心正方能尽性;尽性方能行善;行善,方能立德;立德方能入圣;入圣方能至命。

《易》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间虽有这许多层次,实则亦只是一个“明明德”功夫与“格物”功夫而已!

《大学》上之明明德与格物,话虽分两截,根本只是一个。能明明德则自能格物,能格物亦自能明明德。全部《大学》,其本体只在明明德,其功夫只在格物,而一以贯之者,只在止至善。了一即三,会三即一,迄乎最后,一亦不立,岂多乎哉!

儒家以“止至善”为教。老氏亦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以道体观之,本无善恶,以德好观之,则有善恶,体道而为德,本德以修身,修身以合道,故古今中外宗教家,无不以行善为教也。

“诸恶莫做,众善奉行”,此为学佛学道人之修为要语。唯不仅在事上如是,在理上如是;尤应使其在心上如是。时时从动心起念处省察;再进至善恶都不思量,而纯善无恶。即无心行善而自然行善,无心不为恶而自然不为恶。且善恶之念亦泯,方为切道。

人之为圣凡,全在于己。人之为善恶,全在于心。为圣由心,为凡亦由心。为善由心,为恶亦由心。圣凡之别,在于善恶,纯乎善为圣人,纯乎恶为小人,善多恶少为君子,善恶之几基于欲,纯乎无欲,一片湛明,朗如日月者为圣人,能清心寡欲使欲日少者为君子,纯乎于欲,嗜欲弥心,迷失本性者为小人。佛凡仙凡之别,亦在于此。故学仙学佛学圣人之道,甚简易甚平实,一言以蔽之曰:作善毋作不善而已。再简之为三字曰止至善,再简之为一字曰善?三教圣人教人无多子,只此而已!

学道要语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此闻字,尚包括悟、得、证三步功夫。闻而不能有悟,闻犹未闻也。悟而不能有得,悟犹未悟也。得而不能证果,得犹未得也。吾人由斯语,可以想见学道、闻道、修道之要。

学道贵乎博学而约用,博学则宜遍览群书,约用则宜取精一二。学贵博,用贵简。唯属于一般涵养功夫者,则宜即学即行,学一字即行,如是学愈博,则养愈粹;养愈粹,则气愈平;气愈平,则心愈下;心愈下,则神愈全矣。

学道贵能悟道。迷即众生悟即佛,迷即凡人悟即仙。仙佛中人均重能悟。迷时被物转,悟时转却物。迷时乐境即苦海,悟时苦海即乐境。人生一场大梦,不自痴迷而能梦醒者,万不得一。百年三万六千日,凡人总在梦中过。

学道只是能悟不算,尤贵能行,能行方能有得。故学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寸。许多人常是口讲头头是道,行时一窍不通。禅宗重行解不重知解,重行证不重悟证。学道则尤然!金丹大事,全在自行、自证、自修、自验中来,能晓火能沸水,火能熔铁,不是为道,确实做到水沸铁熔,方能证得道之究竟相也。

学道有一八字诀,即“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打坐只是打坐,净心只是净心,养气只是养气,行善只是行善。不问果验,不问功德,不问福报。佛家好言功德,好言福报。劝人布施,曰有无量功德;劝人诵经,曰有无量功德;道家亦言果报,如《太上感应篇》是,唯不若佛家之甚。佛家则不但教你信佛,曰有功德有福报,即教你念一声佛号,或修持一句偈,亦曰有功德有福报。此与基督之信我者得救同一意旨。唯此旨在励中下根人也!

读书求学,初在所以长识见,增学问,继在所以资修省,涵德性,而其最终一步,则在闻道证道。唯读书不只在求学问求知见,尤贵能身体力行。凡于身心性命有关者,读得一字即须行得一字,不可书自书,我自我,与身心了无干涉。若不在学道行道上用功夫,而徒摭拾浮华,自矜渊博;拉集词藻,自逞才华;或则略通之无,便以文章鸣世;稍涉堂奥,便以大师欺人;一问圣人心性功夫,修为半点毫无,甚且其行其事,亦无些须可为世人榜样,只会张口说空话,白纸写黑字,即名满天下亦有何益。欺世盗名事小,误人子弟事大!此师道之所以大坏,世风之所以日下,而人心之所以不古,国事之所以日非也!

学道人宜无人而不自得,无处而不自安,随时随地,悠然自足。身无半分钱,立无半锥地,而能自觉富甲天下。生无籍籍名,死无片字碑,而能自觉名甲天下。此要在平时能内而养得心定,外而立得脚定。凡世俗人之所贵者,我能贱之;世俗人之所尊者,我能卑之;世俗人之所争者,我能避之;世俗人之所重者,我能轻之。众人皆若是,而我独异于人!超然世外,超然物外,超然人外;贱万有,小天地,瞬古今,独往独来,又何入而不自得、自安、自足、自在也。

古德有言:“贫不足忧,可忧是贫而无学。贱不足耻,可耻是贱而无德。老不足惧,可惧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传。”修道人,则不可以立不立,传不传为念!行善不可有行善相,布施不可有布施相,做功做不可有功做相,信道信佛,不可生因信得救相。无愿望,无希求,行善只是行善,布施只是布施,信仰只是信仰!此即所谓“无为为之之谓大”也。本来,有耕耘自有收获,为收获而耕耘,亦未始不可,然总不若只为耕耘而耕耘,不为收获而耕耘之来得上乘,而能“独立人天上,超然万化外”也!故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此之谓也。

古真有言:修道之士,存心爱物,于人必有所济;存心救人,于人必有所惠。积德非所以望报,行善不可以邀名。就吾力之所能,自行其心之所安而已。为善若耳鸣,岂为市惠地耶!

韩魏公尝言:“保初节易,保晚节难。故晚节宜事事着力。”修道亦然,做个初步功夫易,精进复精进,上乘复上乘,修到底,做到底,直至做通最后一关,做到最上一乘,透过生死方休者,万难得一。此所以修道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也!此点,修仙佛如是,修圣人亦然。故曰:恒之为贵!

学道贵能有真精神,贵能以全生命力去办。有真精神,乃有真事业,有真精神乃有真仙圣。懒惰者败事,萎靡者废事。修道修德,立功立业,为学敦品,养气养神,均宜于二六时中,不可有半点懈怠,不可片时放松。一日曝之,十日寒之不可;一时曝之,半时寒之亦不可。断断续续,绝不会有丝毫成就。如鸡孵蛋,孵一天,歇一天,其能出雏者,未之有也!此则办掀天大事业,亦复如是也。

学道固重乎养生,然切忌贪生。贪生则忧患易入,烦恼易起,而反足以伤生,常易陷于自绝其生,自背于道而不自如。如能视身同太虚,则忧患无处生根,烦恼无处安脚;不重生而自得生道矣。

老子曰:“益生曰xiang𦍙(同𦍲)。”盖亦在宜养其自然而已!庄子谓:“生者时也,死者顺也。”西铭谓:“存吾顺事,殁吾宁也。”此均为修身立命了生了死之道。夫死生有道,得其道则生,不得其道则死。死生一准乎道!修命而不贪生,养生而不畏死。听于道命,安于义命,行事可对天地,存心可质鬼神;仰不愧,俯不怍;则即死犹生,否则虽生犹死。身不死而心已死,不死何用?故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修道之士,最宜三复斯言!古真谓未死而学死,当生而无生。”无生者,学死而忘生,忘生以养生之谓。亦即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忘虚以养道。一着贪字,则万有难忘难舍矣!

学道切忌一贪字。不但财不可贪,色不可贪,利不可贪,即名亦不可贪。贪多务得者,身富而心贫;安时知足者,身贫而心富。身富有限,有值可计;心富无限,无值可计。至于“名”字,世俗人最怕不出名,最怕无名;修道人则切忌享名,切忌有名。以名足以累道也。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肥。”猪一肥,死期近矣。人一成名,亦复如是。因名一有,谤亦随之;且可使我不属我有。公书鞅掌,唯事是役;迎送酬酢,唯人是从;事多务广,交多游广,与道大达。故曰:名不可有!而戒贪名,尤甚于戒贪色,戒贪财也。

诸葛亮尝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此二语最可受用。当其高卧南阳时,常以“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二语,冀用以自全。惜乎于三顾后,卒为刘备所用。其事功文章,固均已照耀于史册,所谓名成功遂者是!设其能终隐南阳而不用世,则其所成者,又岂只千百倍已有者哉!良以用则小,不用则大。自俗眼观之,

功名实足以炫人赫世,富贵实足以光宗耀祖,然自明眼人看来,则治世功名如草芥,乱世功名如粪土;富贵亦然,即得来亦不值半分钱也。自古帝王埋黄土,几人追念几人存!帝王尚不可为,等帝王而下之,如王侯将相,达官贵人等等,又曷可为乎?徒自丧其我也。

人世间济济众生,夙兴夜寐,莫不醉生梦死;问其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为富贵乎?为功名乎?为财货乎?为妻妾乎?为儿女乎?莫不瞠目无以对!这些身外物,生不带一分来,死不能带一分去;且与“真我”了无干涉,有不能加我一分,无不能减我一分!人生如戏场,方其奏技也,演帝王时,不能加我一分,我还是我。演皂隶时,不能灭我一分,我还是我,上台时,我是我,下台时,我依然是我。故富贵不足喜,贫贱不足忧,尽舍假我,保存真我,即世间相离世间相,即世间法离世间法,即可得还我本来面目而入道矣!

孔子有四绝: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其实三教圣人,千言万语,落叶归根,只在“无我”二字。无我相,则自无人相,无佛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矣。无我执,则自无人执,无法执,无有执,无空执,无世出世间执矣。

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其旨在要能在去己私,即克去有我之病,无我则自廓然大公,天下归仁矣。凡人千病万病,只为有我。富贵我欲占尽,功名我欲得尽,安乐我欲享尽,权利我欲霸尽。甚至妄逞己才,愚而好自用;妄逞己见,鄙而好自专;妄逞己学,盲而好自师;妄逞己智,卑而好自尊;至死不悟,只为有我。此皆是人欲!设能无我,则自无人欲而天理见。

宋儒常言去人欲存天理,下手功夫便在“无我”二字上。无我则能容人,无我则能容物。能容人,则与人为一矣;能容物,则与物为一矣!能容则大,大而无外,则与天为一矣。此即是人我合一,物我合一,天人合一,会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圣功神化妙用。此一关捩子,千古圣人从未指点,使得众生有个下手修为处,有个入门处。作仙作佛作圣人,本是天下第一大难事,然亦极浅近极平易,只在我字上克即是。克去我相,克去我见,克去我执,克去我念,克去我私,克去我心。克来克去,克至赤裸裸,空洞洞,一丝不挂,半点皆无时,便得见真我,亦即得见本来面目矣!

昔豫章旅邸有题句云:“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邹景孟以为奇语,表而出之。彭执中亦云:“住世一日,则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则行一日好事。”亦属名言。唯行好事易,存好心难;以事头有名,而心隐难见也。能于不见不知时,戒慎恐惧,敬恭慎独,方是圣学要旨。

学道人宜知孝悌为修道之本。《论语》有言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又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仁者,人也。孝悌为仁之本,即孝悌为人之本。“本立而道生”,故孝悌亦即为修道之本。又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爰物。”是即仁民爱物之大德大修,须以亲亲为本,即须以孝悌为本也。由近及远,由人及物,而远近一体,物我一体,均须自孝悌始。

儒家教人做人有八纲,即八德。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法家之管子则单提“礼义廉耻”。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此乃就事功言,故曰“国之四维”。孝悌忠信,乃就修省言,系为“人之四维”。四维不张,则必沦为禽兽矣。而此八德,又实以孝为首。古哲所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者是。故《论语》首谓:“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推而言之,其为人也,不能孝其亲,而能躬行札义廉耻者,未之有之也。一孝字,不但贯串其余七德,且亦贯串万行万德。

儒家学术,以仁为中心思想,而曰孝悌乃为仁之本,其重要也可知。管子略而不言,故其治齐,虽至九合诸候,一匡天下,卒不免于齐国之乱者,忽其本也。唯管子不提前四维,亦有其内心之苦衷在。

窃以管子乃功利中人,而非圣德中人。管子有老母,未能善自侍养,而亟亟于功名,是不孝于亲也。即亟亟于功名,而又三战三走,是不忠于职也。管子事公子纠,纠败召忽死之,而管子不能死以全节,反甘幽囚受辱,复改事小白(齐桓公),是不忠于君也。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是不信于朋友也。有此诸失,欲倡之于天下,亦无以正国人耳目,故只单提后四德,而命之曰“国之四维”也。若仿其意而言之,则可以曰:“孝悌忠信,人之四维,四维不张,人乃沦亡!”若舍本逐末,则必愈治而愈乱愈齐而愈纷矣。修道修佛修圣人,则尤然!

孝为万德之本,亦为万事之本。盖孝悌实出于人之天性,保存此天性使勿失,涵养此天性使日长,则可日入于圣而日几于道矣。舍此于属天性之德而不讲不劝,却反齐其末,欲其有成,又乌可得哉!今者人心陷溺,物欲横流,世风不古,国事日非;故不惜苦口婆心,为世间人,多说几句繁词絮语,并拈出此一千古未判公案,而为之慈悲指点也。

汉武帝尊儒黜百家,为儒家功人,为百家罪人。诸子百家术之所以不张者,自汉武而后,历代帝王均相继而黜之有以致之也,唯其尊儒之策,亦复为儒家之罪人,则千古来实无一人梦见在!自其定儒于一尊而后,儒学便成为帝王家“看家之学”,儒才便成为帝王家之“看家之才”!“学而优则仕”一语,尤误尽百世天下苍生!使读书人群以做官为能事。以辅佐帝王治理天下为唯一职志,富贵功名之士,群出于儒家,而儒家之圣学绝,圣人亦绝!连真正之读书人亦几乎绝矣!数千年来有几人不老死于五经四书下?不老死于章句义理注疏考证下?有几人能透得出樊笼半步!故孔孟而后无孔孟,老庄而后无老庄!以…杀于尊,一杀于黜也。学道之士,宜不以人之尊黜为尊黜,而自有其尊黜,心有定见,则行有轨则,而不为物役,不为世移矣。

学道人最要紧一着,在能高自眼孔,读经而不迷于经,学道而不缚于道。即古德所谓:“穷尽万法而不留一法,透尽读门而不滞一门”者是。若一生死眼钻故纸,滞壳迷封,逐途成滞。则一部《道藏》,一部《佛藏》,即可困死你一生,又何能透过龙门不滞水。须知仙道无诀即真诀,佛门无门即法门!

仙佛圣人,可学而不可学,不可学而可学。可学者,在可以之做个榜样;可以前人做个灯笼,后人好走路。不可学者,在学即是错,学必有差。同之即难,加焉而上之,更属无望。学孔子者绝不能至于孔子,学老庄者绝不能至于老庄,学释迦者绝不能至于释迦。路是人走的,人是走路的。前人已走成的路,固极现成极平易,然总在前人后边走,走到尽头,仍是踏着前人的路头走,不能脱前人脚步,亦走不出前人所走的圈子。自己走出条路来,既可以给人走,而且总是自己新创的路。

佛不可学,学佛即错。余早岁宰四川灌县时,曾赠灵岩寺方丈传西和尚有句云:“不学佛时方成佛,非参禅处即参禅!”传西深爱之。若谓佛为可学,佛又向何人学来?本来无佛,何佛可学?《楞伽经》不云乎:“无有佛涅槃,亦无涅槃佛。”若谓佛可学而成,试问:千古来,几人学佛几人成?几人参禅几人悟?不老死于经义下,即老死于话头下,诵经持偈,何能跳得出经典枷锁,偈语樊笼!且乎学佛即迷佛,执佛即滞佛,法佛即着佛!求成反失,求悟反迷,求活反死!此点,学仙学道学圣人,亦复如是!唯此乃彻头语,只可为大根器人道,而不可为庸俗人言也!

参玄悟道,参要真参,悟要真悟。明心见性,明要真明,见要真见。尤贵行履,而不贵知见。经书倒背,丹诀烂熟,不自己亲身走过,践履证验过,纵解也解得,说也说得,悟也悟得,写也写得,总仍只属知解边事,与仙佛圣人,毫没干涉,结果总是两截,各有天壤之隔。有如游名山大川然,只是将前人所著名山大川的游记,背得滚瓜烂熟,自己不亲身去游览一番,阅历一番,住持一番,总不能算你到过住过。文字禅、文字道、知解仙、知解佛,总是隔一层。这一层,虽说只一层,一层却有天渊之别。此在炼丹工程上,尤易看得出来。一步一步,毫厘差错不得,一程一程,寸步躍等不得,不修不炼,决无丝毫用处。此在说:行证要紧,也就圣门的践履功夫要紧。

学道贵在能与道为一,学佛贵在能与佛为一。用功时,要能道我无分,佛我无分,方为上乘。切不可道自道,我自我;佛自佛,我自我!欲如此,亦只能在行履上见。

念佛之要,在能念至“念即无念,无念即念”。然此犹非至善。至善之道,须能念至“佛我无分”。即念至“我即是佛,佛即是我”境地。念至不知是我在念佛,抑是佛在念我。而同时,亦可说是我在念佛,亦可说是佛在念我。无我身,亦无佛身,无我相,亦无佛相,佛我一团,浑浑沦沦。斯时也,谓之有我可,谓之无我亦可;谓之有佛可,谓之无佛亦可;谓之有念可,谓之无念亦可。天地窈冥,佛我恍惚!念乎否乎?佛乎我乎?佛乎我乎?山乎室乎?日乎夜乎?吾不得而知也。亦无有一吾可得而知也!然亦非迷迷糊糊,而系惺惺了了!至此境地,方得谓之至善。此一“佛我合一”功夫,千古大德无人道破。不然,佛还是佛,我还是我;佛我二分,依然存在;佛我二执,依然胶着;云何证得?云何成佛?仙道中之内守清虚者,亦复如是。

达摩有言:“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学道人须知,此非即道,只是个“入道”门径。对境无心,内守幽闲,只是可做到一心清静而已。外不入内,心不缘外,依仍境自境,心自心,人法二执,依然未舍。要能泯境泯心,泯人泯法;空境空心。空人空法。心境两忘,人法俱舍;空有不滞,中亦不立。至此境界,自可顿超圣地矣!

见地高远,然后可以为学。心地清净,然后可以为道。

学道有一“淡字诀”。名心宜淡、利心宜淡、欲心宜淡、色心宜淡、贪心宜淡、爱心宜淡、嗔心宜淡、痴心宜淡、胜心宜淡,无所不淡,则无所不安。

学道有一“寡字诀”。寡言所以养气,寡视所以养明,寡听所以养聪,寡思所以养心,寡欲所以养性,寡动所以养神,寡得所以养精。无所不寡,则无所不清。

学道有一“静字诀”。形欲其静,心欲其静,气欲其静,神欲其静。无事时固宜求其静,有事时亦宜求其能静。静中固宜求其静,闹中亦宜求其能静。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际,尤宜求其能静。

学道有一“定字诀”。体欲其定,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处富贵中固宜求其定,处贫贱中亦宜求其能定。处安乐时固宜求其定,处患难时亦宜求其能定。当颠沛危急死生存亡之际,尤宜求其能定。

学道有一“啬字诀”。保一分精气,即多一分年寿,少一分思虑,即多一分精神。不但精宜少漏,神宜少耗,气宜少损;而且福宜少享,乐宜少寻,名宜少得,财宜少积。凡此,诸啬之为用也。

学道有一“无字诀”。对境无境,居尘无尘,处事无事,应世无世,在念无念,用心无心。无天无地,无人无我。直至万有皆无,万缘皆空时,其中便有真消息矣。道门最上一乘功夫,旨在炼神还虚,炼虚还无!学佛亦然。佛言无人我众生寿者相,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过去现在未来心,无生老病死苦集灭道。衍至数千万言,归根结底,亦只此一“无字诀”而已。

修道法语

修道之士,第一宜去凡情,第二宜脱俗气,第三宜摒习心,第四宜净人欲,第五宜绝名利,第六宜断淫念,第七宜除烦恼,第八宜杜贪求,第九宜灭我见,第十宜泯法执,此而不能做到,则绝不能言向上一着。其中尤宜首从超凡脱俗下手做起,有一分凡情,有一分俗气,即远离仙道十万八千里矣。

修道之士,第一信念宜坚,第二志趣宜猛,第三眼孔宜高,第四心量宜大,第五气度宜宏,第六风骨宜雅,第七学养宜富,第八慧解宜深,第九阴德宜积,第十功行宜笃,此与前十者相辅相成。一重在损,一重在益。

学道之士,切须能:随世应世,因物付物;对境忘情,居尘不染。世事宜看得空,世情宜看得淡。对万事万物,宜担得起,尤宜放得下;能担得起不难,能放得下难。世之有才气人,常误于放不下而不自知!

修道有一“忘字诀”。忘物可以养心,忘情可以养性,忘境可以养神,忘色可以养精,忘欲可以养形,忘形可以养气,忘我可以养虚,忘世可以养道。无所不忘,则无所不养。

修道之士,参要真参,悟要实悟;修要真修,炼要实炼;尤以学丹之士,不大死一番,便难得大活机用。性功无形,命功易见;鼎器药物,水火烹炼,以至阴阳变化,新陈代谢,全属“生理化工”。设功夫火候不到,何能防衰止老、返老还童,与长生久视、神形俱妙乎?唯此长生不死,非指此假身而言。太上云:吾尚自头白,谁能形完全。

修道不可求速功,欲速则不达,常易半途而废。佛门有顿法,有渐法,禅宗尤重顿悟成佛。在道门中亦有顿法有渐法,唯不若禅宗重顿法之甚。禅宗中人,甚至好言顿法为接引上根人设,渐法为接引中下根人设,实则成有迟速,法无顿渐。夫修仙修佛修圣人,天下第一等大事,成仙成佛成圣人,乃天下第一等高人(方便语),岂可举手即得,投足即几,立地可成,易如反掌折技吃饭屙屎哉!言顿悟者,只指悟时之一机一用及此一片时,而忘却了悟前之困学困参困知困行等大段时间与大段功夫。不然,长庆坐破七个蒲团,赵州三十年不杂用心,难道他们倶是最钝根人不成。在此一顿字下,不知害了多少人。大家自认是聪明人是上根人,于是蒲团未暖,便妄称悟道;经义粗通,便妄逞口嘴;自我作佛,自我作圣,自我作仙,又几会梦见古人苦功苦行苦修在!

修道宜克明道德,广积阴功。道德所以立己,阴功所以济人。而要在以行善为首。太上云:欲求天仙者,当立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养善性,存善心,行善事,居善地,与善人,积善德。内外均纯乎善,则自德行全备而凝于道矣。

显德之功有限,阴隙之功无穷。修显德,即无求报之心,亦有邀名之心;即无市恩之心,亦无结善缘之心。若乎隐德阴隙,则此憧憧者皆无矣。为善而无为善相,布施而无布施相,作福德而不着福德相,修阴隙而无修阴隙相,度天下众生而不着度人相。斯为止矣至矣。

刘长生有言:“一分尘尽,则明一分道;十分尘尽,则明十分道;如尘心绝尽,则可全于性;色心绝尽,则可全于命;无明心尽,则可保于冲和。”能做到此,则可神气内安而近道矣。

古哲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是圣贤切实示人处。人能信得此八字过,一切贪心、妒心、疑心,患得患失心、计长计短心、吉凶趋避心、恩仇报复心,自不知消归何处?”学道人首宜安分守己,随遇随适,无人而不自得。故此八字,大有受用。

施肩吾曰:“养生者以不损为本,进道者以无病为先。少思寡欲,则声色自无矣。虚心弱志,则神气永宁矣。”《太极篇》曰:“修真之道,以秘啬真气为本。挎泄者,其大忌也。”经曰:“闭绝命门保玉都,百年方酢寿有余。”固精气以保真气,斯为养生要着。精气神为内三实,耳目口为外三实。均宜闭固勿泄通。魏伯阳谓:“耳为精窍,目为神窍,口为气窍。”内宜精不漏,气不漏,神不漏;外宜少听少视少言,尤宜清心寡欲,无思无虑为最要。

修道之人,宜不慕富贵,不厌贫贱。须知日消万金,总不如箪食瓢饮,曲肱而枕之乐。贫为养生之本,困为人道之基,清净一事,富贵人中不能得;逍遥自在一事,富贵人中亦不能得。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大限到来,谁又能带得一分一毫去。

修道人宜自讼其过,而不讼人之过。自隐其善,而不隐人之善。古哲有言:“终日不见己过,便绝圣贤之路。终日喜言人过,便伤天地之和。”凡好议论人长短,好品评人是非者,总属小人之流,为修道者所宜切戒。

《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此作圣人之道也。作仙作佛亦然。作圣人非难,能自明其明德,当下便是圣人,丝毫不假修为。良以能自明其明德,以复其所受于天者;则物不待格而自格,知不待致而自致,意不待诚而自诚,心不待正而自正。以本来如是,故亦自然如是。盖吾人之本心本性,良知良能,人人具足,个个现成,不欠缺分毫。其所以有欠有缺者,自亏也、自损也。只须不丧其固有,即不失其本心,不斫其本性,不蔽其良知,不桔其良能;自在而行,当体即得。

修道贵能从无思虑,不将不迎处下手。立德贵能从无忮无求,不怨不尤处下手。

孟子曰:“夭寿不二。”当生死念动时,则夭寿二矣。当生死念不动时,则夭寿不二矣。一切差别相好恶念,皆生于一动。于一切处不动念,则一切处于我无分,岂仅生死而已哉!

庄子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此以其“知通为一”也。知通为一者,以“道通为一”也。

学道最宜有从容气象,有恬淡心境,有涵容襟度,有谦退胸怀,而最忌浮,忌躁,忌急,忌小,忌易喜易怒,忌轻言轻动。去此全靠涵养,诀在一缓字,缓则有如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一切病不去而自去矣。

《论语》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此是孔颜心法,亦即仙佛心法,宜力参!

八不道人有言曰,“汉宋注疏盛,而圣贤心法晦,如方木人圆窍也!随机羯磨出而律学衰,如水添乳也!指月录盛行,而禅道坏,如凿混沌窍也!四教仪流传,而天台宗昧,如执死方医变症也!”此真药石之言。

参元无二法,方便有多门。修道人切不可执我见,切不可是我而非人。尤不可借非人以自高,借议论人长短以自大。道大无方,门门可人。是我者吾是之,非我者吾亦是之,得是矣。善我者吾善之,恶我者吾亦善之,得善矣。

至人以万世为箕裘,蜉蝣以旦暮为大年,蠛蠓以瓮天为一世;虽曰可齐,然亦有其不可齐者在。故学道人切宜志其大者远者,而不可志其小者近者。道尚玄同,然玉石薰莸,仍不可不辨。不然,圣盗同流,佛魔无分,又何贵乎有修持也。

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佛云:“说法四十九年,未曾说得一字。”以道不可说,可说者非道也。儒门亦重此为修。如“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不言之教,更为浅易显明,法天之不言,以为修道,自可几于道。世之好逞口说者,读此当知有所师法矣,而免人拔舌地狱。

修道人须知:未有神仙是不学无德之人,未有神仙是贪财好色之人,未有神仙是急功好名之人,亦未有神仙是亟亟于富贵中人。

修道人首宜学吃苦。苦学苦修,苦行苦炼,一切圣功道果,总自吃苦中来。万般皆下品,唯有学道高!只要有道行在,则茅屋陋室,非苦也;箪食瓢饮,非苦也;破衣芒鞋,非苦也;贩夫走卒,非苦也。能学吃苦,能甘苦如饴,则自无爱慕,无贪求,无嫉忌,无怨尤!而亦无苦乐矣。且也,苦乐乃唯心所造,吾心如不自觉其乐,则虽居帝王之尊,处万民之上,亦有如囚徒之苦也。吾心如不自觉其苦,则虽家无隔宿之粮,贫无立锥之地,亦可怡然自乐也。

古哲有诗云:“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又云:“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能了悟及此,则世间富贵功名,又有何争之有?

修道人首宜自食其力,自力自养,自修自度。切忌受人财物,受人布施,受人供养。了一子有言:“受人一惠,三世难报。”又云:“受人布施,牛马转世。”良以一受人供养,此生便成废人,匪但恩德难报也!

世谓儒家为世间法,佛家为出世间法,吾则谓道家为超世间法。即世间而无世间,何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可言?即人我而无人我,何有人我众生之可分?即根尘而无根尘,何有六根六尘之可了?即天下而无天下,何有天下国家之可治?即世界而无世界,何有三千大千世界之可言?儒家求住世间,佛家求出世间,道家则不住不出,亦住亦出;故可住则住,可出则出;住之与出,皆可自在悠然。复因其能即住即出,即出即住;故住即不住,不住即住;出即不出,不出即出;住之与出,皆可得自在逍遥。唯此皆为方便分,方便语,不可执以为论也。

佛家教人宜无分别心,实则佛家之分别心、分别识、分别法,为最严密最细微最繁苛,万千经义,万千条理。非上乘根器之大智慧人,穷究至死,亦难有通处,难有了处。释迦自谓为人说法四十九年,曾会说得一字。后之菩萨大德,又何苦硬要经上添经,法上添法,理上加理,义上加义。以为博大精深哉!天何言哉?天不失其大;地何为哉?地不失其生。故禅宗以不立文字为教。良以“不离文字难为道,尽舍语言始近真”也。

世之自立门庭者,多以言说文字惑人。大言大惑,小言小惑;多言多惑,不言不惑。伊川谓:“昔之惑人也,乘其愚暗;今之惑人也,因其高明。”惑愚暗者以高明,惑高明者以愚暗。本自愚暗者,可为高明所惑。此为经论。本自高明者,可为愚暗所惑,则为不传之秘也。

世之凡可障心者有五:曰事障,曰理障,曰法障,曰道障,曰偶像障。不但事可障吾心,而理亦然。不明此理,固无以识心性之真,执滞此理,亦适足为心性之碍。法之与道与偶像,亦莫不然。是故未明理时须求理,既明理时须舍理。未得法时须求法,既得法时须舍法。未明道时须求道,既明道时须舍道。偶像亦然。信仙信佛信圣人,固可使汝为仙为佛为圣人,然此等偶像,亦适足以障心也。故洛浦安有云:“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飞鸟尽迷巢。”即是说心中横有一佛之偶像在,反可为成佛之碍也。

佛于《金刚经》谓:“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详绎之,尚应无色相,无法相,无有相,无空相,无世间相,无出世间相。乃至无无人相,无无我相,无无众生相,无无寿者相。无无色相,无无法相,无无有相,无无空相,无无世间相,无无出世间相。乃至无福德相,无菩萨相,亦无佛陀相。本来皆有,实看却空;空了再看,依仍有还是有,空还是空。山河大地,非山河大地,究仍是山河大地。再上一乘,便密不通风,无可言说矣!

有不是,无亦不是,非有非无亦不是。着不得有,亦着不得空;亦着不得非有非空。相着不得,法着不得,佛亦着不得。有见即非,有知即非,有言即非,有佛即非,不有亦非。着色相固非,着空相亦非,色相空相倶着倶不着亦非。举目即非,动念即非,提议即非,开口即非,法是什么?道是什么?仙是什么?佛是什么?试一道来?

禅佛家总教人求见“本来面目”,其实,本来面目本来没有,有亦求不得,亦见不得。有求即着,有着即执,有执即滞,有滞即缚,缚即死矣!其次,总教人求解脱,求往生净土;本来无一缚,何必求解脱!本来无净土,何必求往生!本来无生无死,何必求了生了死!得即无得,何能求得?佛亦无得,何况众生?众生即佛,佛即众生;本来不二,求成即二。佛云:“明心见性,立地成佛。”成见不破,佛见不破,即修万千劫,亦属徒然!佛法如是,仙法亦然。

修道宜养其真一之气。就其浅而易行者言,如古哲谓:“少言语以养内气,寡色欲以养精气,薄滋味以养血气,咽津液以养脏气,戒嗔怒以养肝气,节饮食以养胃气,匀胎息以养肺气,少思虑以养心气,不漏精以养肾气,慎行藏以养神气。”此十句教,实乃养生之金文也。

学道人首宜学吃亏。先人以后己,厚人以薄己。凡事宜功归之于人,过归之于己;善归之于人,恶归之于己;利归之人,害归之于己。聪明人只是不肯吃亏,结果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古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只为不能吃亏,不知害了多少事。修道则尤然,明亏暗亏,吃了总不要作声,如哑子吃黄连相似。才好!

学道人首宜学糊涂,宅心仁厚,存心糊涂,为人道要诀。郑板桥谓:“难得糊涂。”东坡诗谓:“世人生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吾儿多懵懂,无灾无难到公卿。”俗谚谓:“糊涂自有糊涂福,道在糊涂心里住?”即此也。

修道人宜知有所敬畏。哲言有之:“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畏于欲,无入不自得之谓耳。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

老子云:“大巧若拙,大辩若衲。”修道人以能若拙若讷为贵。能辩而不辩,当巧而不巧,此即是德器涵养处。身、口、意三孽,而以口孽为最重。世间人言语缺德与笔端缺德者,鲜能不遭恶报,以有违浑厚而伤天德也。

老子云:“大智若愚。”修道人以舍智守愚为贵,逞智用术,逞才运巧,即得一时之便宜,常受无形之大失。道不可道,智其可用?朴恐难全,才其可逞?凡事装愚作蠢一分,即增一分道行!装聋作哑一分,即多一分受用!此中滋味,非过来人不知。世间人,多好逞才华,逞聪明,逞智慧,逞匠思;以示髙人一等,实则明眼人看来不值半文钱也。此只可以骗愚夫愚妇于一时!

老子云:“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修道人宜三复斯言,而引为首戒。故切忌自我作师,自我作圣!老子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此玄牝之门,语其大则为天地根,语其小则为万物根。解者千百,难遇一是。

圣人以谦下为本,老子亦常以柔弱谦下教人。故为道切戒好为人师。即已有得,亦不可自炫自恃。或自以为学贯天人,自以为才高千古,自以为知绝群伦。须知人各有其所有,而亦各无其所无。故前人云:“暴富贫儿休说梦,谁家灶里火无烟。”

道贵清静,贵谦冲,贵柔弱。故学道切忌以学骄人,以才骄人,以知见骄人。凡自骄自傲,自高自大,自是自恃者,则适小人之尤矣!

老子云:“知我者希,则我贵。”此有两方面说法。一为不求人知,不可为人知。一为道大知希,曲高和寡。若天下人皆知我,则我小矣!天下人皆可知我,则我陋矣!修道宜修其大者上者,修其非尽人所可知所能知者,方能成其至大无外至高无上之道。众人皆笑之耻之卑之贱之,方为至尊至贵之我。然亦不可以此自尊自贵,自高自大,自得自豪!道大无我,一有我念在,便不得谓之道矣。道大平等,我无殊于众生,众生无殊于我。圣凡无分,仙凡无分,佛凡无分,物我无分。我与众生不二,我与万物不二,我与天地亦不二;无分别观,无差别念,无等级相。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一切即空,空即一切。了乎此,便近道矣!

老子云:“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又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佛门重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儒门重不失其赤子之心。此为三教圣人修道之基本处。古真云,返本还原是乐王。”此则言功夫下手诀则。一言以蔽之,要不外由后天返还于先天境界而已!婴儿也好,赤子也好,未生前本来面目也好,用词有差别,方法有异同,其最高主旨则一。修仙修佛修圣人,总不外此一着。这个亦即是本体,循本体以用功夫,即可日几于道。即本体即功夫,即功夫即本体。总不外这个。守住这个不离,如鸡孵蛋,久久自可顿超圣地。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幸勿念,受施幸勿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身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藏。柔弱生之本,老氏诫刚强。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砭砭匹夫介,悠悠故难量。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此最可为修道人之入道座右铭。

白玉蟾曰:“人无心则与道合,有心则与道违。唯此无之一字,包诸有而无余,生万物而不竭。天地虽大,能役有形,不能役无形。阴阳虽妙,能役有气,不能役无气。五行至精,能役有数,不能役无数。百念纷起,能役有识,不能役无识。今夫修此理者,不若先炼神。炼神之妙,在乎凝神;神凝则气聚,气聚则丹成,丹成则形固,形固则神全。”其言切道!

古哲有言:“当得意时,须寻一条退路,然后不死于安乐。当失意时,当寻一条出路,然后可生于忧患。”此二路实只一路,即是修道。得意时能修道,自有退路,以修道便无“死路”也。失意时修道,自有出路,以修道即是“生路”也。

道家之全真道,即北派,世又称全真教,主虚无自守,清静自修,恬淡自适,无为自安;纯务内修内养,以全性命之真。元元和子曾简述之曰:“全真之教,微妙玄通,广大悉备,在人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大抵绝贪去欲,返朴还淳,屈己从人,懋功崇德,则为游藩之渐。若乃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不以是非好恶,内伤其生,可以探其堂奥矣。”金元好问亦有言谓:“全真道有取于老佛之间。故其寒饿憔悴,痛自黔劓,若枯寂头陀然。及其得也,树林水鸟,竹木瓦石之所感触,则能颍脱缚律自解,心光晔然,普照六合,亦与头陀得道者无异。”由上所述,可窥全真要旨之一二矣。

养生药言

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是故宜黜聪明,隳知解,清闲自在,委形任化,方得养生之要。

列子曰:“少不勤行,壮不竞时,长而安分,贫而寡欲,闲心劳形,

养生之方也。”又曰:“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万类。和之于始,和之于终,静神灭想,生之道也。”其闲心劳形,静神灭想二语,即曾文正“主逸臣劳”养生法之所师承也。

彭祖曰:“道不在烦,但能不思衣,不思食,不思声,不思色,不思胜,不思负,不思失,不思得,不思荣,不思辱;心不劳,形不极;常导引,内气息,但尔可得千岁。欲长生无限者,当服上药。”此实为养生不二之经。

孙真人有诗云:“怒甚偏伤气,思多太损神;神疲心易役,气弱病相萦。勿使悲欢极,常令饮食匀;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亥寝鸣天鼓,辰与嗽玉津;妖邪难犯己,精气自全身。若要无诸病,常须节五辛;安神宜悦乐,惜气保和纯。寿夭休论命,修持本在人;君能遵此理,平地可朝真。”此实为养生要法,平实不玄,简易易行;初似为老生常谈,细思之,确有至理存焉!

唐李隐说:“益州父老云: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着迷惑,则心先无病矣。心若无病,则五脏六腑有病,不难疗矣。”心劳则日拙,心逸则日全。少一分心思,多一分涵养。此心一有机用,即与天理相违。古哲有言:“七情顺化,六用浑忘,以此养德,即以此养生。得天理者,不独润心,亦能润身,不独润心,至于性命亦润。”将此心养得空澄灵明,一尘不染,一念不生,自可与天理相应,而得入于“天地境界”,岂仅却病与养生而已哉!

古哲谓:“一日之忌,暮勿饱食。一月之忌,暮勿大醉。一岁之忌,暮勿远行。”实则饱食,三餐均忌也。大醉,时时均忌也。夫酒食征逐,终日昏昏,非为乐也。粉醉肉香,终夜春宵,非为乐也。苟能自足自得,即茅屋破衲,箪食瓢饮,不但自有一种风味,且尤有益于养生也。

魏子有言:“世有病而素不服药者,不为无见。但须知病从何来,当从何去,便是药耳!如饥则食,食即药也;不饥则不食,不食即药也。渴则饮,饮即药也;不渴则不饮,不饮即药也。恶风知伤风,避风即是药,恶酒知伤酒,戒酒便是药。逸可以治劳,静可以治躁;处阴以却暑,就燠以胜寒。衰于精者寡以欲,耗于气者守以默,怯于神者绝以思。无非对病药也。人唯不自知耳!”苟能知此并细推之,则何病不可自医,细推而溯其源,则何病不可预防。

孟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陆平泉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戒存焉。”修道无甚玄妙,只从此等日用寻常处起修即得。王阳明诗谓:“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元元更元。说与世人浑不解,却于身外觅神仙。”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了得此中意,即为太上人。夫饮食男女,性也,性即天也。修饮食男女之道,即所以修性,亦即所以修天也。故切不可把修道看做是一大玄妙事,一大艰难事!

嵇康曰:“养生有五难:名利不去为一难,喜怒不除为二难,声色不去为三难,滋味不绝为四难,神虑精散为五难。五者若存,虽心希难老,口诵至言,咀嚼英华,呼吸太阳,不能不回其操不夭其年也。五者无于胸中,则信顺日跻,道德日全,不祈善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此养生之大旨也。

养生之要,以不自伤其生为本,抱朴子曰:“才所不逮而强思之,伤也。力所不胜而强举之,伤也。深忧重恚,伤也。悲哀憔悴,伤也。喜怒过度,伤也。汲汲所欲,伤也。戚戚所患,伤也。久谈言笑,伤也。寝息失时,伤也。沉醉呕吐,伤也。饱食即卧,伤也。欢呼哭泣,伤也。阴阳不交,伤也。积伤至尽,尽则早亡。”欲其不伤,要在得其中和之道而止也。

养生之要,在能寡言简事。多言多失,多事多败。《太平经》曰:“言则道不成,多言则为害;闭口不言,万岁无患。”菩萨之所以灵,在其不开口说话,不动手做事也。言伤神,事扰心,二者均须切戒!孙思邈亦尝云:“口中言少,心中事少,肚里食少,自然睡少;依此三少,神仙诀了。”即此简字之意,简之而至于一,再进而一亦简之而至于无,无思无虑,无意无念,无欲无求,无言无事;总此八无,即是仙佛。能不勉乎哉!

仙经曰:“体欲常劳,食欲常少。劳无极,少无过;去肥浓,节碱酸,减思虑,捐喜怒,除驰逐,慎房室,五帝行之有效。”又曰:“若欲延年少病者,诫勿施精;施精命夭残。”

许道人云:“人心贵澄静,若能半夜打坐不倒身,则性命入吾囊橐矣。若夜夜不倒身,则性命在我掌握,长生可冀矣。”此不倒身法,即不倒丹也,昔川中光厚和尚,亘四十余年不睡,无床无棉被,仅一蒲团耳。罗春浦亦曾于传坐功之外,传一睡功,谓为不倒丹法。人问许道人如何用工时曰:“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二语尽之矣。”此即陆元鹤所谓:“藏神于渊,令不外游,久之自然神化”之旨要也。

《服气经》曰:“道者,气也。保气则得道,得道则长存。神者,精也。保精则神明,神明则长生。精者,血脉之川流,守髓之灵神也。

精竭则髓枯,髓枯则死矣。是以为道,务实其精。”精为命宝,养生者实以保精养精补精为要着。古真云:“留得元精在,不怕不长生。”啬精、啬气、啬神,乃养生之无上诀法。啬者,使勿伤之耳。人之不能尽其天年者,在其自伤也。故彭祖曰:“养寿之法,但莫伤之而已!”

仙家有长生十六字妙诀,即所谓“十六锭金”,乃至简至易之功法。世人行之多有效。其诀为:“一吸便提,气气归胳。一提便咽,水火相见。”

养生导引法”中有八段锦,其诀语为:“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撼天柱。赤龙搅水津。嗽津三十六,神水满口匀。一口分三咽,龙行虎自奔。闭气搓手热,背摩后精门。尽此一口气,想火烧脐轮。左右辘轳转,两脚放舒伸。叉手双虚托,低头攀足频。以候神水上,再嗽再咽津。如此三度毕,神水九度吞。吞下汨汨响,百脉自调匀。河车搬运讫,发火自烧身。邪魔不敢近,梦寐不能昏。寒暑不能入,灾病不能侵。子前午后作,造化合乾坤。循环次第转,卦是良因。”

“导引却病歌诀”有曰:“水潮除后患,起火得长安。梦失封金匮,形衰守玉关。鼓呵消积聚,兜体治伤寒。叩齿牙无灾,升观鬓不斑。运睛除眼翳,掩耳去头旋。托踏应轻骨,搓涂自美颜。闭摩通滞气,凝抱固丹田。淡食能多补,无心得大还。”此中各法,百试百灵,幸勿轻忽之也。

仙经云:“养性之道,莫久行、久坐、久卧、久听,莫强饮食,莫大醉,莫大忧愁,莫大哀思,此谓能中和。能中和者,必久寿也。”

陈继儒云:“一老人年八十三,壮如少者,人问所养,谓无他术,平生不习饮汤水耳。人日饮数升,吾日减数合,只沾唇而已。脾胃恶湿,饮少胃强气盛液行,自然不湿。可谓至言不烦。”不但饮水宜少,人届中老年,即食物亦只可吃五六分饱,以求足滋养荣卫一身即足,切忌贪多,能惯于淡食更佳,总以定时、定量、定食为原则。尤宜细嚼慢咽,不可狼吞虎食。陈又谓:“余乡有老人九十年余矣,而精气不减少年。予问以服饵之法,答曰:“吃食须细嚼细咽,以津液送之,然后精味散于脾,华色充肌。粗快则只为糟粕,填塞肠胃耳。”此是日用妙法,切宜记之。

又云:“目观耳听,鼻息口气,大小便,俱从前降,顺也。反观内听,纳息缄舌,返精炼便,俱从后升,逆也。人人皆顺,能逆者有几?

《易》曰:艮其背。其义玄矣。”诚至言也。

陈所辑《福寿全书》载:“中牟有赵三翁,人问其养生之道,答曰:生尔处乃杀尔处。”故养生之道,首贵戒色戒淫,即妻室房第之事,亦宜有节。

又载:“鹿养精,龟养气,鹤养神,那个先生传授。精为卫,气为舆,神为马,直自元始周流。”此三者,均值得取法。

又载:“刘几善先生,年八十余,精神不衰。其术唯暖外肾。法以两手掬而暖之。默坐调息,两肾融液如泥,沦入腰间,其法至妙。”“康仲俊年八十六,极康宁。自言少时读千字文有悟,谓心动神疲四字也。平生遇事,未尝动心,故老而不衰。”夫心动则神疲,心静则神宁,心劳则神瘁,心定则神安。此四句教,可当做一般人之养生座右铭也。

又载:“吕文靖教马子山云:事不要做到十分。子山初弗喻,其后语人云:一生只用此一句不尽。李若谷教门生云:清勤和缓。门人曰:清廉勤慎和同,则闻命矣。缓安可为也。李公云:天下甚事不是忙后坏了。”“缓字诀”,日用常行中,多处可用,不仅办事宜然。行住坐卧,言谈饮食,俱莫不皆然也。

延寿之道,最宜节饮食,尤切忌过字,过饱不可,过饥亦不宜。唯总以少为宜,古经谓:“所食愈少,心愈开,年愈益,所食愈多,心愈塞,年愈损矣。”此为至道,即俗谚所谓:“养寿莫过七分饱,养儿常带两分饥”者是。

古真有“枕上三字诀”。一曰塑:塑者何?使吾身、耳、目、口、鼻,四体百骸,凝然不动,若泥塑然,斯谓之塑。其法无论或坐或卧,先使通体安适,血气和调,然后严自约束,虽一毫发,不许稍动。制外养中,无先于此。二曰锁:锁者何?锁其口也。凡人之气,多从口出,气从口出,斯败矣。故必严杜其口,若以锁锁之者然,勿使有秒忽之气从口出,则其气从鼻而出者,不待禁绝而自微乎其微矣。三曰梳:梳者何?所以通发之具也。一塑二锁,皆是制外之法,此则由外而内矣。凡人之气,未得所养,猖狂妄行,或至阻滞而不通,既塑锁,乃理吾气,务使顺而弗逆,徐徐焉而下至于中田,又徐徐焉而下至于下田炁穴。又徐徐焉而循三关,上入泥丸,复下而至炁穴。同时,又须使元炁畅通四肢百骸,周身气脉,若以梳梳发者然,故曰梳也。

昔东坡先生养生言曰:“不拘昼夜,坐卧自便,唯在摄身,使摄如木偶。尝自念言,今我此身,若稍动摇,如毛发许,便坠地狱。如商君法,如孙武令,事在必行,有犯无恕。”塑字之诀,尽于此矣。唯摄身尤须摄心。摄心不动则神自不摇;神不纷乱,则性自清澄而泰定矣。

学道人,常宜自讼其过,而无讼人之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实则三省犹未足也,宜随时省察随时检点。古哲云:“我辈既知学道,自无大戾名教。但终日不见己过,便绝圣贤之路,终日喜言人过,便伤天地之和。”老君曰:“古之圣人,其于善也,无小而不为;其于恶也,无微而不改。”斯言至要!

庄子所载广成子答黄帝问道数语共百五十四字,可为修行人与养生家之无上宝鉴,一生守此即足。语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无使女思虑营营(注),乃可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逐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我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吾形未尝衰。”

(注:坊间《庄子》本,通漏“无使女思虑营营”一语,此句见庄子另一篇中;观下文“心无所知”与“多知为败”二语,即可证。此为画龙点睛语,漏此则龙全而睛未点。川贤朱青长胡子霖二先生,均同意此见。此乃二十年前间谈中事,特附志之。)

抱朴子曰:“治身养性,务谨其细。不可以小益为不足而不修,不可以小损为无伤而不防。凡聚小所以成大,损一所以至亿也。若能受之于微,成之于著者,则知道矣。”故养生之要,以谨小慎微,无损无伤为本。大凡精气神三宝,宜永保其盈,毋使其亏,便可以尽年矣。寡嗜欲所以养精,寡言语所以养气,寡思虑所以养神。无所不寡,则无所不养!以寡则得,多则伤也。善保其生而无伤,则自可终其天年矣。

孙思邈真人《道林养性》中有云:“养性之道,常欲小劳,但莫大疲,及强所不能堪耳。且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以运动故也。养性之道:莫久行久立久坐久卧久视久听,盖以听伤神,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立伤骨,久坐伤肉,久行伤筋也。仍莫强食,莫强酒,莫强举重,莫忧思,莫大怒,莫悲愁,莫大惧,莫跳踉,莫多言,莫大笑,勿汲汲于所欲,勿汲汲怀忿恨,皆损寿命;若能不犯者,则得长生也。故善摄生者,常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者,养性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多欲则心昏,多事则形劳,多语则气乏,多笑则脏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妄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理,多恶则憔悴无欢。此十二多不除,则荣卫失度,血气妄行,丧生之本也。唯无多者,几乎真人。是知勿外缘者,真人初学道之法也。”

孟子曰:“见大人,则藐之。”或问,如何能藐之,曰见大人,以小人视之则能藐之矣。以其本为小人而非大人也,其大者官也。至尊而不以爵禄,至贵而不以官威,至赫而不以权势,至富而不以财货,至大而不以声誉,至高而不以名位,斯方能见真大也。善养生者,宜捐其小,而养其大,方为要妙。

史载:“梁陶弘景脱朝服,挂神武门,自号陶隐居。梁武帝与之游,及即位,屡召不至,唯画两牛,一牛散放水草间,一牛着金笼头,有人执鞭驱策之,献于帝。帝曰:此人欲效曳尾之龟。安可致之。”人而欲颐养其天年,宜及早回头,不可为乌帽纱巾所劳累拘系也。故赵清献公退隐,日与溪石松竹、山僧野老为友,不复存轩冕志时,有诗曰:“轩外长溪溪外山,卷帘空旷水云间。高斋有问如何答,清夜安眠白昼闲。”人欲养生尽年,清闲自在四字最要。

素问曰:“黄帝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歧伯对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今时之人则不然,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人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读此当知所取法矣。

仙经曰:“脑为髓海,上丹田也。心为绛宫,中丹田也。脐下三寸,下丹田也。下丹田,藏精之府也。中丹田,藏气之府也。上丹田,藏神之府也。”《悟真篇》注曰:“人之一身,禀天地之秀气而有生,托阴阳陶铸而成形。故一身之中,以精气神为主。神生于气,气生于精;故修真之士,若执己身而修之,无过炼治精气神三物而已。”邵康节曰:“神统于心,气统于肾,形统于首。形气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此为养生之枢机。

臞仙曰:“古之神圣之医,能疗人之心,预使不致于有疾。今之医者,唯知疗人之疾,而不知疗人之心。是犹舍本逐末,不穷其源,而攻其流,欲求疾愈,不亦愚乎?虽一时侥幸而安之,此则世俗之庸医,不足取也。”太白真人曰:“欲治其疾,先治其心。必正其心,乃资于道。使病者,尽去心中疑虑思想,一切妄念,一切不平,一切人我,悔悟平生所为过恶,便当放下身心,以我之天而合所事之天,久之遂凝于神,则自然心君泰宁,性地和平;知世间万事,皆是空虚;终日营为,皆是妄想;知我身皆是虚幻,祸福皆是无有,生死皆是一梦,慨然领悟,顿然消释,则心地自然清净,疾病自然安痊;能如是,则药未到口,病已忘矣。此真人以道疗病之大法也。”

又曰:“至人治于未病之先,医家治于已病之后,治于末病之先者,曰治心,曰修养。治于已病之后者,曰药饵,曰砭煹。虽治之法有二,而病之源则一,未必不由因心而生也。”

史载:“宋管师复自号卧云先生,仁宗召问曰:卿所得如何?对曰:满屋白云耕不尽,一潭明月钩无痕。此臣所得也。竟不受爵命!”不能心境廊远,神会空灵,又乌足以语此。故宋孙集贤,感老之将至,辞官归隐诗有曰:“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方之今世,几人能此?

养生之要,以能断缘简事为上。史载《晋•张荐隐居顺志》,家有苦竹数十顷,张于竹中为屋,常居其中。王右军造之,张逃避不与相见。以见为增缘多事也。白乐天间不喜答人书,尝自吟云:“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养生最要知闻断,习静尤宜思虑无。能晓鸢飞鱼跃之乐,则自无在而不海阔天空,幽闲自得矣。

黄庭经》曰:子欲不死,修昆仑。谓发宜多栉,手宜在面,齿宜常叩,津宜常咽,气宜朝元,精宜还顶。此六者,所谓修仑昆也,昆仑谓头也。

《洞神真经》曰:“养生以不损为延年之术,不损以有补为卫生之经。居安虑危,防于未萌也。虽少年致损气弱体,若至晚景,得悟防患补益,则气血有余,精全神足,自然长生也。”

《养性书》曰:“凡人修养摄生之道,各有其法。大概勿要损精,耗气,伤神。此三者,道家谓之全精,全气,全神是也。每于鸡鸣时,便可起坐,拥衾调息,叩齿聚神。良久,神气既定,方行火候,搬运数十遍,便觉浑身和畅,血脉自然流通。当此之时,华池水生,神气满谷,便当大嗽咽下,纳入丹田,以补元阳。如搬运了,就吃平昔补养的药饵,以两手摩擦令热,乃行导引之法。行毕,方可栉嗽盥洗,乃焚香默诵《洞神章》一遍,逍遥步庭,约行百步。待日出功毕,即可食粥,食毕以手扪腹,行二三百步,此养生大略,不可不知。”

《胎息论》曰:“凡服食须半夜子后,瞑目盘坐,面东呵出腹内旧气三两口,然后停息,便于鼻内微纳清气数口,舌下有二穴,下通肾窍,用舌柱上腭,存息少时,津液自出,盈盈满口,徐徐咽下,自然灌注五脏,此则气归丹田矣。如子后丑前不及,寅前为之亦可,卧中为之亦可。又曰人能常饮玉泉,令人长年,而有光色。”玉泉者,口中唾也。癯仙曰:汉蒯京享年百二十岁,气力甚壮,言朝朝服食玉泉,叩齿二七。杜景升亦以常嗽玉泉咽之得寿。此道门中之吞津法诀,虽系养生小术,确有神效,非虚言欺人也。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古哲常言“养天地正气”,所谓浩然之气,即天地正气也。养气之道,可应用于修养功夫上,亦可应用于养生功夫上。盖养气可以养神,亦可以养精。精气神三宝而以气为中枢,潘子谓:“天地,一气之所鼓荡也,人身,一气之所周流也。天地之气不顺,变为灾授;人身之气不和,酿成疾病。”气之流行,须求其和畅;气之本体,须求其充盈。充盈则浩然磅礴,和畅则周流通达。久之,自可使吾身之浩气,上合天地之浩气,而与天地同流矣!此乃养气之至微妙义。道家最重先天气,而后天气次之。此先天气,即天地正气也。唯舍后天气,则无入手立脚处矣!

恬淡所以养性,知足所以养心,守义所以养德,无为所以养神。能坦然自甘,珍腴不若藜藿;能怡然自得,万钟不若釜庾;能超然自在,爵禄不若渔樵;能放怀天地,帝王不若野叟。苟无事于富贵功名,孰得而贫贱之!无事于长生久视,孰得而寿夭之!正俗谚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马丹阳所谓:“世间无爱物,烦恼不相随”也。

对境无境,居尘出尘;入世忘世,在家忘家;遇名逃名,临利逃利;能如此,便可随住而得自在清闲。纯阳祖有云:“一日清闲一日仙,六神和合自安然。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人在世间,一身清闲自在难得,一心清闲自在尤难得也。

附录一

玄门太极长生功

玄门太极长生功要点说明

一、玄门太极长生功,又简称玄功。系道家动静双修功之上乘功法,以却病强身,延年益寿,为超凡入圣,成仙作祖之初基。其内容包括气功、揉功、静功、导引、按摩、推拿、槌击、捏弹、扣拍等功夫,与夫炼精、炼气、炼神,以及补精、补气、补神等诀法。易形换神之效,确可立竿见影者。不但有动静交养之益,且可收南北两宗双修合参之效。确可谓为最简易而极高明,最平凡而极神奇者也。

二、本功又名青城派太极玄功,以青城派中丹道之士,无不以此为入圣登真之基先功夫。有如达摩祖师秘传《易筋》、《洗髓》二经,以为进道证果之基先功夫者然。全功凡四部,曰神元功、曰上元功,曰中元功、曰下元功。若全得其诀要,再参修以丹法,由脱换而登圣域,直反掌之事耳。相传最后一节神元功,自宋以后即已失传。所谓健身功者,乃就其浅易之效而言也。所谓长生功者,在所以诱掖世人进德修业也。其主旨则在使人由此而入于清虚之域,切不可徒以却病延年功视之耳。

三、练本功之人,有病却病,无病强身,且可保终生无疾病之苦。最后一步之神元功,并可至欲去则去,欲往即往之境地。坐脱立亡,在道佛门中,本为极容易事,然如欲去往自由,逍遥自在,生化在身,宇宙在手,则并非普通事。脱生死而超轮回,就丹道家言,本非炼大药不可。然总在穷理尽性至命之事内;能以一贯三,则神通妙用,亦自在其中矣!

四、本功初效,共分内健外健两门。内健精、气、神与五脏六腑,外健筋、骨、皮与四肢百骸。健形以养神,炼神以了性;保精以养气,炼气以全命;内外双至,形神毕肖矣。精、气、神为人之三宝,五脏六腑为生之所托;筋、骨、皮为形之三柱,四肢百骸为命之所寄。故必内外交健,有无并重,动静兼养,性命双修;方能得至最后一关之了大道而入圣登真也。内炼无形,外炼有形,内炼神气,外炼形骸,均可互为因果,交相受益。故本功主旨,初在由外以至内,由有形以至无形;次即可由内实以透外健,由无形以实有形也。专培无形而弃有形,固不可;专炼有形而罔顾无形,则尤不可也。

五、本功不尚虚渺而切实际,不尚玄奥而合至理,方之当今之科学医学,亦无不若合符契者也。青年人行之,易见神效;中老年行之,尤为适宜;以其有百利而无一弊,即无不良反应与副作用也。行之不得其诀要,充其极,只是见效缓慢或微而难征耳,绝无不效者也。

六、无论内健与外健,初步总须能却病、防病、治病以至百病俱无,方可进而言内健外健与返老还童之事,再进而至于长生久视之功。大凡疾病之生,类多由于身体之不健强壮实,与抵抗力衰退所致(以一般慢性病而言)。而衰老之产生,亦多半由于精、气、神之消耗过度,细胞组织新生力之退化,内分泌荷尔蒙产生与营运之能力减退,有以致之耳。兹从生理上锻炼以奠其基,以期衰老之进行程度减低,并塞疾病产生之窦而杜其源,其建功当如影之随形也。兹将本功所能预防之病类(兼及治疗,重症又当别论),大要举之如下:

 胃肠病:消化不良、食欲不振、便泌、腹泻、胃下垂、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消化性溃疡、胃酸缺乏、胃癌、腹癌、大肠及直肠癌、肠阻塞、肠系膜动脉血栓以及胃肿瘤等一切肠胃病。

肝脾病:肝硬化(慢性肝炎)、黄疸病、肝肿胀、脾肿大、肝肿功能不良、肝癌等。

肾脏病:肾虚、阳萎、早泄、性机能减退、肾脏硬化、肾孟积水、肾炎、尿中毒、夜多小便、精稀薄、肾囊炎、前列腺肥大及前列腺癌等。

胆病:胆结石、胆囊癌、胆囊痛等。

肺病:支气管炎、肺炎、肺气肿、肺结核、肺栓塞、肺膜炎等。

心脏病:心脏衰弱、冠状脉心脏病、心绞痛、心肌梗塞、心脏内膜炎、冠状脉硬化、冠状脉功能不全、心瓣膜病、心律不齐、心脏纤维性颤动、心脏传导阻滯、阵发性心动过速、冠状脉血栓等。

高血压:特发性高血压、动脉硬化、动脉硬化继发高血压、高血压继发动脉硬化、动脉栓塞、主动脉瘤等。

脑部病:即中枢神经系病:脑血管病、脑动脉硬化、脑血栓、及由脑血栓所致之中风(脑溢血或卒中)、高血压性脑病、神经衰弱及失眠、记忆力减退等。

运动系病:骨关节炎、风湿性关节炎、风湿痛、痛风、肩背痛及四肢痛、手足麻痹及半身不遂等。

内分泌及新陈代谢病:内分泌功能减退、甲状腺机能减退、甲状腺毒症、糖尿病、睾丸卵巢等功能减退及其所引起之疾病等。

以上所举病类,主要属于预防,部分属于治疗,盖练本功久,可使全身无一处不受益也。且凡药功所不能到达与臻效者,本功功力皆能易为之,唯时间非可蹴即成者。大凡慢性病,其来也非短期所致,其去也亦当非短期所可收效者也。

玄门太极长生功

—、先行功(按:即预备功)

修练本门功夫,分立、坐、卧三部分。卧功部分,亦可用坐式或立式行之。三式均须先静坐半小时,以澄心静虑,凝神壹志。全功共分四部,曰神元功、曰上元功、曰中元功、曰下元功。一般修养生安乐法门者,只修上元及中元二部功即足。开始先修中元功,即初九段。次修上元功,即中九段。次修下元功,即后九段。最末修神元功,乃最后九段。

当修初九段功时,静坐片时毕,即采仰卧式(用硬木板床,厚铺被垫)。全身平直,两脚伸直微开,与肩同宽。两手垂直,置于身旁,手指伸直,掌心向下,平贴于床。两目微闭,注想下丹田。呼吸绵绵,不可闻声。口闭,齿微叩,舌拄上腭,意存丹田,如津生满口时,即行呑津法。周身肌肉及神经放松,使气血周流舒畅,润滋内外全体。渐至物我两忘,身心俱泯境界,便得大休息之效。至此便为先行功毕,而可修中元功矣。

二、中元功

中元功共分九式,故又曰初九段,每式动作,均简而易行,以锻炼脏腑为主。初视之,似纯为练形之功;实则仍有练神之功在。而且练气练精之功亦賅焉。本功如能终生行之,可使五脏六腑之凡百疾病不生。此乃由外练内,而收外壮内实之效也。兹分述之如下:

第一段:左手兜外肾,右手置脐下(裤带解开,上衣掀起,使胸腹全部裸露,裸体更佳),掌心向下,肉贴肉,皮贴皮。两目向鼻梁凝视片刻,引神下注掌心直透下田。右手自下而上,自右而左,以脐为中心,绕脐按摩一圈,默数一。手行神行,手住神住;神行气行,神住气住。徐徐摩之,不可过快(此则以下皆同)。既按又摩,既摩又揉,使肠胃均受按摩为功,共行三十六次为度。

第二段:左右换手,右手兜肾囊,左手置脐下,式如上。行功时,左手自下而上,自左而右,绕脐按摩一圈,默数一。诀法则如上式,共行三十六次为度。一、二段行功,如太极图,又称揉太极,又名揉小周天功。

第三段:左右换手,左手兜肾囊,右手置脐下。由正中、自下直上,复自上直下推摩之,默数一。自下而上时,以至心窝上,两乳之间止。复向下推之,以至肾根毛际处为度。上推使肾气至心,下推使心气入肾,使心肾之气交流互贯为诀法,共三十六次为度。

第四段:左右手不必换,唯右手掌推摩时宜循左侧肋骨线,自下上推,至左肺部止,复自上往下推,至肾根毛际处止。诀法在使肺肾之气交流互通,共三十六次为度。

第五段:左右换手,以右手兜外肾,左手置脐下,循右侧肋骨线,自下而上推,至右肺部止;复自上而下推,仍至肾根毛际处止,亦为三十六次。其功用同上。

第六段:左右换手,左手兜外肾,右手掌平置脐下,循第四段路线,自下而上,至左乳部上,横向右摩至右乳部上,转向下按揉,至起手处止为一周,恰如一大长方形圆圈,默数一至三十六次止。

第七段:左右换手,右手兜外肾,左手掌平置脐下,循第五段路线,自下而上,至右乳部上后,横向左摩至左乳部上,转向下按揉,至起手处为一周,默数一,至三十六次止。六、七二段,又称揉大周天法。

第八段:左右换手,左手兜外肾,右手掌尽量右移,横掌置右腹侧,以手掌后半掌用劲,自右向左按推,至左腹侧止。复用掌之前半掌及四指用劲,向右按拿回,劲道全用在腹部一推一拿,一个来回,默数一,至三十六次止。

第九段:左右换手,右手兜外肾,左手掌移放胃部左侧,法如上,用手掌自左向右按推,复又用按拿回,劲道全用在胃部上。一推一拿,一个来回,默数一,至三十六次止。至此,为初九段之中元功毕也。

注意:

(1)行此功夫,外阳易勃举,勃举时,切不可起淫念,百二十天内,切忌行房,如不举者,亏损过甚也。此功主在固体内脏腑,实畅任脉路线,暖外肾,固阳、固精、生精、和血、补气、定神。对心肝脾肺肾与胃肠,均有大益也。全为内健内壮,内实内固功夫。动作极简易平实,毫无玄妙处,而功之所至,常有意想不到之神效也。

(2)此九段功毕,尚有“余功”,余功在用捏拿法与槌击法。前法用指劲,后法用拳力。凡行功所到之处,均须加此余功。

三、上元功

上元功,共分九式,故又曰中九段。中元功练习纯熟(约一百二十天),感身心受益后,即可加修此上元功。古真谓:“子欲不死,修昆仑。”此亦即玄门中之修昆仑法也。其动作亦极简易平实,而功效则无穷,唯以行之有恒为最要。此与初九段功同,皆系养生日用功夫也。

前述中元功,系以卧式为主用;本篇所述上元功,则系以坐式为主用。不谙珈趺坐者,采方便坐亦可。唯必须用硬凳,其高度以使膝以上之大腿,能与膝齐平为度。然究以珈趺坐为殊胜,故以逐日徐徐行之,渐次加长时间,并先用半跏趺坐(单盘),而渐至用全珈趺坐(双盘)为宜。珈趺坐,于床上亦可行之。

中元功毕,行大休息片时,以息心宁神养气颐真后,不可贪睡。以此时易生睡意,多有于不知不觉之间,而酣然入睡乡者,道家修定,有炼睡魔之诀,并切戒贪睡荒功,即以行静定之功,待心无一念时,即易睡去也。设有睡意,即宜坐起行功,不必久休也。本功主在昆仑及背部,坐姿即参本书静坐入手法门一篇,兹分述之如下:

第一段:跌坐片时,待心定神怡时,即用两手互搓极热,以两掌心擦左右两腰俞穴,又称背精门,约十数次(宜袒上衣,使肉贴肉,皮贴皮为要),再搓再檫,共行九至二十四为度。此为双擦腰俞穴法,又名擦内肾法。并以“神宜随手,心不外驰”为诀,此则以下各段均然也。

第二段:两手互搓极热,并擦尾闾穴,上下行之,下行以手指檫至尾骨止,上行以两掌能擦至夹脊关止。上行时两手即分,下行至尾闾穴时,两手又并。每搓热一次,约擦摩十数次,共行九至二十四次为度。此为双檫尾闾夹脊法。此二段功,可壮内肾,祛腰疾,实髓充神,助阳生精,亦即外修督脉也。

第三段:两手结三昧印,背脊竖极直,而行摇转玉颈之法。其法先将头向前下俯,自左向右转十二次,复自右向左转十二次,再前后俯仰十二次,左右偏弯十二次。然后以两手十指捏揉全部玉颈(此法乃运动颈神经丛、甲状腺,并防食道癌及甲状腺肿等诸病)。

第四段:用两手捧头,十指张开,大拇指在后脑上,余四指在前脑大脑部,指头微微用劲,由前向后捏拿整个昆仑玉顶,自额上发际起,及后脑接近颈际止,均匀捏拿按揉之。由前按至后,各指约十余次,使两手之前四指能按捏至后脑与大拇指会合为度(按:大拇指亦须行按捏之功,非固定在一处也),此为一回,再如起手式,反复施行,以九至二十四为度。

第五段:姿式如上,唯改捏拿按揉,而用弹拍叩击之法,每次均以不轻不重分行满玉顶为度。亦以九至二十四为满段。其法为弹用手指,拍用全掌,叩用指头,击用拳角。行时切忌用劲使力,斯为至要。轻则为功,重则为伤。不轻不重,即为适度。

第六段:以两手搓极热,捧熨颜面,十指朝上,指尖约与额齐,两掌接并于鼻,而分行向左右擦摩之,至耳后止,每回约五至十,再搓再擦,共九回止。再照同法自下逆擦之,手掌至额时,便分行向左右擦之,数亦如上。务使全面部能均匀擦揉为度。其中,并宜酌加按捏之功。

第七段:以两手搓极热熨两眼(宜闭目),并分行向左右摩至耳止,反复行九至十二次为一回,共九回止,再闭目用运睛法,上下左右缓缓运转,反复各行十二次止。再行鸣天鼓法二十四。

第八段:两手结三昧印,澄心默坐,存神泥丸。本段工法为先耸一下右肩,次耸一下左肩,再两肩齐耸一下为一回。两肩齐耸一动,务使脑神经中枢感受到轻微之震波,而直到脑皮质神经,共行九至三十六回止。此法两肩及上背部与脊髓,均各受益。

第九段:默坐澄心,疑神寂照炁穴,片时便觉炁透尾闾,上夹脊,循玉枕而达泥丸,即存神于泥丸,使元炁氤氢满顶,遍及头面,渐即与髓海之气融和为一,继行周天法。此时,最宜忘人忘我无思无虑,身心寂然为合度。其时间之久暂不拘,唯以二十至三十分钟为最宜。

四下元功

下元功,原抄本略有残缺及虫蚀不全,前住在师洞未及抄录,今已不复记忆矣。就其大体言,不外内炼外炼,与自养彼养之四途。其中大体系与南派东派工法无大差异,对于铸剑,虽亦有煨炉一法,唯非其所重耳。精微处在重自养而不重彼养,重内炼而不重外炼;全属正宗,能保仙家风范于不坠也。

五神元功

神元功,原本只存一目,全缺佚,此或相当于“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之二步功法。唯当时李道人亦未谈及,亦未敢臆测其功法之异同也。

六尾语

最后,原抄本甚简易,并无上述各段之许多词句。今之不嫌繁复,予以详为述说,复将隐语喻词,改用现代术语者,在使读者对此简易养生功夫有兴趣者,阅后易为练习耳,其中行气服气之诀,用劲用神之法,按窍揉穴之诀,亦仍有未尽者在。功行纯熟圆满,到时自会体贴得出来。形之于文字,总有无从下笔,无从形容维妙之感,殊深歉然(按:神元功毕时亦有下坐余工)!

附录二

明道诗词偶拾

吕祖沁园春词

七返还丹在人,先须炼己待时。正一阳初动,中宵漏永,温温铅鼎,光透帘帷。造化争驰,龙虎交会,进火功夫牛斗危。曲江上,见月华莹净,有个鸟飞。当时,自饮刀圭。又谁信,无中养就儿。辨水源清浊,木金间隔;不因师指,此事难知。道要玄微,天机休远,下手速修犹太迟。蓬莱路,伏三千行满,独步云归。

吕祖诗(修行启蒙偈)

休教六贼日相攻,色色形形总是空;

悟得本来无一物,灵台只在此心中。

风幡动处总非真,自在如如只此心;

解得拈花微笑意,本来何地着纤尘。

情缘断后自消融,清净方知色是空;

佛即心兮心即佛,青山只在白云中。

一法通时万法通,休分南北与西东;

朝朝只在君家舍,要见须知橛土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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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玄诗。下同

黄鹤楼中吹笛时,白苹红蓼满江湄;衷情欲诉无人识,只有清风明月知。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分明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然飞过洞庭湖。我命从来本自然,果然由我不由天,

金丹一服身通圣,可作蓬莱阆苑仙。

一日清闲自在仙,六神和合报平安;

丹田有实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

道本无言法本空,强名指作虎和龙;

天然一物真元始,隐在阎浮同类中。先天一杰号虚无,运转能教骨不枯;

要识汞根寻蒂子,访求铅本问仙姑。人人会饮长生酒,个个能成不死夫;色即是空空即色,朗然飞过洞庭湖。大道玄机颠倒颠,龟掀翻地府要寻天;龟蛇共穴谁能见,龙虎同宫孰敢言。九夏高山生白雪,三冬旧火种金莲;叮咛学道诸君子,好把无毛猛虎牵。地下灵芝天上安,时中采得结纯乾;

无根自有阳春至,有本多因气脉缠。诧女戏时神力壮,婴儿舞处道心坚。可怜世人无知识,我得长生寿万年。

神秀证道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六祖证道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传道偈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

甚念伤吾生,正宜萎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飇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已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春秋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已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和郭主簿

薪者向我言,死殁复无余。一生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王绩

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

小池聊养鹤,闭田且牧猪。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

倚床看妇织,登垅课儿锄。回头寻仙事,并是一太虚。

---田居诗

家住箕山下,门枕颖川滨,不知今有汉,唯言昔避秦。

琴伴庭前月,酒劝后园春,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

-----田居诗

陈子昂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

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

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

----感遇诗

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时。

 ----终南别业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王昌龄

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

 ----题僧房

高适

鬓白未曾记日月,山青每到识春时,

门前种柳深成巷,野谷流泉添入池。

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茆茨。

李白诗

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气更变易,万事良悠悠,

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

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古风

越中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鸠飞。

-—越中怀古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悄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杜甫

日暮苍山远,夭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谁识往来意,孤云常自闲。风寒未渡水,日暮更看山。

木落众峰出,龙宫苍翠间。

-----下山

韦应物

今朝郡斋吟,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全椒山中道士

身同野鹤与人远,心似冰壶见底清。

府县同趋昨日事,升沉不改古人情。

----赠王侍御

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

曲江僧向松江见,又道天台看石桥,

鹤恋故巢云恋岫,比君还是不逍遥。

 - ----送宵韵上人游天台

孟郊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到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游终南山

白居易

喧静不由居远近,大都车马就权门。

野人住处无名利,草满空阶树满园。

 ——靖安穷居

蜗牛角上争名利,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随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张籍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

四十年来车马谢,古槐深巷暮蝉愁。

 ------法雄寺东楼

李商隐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夕阳楼

孤鹤不睡云无心,衲衣筇仗来西林,

院门昼锁回廓静,秋日当阶柿叶阴。

----华师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自贶

杜牧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登乐游原

陆放翁诗

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衷,

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韩惺诗

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

清晨向市烟含郭,寒夜归舟月照溪。

炉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鸟惊啼。

灵椿朝菌由来事,却笑庄生姓欲齐。

----小隐

此心兼笑野云忙,甘得贫寒味甚长。

病起乍尝新橘柚,秋深新换旧衣裳。

晴来喜鹊无穷语,雨后闲花特地香。

把钓覆泰兼举白,不离名教可颠狂。

------秋深闲与

深院寥寥竹荫廊,披衣倚枕过年芳。

守愚不觉世途险,无事始知春日长。

一亩落花园隙地,半竿斜日界空墙。

今来自责趋时懒,翻恨松轩书满床。

---守愚

苏东坡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邵康节诗

耳目聪明男子身,

因探月窟方知物,

乾遇巽时观月窟,

天根朋窟闲来往,

鸿钧赋与不为贫。

未蹑天根岂识人,

地逢雷复见天根。

三十六宫都是春。

——夭根月窟吟

静里乾坤大,闲中日月长。若能安得分,都胜别思量。

虑少梦自少,言稀过亦稀。帘垂知昼永,院静觉风微。

但见花开落,不闻人是非。何须寻洞府,觉世也应迟。

闲居慎勿说无妨,才说无妨便有妨;

争先径路机关恶,退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须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只恐身闲心未闲,心闲何必住云山。

果然得手性情上,更肯埋头利害间。

动止未尝防忌讳,语言何复着机关;

不图为乐至于此,天马无踪自往还。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堪叹人心毒似蛇,谁知天眼转如车;

去年妄取东邻物,今日还归西舍家。

无义钱财汤泼雪,趟来田地水推沙,

若将狡猾为生计,恰像朝开暮落花。

老年躯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

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庭花盛处凉铺簟,檐雪飞时软布裀;

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罗洪先醒世诗

富贵从来未许求,几人骑鹤上扬州?

与其十事九如梦,不若三平两满休。

能自得时还自乐,到无心处便无忧。

于今勘破循环理,笑倚栏杆暗点头。

日月两轮悬,乾坤几万年,华屋量人斗,娇妻渡客船。

良田身外物,儿女眼前冤;世人谁不晓,脱却是神仙。

陈眉公诗

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

彭祖寿高颜命短,了人都在五行中。

随宜饮食聊充腹,取次衣裳亦暖身;

未必年年非瘦薄,无妨长福是单贫。

老龟岂羡牺牲饱,蟠木宁争桃李春,

随分自安心自断,是非何必问闲人。

邓青阳诗

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王静安诗

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

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

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垣枉自豪。

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

唐伯虎警世诗

措身物外谢时名,着眼闲中看世情;

怀志庵主诗

万机休罢付痴憨,踪迹时容野鹿参,

不脱麻衣拳作枕,几生梦在绿罗庵。

袁了凡诗(农家四箴之二)

翠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不如无用物,安乐过平生。

雀啄复四顾,燕寝无二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

张紫阳诗

学仙须是学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

二物会时情性合,五行全处虎龙蟠。

本因戊己为媒聘,遂使夫妻镇合欢;

只候功成朝玉阙,九霞光里驾翔鸾。

不识真铅正祖宗,万般作用枉劳功,

休妻谩遣阴阳隔,绝粒徒教肠胃空。

草木金银皆滓质,云霞日月总朦胧;

更饶吐纳并存想,总与金丹事不同。

不移一步到西天,端坐西方在目前;

顶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为仙。

白玉蟾诗

生死轮回第几番,尘尘劫劫不曾闲;

一潭湛绿是非海,千尺纷青人我山。

性地灵茵思水国,心天明月掩云关。

衣中珠子无寻处,今且随缘炼大还。

 ----归山

佛与众生共一家,一毫头上现河沙;

九还七返鱼游网,四谛三空兔入罝。

混沌何年曾结子,虚空昨夜复生花;

阿谁鼎内寻丹乐,枯木岩前月影斜。

——金丹

自从踏着涅槃门,一枕清风几万年。

弱水蓬莱虽有路,释迦弥勒正参禅。

谁将枯木岩前地,放出落花雨后天;

两个泥牛斗入海,至今消息尚茫然。

----冲举

洒脱山人参禅悟道偈

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意用功夫。

若要纸上寻佛法,笔尖蘸干洞庭湖。

孙真人诗

嗜欲无穷忘却精,用心不已失元神,

劳形散尽中和气,更仗何因保此身。

彭祖诗

惜气存精更养神,少思寡欲勿劳心;

食唯半饱无滋味,酒止三分莫过频。

每把戏言多取笑,常含乐意莫生嗔;

炎凉变诈都休问,任我逍遥过百春。

郑板桥诗

不烧铅汞不逃禅,不爱乌纱不爱钱;

但愿清秋长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

----燕京杂诗

刘一明

看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

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

大梦场中常觉我,千峰顶上视迷迷。

终身睡在鸿蒙窍,任他时人牛马呼。

——藏隐

自从识得本来人,住在尘寰要出尘;

衣破鞋穿修大道,簟瓢陋巷乐天真。

三千世界归方寸,一颗牟尼运北辰;

隐显行藏人不识,胸中别有四时春。

----离尘

自从咬破铁馒头,日日风流不着愁;

牵转白牛拴月殿。捉回朱雀下河洲。

腾身窜入鸿蒙窍,展手偷来海岛筹,

若问吾家真住处,长安市上藏经楼。

 ----乐真

懒看图书厌作诗,等闲怎肯费心思,

壶中日月独归我,袖里乾坤不让伊。

至性文章本自有,真心学问始为奇;

灵源久已无尘染,常养谷神配坎离。

——答潘某求诗

欧阳修

深红浅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

我欲四时携酒赏,不教一日不花开。

 ----种花诗

赵扑诗

轩外长江溪外山,卷帘空旷水云间,

高斋有问如何答,清夜安眠白昼闲。

 ——退隐诗

唐于鸽诗

巷僻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韭亦同渠。

传屐朝寻乐,分灯夜读书;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

邓青阳诗

人生天地常如客,何独乡关定是家,

争似区区随所遇,年年处处看梅花。

 ----观物吟

东坡词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五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满庭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苍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笺凄然北望。

——西江月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古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酌江月。

----念奴娇

辛弃疾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梯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设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

----哨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不吾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贺新郎

岁晚喜东归,扫尽市朝陈迹。拣得乱山深处,钓一潭碧。卖鱼沽酒醉还醒,心事付横笛。家在万重云外,有沙鸡相识。

——好事近

朱敦儒词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按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设许多般事。也不修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纵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念奴娇

堪笑一场颠倒梦,看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着眼,认取自家身。

----临江仙

日月深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西江月

附录三

道家养生法要简述

—、前言

养生之道,是人人所必须讲求的,记得古诗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张紫阳诗说:“昨日街头犹走马,今朝棺内已眠尸。”我们乡下也有句俗话,就是“今日相逢哈哈笑,不知明日谁送谁”。大家对此能勿懔然!人到中老年,每个人的成就已渐至巅峰,无论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艺术家、工商实业家等苟能无疾无病多活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年,其对个人、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民族、对历史文化等各方面的贡献,都不知道要大多少,历史上不少英雄豪杰,不少天才人物,不是少年早夭,就是未届老而中道崩殂,自斫断其事业前途与历史成就,殊深可叹惜!一般人总喜欢宁可在病时看医生,而不在平时注重一点养生之道,修持一点养生功夫,以使终生无疾病之苦,进而收到延年益寿,以善终其天年。浪费金钱事小,浪费生命事大,不知又何其愚不可及也至此?

古今中外,言养生之道,最高明湛彻而又最博大精深者,莫过于道家。道家养生学,重本体、重诀法、重功夫、重实证。其理论与方法,无不本末兼赅,体用无遗;大之可以极圣功神化之妙造,小之可以达养生尽年之微旨;切不可徒以“寿命学”方之,以免下堕于尘浊之讥。

二、道家养生学完全合于科学原理

道家养生学,完全合于科学原理,其“动功养生法”如是,其“静功养生法”亦复如是。无论其动功、静功,均不外于“生命锻炼”一原理。前者注重在形体锻炼,后者注重在精神锻炼,要皆根于生理学与寿命学为基础而发展出来的,毫无迷信性质与宗教色彩存乎其间。因其标举“神仙境界”为人生修养的最高境界,世人多以为怪诞不经;实则即为先期道家之“真人境界”,与儒家之以“圣人境界”及佛家之以“佛陀境界”为其人生修养之最高境界,同一意味。因道家修持功夫,全是以做人为起点,以心性修养与道德修养为起点,不纯在于修寿命、修神通、修长生之道。故张紫阳有诗云:“顶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为仙。”总要能净化自己的心性,圣化自己的生命,与天地同其博大,方可跃登于“真人境界”之人生最高颠峰极境;不然,饶活八万劫,亦为一不死通神之驴豕耳,又何能谈超凡入圣登真一事。道家因在“寿命学”上有特殊突出之研究、发展与成就,远非儒家、佛家与现代西方之养生家、医学家、科学家们所可企及,故其名言有“我命由我不由天”之豪语!自己生死,自我操纵,夭命其奈何我哉?

道家养生学,不但在学理上之条理系统,分析周密,而功夫上之层次程序,亦复严谨详明,一步紧接一步,井然不紊。

详考其内容,凡过来人即知其无有不上合大道本体,而下符科学原理者。科学精神,最重方法,最重条理,最重实证;道家养生功夫,其方法之严密,条理之周详,实证之精彻,无不面面俱到,巨细非遗。唯以往古丹经典籍,类皆陈义高远,说理幽玄,复多用隐语喻词,秘其真机;且不但口诀不传,即异籍亦不肯公开流行,.任人参究;致其学术旨要,黯而不彰,殊堪痛惜!

道家修命功,最重“精、气、神”之修炼与保养,认精、气、神三者为人生生命的三大元素。故特殊注重保精、保气、保神,固精、固气、固神,养精、养气、养神,中老年人已漏之体,已衰之形,则更注重于补精、补气、补神,保之固之,养之补之,务使精全气全神全。已返还于未漏前之童真体,然后再进而修“天人合一”、“神虚合一”之“真人功夫”,以期超出死生之藩篱而了生死大道。后一段涉入玄妙,固难悬测,前一段命功修持,即质之任何科学家与医学家,当亦系无法否认的事。故道家往古圣真以精气神为炼养生命之三品大药,而以修气修脉(即修通周身气脉)为工法,期气血旺盛,流通无滯,精、气、神三者充盈饱满,即寿届百岁,犹无殊于童体,此即其“返老还童”之功也。

三、道家养生工法修持总纲

夷考道家养生学术,其派别虽多,各有宗主,然上乘旨要,实有一“共法”,若就其“共法”之实际范围,而予以分析之、归纳之、系统之,则可以说:只有一大总原则,二大纲领,六大条目,而一以道为枢机,以清虚静定为工诀。万千门派,莫能外此!所不同者,只是下手方法而已。

—大总原则者何?曰性命双修。二大纲领者何?曰一为性功,一为命功。此二大纲领,在学理上言,一为圣学,一为命学(即今之所谓寿命学),在功夫上言,一为圣功,一为命功。前一纲领,包括心学、性学、心功、性功,及道德行为上之修养。后一纲领,则包括生命外在形体上之锻炼,与内在精、气、神之锻炼。在此二大纲领下,演而为六大条目。六大条目者何?一曰炼心,二曰炼性,此即属于“性功”边事,也是“圣功”边事。三曰炼精化气,四曰炼气化神,此属于“命功”边事。五曰炼神还虚,六曰炼虚合道。此属于“神化”边事。而此六者,又一是炼养心性为基础,彻始彻终,融通贯串于其间,始得臻于“入圣登真”之究极S标。故余常谓圣贤修养,乃是道家修“真人境界”之起步功夫。道家功夫,以炼心入道始,亦以炼心了道终,始终不离这一着子,此为至要。道家之所以重“性命双修”以期“性命双圆”、“性命双了”者,旨在使一个人的生命,不要由平平凡凡的生,而又平平凡凡的死,要能卓尔有所存立于天地间,故又以“超凡入圣,超圣入神,超神入化,与化合真”为四大修养步骤。这种圣功神化之修养,旨在要吾人能蜕化肉体之生命,神化精神之生命,冀能与天地同其博大,与日月同其高明,与宇宙同其悠久,超越生死与时空,而得长生永存,这就是道家完成其人生之道;也就是道家在“圣人境界”以上,再向最上一乘修养其“形神俱妙”的“真人境界”者是(按:形神俱妙,全是精神炼养所产生之精神化境,全无玄妙)。因其有此一人生之最高造境,故道家之修命,乃为手段,而非目的,为末技而非本体。若徒以之为一种防疾病、难衰老、强身益寿,足以尽其天年的养生学或单纯的寿命术,则自陷于凡下而渺乎小矣!

丹经万卷,汗牛充栋,养生道法,亦复门派纷衍,古有“道法三千六百门”之说,然如能把握住上述之一大总原则,二大纲领,六大条目,四字工诀,及四大修养步骤,以为辨别邪正,深入探究玄妙与拣择修持功夫之准绳,则不致有失矣。

(1963年11月3日讲于老人福利协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