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学为入圣之门

中国道家在静坐时以炼丹为主要功夫,而炼丹则以炼心炼性为入手门径,故坐丹首先即以心法为主。所谓心法,也就是在静坐时的心性修养与精神修养的方法,唯炼丹家于此基本功夫外,尚加有使人长生难老的“命功”而已。人为天地万物之灵,亦可以说人为天地万物之主宰;而心又为人之主宰。均同为人也,而或为尧舜,或为桀纣,或为圣贤仙佛,或为盗贼小人;其成其败,均此心为之也。故言人生哲学,应以心学为首;言人生修养方法,应以心法为先。静坐是一种专门学问,它具有甚深之哲理与玄理,故其玄学色彩甚为浓厚。应用在养生上,主要在借静坐以静止一切散乱的思想与杂念,通过一种特殊智慧领悟的境界,藉使人之精神,能直接上与天地精神、宇宙精神相接。由忘我境界而入于无我境界,再进而入于我与天地万物合一境界。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几希者,即本心之一点“灵明”耳。去者去此,存者存此,修者修此,养者养此。为人而不能提持向上,一失足则堕于禽兽之域,而变为衣冠禽兽矣。夫知觉之心,饮食男女之心,人皆有之,禽兽亦有之;若不能存其本自具有之一点“灵明”,扩而充之,使至于“虚灵无极”,而可上与天齐,则与禽兽无以异矣。变化气质,创造人生,旋转乾坤,改造世界,均此心成之也。故今言静坐心法,实即为人生之一种本分为人,提持向上,进而超凡入圣、超圣入神的修养心法。

古今中外言养生之道者,其大要不外动、静二法门。其中主动以养生者,世称动功,又称外功;主静以养生者,世称静功,又称内功。前者纯属于生命锻炼,只能达到一个却病延年、健康长寿的目的;后者对于健康长寿与却病延年乃是最初的附带的效验和目的,最后归趋,则在于通过静坐之门,由外静形体,进而内静心性,并由“炼静”而达到“圣功神化”之妙用,也就达到成仙、成佛、作圣人的崇高境界。所以静坐不是纯粹属于生命锻炼与形体锻炼范围,主要在于心性锻炼与精神锻炼。故静坐对于一个人的心灵修养、性灵修养、精神修养、道德修养,有莫大的关系和裨益。盖心体本静,感于物而动;静则本心自正,动则失其本心而不得其正矣。故《大学》曰:“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所以不得其正者,在动其心也。心不可着一物,不可动一念;着物即滞,动念即乖,以均失其本心也。

儒言“主静”,我今天特提出“炼静”一个术语来,以示功夫修炼,盖不但“动”要炼,“静”亦要炼。动功如拳术、技击、骑射、舞蹈以及各种运动,愈炼则技艺愈佳、功夫愈好、成就愈大。静功亦然,甚至书画与艺术亦然,炼愈勤,功夫愈精进,成就亦就愈大。在人生修养上,不但心愈炼愈静,神愈炼愈清,且儒家之正心尽性功夫与佛家之明心见性功夫,均可由“炼静”得来,也即是由“静坐”中得来。故道家修养心性功夫,用“炼心”、“炼性”为教,下一炼字,以示功夫所在;正、尽、明、见,全须由炼中得来。炼铁成针,炼心成圣,一分功夫,一分境界;所下的功夫愈大,所成就的境界愈高。

举凡心理上的纷驰、散乱、浮躁、粗暴、骄矜、狂傲、孤僻、萎靡、颓唐、昏愚、杂念、邪见、固执、憎爱、贪淫、瞋恨、痴迷等等百千万种内心上的病,对治之法,均可由炼心炼静而拨乱反之于正。无论由静而定,或由定而静,由此静功与定功之修养而产生静力与定力,可克治上举诸病,并由之而悟本性彻入道妙。在学理上说明修养与锻炼此静定二功的原理与方法之学,即世所称之“静学”与“定学”。

古人教人“打扫心地,于静中养出端倪”,即是要人摒除一切杂念,涤荡一切欲望,于静中养出一个模样、一个风度、一个气象,不落凡俗,直超圣域。盖在静定的修炼中,可以使人转愚为智、转迷为悟、转妄为真、转凡为圣。故凡静定功夫深者,内外冥合无间,使内在的精神,透出形体而为外在的神采,内外打成一片;故总是具有清虚宁一、飘逸绝尘、洒脱不群之风致;自古具有仙风道骨之士,无有不自此中来者。

故余尝谓:学静坐不可徒在命功的健康长寿或长生不死上转念头,而宜求于静中养出一种圣人气象、菩萨气象、佛祖气象、神仙气象!此乃所以立其大者,亦即立其本。立其大者,则小者不立而自立;立其本,则本立而道生矣。修动功,则无以由之而明道、见道、修道、证道、了道,唯修静功者方能之,且可一超直入。正所谓:“静极直超天地外,定中常见伏羲来。”故二者实不可比类而语也。一个人于甚深大定中,亲证真体而与道合,则全宇宙亦自与之合而为一,主客无分,能所俱泯,而得证见本性功夫。相对不立,绝对亦泯。

不但此也,由于静力与定力之产生,可以开发一个人本自具有的潜在的——无穷的“心灵力”与无限的“精神力”,也就是“心灵能”与“精神能”。盖心体“虚灵无极”,寂然不动,则神光自生。放之则可弥纶宇宙,包裹天地;卷之则退藏于密,归根于无。故“炼静”,使心常住于“虚极静笃”、“宁一正定”的境界时,则自能使人产生一种超人的神识,超人的神智,超人的神慧,超人的神悟。而此种识力、智力、慧力、悟力亦自圆通无碍,肆应无穷,神化无既。因之,不但仙佛圣人须以“主静”“炼静”为心法,即欲做一个超古迈今、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杰,亦需要静字功夫足。甚至做一个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大科学家、大艺术家,亦非以修养静定功夫为入门途径不可!否则总不能收超凡脱俗、造极神化之功,更不能望其能由此而明道、见道、证道、了道!证道了道的境界,乃是一种神秘境界,不可思议境界,不可言说境界!

古人常说“心猿意马”,众生的心,时时刻刻都是散乱的,浮动的,以心灵本自具有一种“放射能”,如太阳之无时不放射光者然;心一向外奔驰,永无止境,便难于收拾矣。所以要“收放心”功夫,将心收拾好,放在腔子里,使其寂然不动,这即是圣学功夫。唯不可用散乱心去收拾散乱心,用浮动心去制止浮动心,用奔放心去勒束奔放心,那是以水益水、以火济火的功夫。于是以往仙佛圣人便指示出许多炼心炼静的诀法,以为入圣门径。故唐鉴先生说:“静字最为要紧,大程子唯是静字功夫足。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总是要静。”朱子更主“学者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并谓“学者不作此功夫,虚过一生,殊为可惜”。良以默坐澄心,一至虚极静笃时,自可体认天理,彻见天道,而自得道体矣!

道家人文思想的主流,本来是“超世主义”,与儒家的“入世主义”及佛家的“出世主义”,在人生立身处世的实践态度上,是有其根本差异的。唯这差异并不是绝对矛盾,它可以调融儒佛两家的入世与出世的对立,即世间而超世间,既能即入世而出世,又能即出世而入世,且又能即入出而超入出,入出一如。又能即体用而超体用,体用一如,即所谓“不出天地中,而超天地外”者是。到此境界,可以说是一种超越人间名利俗见与烟火薰染的崇高无极的心境,也就是所谓“神仙境界”。唯道家对人生修养,重虚、重静、重淡、重无。所以纵有此绚烂之极的崇高成就,然仍主“返朴还醇”而仍复归于平淡之极的一无所成的心境。即凡成圣,即圣为凡!本无差别,何来凡圣?正东坡诗所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道家静学心法

在我国,静坐为儒、释、道三家所共修共学之法,三家静坐法中,

以道家静坐法为最能概二家之长而无其短。静坐以“心法”为头脑功夫,故形体锻炼与精气神锻炼,亦概以“炼心法”为首务、为中心。吕祖自谓“千言万语,只不过发明炼心二字”。炼心以“清虚静定”四字功法为纲领。清则明,虚则灵,静则圣,定则神。

就静坐言静坐,万千功法,一是以静心为本。虞廷心法之“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大易》之“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与孔子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颜子之“坐忘”、“心斋”,孟子之“不动心”,以及《大学》之“知止”与“定、静、安、虑、得”等等,均可视为静坐中之心法。甚至儒家修养所宗之“慎独”、“识仁”、“主敬”、“存诚”,无一不可视为静坐之心法。

儒门中人,如周(濂溪)、程(明道、伊川)、朱(熹)、陆(象山)、王(阳明)、苏(轼)、陈(白沙)、谢(龟山)、高(忠献)、曾(国藩)、梁(启超)等大儒,平生均力主静坐,唯对静坐之原理、诀法与心法,不是摭拾释道二家的方法而略予变通之,便是未能深入与整理出一套有系统的理论和方法,使能独成一家的“修圣入圣”的典范,殊为可惜耳。除另为儒家撰内圣修养心法,以上接孔孟圣脉外,兹特将道家之“静坐心法”,择要简述如下:

一、一灵独觉法

一灵独觉法 即当做功夫时,宜绝念忘机,静心定神;提防动心起念,唯有一灵独耀,而归真返朴。此时便易入无为正定,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尽皆消殒,归于寂灭。在一灵独耀境中,不可动心思量,才涉思维,便成剩法。故宜念起即觉之,心动即止之。心本虚灵不昧,于修静定功夫中,固须制其外驰;然不可入于昏沉寂灭,宜贯注全神,集中一点,并保其一灵惺惺之境。妄心欲动时,即伏之不动;妄心已动时,即制之不动;妄念欲起时,即摄令不起;妄念已起时,即予觉破,令不续起。故古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念起是病,不续是药。”念念觉破,便自可至无念矣。无念便无心,无心便近道,且亦登堂入室矣。

当一心散乱,幻想与杂念纷起,生灭不停时,宜急用斩截法,截断诸心,打杀万缘。使心住心位,境住境位,心不外缘而内寂,境不内扰而外静。及至一尘不染、一念不生时,则自虚灵不昧,澄澄自知,虽寂寂而常惺惺,虽惺惺而常寂寂;一灵独耀,神光晔煜,而得大自在力。正如郁山主所说:“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此即为一灵独耀说法也。修道而能至一灵独耀,便能“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临济语),无入而不自得也。在此境界中,“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最易体认天理,彻识仁体,明心见性而与道合真。孔门“慎独”之功,亦即在求能保此一灵独耀之灵明也。孟子倡“良知”,阳明承之倡“致良知”,均系此一静极通神功夫。故曰:“心至无心神自定,一灵独耀遍乾坤。”

二、泯外守中法

泯外守中法 儒门以“执中”为心法,并以中庸之道为天下后世倡。老子以“守中”为心法,丹道门庭修炼更有“守中”与“守中黄”一诀法,心口相传。佛家亦倡“中道”,主舍空有二边而行中道,最后虽主“中亦不立”,即中亦应舍,然仍以得证中道为修证要妙。故亦可以说,守中为三家共法。泯外守中之先,第一步须行“制外存中”法,制外所以令外不入内,守中所以令内不缘外。泯外则不用强制防治外尘之干扰,而外境自泯,外泯则内景之中体自见。天地有天地之中,宇宙有宇宙之中,人心有人心之中,理事有理事之中;得其中,固执而守之,守而勿失,便入道矣。丹道派则须配合八卦五行以“规其中”,复以中为玄牝之门,乃天地之根;故以“中窍”为千古不传之“圣窍”与“道窍”。守之可应天地之中与宇宙之中,得到人心与天心合一、及人心与道心合一之境介,因之而神化万千也。

三、冥心守一法

冥心守一法 仙经曰:“子欲长生,守一当明。”三家圣人教人,除以中为道体外,又复以一为道体。道本虚无,大而无外,小而无内;唯在此虚无中,有宇宙天地万物,若无“中”则上下左右,运行生息,

俱无由立,亦无由维系而至于不坠不灭。虚无不可穷不可见,以一见之。仙经谓“守一存真,乃能通神”者在此。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生于一,一生于道,故守一即可至于道。老子又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一者道之始生,而为万物之母,故老子又有“守母”之训,庄子有“我守其一,而处其和”之训。守一为得一之阶梯,乃入道之不二法门。冥心于一,合气于淡,则不二三,心不二三即定。行者于此,宜将牙关咬紧,死尽偷心,冥合于一,此为定心妙法。孟子曰:“天下乌乎定?定于一。”俞真子曰:“人心乌乎定?定于一。”一心不动,一念不生,即自得定。唯心不冥极,杂念纷起,根尘不净,难得见一,一不可见,又乌乎守,乌乎定?一者道体,人与天地万物之共性,见一即见道,亦即佛家之见性功夫。心一冥极,则自“灵台一而不桎”(庄子语),而清虚澄澈;便即见一,亦即见性,迄乎见性,便即入道。迄与道合,一亦不立,性亦不立,而冥极于无。宇宙天地、万物、人我,打成一片,而复归于浑沌无我之境界。

四、系心守窍法

系心守窍法 守中守一,为无形、无相、无位之道法,此守窍法,则为有形有相有位之道法。夫人心好动,易向外驰放,难得片刻安住;欲其冥极,殊不易言,于此时便可用系心守窍法。系心守窍,亦即儒门之“收放心”功夫。当做功夫时,一觉此心已放,便应即予收回,系于窍中。初时,一住即放,一放即收;再收再放,再放再收;久久纯熟,自不驰放散乱。佛《遗教经》谓:“制心一处,无事莫办。”心念一动,制令不起,微嫌有强勉意。佛家修止,有“系缘止,制心止,体真止”三止法,均所以息妄想颠倒,归于一切处无心、无念、无欲、无为,而以得解脱也。系心守窍,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均可守,初步则均以守下丹田为通则。唯亦有初下手即教令守眉间、泥丸者,此亦名守黄庭法。亦有教守鼻柱、绛宫、中黄、气海、海底、命门者,尤以教守玄关法为最神秘。故古真谓:“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谁知些子玄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盖以“此窍非凡窍,乾坤共合成。”故不可指。功夫到时,方得见得知也。道家守窍法,均有口诀,有工程,有火候,有符度,有证验,有境界;唯此则过来人自知,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五、虚心实腹法

虚心实腹法 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壶子谓:“心不虚则神死,腹不实则命危。”心不虚极,则不能空灵,亦不能清明在躬。心无一物则物泯,心无一念则念泯,心无一理则理泯,心无一事则事泯;如此则自一尘不染,万境诸寂,心法双泯,能所两忘,而入于无何有之乡矣!无论用空心空境法、存心存境法,或存心空境法、存境空心法,总以求此心之能虚极静笃,空灵神明为要妙。至于“腹”字,乃指丹田,五行之土,为人之命宝。道家秘传有“积炁实腹法”,有“聚气实腹法”,腹实即所谓“丹田有宝”也。丹田有宝后,尚有“采药”“过关”“服食”“温养”“沐浴”“还丹”“神化”诸法,法各有诀。实腹者“坤”腹,虚心者“离”心,故有“实阴服食”与“取坎填离”之方。此亦为交合心肾、变换阴阳之诀法。故曰:心虚神来合,腹实命不祜。

六、心息相依法

心息相依法 即做功夫时,心不易制服,亦不易系住,欲其息诸乱想杂念,入于静定境中,了不可得。于是而可采行此一功法,使心相依于息,相守于息。息行心行,息住心住,息运心运,息止心息。心息相合,则心息一体。玄门有住息法,止息法,住心法,止心法,乃呼吸控制、气脉控制、心理控制、精神控制之要道。迄乎万境皆寂,一念不生,人法两空,能所双泯时,便得见性入道,且自有“一阳来复后,天地尽皆春”之境界。此法初入手时,可与“凡息”相依,进乎中乘,可与“胎息”相依,迄乎上乘,可与“真息”相依。真息乃先天息法,似有息而实无息,似无息而实有息,并使此息与天地之息合,而人心亦自与天地之心合矣。行此法切不可用心去依,而以“似在相依似不依,似不依时又似依”为诀窍。修行人,开始亦可由通行之“数息法”与“听息法”入门,久久纯熟,再求次第深入。

七、凝神寂照法

凝神寂照法 凝神法即凝集心神之法,浅言之,也就是意志集中、精神专一之法。上乘凝神功法,则非在凝“凡神”,而在凝“元神”。凡神与元神之分,过来人皆可领悟。寂照法初步可自寂照“凡窍”入手,久久不摇不动,即可产生元阳,激发真气。再上一乘,则可凝元神而寂照“玄元窍”(亦有以玄元窍为“玄关”者),此易入大定而生起“真火”,亦称“神火”(真火与凡火有别,丹家炼药,多误认凡火为用,大误)。此火能起死人而肉白骨,有回天之功。唯不知“止火”之诀者,则易走火入魔,甚至火炽焚身,使人丧身失命,故修行人,又须懂得“防危杜险”之法。古者,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凝其神而寂其照,并以此为得静定之要法。静极则生意盎然,定极则别有天地;此不可思议境界,与佛家之寂灭境界,大有径庭。禅宗修四禅八定九次第定,可由之而明心见性;唯与丹道门庭之定法有别,道门此法之诀要,主在“凝神所以内定其心,寂照所以内回其机”。邵子谓:“一念回机,即同本得。”此诀主在有“回机”之妙用,不但可藉真阳与神火之生,可回其生机,且可藉“人天合发”与“人神感应”之理,而回其天机,复其本体。正所谓“回机一蹴透三关,枯树逢春花满山”者是。凝神之功力,不可思议,古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正可为此一功法注脚。经曰:“只灭动心,不灭照心。”寂照之要,在常照常寂,常寂常照;尤须体认“凝以不凝而凝,照以无照而照”之妙义!否则差之毫厘,失以千里矣。

八、回光返照法

回光返照法 回光法乃做功夫时,宜收拾精神,依照《太乙金华宗旨》所示:“于万缘放下之时,唯用梵天字,以字中点存眉心,以左点存左目,右点存右目,则人两目神光,自得会眉心。眉心即天目,乃为三光会归出入之总户。”(按:字即梵天伊字,谓曰月天罡在人身。总户为丹书所谓日月合璧处。)收拾精神,乃所以使周身之精气神聚于一处;回光乃所以使天地明阳之气无不凝,而日月天罡之光无不合。故经曰:“专一回光,便是无上妙谛。回光既久,此光凝结,即成自然法身。”“光已凝结成法身,渐渐灵通欲动矣,此千古不传之秘也。”天地万物莫不有光,人身亦有光;心有心灵光,性有性灵光,脑有脑神光(佛家称头光),五官百骸,莫不有能,莫不能神,亦莫不有光;得其神则生,失其神则死;其于光也亦然。回光即所以外回宇宙之光,内回心性之光,外回自然所发之光,内回形体所潜之光,会于眉心,而住于泥丸;使内外之光,合而为一圆光。同时,并行返观之法。返观之法,乃所以用观以养其神光也。天玄子谓:“玄门有‘三回光法’、‘五返观法’,向极秘惜不传。盖‘一念回光’,可直夺天地之机!专一返观,可即透造化之体。”唯均须于心境两空,一念不生时,方能修持有得,故亦为寂心正法。佛家天台宗主止观双修,有三止三观法,极为详密;禅宗主观心参究,密宗主观想持明,华严主法界澄观;凡此均为观字法门功夫。诀法虽异,迄乎得道,则一也。

九、息心止念法

息心止念法 人之心无时不动,动则散乱,而万念纷飞,幻想交织,无时或静,动一分妄念,则损一分真气;多一分清静,即添一分元阳。欲得其本心,全其真阳,则须寂其心,死其心,使一心不动,万念俱止,心寂则念自止,念止则心自寂。心静为心,动则为念;念者,人二心也。一心即正,正者,止于一也;二心即魔,魔者,其鬼如麻似粟也。人之所最难降服者,即此魔心用事。即心为圣,即心为魔;即心是佛,即心是贼。经谓“心为贼王”,擒贼先擒王,修道先降魔。故丹书首重降心一诀,而佛祖亦以“如何降服其心”为教。禅宗“牧牛”之说,道家“牧马”之说,旨均在降服其心,使能自息而止于静也。古真谓“心死则神活,心活则神死”,即是为寂心法说教。寂心之法,一者寂其心体,二者寂其心机。心体寂则机自不生,心机寂则念自不起。古真又谓“心杀境则仙,境杀心则凡”,此即是教人,心不为境转,心不为物迁,心不为欲动,心不为理驰;而能转境转物,寂欲寂理。佛家戒贪、嗔、痴者,以其足以害心也。故宜万尘扫尽,一物不留。空室道人智通曰:“尽道水能洗垢,谁知水亦是尘,直饶水垢顿除,到此亦须洗却。”这即是教人凡情与圣解俱宜舍却。柱杖应舍,法亦应舍,以至通体空无;以本来无一物也。人能寂心止念,则自可入于无思无虑、无忧无惧、无欲无为、无念无心之境地,此为三家入圣之要功。故曰:“心中无一物,乾坤自在闲。”

十、存想谷神法

存想谷神法 道家用功心地,有“存想”一法。存想与观不同,犹回光与回机之有别。心不可动,亦不可失;妄心不可有,照心不可无。欲心不可有,定心不可无。存想即所心存其本心也,恐人之放其本心而失之,或泯其本心而失之也。孟子曰:“无失其赤子之心。”亦即说:本心不可失也。存想之法多端,其大要有“九存想法”,最上乘之诀,即为存想谷神法。此亦称存想黄庭法,存想泥丸法,存想昆仑法。其位在头脑九宫中之中央一宫,中虚而灵明,为元神所居之地;谷虚而其应无穷,能神而其用不竭;存想于斯,可大开慧悟,并能神化无极,而有意想不到之妙用。庾信诗谓“虚无养谷神”,高义、方清诫谓:“智虑赫赫尽,谷神绵绵存。”其言得之,盖此实乃以神养神法,而存想实亦即存神法也。一心存想不动,即能生神。唯切忌太过,过则火炎;宜若有想,若无想,若无无想;若有存,若非存,若非非存;想而无想,无想而想;存而非存,非存而存。圣凡同泯,物我一如,浑浑默默,杳杳冥冥,而入于真体之绝对境界,又称虚无境界,亦即佛家之究竟涅槃境界,斯为诀要。

十一、息妄全真法

息妄全真法 道家修道,重真心为用。真心在妄即凡夫,妄心归真即圣地。真心者,即人之本来心,亦即道心、天心;妄心则为凡心、

物心,以及虞廷十六字心法中之人心。动心即妄,不动心即真。息其动心使复归于寂然不动,即得全其真心。人心本静,感于物而动,今如泯物泯境,灭其惑因,则自仍寂然无动于中,而复其本体矣。《大

易》曰:“洗心退藏于密。”即此意也,洗炼其妄尘,退藏于密地;使外不入内,内不缘外,外境寂然,内心澄然;此外息其境之斩截法,亦即“杜外全中”法也。泯物泯境之不足,则可用泯心止念法,以内息其心。息心不用,便同无心;无心起用,用亦无心;即无即用,即用即无;斯即真心用事矣。此正永嘉所谓“洽洽用心时,洽洽无心用;无心洽洽用,常用洽洽无”之境地。或则泯外存内,万境寂然,一心澄然;或则泯内存外,万境森然,一心寂然;或则内外双泯,心境两寂,而全同本体;或则内外双存,万象森罗,而对境无心;或则内外一体,即内即夕卜,即外即内;或则心物一如,即心即物,即物即心。虽日临万物,而若无一物然,以本来无一物也。虽日理万机,而若无一机然,以本来无一事也。如此则自顿彻真心,而超性地,与道全真矣。故曰:有心皆可用,无用不成心。无心自无用,无用亦无心。今以无用用,复以无心心。无用用中藏大用,无心心处见天心。

十二、返还先天法

返还先天法 道家修炼,最重先天,而忌后天用事。此即是说:道家修炼,重未形而不重已形,重未然而不重已然;重无象之象,无相之相,无物之物,无体之体。修重逆修逆用,诀重返本还元;鼎重先天炉鼎,卦重画前一卦。观重观喜、怒、哀、乐未发前是何气象,重父母未生前是何面目,与乎观天地未分、鸿蒙未判时是何境界。同时,做功夫时之最上一乘诀法,天玄子谓:“调息须调真息息(先天元息),炼神须炼不神神(先天元神),炼气须炼玄元气(先天元气,亦有重先天祖炁者),炼精须炼未然精(先天元精),炼性最重无性性(先天真性),炼心首在复天心(先天真心)。”天玄子又谓:“顺则为人逆则仙,返还最易到先天。能脱形骸方为道,不养圣胎亦是仙。”盖一从事炼养圣胎,即属有为法,有为法为后天法,无为法方为先天法。在丹道派之“先天道”中,概以清静无为为主,以无修无炼为功,以无生无灭为道,以无证无得为得。复以其重先天,故易不失其赤子之心,易保其婴儿之态,易养其天趣,存其天机,而保其天真!一切与父母未生前之本来面目无以异。无识无知,无忧无乐。且又无戒而自戒,无定而自定,无慧而自慧,无悟而自悟。本来如是,故尔如是;本自具有,不少欠缺;不加些子,当体即得;得无所得,一得永得。故曰:“返还在垢复,抽添重坎离;能凿鸿蒙窍,便与羲皇齐。”

结 语

总上十二法,虽未能概道家静坐心法之全,然大要者皆已简述无余。唯于静坐做功夫时,十二法无须全体采用,亦不必循序渐进。择心性资质夙根之所近,任取一法修之,均可使心入于“虚极静笃”之大定境界,而得顿超圣地。在修炼过程中,有不少神秘经验、神秘现象与神秘境界之产生。有者不必惊惧,无者不必灰心。一味平平常

常,默然静去;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无怠无荒,无忘无助;自是一日有一日之功,一月有一月之功,一年有一年之功,日积月累,自有进境,不用功而不达者有之矣,未有用功而不达者也。唯须因其自然,不加丝毫勉强,不着丝毫意念,久久纯熟,则妄心自息,妄念自除,昏气自清,俗染自净,而得与天理相应矣。

静定功夫深者,无间动静,静固静,动亦静。定固定,动亦定。同时,修静中,不但仅求心静,尚须求其气静、神静、理亦静。不但仅求心定,尚须求其气定、神定、理亦定。人生在世,涵养须用静,事功须用定。静观天地,则清明在躬,而毋或谬;定转乾坤,则宇宙在手,而毋或失。盖人心能虚极静笃,澄然常定,则观物易清,见理易明,料事易彻,而可臆测必中,算无遗策。且得其本体,握其道枢,心定神闲,自可转物而不为物转,转事而不为事转,转人而不为人转,转境而不为境转,转法而不为法转,转生死寿夭而不为生死寿夭转,转天下万世而不为天下万世转。故静定之学,不仅施之于养生为然也。

此外尚有静观太极法,运转乾坤法,长养圣胎法,存想丹头法,混和五炁法,阖辟玄牝法,水火既济法,定神出神法,神通变化法,羽

化登真法,均为修命而亦可修心,了命而亦可了道者,日后有缘会时,再为阐述,兹不赘叙。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四日

(应台湾长寿会邀请,于教育广播电台专家之声节目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