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六十四卦卦名的含义,前儒虽有许多解释,始终没有把它弄清楚。在《易》学里有不少问题,直至现在还无法解答,卦名的含义,也是其中的一种。我们在这里也没有给它作肯定的清楚的解答的企图,不过想尝试把这些卦名所以构成的体系,作一个浅显的说明。至于说得对不对,只可等大家来讨论了。
首先,我们应该从历史上看看最早的说法,那就是《易传》的解释。
一 易传对于卦名的解释
《易传》的著作年代,我在《易传探源》一文里给它下了一个假定:
《易传》一共七种,十篇文章,我们把它们分为三组研究:
第一组 《彖传》与《象传》——有系统的较早的释“经”之“传”。其年代当在秦汉间,其著作者当是齐鲁的儒家者流。
第二组 《系辞》与《文言》——汇集前人解经的残篇断简,并加以新著的材料。年代当在史迁之后,昭宣之间。
第三组 《说卦》《序卦》与《杂卦》——较晚的作品,在昭宣后。
在那篇文里,我分析《彖传》与《象传》的解经之法说:
《彖传》完全释卦与卦辞,它的方法有这几种:
(1)以“爻位”释卦。如:
小畜 小畜——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曰小畜。
履 履,柔履刚也。
同人 同人——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
(2)以“取象”释卦。如:
蒙 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蒙。
讼 讼——上“刚”下“险”,“险”而“健”,讼。
明夷 “明”入“地”中,明夷。
(3)释卦义。如:
师 师,众也。
离 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
咸 咸,感也。
(4)“卦”“辞”直释。如:
乾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比 “比,吉”也;比,辅也。下顺从也。……
(5)哲理的引伸。如:
谦 ……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豫 ……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矣哉!
这五种方法,除了第三种,其余都为《象传》采用了。(《古史辨》第三册《上编》)
这个举例,已经大概可以见到《彖》《象》二传给卦名的解释了。我们还要详细的给它分析一下。先说《象传》:
《象传》是以卦的“象”来做说明的,尤其是以八卦的象来做基本。因为以“卦象”说卦,所以叫做《象传》。先看八卦的《象传》:
乾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坤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坎 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离 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震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艮 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巽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兑 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象传》对于卦的解释,有两个观点:一是卦所以构成的物象,我们叫它做“卦象”;一是从卦象引申出来的义理,我们叫它做“卦德”。卦象,是卦本来的意义;卦德,是人看了这个卦而觉悟出来的人生哲学。
八卦的象,照《象传》说是:
乾—天 坤—地 坎—水 离—明(火)
震—雷 艮—山 巽—风 兑—泽
这八卦就是自然界八种最招人注意,也是跟人们有密切关系的事物。这是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是很早很早的原始社会的思想。在《左传》、《国语》里已很清楚地这样说,我综合《左》《国》二书所载,得到下列的卦象(见本书附录《左国中易筮之研究》一文):
乾——天,天子,金,玉。
坤——土,马,母,(众,顺),帛。
坎——水,夫,(众,劳)。
离——火,日,鸟,牛,公侯。
震——车,雷,兄,长男,足。
巽——风。
艮——山,言,庭。
兑——泽。
屯——(厚,固)。
豫——(乐)。
明夷——日。
比——(入)。
随——(出)。
(属于卦德的,如坤,顺;豫,乐等,用括弧括了,以便分别。)
《左传》、《国语》所载春秋时人对于卦的取象,范围已经很广了;除了自然界的具体现象,已经推展到社会组织,抽象哲理了。不过说的还简单,到了《象传》作者,就从哲理方面特别阐发;这就是《象传》所说的“卦德”的来源,也就是《易》学的新发展。《象传》关于卦象的说明,是根据原始的自然思想,汉儒说《易》,多半玩的这一套。《象传》关于卦德的说法,是春秋时代《易》学的新思想,又是魏晋以后以义理说《易》的根源。
《象传》的卦象说与卦德说多半是分开的,但也有兼言卦象与卦德的。例如乾坤两卦,是卦象与卦德连言,而乾坤六子(即坎离等六卦)则只言卦象。“天行健”,天是卦象,而健则卦德。“自强不息”,是从“健”德引伸出来的。“地势坤”,地(土)是卦象,坤是卦德。这坤字不是坤卦之名,坤借为顺。王弼注:“地形不顺,其势顺。”说的不错。陆德明《释文》:“坤本又作巛。”毛居正《六经正误》说:“巛,古坤字。”俞樾《群经平议》:“巛即川字,非坤字也。疑巛当读为顺。《说卦》:‘坤,顺也。’此作巛者,乃顺之假借字。”《玉篇·川部》下注:“读为川,古为坤字。”《象传》“地势坤”,古本当作“地势巛”。汉人改用今字,故作坤。本来是说“地势顺”。顺是坤卦卦德。照这样说,《象传》给乾坤二卦所下的名义是:
1.乾为天(从卦象说),为健(从卦德说)。
2.坤为地,为顺。
至于乾坤六子,象德分言,而卦德是引伸出来的,它的本义,没有清楚说明,我们试从它的引伸义加以推测,虽则未必对,但作者对于每一个卦,除了卦象外,似乎总有一个抽象的观念在,而且《象传》作者特别看重这方面。普通分《象传》为两部分,解释卦辞的叫《大象》,解释爻辞的叫《小象》。《大象》的长处,就在这一套讲义理的话。作者似乎认为每一卦有它的卦德,就是每一卦的义理。这一点是《彖传》及《大象》所要特别说明的。现在我们试研究卦名的意义,《大象》所理解的卦义。这些卦义,虽则不是六十四卦本来的意义,至少是《大象》所认识的意义。至于《象传》作者的思想系统,留待将来有机会再说,这里不及详论。
乾坤六子,照《象传》的说法,有甚么意义呢?大概是这样:
3.坎为水,为险。——王注说:“至险未夷,教不可废,故以‘常德行’而‘习教事’也。习于坎,然后乃能不以险难为困,而德行不失常也。”
4.离为火,为明。——《象传》:“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凡两言明。离为火,见于《象传》,如“天与火,同人”;“火在天上,大有”;“山下有火,贲”;“风自火出,家人”。以离成卦的,多言火。惟晋与明夷及离本卦,言“明”。“明”为卦象,亦当为离之卦德(又噬嗑言雷电,疑误倒。据朱熹《本义》)。
5.震为雷,为惊(亦即敬,即儆,古字通用)。——震卦辞有“震来虩虩”、“震惊百里”的话,《象传》所以说“恐惧”,惧必修省。正如《尚书》“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同样的道理。
6.艮为山,为止。——“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王注:“各止其所,不侵官也。”(侵官,各本如字,我疑官乃害之误。后人因位字误改)《彖》曰:“艮,止也。”《象》当同。
7.巽为风,为申。——《论语·颜渊篇》:“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象传》所谓“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就是风行草偃的道理。《彖传》也说“重巽以申命”。“申命”是从君子方面说的,“随风”是从小人方面说的。
8.兑为泽,为说(亦为悦,说悦古文同字)。——王弼注“君子以朋友讲习”说:“施说之盛,莫盛于此。”讲习是“说”,朋友讲习是彼此相悦。《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兑的说乐了。
总之,《象传》对于每卦都从卦象与卦德两方面给它作简单的说明。关于卦象,他采用传统的说法,没甚么新意义。关于卦德,他从卦象与卦辞中每卦找出一个主要的观念来,然后提出他的人生哲学与政治思想,附在卦象之下。现在再把乾卦跟其他七卦配合起来的几个卦,列举《象传》的话,并略加说明于下:
9.泰 “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泰卦卦义为交通顺遂。
10.否 “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否卦卦义为否塞隐避。
11.需 “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案需为上坎下乾之象,坎为水,不说水,却说云,意思是说,云上于天而成雨。孔颖达说:“不言‘天上有云’,而言‘云上于天’者,若是天上有云,无以见欲雨之义。故云‘云上于天’,是天之欲雨,待时而落,所以明需。”《朱子语类》云:“需,待也。‘以饮食宴乐’,谓更无所为,待之而已。”这说法虽绕弯迂曲,意思是说,需之义为待。需与须通,须,待也。需待下雨,而云上于天,则这雨是时雨是喜雨了。时雨则丰足快乐,所以“君子以饮食宴乐”。需有需待及满足所需两个意思。
12.讼 “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孔疏:“不云‘水与天违’者,凡讼之所起,必刚健在先,以为讼始,故云‘天与水违行’也。‘君子以作事谋始’者,物既有讼,言君子当防此讼源。凡欲兴作其事,先须谋虑其始。”案讼之义是违戾,要作事不违戾,就要慎之于始。《象传》“作事谋始”是正本清源的说法,不是讼的本义。本义是违戾。
13.大有 “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王注:“大有,包容之象也。故遏恶扬善,成物之性;顺天休命,顺物之命。”
14.同人 “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同人,类聚之意。孔疏:“言君子法此同人,以类而聚也。‘辨物’谓分辨事物,各同其党,使自相同,不间杂也。”
15.大壮 “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大壮”就是太过刚勇的意思。《象传》作者联想到《论语》孔子的话:“勇而无礼则乱。”(《泰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孔子答颜渊问仁的话)“弗履”,包括视听言动说。
16.无妄 “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案震下乾上,是无妄卦象。诸卦之象,直言两象,即以卦名结之。无妄一卦,独加“物与”,或疑卦之全名,原来是“物与无妄”四字,“无妄”是它的简称。这话不很对,《象传》这个卦象的说明,有点与“天行健”的句法相类。因为“无妄”的意义不易说,所以加上“物与”两字。孔颖达的解释是:“‘物与无妄’者,欲见万物皆无妄,故加‘物与’二字也。其余诸卦,未必万物皆与卦名同义,故直显象以卦结之。”又说:“雷是威恐之声,今天下雷行,震动万物,物皆惊肃,无敢虚妄。”
17.小畜 “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案“懿文德”仍然从风字生发。风行天上,比喻君子之德,像风一样,只要一吹,所有的民众就像草一样的服从了。懿,是美的意思。就是说,君子以文德治民,万民悦服,这就是懿美的德政。
18.姤 “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孔疏说:“风行天下则无物不遇,故为‘遇’象。‘后以施命诰四方’者,风行草偃,天之威命,故人君法此以施教命诰于四方也。”《彖传》说:“姤,遇也。”姤之卦义为遇。
19.大畜 “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畜是蓄积,所以说“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君子从蓄积的文义悟到道德的修养。
20.遯 “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遯是远避之意。
21.夬 “泽上于天,夬。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夬是决断之意,但决断则须威惠兼施,施严并用,然后不流于武断独裁。
22.履 “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正义》:“天尊在上,泽卑处下,君子法此《履卦》之象,以分辩上下尊卑,以定正民之志意,使尊卑有序也。”
乾与七卦相配凡十四卦,《大象》或根据卦象以说明,或本着卦义而推阐。其义或显或隐,其法也并不一致。孔颖达说:
凡大象君子所取之义,或取二卦之象而法之者,若“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取卦象包容之义。若履卦《象》云:“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取上下尊卑之义。如此之类,皆取二象,君子法以为行也。
或直取卦名,取其卦义所有,君子法之,须合卦义行事者。若《讼卦》云:“君子以作事谋始。”防其所讼之原,不取“天与水违行”之象。若小畜“君子以懿文德”,不取“风行天上”之象。(小畜《象传》《正义》)
履卦名合二义:若以爻言之,则在上履践于下,六三履九二也。若以二卦言之,则履礼也;在下以礼承事于上。此象之所言,取上下二卦卑承尊之义。故云“上天下泽,履”。但《易》合万象反覆取义,不可定为一体故也。(履《象传》《正义》)
根据我们上面所举诸例,或取二卦的合义,如泰、否是。小畜,孔氏以为不取“风行天上”之象,只直取卦名。我以为仍然是取二卦合义的。说见上。
或直取卦名。如大畜“天在山中”,于义无取,就用积蓄的卦名的假借义。同人“天与火”,无义,就用同于人以类相聚的卦名之义。遯“天下有山”,无义,就取隐遁逃避之义。夬“泽上于天”,无义,就取决断之义。八卦为纯卦,都直取卦名之义。
或取引伸义。例如需卦,需之义为须,《说文》作 ,遇雨不进,止 也。等待之意。为甚么需待而“君子以饮食宴乐”呢?孔颖达想从二卦合象去解释,说“云上于天”,欲雨之义。“欲雨”与“饮食宴乐”的关连,仍然是很远的。《序卦传》说:“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他解需为养,意思与饮食有关,但他的说法,本来是从《象传》变出来的,需为养是没有根据的。《象传》所以有“饮食”的说法,有两种可能,或因需六五有“需于酒食,贞吉”的话,《大象》作者就“断章取义”地说“君子以饮食宴乐”。或者是取的反训的办法,需有所待,满足所需也叫做需。需从雨,其本义当为濡湿之濡。需卦的爻辞,“需于郊”,“需于沙”,“需于泥”,都应该是濡的意思。需即濡之本字,后代借需为需待需求,才另造濡字。需是下雨之象,下雨则润泽。农业时代,对于雨是急需的。大旱望云霓而时雨降,则丰收,有年;当他穰穰满家的时候,岂不是妇子嬉嬉,有饮有食了吗?需卦之象与义,本来与饮食无关,但若把它推展来说,或者是用联想的办法,也未尝不可以说“君子以饮食宴乐”。这虽有点近于附会,但似乎比孔颖达、朱熹的说法较为合理。总之,《大象》解需,是不根据卦象也不根据需德来说的,他用的是一种伸展法、联想法。讼卦《大象》,也是一样。王弼注引《论语》“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说:“无讼在于谋始,谋始在于作制。”《大象》作者,正因为看了讼卦,联想起孔子“必使无讼”的大道理,所以就说“君子以作事谋始”,要叫人学孔子了。其实这与讼卦的本义无关,他不是说明,不是“直取卦名”;他是触类旁通,借题发挥。
我们必须明白了《大象》作者的联想作用,引伸意义,然后可以分辨何者为卦义,何者为非卦义。触类旁通,是读书的一个重要法门。古人读书,喜欢用这种引伸法。有些学者,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往被古人骗了;有时候遇到不可通的地方,总是绕着弯子,替古人圆谎。引伸是可以的,圆谎大可不必。——闲话少题,我们把《象传》带过,谈谈《彖传》罢。
《彖传》是专释卦辞的。他的解释,有时统观全卦,有时是逐字解释。我们现在所要讲的,是他对于卦名的解释的部分。
《彖传》对于卦名的解释,有时也用卦象的说法,不过他总不肯老老实实地用象,喜欢说卦德。例如:
1.蒙 山中有险,险而止,蒙。
蒙是坎下艮上之卦,艮为山为止,坎险声近义通,坎者险也。他应该说“山下有坎,险而止”。好像:
2.恒 雷风相与,巽而动(恒卦巽下震上)。
他以险代坎,以动代震,用卦德,不用卦象。“雷风相与”的例,在《象传》是常例,在《彖传》是变例。可见《彖传》作者是偏重卦德的。这样的例,我们还可举出一些来做比较。
3.讼 上刚(即乾)下险(坎),险而健,讼。
4.晋 明出地上(坤下离上),顺而丽乎大明。
5.明夷 明入地中,明夷。
6.睽 睽:火(离)动而上,泽(兑)动而下。
7.解 解:险(坎)而动(震),动而免乎险,解。
8.鼎 鼎,象也。以木巽火(离),烹饪也。
9.丰 明(离下)以动(震上),故丰。
《彖传》用卦象以说明卦,只有这几条,其中最纯粹的,只有鼎恒二卦,其余都与卦德混说。
其清楚地说明卦义的,有下列十九条:
10.需 需,须也。险(坎)在前也。刚健(乾)而不陷(坎),其义不困穷矣。
11.师 师,众也。
12.比 比,辅也。下顺从(坎)也。
13.剥 剥也。柔变刚也(剥,坤下艮上,五爻皆柔,上九独刚)。
14.大过 大过,大者过也。
15.坎 习坎,重险也。
16.离 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17.咸 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艮下)而说(兑上),男下女,是以“亨”。
18.恒 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
19.大壮 大壮,大者壮也。刚以动,故壮。
20.晋 晋,进也。明(离上)出地上(坤下),顺而丽乎大明。
21.蹇 蹇,难也。险(坎上)在前也。见险而能止(艮下),知矣哉!
22.夬 夬,决也。刚决柔也(乾下兑上,全卦只上六一爻为柔)。健而说,决而和。
23.姤 姤,遇也。柔遇刚也(巽下乾上,全卦一柔在下)。
24.萃 萃,聚也。顺(坤下)以说(兑上),刚中而应,故聚也。
25.艮 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26.归妹 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说(兑下)以动(震上),所归妹也。
27.丰 丰,大也。明(离下)以动(震上),故丰。
28.兑 兑,说也。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
我们看了上列诸卦的解释,就觉得跟《象传》说的很有分别。其中只有师、大过、坎三卦是就卦的名义来说的,其余或就卦象,或就卦德,或就卦位,用种种方法来说明卦义。卦象、卦德,我们不必再讲,讲其中特别的一点,也是《彖传》作者着重的一点。这就是“卦位”说。
卦位,就是一卦有六个爻,这六爻在全卦中的位置,构成怎么样的样子。比方说,颐的卦画作 的样子,按卦象说,是震下艮上,《象传》说:“山下有雷,颐。”为甚么“山下有雷”是颐呢?这在卦象方面是说不通的。但是看这个卦的样子,从侧面看,好像口齿的形状,那末,颐可以说是牙齿了。闻一多说:颐六二、六四的颠颐,就是齻齿,即壮齿,丘颐即齨齿,是老年人的齿(见《闻一多全集》二,《周易义证类纂》)。这是一种卦形说,这卦形说与卦位说相近。试看《彖传》:
29. 噬嗑 颐中有物,曰噬嗑。
这噬嗑的形,岂不像颐中有物吗?颐的二至五是阴爻,噬嗑好像是颐的六四变为九四,仿佛是口齿中塞着一块东西,那就是在吃东西了。“噬嗑,食也”(《杂卦传》)。颐与噬嗑的卦形,的确像文字中的象形字。古文口象口形,齿象齿形,口含一为甘,食而甘也。口出气为曰,象讲话时口出气。不过这种象形造字法,在回曲的古文字写法是可以的,在以直画为符号而又限于阴阳两类的卦爻便没有那么方便了。
卦是以 、 为符号,它的意义,可以从这两种符号所构成的形象的位置来显示出来,这有点像六书的指事或会意。从卦画的位置来说明卦义的,是《彖传》的特点,《小象》解释爻辞,也用这方法。我们试举些例来看:
30. 小畜 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曰小畜。
王弼注:“谓六四也。成卦之义,在此一爻者也。体无二阴以分其应,既得其位而上下应之,三不能陵,小畜之义。”六四在上卦为下,故说得位;在全卦说则上下有阳来辅助它。
31. 履 履,柔履刚也。
《集解》:“荀爽曰:‘谓三履二也。’”王弼注:“凡彖者,言乎一卦之所以为主也,成卦之体在六三也。‘履虎尾’者,言其危也。三为履主,以柔履刚,履危者也。”这是把卦画与卦辞连贯起来说的。六三在下卦为上位,阴而在上则危。这是儒家分男女尊卑的思想的反映。
32. 同人 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
《程传》:“言成卦之义。柔得位,谓二以阴居阴,得其正位也。五中正,而二以中正应之,得中而应乎乾也。五刚健中正,而二以柔顺中正应之,各得其正,其德同也,故为同人。五,乾之主,故云应乎乾。象取天火之象,而《彖》专以二言。”
33. 大有 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
《程传》:“言卦之所以为大有也。五以阴居君位,柔得尊位也。处中,得大中之道也。为诸阳所宗,上下应之也。夫居尊执柔,固众之所归也;而又有虚中文明大中之德,故上下同志应之,所以为大有也。”
我们就举这几个例,已可看到,《彖传》是喜欢以卦画的位置来解释卦义的。它所说的对不对,我们暂且不去管它。现在所要说明的,就是《易》学家解卦的名义有这样一套说法。这种卦位说,是汉儒讲“卦变”、“互体”、“爻辰”、“卦气”,宋儒讲《先天图》、《后天图》等“图书学”的根源。
《象传》、《彖传》关于卦名的解释,有上述的三种主要的说法。后出的《说卦传》、《杂卦传》,是把这些说法加以整理而归纳成系统化的记载。读《彖》《象》二传,我们所得的观念还很模糊,《说》《杂》二传给我们表列清楚了。试把它分别抄了来看。
(甲)卦象说
《说卦传》说:
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
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
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塞,为冰,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子母牛,为大舆。
震为雷,为龙,为大涂,为长子,为苍筤竹,为萑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 足,为作足,为的颡。其于稼也,为反生。
巽为木,为风,为长女。其于人也,为寡发,为广颡;为近利市三倍。
坎为水,为沟渎,为弓轮。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其于马也,为美脊,为亟心,为下首,为薄蹄;其于舆也,为多眚,为通;为月,为盗;其于木也,为坚多心。
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为甲胄,为戈兵;其于人也,为大腹;为鳖,为蟹,为蠃,为蚌,为龟;其于木也,为科上槁。
艮为山,为径路,为小石,为门阙,为果蓏,为阍寺,为指,为狗,为黔喙之属;其于木为坚多节。
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其于地也,为刚卤;为妾,为羊。
《系辞传》是《易》学家讲《易》的零碎材料的编集,有些话是较早的遗说,如“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为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所引用,名《易大传》;董仲舒对策、《韩诗外传》亦各引一条,文字略有不同:可信《易大传》是较早的作品,但已残缺。《系辞传》就是收集这类遗说的辑逸集,也许有一部分较后的材料而不成系统的,参杂在里面。《系辞传》有几条讲古人观象制器的故事,也是根据卦象说的。例如: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夬卦》的象是 ,乾下兑上,乾为金,兑为口舌(见上引《说卦传》)。古代的笔用刀,刀是金属,以刀笔来说话,是书契的象。又如: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这就是《彖传》所谓“时乘六龙以御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的意思,君子法天地而治天下,故天下和平。又如: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
涣的卦象是 ,坎下巽上,坎为水,巽为木,木在水上,就是舟楫的象。
不过《系辞》所说的象,不是《象传》所说的那么简单。《象传》只讲上下二卦的合象,《系辞》所讲的象,还有“互体”的象、“卦变”的象。“互体”是:一卦六爻,其中二至四成为一卦,三至五又成为一卦,一卦中间的四爻,互相连结一下,就成另外两个卦,这卦中的两卦又各有象。这样一来,一卦变四卦,两象生四象了。取象的方法,要关顾到一卦中所包含的两个卦两个象(参附注①)。例如: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豫的象是 (坤下震上),二至四爻为艮,三至五爻为坎。坤为夜,震为足,为行,为木,艮为手,为持,为小木,合起来,手持二木夜行,是击柝的象。
“卦变”是:一卦六爻,把其中两爻互换一下,便变成另一个卦(参附注②)。比方,益卦的象是 (震下巽上),把初、四两爻互易,变为 (否),坤下乾上;益的互体为坤,为艮。巽为木,为入;艮为手;乾为金:手持金以入木,就是斫木为耜之象。又艮为小木,以手揉木,制耒之象。又坤为土,巽为股进退,震足动耜,艮手持耒,进退于土中,就是耕田之象(根据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说)。所以《系辞》说:
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
《系辞传》的取象法,可说是很微妙的。不过这些话跟本来的卦象说离得很远了,卦的名义,不能拿这些话来解释的。清儒焦理堂有《易章句》、《易通释》、《易图略》诸作,号称大家,实则他所用的旁通、相错、比例诸法,就是汉儒所讲互体卦变那一套(参附注③)。
(乙)卦德说
《系辞》、《说卦》,对于卦德都有零碎的说法,《杂卦传》则连成一篇六十四卦卦德歌。
《系辞传》: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
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
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是故履,德之基也;谦,德之柄也;复,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
履和而至,谦尊而光,复小而辨于物,恒杂而不厌,损先难而后易,《益》长裕而不设,困穷而通,井居其所而迁,巽称而隐。
履以和行,谦以制礼,复以自知,恒以一德,损以远害,《益》以兴利,困以穷怨,井以辨义,巽以行权。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
我们读《史记》,见其中引用《易》的地方很少;读《汉书》,见其中常常引用《易》文来做根据或说明。《易》学的兴盛,大概在司马迁到班固之间,就是西汉后期到东汉初年,京房一派《易》学家,替《易》作过很大的宣传。在那个时期,阴阳五行思想最发达,京房一班《易》学家,因《易》的 、 乾坤等,本来包含阴阳对立与调和配合的道理,跟阴阳五行家的说法最契合,所以京房等就以阴阳五行说《易》,成京房《易传》。他的话当时一定很盛行,所以《汉书·五行志》就常引他的话。《系辞传》对于卦德的精深,《易》理的博大,可谓阐发无遗,推崇备至了。可惜只保存一些残丛的遗说,还不能窥见六十四卦的全貌。
《说卦传》注意于卦象的编集,对于卦德没甚么发明,其中有些话后人很少注意而流行于汉、魏、两晋的,例如“乾为大赤”,李氏《集解》说:“乾为大赤,朱绂之象也。”(困九二注)又引崔憬曰:“乾坤交会,乾为大赤。”(坤《文言》注)又“坤为文,为众”,服虔《左传解谊》(宣十二年《传》注引)、郑康成、虞翻、陆绩、荀爽、王肃、干宝、侯果等都引用(多见于李氏《集解》,而方申《周易卦象集证》列举最详);“坤为吝啬”,“震为决躁,其究为健,为蕃鲜;巽为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为臭,其究为躁卦;坎为隐伏,为矫 ,为赤,为曳,为通;兑为毁折,为附决”等,都是汉晋《易》学家所喜欢说的。不过这些卦德,在《易》卦、爻辞中是没根据的,只是汉儒说《易》辗转引伸出来的罢了。或者就因为异说纷歧,群言淆惑,所以《杂卦传》作者才应时而起,把他认为最确当的卦义编成歌诀,一方面便利读者诵习,一方面含有审订统一的作用。现在且把《杂卦传》抄来,代表古人研究卦名名义的结论。
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
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震,起也;艮,止也;损、益,盛衰之始也。
大畜,时也;无妄,灾也;萃,聚;而升,不来也;谦,轻;而豫,怠也。
噬嗑,食也;贲,无色也;兑,见;而巽,伏也;随,无故也;蛊,则饬也。
剥,烂也;复,反也。
晋,昼也;明夷,诛也;井,通;而困,相遇也。
咸,速也;恒,久也;涣,离也;节,止也。
解,缓也;蹇,难也。
睽,外也;家人,内也;否、泰,反其类也;大壮则止;遯则退也。
大有,众也;同人,亲也;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小过,过也;中孚,信也。
丰,多故也;亲寡,旅也(当作“旅,亲寡也”。寡,古读如古,后人以为寡不叶故,误倒);离,上;而坎,下也;小畜,寡也;履,不处也。
需;不进也;讼,不亲也;大过,颠也。
姤,遇也,柔遇刚也;渐,女归待男行也。
颐,养正也;既济,定也。
归妹,女之终也;未济,男之穷也。
夬,决也,刚决柔也,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
(丙)卦位说
《系辞传》有一些话是讲卦位的,例如: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
尊卑定,贵贱位,刚柔断,相摩相荡,都与卦位有关。又说:
变化者,进退之象也。
孔颖达《疏》:“万物之象,皆有阴阳之爻,或从始而上进,或居终而倒退,以其往复相推,或渐变而顿化,故云进退之象也。”朱子《本义》:“六爻初二为地,三四为人,五上为天,动则变化也。极,至也。三极天地人之至理,三才各一太极也。此明刚柔相推以生变化,而变化之极,复为刚柔,流行于一卦六爻之间,而占者得因所值以断吉凶也。”《系辞传》又说:
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
“象”是卦象,“辞”与卦德相当,而“变”就是卦位的变化道理。又说:
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
讲卦位就是讲爻的位置与变化。又说:
是故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辞。
位有贵贱,即上文所谓“观其变”;卦有小大,即上文所谓“观其象”;辞有吉凶,即上文所谓“玩其辞”。又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阴阳是卦构成的道理。卦虽然是这样简单由阴阳构成,但它可以指示我们应该怎样做的道理。至于是否能够照着它所指示的来做,那就在乎各人肯不肯努力。肯努力做,就有好的结果;不肯努力做,就有坏的结果。做不做,在于各人努力不努力;至于做得好不好,那又在乎各人的天分与能力。又说:
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
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极天下之迹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
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吉凶者,贞胜者也。
像这类的话真不少,不必详引。就此我们可知《易》是怎样看重卦位,讲究变通。“《易》”,有人说就是讲变易的道理的,所以叫做“《易》”。这话的确有道理。
《系辞传》专讲卦爻位置的,还有下面一段话,不可不知。
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也。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
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邪。《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
这真是《易》学家用比较方法研究卦爻位置很有心得的话。《说卦传》也有相类的说法: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
《系辞传》的三才,只是天道、地道、人道,其意是分一卦为三部,上为天,下为地,中为人。至于这三才有甚么含义,却没有说。到《说卦传》作者,就加以说明了:天道为阴阳,地道为柔刚,人道为仁义。这样,三才的意义更丰富了,三才的道理更完备了。这是《说卦传》作者读了《系辞传》的话而加以补充的。我们说《说卦传》较《系辞传》为后出,这也是一个证据。
(丁)八卦方位说
与卦位说相近的,有八卦方位说。卦位是一卦中爻的位次,由爻的位次而观察卦的意义为卦位说。八卦方位,是八卦排列的位次。传说八卦是伏羲得河图传下来的,《论语》已经有“凤鸟不至,河不出图”的话(《子罕篇》),图是甚么?孔安国以为河图即八卦(《论语注疏》)。《书·顾命》“陈宝:……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郑康成以为帝王圣者之所受,不作八卦。至于受河图的是谁,也多异说。《汉书·五行志》:“刘歆以为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礼运疏》引《中候握河纪》:“尧时受河图。”《广博物志》十四引《尸子》:“禹理鸿水,观于河,见白面长人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图而还于渊中。”《墨子·非攻篇》:“天命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录图。”这样说,受图的有伏羲、尧、禹、文王等古代帝王,不一定是伏羲,而且《系辞传》也只说“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没有说到河图。但既然古远已有河图八卦的传说,河图中的八卦,一定有它排列的位次。《说卦传》的八卦方位说,就是一种说明。后来宋儒的“图书派”,是从这方面发展的。《说卦传》说: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易学启蒙》说:“邵子曰:此一节明伏羲八卦也。八卦相错者,明交相错而成六十四卦也。数往者顺,若顺天而行,是左旋,而皆已生之卦也,故曰数往也。知来者逆,若逆天而行,是右行也,皆未生之卦也,故云知来也。夫《易》之数由逆而成矣。此一节直解图意,若逆知四时之谓也。”照宋儒说,这是伏羲八卦的方位,名《先天图》,其构成之图是:

邵雍《观物外篇》说:“震始交阴而阳生;巽始消阳而阴生;兑,阳长也;艮,阴长也;震兑,在天之阴也;巽艮,在地之阳也。故震兑上阴而下阳,巽艮上阳而下阴。天以始生言之,故阴上而阳下,交泰之义也。地以既成言之,故阳上而阴下,尊卑之义也。乾坤定上下之位,离坎列左右之门,天地之所阖辟,日月之所出入,是以春夏秋冬晦朔弦望,昼夜长短,行度盈缩,莫不由此矣。”《伊川击壤集》十七《大易吟》:“天地定位,否泰反类;山泽通气,损咸见义;雷风相薄,恒《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济未济;四爻相交,成十六事;八卦相荡,为六十四。”邵雍说的对不对,是否伏羲的图形,我们不得而知,在他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
《说卦传》又清楚地说到方位的,有下面的话:
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洁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
这里所说的八卦方位,又与上面所说的不同。上图以乾坤为上下,离坎为左右,是根据天地尊卑、日月升降的思想来的。天尊地卑的思想,发生较早。震东、兑西、离南、坎北的方位,却是受阴阳五行思想影响的。五行思想,起源于甚么时候,尚难确定,但自从邹衍倡五德转移以后,因为他把宇宙哲学与人生哲学打成一片,这种学说就风行起来,支配了一般人的思想,认为是最合理最有系统的学说。邹衍所讲的是历史哲学,儒家如《洪范》的作者,就拿来讲政治哲学,《吕氏春秋》、《礼记·月令》等慢慢地推广到一切文化哲学了。由秦到汉,五行思想,发展极盛。阴阳家以五行分配于四时、四方:春为木,居东方;秋为金,居西方;夏为火,居南方;冬为水,居北方。这思想系统影响《易》学家,就有八卦配入四方四时的方位说,《说卦传》所讲的,是这种思想的记录。这八卦方位说,在《易纬》里说得更清楚。《乾凿度》说:
孔子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于东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东南,位在四月。离长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养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兑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制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坎藏之于北方,位在十一月。艮终始之于东北方,位在十二月。八卦之气终,则四正四维之分明,生长收藏之道备,阴阳之体定,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孔子曰:乾坤,阴阳之主也。阳始于亥,形于丑。乾位在西北,阳祖微据始也。阴始于巳,形于未,据正立位,故坤位在西南,阴之正也。君道倡始,臣道终正。是以乾位在亥,坤位在未;所以明阴阳之职,定君臣之位也。
孔子曰:夫万物始出于震;震,东方之卦也。阳气始生,受形之道也,故东方为仁。成于离;离,南方之卦也。阳得正于上,阴得正于下,尊卑之象定,礼之序也,故南方为礼。入于兑;兑,西方之卦也。阴用事而万物得其宜,义之理也,故西方为义。渐于坎;坎,北方之卦也。阴气形盛,阴阳气含闭,信之类也,故北方为信。夫四方之义,皆统于中央。故乾、坤、艮、巽位在四维。中央所以绳四方行也,智之决也,故中央为智。故道兴于仁,立于礼,理于义,定于信,成于智,五者,道德之分,天人之际也。圣人所以通天意,理人伦,而明至道也。
《易通卦验》也说:
震,东方也。春分日出时,青气出直。震,此正气也。气出右,万物半死;气出左,蛟龙出。震气不至则岁中少雷,万物华而不实。人民疾热,应在其冲。
离,南方也。夏至日中,赤气出直。离,此正气也。气出右,万物半死;气出左,赤地千里。离气不至,日无光,五谷不荣,人民病目。
〔坤,西南方也。〕(按,文有残缺,此据《古微书》而照文义补入。)立秋晡时,黄气出直。坤,此正气也。
〔兑,西方也。〕秋分日入酉,白气出直。兑,此正气也。
按《纬书》是西汉末产生的。谶纬思想,盛行于东、西汉之交。《易纬》亦讲卦气,与京房、孟喜一派的学说正是一路。八卦方位说,当是西汉后期的《易》说。《说卦传》的出现。据《论衡·正说篇》及《隋书·经籍志》说,孝宣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说卦》三篇,学者疑《说卦》、《序卦》、《杂卦》三篇就是宣帝时出现的,假托于河内女子之手。这话大概可信。这种方位,宋儒以为是文王画的,名为《后天图》。
总之,八卦方位说,是昭宣时代《易》学家的新说。
二 序卦传的卦序说
《易》卦的次序,本来是取“二二相耦,非覆则变”的方式。《上经》三十卦,乾与坤相反,颐与大过相反,坎与离相反,这是变;其余屯与蒙,需与讼,师与比等二十四卦,都是倒过来对看的,这是覆。例如屯的卦画是 ,反过来便是蒙 ;需的画是 ,反过来是讼 。至于何以乾坤一对之后是屯蒙,屯蒙一对之后是需讼,《上经》何以以坎离终,《下经》何以以咸恒始,以既济未济终,这是不容易解答的问题。《序卦传》是针对这问题去尝试解答的。他的解答,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坏。让我们先看他的话: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乾坤)
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
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
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
饮食必有讼,故受之以讼。
讼必有众起,故受之以师。师者众也。
众必有所比,故受之以比。比者比也。
比必有所畜,故受之以小畜。
物畜然后有礼,故受之以履。
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
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
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
与人同者物必归焉,故受之以大有。
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
有大而能谦必豫,故受之以豫。
豫必有随,故受之以随。
以喜随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蛊。蛊者事也。
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
物大然后可观,故受之以观。
可观而后有所合,故受之以噬嗑。嗑者合也。
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
致饰然后亨则尽矣,故受之以剥。剥者剥也。
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
复则不妄矣,故受之以无妄。
有无妄然后可畜,故受之以大畜。
物畜然后可养,故受之以颐。颐者养也。
不养则不可动,故受之以大过。
物不可以终过,故受之以坎。坎者陷也。
陷必有所丽,故受之以离。离者丽也。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咸)
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物不可以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遯。遯者退也。
物不可以终遯,故受之以大壮。
物不可终壮,故受之以晋。晋者进也。
进必有所伤,故受之以明夷。夷者伤也。
伤于外者必反于家,故受之以家人。
家道穷必乖,故受之以睽。睽者乖也。
乖必有难,故受之以蹇。蹇者难也。
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解者缓也。
缓必有所失,故受之以损。
损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
益而不已必决,故受之以夬。夬者决也。
决必有遇,故遇之以姤。姤者遇也。
物相遇而后聚,故受之以萃。萃者聚也。
聚而上者谓之升,故受之以升。
升而不已必困,故受之以困。
困乎上者必反下,故受之以井。
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
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
主器者莫若长子,故受之以震。震者动也。
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
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渐者进也。
进必有所归,故受之以归妹。
得其所归者必大,故受之以丰。丰者大也。
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
旅而无所容,故容之以巽。巽者入也。
入而后说之,故受之以兑。兑者说也。
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
物不可以终离,故受之以节。
节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
有其信者必行之,故受之以小过。
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
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
我们读《序卦传》时有两种感觉:第一,他所讲的,也跟《杂卦传》一样,对于每个卦名给它一个简单的诠释,所不同的,《杂卦传》错杂地说,把意义相反的卦放在一起,有点像《周易》的卦形一样,把反覆相对的形放在一起。而《序卦传》则从卦名的意义上设法把它连贯起来;按照卦的前后次序,勉强把它贯串起来。作者的目的,跟《杂卦传》也没有两样,都是把卦名的意义简单化、系统化,教人易于记忆。给《序卦》作注的韩康伯没有注意到《序卦传》作者的用意,批评他说:
凡《序卦》所明,非《易》之缊也。盖因卦之次,托象以明义。……斯盖守文而不求义,失之远矣。
孔疏韩注,赞成他们的批评,根据卦序之次,乃因形而不因义,说得更明白。孔颖达《正义》说:
今验六十四卦,二二相耦,非覆即变。覆者,表里视之,遂成两卦,屯、蒙、需、讼、师、比之类是也。变者,反覆唯成一卦,则变以对之,乾、坤、坎、离、大过、颐、中孚、小过之类是也。且圣人本定先后,若元用孔子序卦之意,则不应非覆即变。然则康伯所云,因卦之次,托象以明义,盖不虚矣。
说他“因卦之次,托象以明义”,一半是对的;但他所明的义,也还是最普通的义,他没有给卦名甚么新义。乾,天;坤,地;坎,陷;离,丽;震,动;艮,止;巽,入;兑,说等,就是最普通的,大家所公认的说法。最足以表示他的思想的,只有关于咸卦那一条,讲天地,万物,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不过是儒家思想中最普通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套,毫无特异的地方。与其说他“因卦之次,托象以明义”,不如说他“因卦之义,托序以为贯”,或者更合作者的本意。
第二,《序卦》所讲的序,固然“非《易》之缊”,不是《易》原来的所谓“序”;而他说明卦序的方法很简单。我在《易传探源》中,指出他用的方式有正反两种,用语也是有格式的。方式是:
正——(1)“必有所……”或“……必……”
(2)“……然后……”
反——(1)“……不可不……”
(2)“……不可不终……”或“不可以……”
从正面说不通,可以从反面说,反正说通了就得了。我又从卦义相同而前后之卦不同,因此他所说的有歧异,作比较的研究,指出他的附会。例如:
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物大然后可观,故受之以观。
得其所归者必大,故受之以丰。丰者大也。穷大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
临与丰都解为“大”义,为甚么一为“物大”而“可观”,一为“穷大”而“失其居”呢?无他,临之后为观,而丰之后为旅,观与旅不同,不能不别作解释。讲震卦条,尤暴露他的支离,一方面要承上来说,震是长子,一方面要转递下文,又说震者动也。他的解释,只是一种连贯作用,并没有甚么深意。如果拿卦的原来以形的覆变为次的次序来说,它固然是不对;如果以为他这一套说明含有哲学大道理,也是出于附会,借题发挥(参附注④)。
近人有以为《序卦》所说太肤浅,不能够阐发精微的《易》理,很想重新写一篇《新序卦传》,例如章太炎的《易论》就是。《易论》说:
传曰:“夫《易》,彰往而察来,开物成务。”六十四序虽难知,要之记人事迁化,不越其绳。前事不忘,故损益可知也。夫非谶记历序之侪。
《上经》始乾坤,既成万物;而《下经》讫于未济,物不可穷,言成既济,斯局促矣。
庶虞始动,其《象》曰“屯”,其《彖》曰“宜建侯而不宁”。侯则草昧部族之酋,鹑居 食,上如标枝,而民如野鹿者也。当是时,民独知畋渔,故其爻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婚姻未定,以劫略为室家,故其爻曰“匪寇婚媾”。且夫忧患廉耻之情,虽泰始已萌粤也,是以“君子几舍”,女子则有“贞不字”者。
受之以蒙,杂错质文之间,始有娉女,而爻称“内妇”“克家”。初作娉者,略如买奴婢,故其爻曰“见金夫,不有躬”也。
受之以需,君子饮食宴乐。
农稼既兴,民之失德,干糇以愆,而争生存,略土田者作,故其次讼。
小讼用曹辩,大讼用甲兵,是以行师。所谓大人者,众之所归往也。
众有所“比”,同征伐,共劳逸,故其伦党搏而不溃。其卦曰:“不宁方来,后夫凶。”
《彖》曰:“先王以建方国,亲诸侯。”盖黄帝、大禹合符会稽之事也。屯之建侯,未有王者,其侯酋豪;比有假王,纲纪已具,城郭都邑已定。当其在屯,虽为不宁侯可也。比而不宁,不属王所,则抗而射之,是以乐有《貍首》,设射不来,后至者杀,其骨专车,能无“凶”乎?
讼以起泉,比以“畜”财,军在司马,币在大府。
有军兴币,而万国和亲,觌威不用,故其《象》曰“懿文德”。
受之以履,帝位始成,大君以立,由是辩上下,定民志。
盖建号若斯之难也,虽有位命朝仪之文,情尚朴质悃愊,尚通其道,犹“泰”浸以成“否”,斯亦懿文德辩上下者之所驯致。
济“否”者平其阶位,故曰“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宗盟之后异姓,其族物细;有知诸夏亲眤,戎狄豺狼者,而族物始广矣。故“同人于宗”曰“吝”,“于郊”“于门”,然后其无“悔吝”也。
此九卦者,生民建国之常率,彰往察来,横四海而不逾此。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
章氏把屯至同人九卦讲初民社会的进化。说屯是草昧初辟,畋渔为活,掠夺婚姻;蒙始有礼聘,而形同买卖;需为饮食,农业社会开始;讼是因生存而争;师是因争而动众;比是结盟;小畜是积财;履是王朝始建,帝位始成。建号甚难,故或“泰”或“否”,终于亲昵诸夏,推及异姓,阶位平而族物辨,叫做“同人”。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了,但一则泰否二卦说不出所以然来,轻轻略过,只算九卦,知其中自有困难,附会不得;二则“过此以往,未之或知”,简直说不下去。我们要讲社会进化史,不妨从各方面找材料,《周易》也是史料的一种,而且是很有价值的一种。但若把我们的理论,往一个旧方式上套;或者借旧有的机械性的东西,做我们新理论的证明,都是失败的,讲不通的。前者如章太炎之《易论》,后者如郭沫若以“辩证的宇宙观”讲《序卦传》(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一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下篇》、《易传中辩证的观念之展开》)。
三 卦名新论
上面列举古人对于卦名研究的几种说法,大旨是把每一种说法从历史上去给他作客观的分析,其是非曲直,暂不批判。现在要把我们的新说提出,却不能不先把古人的话批评批评。因为古人的话若是对的,我们用不着去另建新说;就是因为不满意于古人的传统的说法,我们才提出新的解释。
卦象说,是最早的;大概八卦最初产生的时候,每卦等于一种符号,其用处比甲文、金文这一个体系的文字符号的某一字还大。八卦,可说是另一体系的文字,或者是先文字时期产生的辅助记忆的“表忆符号”(memonic)。《系辞传》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这话是合理的。结绳记事,不少野蛮民族还使用着,葛劳德(Edw.Clodd)把我们的八卦归于结绳记事的范围(参附注⑤)。《系辞传》说的书契,正是八卦的契刻,而不是甲骨卜辞的契刻。八卦或许是周民族最早的文字符号。后来与殷民族接触,才改用殷民族那一套文字符号,而保留自己的那一套在《周易》。八卦是八个符号,太简单了,不能不用一个符号代表多个事物与意义。但八卦是近于文字的符号,八卦变为六十四卦,是否能够由两个符号并合而成为一个意义,像六书中的会意,这话便很难说。
专讲卦象的《象传》,说不出甚么道理来。《彖传》作者不喜欢讲象,在他,只觉得像《鼎卦》“以木巽火,烹饪也”,那样才是真正的象,其他就不易配合出一个象来。象在原始的八卦是主要的,但象在重卦的六十四卦便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云雷何以为“屯”?天火何以为“同人”?“火在天上”何以为“大有”?何以“地中”会有“山”?“地中有山”何以为“谦”?如此之类,不一而足,都是很难解释的。就因为解不通,《彖传》、《序卦》、《杂卦》等才不用卦象而讲卦德,讲卦位。卦德卦位二说之兴,拿义理来说《易》,固然是思想的发展,但也可以说为补卦象说的不足而起。
卦位说与卦德说对于卦解释的方法虽然不同,但他们却有一个共通之点,就是以政教伦理等观念去解释卦义。例如《师卦》的《彖传》说:
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
师训众,贞训正,是卦德说;刚中而应,是卦位说;行险而顺,是卦象而兼用卦德说。“能以众正,可以王矣”,跟“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是同样的意思。又如小畜的《彖传》:
小畜: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曰小畜。健而信,刚中而志行,乃亨。
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是卦位说,因小畜只有六四一爻为阴,故曰“得位而上下应之”。下乾上巽,故曰“健而信”。是卦象说而兼用卦德说。又如大有《彖传》:
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
“柔得尊位大中”谓六五为阴爻,“而上下应之”谓九二是阳爻。刚健是乾德,文明是离德。这里面的“众正”、“刚中”、“得位”、“大中”、“健”、“信”、“文明”、“王”、“毒(役)天下”、“民从”、“应天”、“时行”等,都是儒家思想。是说法虽有象位德的不同,而根本思想还是那么一套。《易传》讲《易》,是借《易》来讲儒家哲学而已。不特《易传》如此,举凡古今来的《易》学家讲《易》,几乎没有例外,都是借《易》来讲自己的思想。京房、焦延寿借《易》来讲灾变,魏伯阳的《参同契》借《易》来讲炉火,王辅嗣的《易注》借《易》来讲虚无,胡瑗、程颐借《易》来讲儒理,李光、杨万里借《易》来讲历史。《四库全书提要》分《易》学为两派六宗,又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参附注⑥)全祖望编《易义别录》又把许多不入经传的书,为之分派录目(参附注⑦)。派别分歧,莫衷一是。笼统地说,却又各道其道,非《易》之所谓道也。真是“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了。我们现在讲《易》,目的在求真,希望能够拨开云雾而见青天;整理旧说,分别的归还他各自的时代;使《易》自《易》,而各派的学说自各派的学说,免致混乱参杂,失其本真。换句话说,我们以历史的方法来讲《易》,不是以哲学伦理来注释。我们以客观的态度来讲《易》,不是以主观的成见来附会。我们要求《易》的真,不讲《易》的用。
把我们的立场说过了,以下试来指出前人一些错误的见解,然后再说我们的意见。
第一,前人以为《周易》是一部哲学书,我们现在以为《周易》原来是一部卜筮书,虽则其中也含有一些哲学思想。
以《周易》为卜筮书,并不是我们的创说,朱熹老早就说过了。他说:
《易》乃卜筮之书,古者则藏于太史太卜以占吉凶,亦未有许多说话。及孔子,始取而敷绎为《文言》、《杂卦》、《彖》、《象》之类,乃说出道理来。
《易》只是作卜筮之书;今人说得来太精了,更入麤不得。
《易》所以难读者,盖《易》本是卜筮之书,今却要就卜筮中推出讲学之道,故成两节工夫。(《朱子语录》)
朱熹以为孔子作《文言》、《彖》、《象》之传,尚差一间,还不彻底,但他以为《周易》是卜筮之书,这见解是正确的,打破了千古的迷梦。现在还有许多人高谈《易》理,真如朱熹所讥“今未晓得圣人作《易》之本,便要说道理,纵说得好,只是与《易》元不相干”。
《周易》是卜筮书,与卜辞同类;所异者,卜辞是零片剩简,一条一条的未经人修改的原料,《周易》卦、爻辞,却是于二千五六百年前由卜史一类人编纂出来的成书(关于编纂及年代的考证,参看本书《周易筮辞考》及《周易筮辞续考》),幸而其中还保存了不少原料,但通过编者的意识,难免带有编者的主观成分。最显而易见的,例如大过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两两相对,过于整齐,疑非原始的字句。渐之六爻,由“鸿渐于干”而“于磐”,“于陆”,“于木”,“于陵”,“于陆(阿)”,直向上升,也太整齐了,未免有斧凿痕,很难相信是原来的样子。凡是句法太整齐的,可以说是编者的有意文饰。关于这方面,将来有机会再论,这里无暇详谈。但无论如何,《周易》还保存相当的原料;而编者的年代尚早,哲学思想比较少,《彖》《象》等传所解释的,只是儒家的哲学的增附,决不是原来的意义。正如礼是由原始社会的风俗习惯、宗教仪式,慢慢演变为略有组织的社会制度,然后再发展而为孔子的人生哲学与孔门后学的礼论。我们不能说原始社会的习俗宗教已经有儒家礼论的哲理,也不能说儒家的礼论就是原始社会的风俗宗教。这其中的分别,显而易见,无待深论。何以我们对于《周易》却把《彖》《象》等传的说法当作卦爻的本意呢?无他,一则因为崇拜古人,以为《易》是伏羲、文王、周公作的,《易传》是孔子作的,惟圣人能明圣人,就以为《彖》《象》等传所讲,就是《易》的本义;二则因为《易》文简古,《易》义难明,既然自古相传,已经如此,且亦言之成理,何待深求。两者都是缺乏科学家怀疑与求真的精神。古今来《易》学家一直被《易传》束缚住,所以说来说去,总跳不出他的范围。自从欧阳修怀疑“《系辞》、《文言》、《说卦》而下非圣人之作”,然后略见曙光,而朱熹有“《易》乃卜筮之书”之论。朱熹毕竟聪明,深得读《易》之法,他答“方叔问《本义》何专以卜筮为主”的话说:
且须熟读正文,莫看注解。盖古《易》,《彖》、《象》、《文言》各在一处,王弼始合为一,后世诸儒遂不敢与移动,今难卒说。且须熟读正文,久当自悟。(《语录》)
“熟读正文,莫看注解”,他已得到最正确的读《易》法了。只可惜他虽然肯定了《易》是卜筮之书,而没有卜筮的材料可资比较,结果还不明白卜筮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他虽说熟读正文,不假注解,但他始终挣不脱注解的束缚。试读他的《本义》,还是前人注解的那一套话头。例如,大壮卦有几个壮字,我们试录卦、爻辞有“壮”字的句子,而比较王弼注与朱熹《本义》之异同。
大壮:“利贞。”王无注,孔氏《正义》:“壮者强盛之名。以阳称大,阳长既多。是大者盛壮,故曰大壮。”《本义》:“大谓阳也。四阳盛长,故为大壮。二月之卦也。”
初九:“壮于趾,征凶,有孚。”王注:“夫得大壮者,必能自终成也。未有陵犯于物而得终其壮者。在下而壮,故曰‘壮于趾’也。居下而用刚,壮以次而进,穷凶可必也。”《本义》:“趾在下而进动之物也。刚阳处下,而当壮时,壮于进者也,故有此象。居下而壮于进,其凶必矣。”
九三:“君子用壮,小人用罔,贞厉。”王注:“处健之极,以阳处阳,用其壮者也。故小人用之以为壮,君子用之以为罗己者也。”《本义》:“过刚不中,当壮之时,是小人用壮而君子则用罔也。罔,无也,视有如无,君子之过于勇者也。如此则虽正亦危矣。”
九四:“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 。”王注:“已得其壮,而上阴不罔己路,故藩决不羸也。“壮于大舆之 ”,无有能说其 者,可以往也。”《本义》:“决,开也。三前有四,犹有藩焉;四前二阴,则藩决矣。壮于大舆之 ,亦进之象也。以阳居阴,不极其刚,故其象占如此。”
《本义》所讲,虽似比王注为通,大致还是以爻位为说明的基本原则,以壮为刚阳强盛。实则这是很勉强的解释,文义并不如此。大壮之壮,当依马融的训诂:“伤也。”壮音从爿,乃戕之通假。壮亦与创音近,创亦伤也。(马融说见《释文》。假借为戕为创,依朱骏声,见《说文通训定声》。)“壮于趾”,谓伤于趾也。“壮于大舆之 ”,谓伤于大舆之 也。夬初九“壮于前趾”,九三“壮于頄”,同义。九三“君子用壮”,有两解。一解,壮仍训伤,但罔则应训惘,谓小人则伤,君子则怅惘忧愁。一解,壮为多力,《礼·月令》“养壮狡”,注:“多力之士。”多力与强壮意义相近,谓小人用力,而君子则用网也。罔是网罗之网,但不是王注所谓“罗己”。我们以文字训诂来解《易》,才是真正的“熟读正文,莫看注解”的方法;朱熹用的还是袭取前人注疏的解释。又如明夷卦之“明夷”,前人都不得其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试录卦、爻辞中有“明夷”的话来看:
明夷,利艰贞。(卦辞)
明夷于飞,垂其翼。(初九)
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六二)
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九三)
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六四)
箕子之明夷。(六五)
这些话都不容易解。《彖传》“明入地中,明夷”,《象传》同。这是卦象说。明夷,离下坤上,故曰明入地中。王弼于卦辞无注,于初九,谓“明夷远遯,绝迹匿形,不由轨路。故曰明夷于飞”;于六二,谓“夷于左股,是行不能壮也”。由卦象之明入地中,而解飞为远遯,谓“垂其翼”为“怀惧而行,行不敢显”,其说迂曲。但他还明白“明夷于飞”之“明夷”,与“夷于左股”之“夷”是不同的。朱熹《本义》却一律解作“伤”。谓“飞而垂翼,见伤之象”,“夷于左股”为“伤而未切”,只是望文生训的说法,在文义上是支离而不连贯的。至于解九三爻辞,两家的解释,更莫明其妙。王注:“处下体之上,居文明之极,上为至晦,入地之物也。故夷其明以获南狩,得大首也。南狩者,发其明也。既诛其主,将正其民,民之迷也,其日固已久矣,化宣以渐,不可速正,故曰不可疾贞。”《本义》:“以刚居刚,又在明体之上,而屈于至闇之下,正与上六闇主为应,故有向明除害得其首恶之象。然不可以亟也,故有不可疾贞之戒。成汤起于夏台,文王兴于羑里,正合此爻之义。而小事亦有然者。”爻辞谓“明夷于南狩”,何以说“夷其明以获南狩”?又何以说“南狩者发其明也”?是王弼之说与爻辞不相应。朱熹既说“屈于至闇之下”,又说“正与上六闇主为应”,又说“有向明除害得其首恶之象”,话是自相矛盾的。《本义》之说,是根据《彖传》的。《彖传》说:“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但《彖传》是就内外卦的合体说的,《本义》则就九三爻说,所以有“与闇主为应”的话;《彖传》所要说的是“晦其明”,就是说把他的“明”藏起来。但文王没有“向明除害”之事,《彖传》也没有说到这一层。《彖传》作者只教人在闇主之下要像文王的养晦韬光,又要像箕子的正中不屈,所以又说“内难而正其志,箕子以之”。然而朱熹却进一层教人学汤武革命了。汤武革命,在革卦的《彖传》是那么说的,但在明夷,《彖传》仅说明“明”之隐藏而已。《本义》用的方法是学王弼,王弼的方法又是本之《彖》《象》,以卦爻的位次为说。这种卦位说,有时可以作卦、爻辞的说明,有时却说不通的。王弼、朱熹之解明夷九三,实在牵强。
然则明夷的卦、爻辞应该怎样解?前人的说法不对,现在可有更合理的说法吗?我说,今人的说法虽未必对,但总比那些卦位说、卦象说似乎合理些。现在我先将我在《周易筮辞考》一文里讲“明夷于飞”的话提出来简单复述一下,然后将近人高亨、闻一多的说法引来,最后再说我的意见。我们要拿明夷卦做个例子,说的比较详细。
《周易筮辞考》第四节,《周易中的比兴诗歌》,我说,《周易》中有与《诗经》相类的诗歌。我引了两首,一首是中孚九二爻辞,一首就是明夷初九爻辞。明夷初九的全文是: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有攸往”二句,是占事之辞,《易》文常见,可不说。“明夷于飞”四句,我认为是—首诗;因为像这样的诗,在《诗经》中有不少的例子。兹仅引其中三两首来比较一下: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邶风·燕燕》)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豳风·东山》)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小雅·鸿雁》)
这些诗,不是跟明夷初九爻辞一样吗?无疑的,编集卦、爻辞的,拿当时流行的一首诗引来与“有攸往,主人有言”参对。中孚九二简直就以诗歌代贞事了。
“明夷”在这一条爻辞里应该是“鸣鴺”的通假。鴺,亦作鹈,夷弟形近音通。鹣,在《诗·曹风·候人》有“维鹣在梁,不濡其羽”之句,鹈在《尔雅·释鸟》叫做鴮鸅,郭璞注:“今之鹈鹕也。好群飞;沉水食鱼,故名洿泽。俗呼之为淘河。”“垂其翼”,当即沉水食鱼之象,正与“君子于行,三日不食”可相比。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谓:“鹣,水鸟,形如鹗而极大,喙长尺余,直而广,颔下胡大如数斗囊。若小泽中有鱼,便群共抒水,满其胡而弃之,令水竭尽,鱼在陆地,乃共食之,故曰淘河。”(《毛诗正义》引)“三日不食”与淘河食鱼之艰苦正可相比,也就是《鸿雁》诗所谓“劬劳于野”的意思。
我这个解释相信是《易》明夷初九爻辞的正解,绝不附会。近人高亨著《周易古经今注》,取我的说法,改鴺为雉。雉夷声近,义亦可通。二至五的爻辞,高亨的解释是:
六二“明夷,夷于左股”,明夷借为鸣雉。下夷字伤也。谓鸣雉被射而伤于左股。
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明夷借为鸣雉。但此文义不可晓。“于”下疑当有飞字,盖转写脱去。“明夷于飞”,句。“南狩得其大首”,句。俞樾曰:“首当读为道。古首道字通用。《周书·芮良夫篇》‘予小臣良夫稽道’,《群书治要》作‘稽首’。《史记·秦始皇纪》‘追首高明’,《索隐》曰:‘《会稽刻石》首作道。’并其证也。‘得其大首’犹云得其大道也。”此释是也。明夷于飞,南狩得其大道,乃记一古代故事。盖鸣雉于飞,南狩之人追之,入于深山大林而迷路,终能得其大道,故记之曰:“明夷于飞,南狩得其大首。”
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此文义亦不可晓。疑腹借为 。《说文》:“ ,地室也。”入于左腹即入于左 ,言入于左旁之 穴也。明夷借为鸣雉。“入于左腹获明夷”,句,谓入于左 而得鸣雉也。雉常栖止于山穴,故入 而得之,此亦古代故事也。“之心”疑当作小心,盖古文小作 ,之作 ,形近而讹。古书恒言小心。此文“小心于出门庭”,句,谓在出门庭之时当小心谨慎也。
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疑“之”下当有获字,转写脱去。箕子之获明夷,记箕子得鸣雉之事也。又疑本卦自初九至六五皆记箕子得鸣雉之事。初九君子似指箕子,盖箕子南狩,鸣雉垂翼而飞,箕子逐之,入深山大林,迷道不能归,以至三日不得食也。六二谓箕子射鸣雉而伤雉之左股也。九三谓鸣雉依然于飞,而南狩之箕子,亦得其大道而返也。六四谓鸣雉入于道左穴内,箕子入穴而获之也。六五谓箕子终得此鸣雉也。
高氏之说,较前人所说为通顺。但他的最大毛病就是增字改经。增改有时是容许的,不过要很合理,有证据。高氏的另一个毛病是拘守一义,把“明夷”通说是鸣雉之假借,不知《易》文同字异义的很多。高氏书也多方寻证,许多胜义确比前人的卦位说、卦象说好。但“明夷”一定都说是鸣雉,就不大可通了。闻一多的解释,较为合理,没有增字改经的毛病。闻氏也用文字训诂的方法,而且注意古代的风俗礼制。他解明夷六二、六四两爻比较近真。他说:
《诗·车攻·毛传》曰:“一曰干豆,二曰宾客,三曰充君之庖。故自左膘而射之,达于右腢,为上杀;射右耳本次之;射左髀,达于右腢,为下杀。”《正义》曰:“凡射兽,皆逐从左厢而射之。”《公羊传》桓四年何注曰:“一者弟一之杀也,自左膘射之,达于右髃,中心死疾,鲜洁,故干而豆之,以荐于宗庙。二者弟二之杀也,自左膘射之,达于右脾,远心死难,故以为宾客。三者弟三之杀也,自左脾射之,达于右腢,中肠胃污泡,死迟,故以充君之庖厨。”六二“明夷夷于左股”,即《毛传》所谓“射左髀(髀股通),达于右腢,为下杀”者。《九家》及王弼(刊本作“正间”,误),并训下夷字为伤。案读为痍,《公羊传》成十六年曰:“王痍者何?伤乎矢也。”矢伤谓之痍,是“夷于左股”即射于左股明甚。
《诗释文》引《三苍》曰:“膘,小腹两边肉也。”《说文》曰:“膘,牛胁后髀前合革肉也;读若繇。”又曰:“腴,腹下肥也。”案繇、腴声近,疑膘即腴,谓腹下肥肉。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即《毛传》所谓“自左腹而射之,达于右腢,为上杀”者。获犹中也,《乡射礼》“获者坐而获”,注曰:“射者中,则大言‘获’。”是射中谓之获。然则“获明夷之心”又即何注所谓“中心死疾”者矣。
“于出门庭”,于读为呼。《孟子·万章上篇》“号泣于昊天,于父母”,《列女传·有虞二妃传》于作呼。此言入腹获心,射得上杀,获者呼获,声达于门庭之外也。《车攻传》又曰:“禽虽多,择取三十焉,其余以与士大夫,以习射于泽宫。”《穀梁传》昭八年曰:“禽虽多,天子取三十焉,其余与士众以习射于射宫。”《尚书大传·周传》曰:“已祭,取余获陈于泽,然后卿大夫相与射。”注曰:“泽,射宫也。”此两爻盖言射宫习射。门庭即射宫之门庭也。(《闻一多全集·周易义证类纂》)
案闻氏说,很有道理,可是他对于“明夷”一语,没有清楚的解释。我以为闻氏所说关于射兽一点是对的,关于习射于射宫则未必是。一则习射于射宫事,必较田猎为后,《小雅·彤弓》所说的或者是习射之事,《车攻》就不是,《诗序》也只说“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吉日》也是一首田猎诗。此外如《豳风·七月》“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豣于公”;《召南·驺虞》“壹发五豝,壹发五豵”;《秦风·驷驖》“奉时辰壮,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都是田猎的事。二则九三爻辞明言“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可见“明夷”,乃狩猎之事;以狩猎解明夷,除初九外,二、三、四、五爻辞都可以通。今试为之诠释如次:
案夷字《说文》从大从弓,夷的本义就是大弓。《说文》又谓“东方之人也”。大概因为东方之人最先创制弓矢,所以以夷名族。小篆 实象弓矢形,《使夷敦》作 ,亦形近。我以为夷就是矢在弦上之形与义,故夷或训伤,或训杀。《左传》隐六年“芟夷蕴崇之”,注:“杀也。”芟夷连词。《周礼·薙氏》“日夏至而夷之”,注:“夷之,以钩鎌迫地芟之也。”又训毁、灭、除、平,都从矢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形义引伸出来。夷的本义或为弓矢合形,或为大弓,总以弓为基本义。“明夷”可有三种可能的解释:一、明借为鸣,如初九之借为鸣鴺是。明鸣声通,明夷可能为鸣夷,犹鸣弓也。鸣弓就是射,射字在甲文正作矢在弦上形, ,我疑是夷之本字。射在金文象手持弓矢待发形。夷、射声亦近。二、明训发。《广雅·释诂》:“发,明也。”又:“明,发也。”明、发互训。《诗·商颂·长发篇》“元王桓拨”,《韩诗》作发,云“发明也”。“明夷”犹发弓也,发弓也就是射。三、明夷为弓名。《周礼·夏官·司马》有司弓,“掌六弓四弩八矢之法”。六弓:“王弓,弧弓,以授射甲革椹质者;夹弓,庾弓,以授射豻侯鸟兽者;唐弓,大弓,以授学射者。”《冬官·考工记》有“夹臾之属”,即夹弓庾弓;有“王弓之属”,“唐弓之属”。明夷,当即王弓、唐弓、大弓之类。王、唐亦有大义,《广雅·释诂》:“王,大也。”《说文》:“唐,大言也。”唐与广、堂声近,广与堂亦大也。又,王与暀(旺)、皇通,皇、旺,有光明之意。《释诂》:“耿,光,晃,旷,汤,堂:明也。”是明夷亦犹王弓、唐弓之类。
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可有二解:(一)鸣弓发矢,射伤(夷通痍,矢伤也)鸟兽的左股,因为乘(拯借为乘)马田猎,是以能壮强,正如《诗·吉日》所谓“四牡孔阜”,“既差我马”;《车攻》所谓“我马既同,四牡庞庞”;“四牡孔阜,驾言行狩”;“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萧萧马鸣,悠悠斾旌。徒御不(丕)惊,大庖不(丕)盈”。(二)带了“明夷”的弓去打猎,谁知反射伤了左股回来。
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犹言射于南狩,得其大兽。首、兽一声之转,唐韵首入四十四有,兽入四十九宥,古音同属幽部。《释诂》:“兽,守也。”守、首声同。《方言》十三:“兽之初生谓之鼻,人之初生谓之首。”其实人兽亦可不分,如言始祖为鼻祖,始生子为鼻子,是人以鼻为始之证。兽之数常以首计,现在以头计,同。《诗·车攻》“搏兽于敖”,阮元《校勘记》:“《九经古义》云:‘《水经注》引云薄狩于敖。《东京赋》同。’段玉裁云:‘薄狩,《后汉书·安帝纪注》及《初学记》所引皆可证。’”郑《笺》“兽,田猎搏兽也”,惠栋云:“上兽字亦当为狩。”狩、兽、首,疑通假。《诗·吉日篇》:“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驷驖》:“奉时(是)辰(麎,牝麋)牡(牡麋),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柭,矢末也)则获。”与明夷九三所言可互相发明。上面六二“夷于左股”,与“公曰左之”,也有点关系。
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这一条爻辞最难解释。我不赞成高亨的办法,不易解的往往把经文改易。闻一多说获心为中心,射中了心脏,即何休注所谓“中心,死疾”。还引《汉书·司马相如传上》“洞胸达掖,绝乎心系”,注引张揖说“自左射之,贯胸,通右髃,中心绝系也”为证。获心训中心是通的,但“获‘明夷’之心”,又怎样去解?闻氏长于训诂,可惜在这些地方,却含糊其辞,不求甚解。“明夷”在文义上应该是一个名词。这一条爻辞与六五“箕子之明夷”,都应该是名词。“获明夷之心”的“明夷”是弓名,与《周礼》所说的六弓相类,“明夷之心”,就是明弓的心。《说卦传》:“坎:其于人也为心病;其于木也为坚多心。”于人,“心者形之主”(《淮南子·精神训》);于木,亦有心,木干之心多坚,故曰坚多心。《尔雅·释木》:“ 朴,心。”《诗·召南·野有死麕》:“林有朴 。” 朴即朴 。《诗正义》引某氏曰:“朴 ,槲 也,有心能湿江河间以作柱。”朴 以心坚耐湿能作柱,故名为心木(合文为杺)。《考工记》:“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共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后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檿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凡相干欲赤黑而阳声,赤黑则乡心,阳声则远根。”这七种材料,都取其坚劲。朴 ,心,也是坚木,可作弓。所谓“获明夷之心”,就是得到制明弓的好材料。弓是狩猎征战的重要兵器,制弓良材也是同样地被重视。六五“箕子之明夷”,当是箕子往明夷的意思。
综上所言,明夷卦的“明夷”,共有三个意义:(一)是初爻“明夷于飞”之明夷,借为鸣鴺,这是出于编者之手,因编集此卦之材料,偶因兴之所至,把流行的一首诗,编入初九一爻,以与“有攸往,主人有言”互相发明。(二)六二、九三爻辞的“明夷”,是张弓以射的鸣夷,夷,大弓也。(三)六四、六五爻的“明夷”,是名词,一、弓名,二、国、族名。——这是“明夷”连说而意义不同的分析。至于卦名“明夷”,不过是一个编目的名号,没有意义的,也不是从这三个意义中选取一义,只是在卦、爻辞中选取最多的两个字做卦目。关于卦名的编目体例,下文再说,这里所要指出的,是卦、爻辞中同词的未必同义。先明白了这一点,然后可以讲卦名。前人的错误,在异中求同。我们所研究的,是比较其同异,应同则同,应异则异,不敢强同,不必求通。异中求同,往往穿凿附会,不于卦、爻辞中求其文义,却于卦位卦象上支离其说。
“明夷”连言,既如上述,明与夷分开,却又与连言不同。夷借为痍,伤也,上面已说过了。“明”字又见上六爻辞,说:“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这话也有点难解,尤其是与上文“明夷”的话牵连在一起,更叫人糊涂。高亨把所有的“明”字都认为是“鸣”字的假借,于是在这一条爻辞上又碰壁了,只可又改易经文,说:“‘晦’疑当作悔,即悔吝之悔。盖晦悔形近,后人见与明字连文,因改悔为晦也。雉不鸣即处悔之时,故曰不明悔也。”案处悔之时,更当作晦,意思是说,天晚了(晦,暗也),禽鸟归巢歇息了(不鸣)。这岂不是也说得通吗?何必又更易经文来迁就己意?又以“雉入水化为蜃”解“初登于天,后入于地”,说“地”乃“渊”之误,失韵。这话更显得穿凿。《易》文或用韵或不用韵,没有一定的标准,不能以叶韵来做根据的。我以为“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只是黄昏日落的一个描写。不明而晦,黄昏则黑幕四垂而暗晦了。晦指黑夜,谓由黄昏日落而进到黑夜。太阳本来从东方升起以至天中,即所谓“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即夕阳西下,也即明入地中。古人以为太阳在夜里是钻入地下去的。文义本来并不难解,因为上文“明夷”的缭绕,所以把人闹糊涂了。
好,话说得太多了。一个卦费这大劲来讲,《易》文的艰深,真叫人有望洋兴叹之感。不过六十四卦并不是每个卦都这样麻烦的。我举这一个难解的来做一个例子,一方面要说明我们所用的方法,与古人不同,与今人大致是相同的,但要更审慎地去运用,一方面我拿这个例子来做下文“卦名编目说”的说明。
四 卦名释例
关于卦名,我在《周易筮辞考》中第六节《卦名与卦爻辞之编纂》已有论及,我在彼文说:
卦名有三种样式:
(1)单词独立的——如乾、坤、屯、蒙、小畜、大有之类。
(2)连于他文的——如“履虎尾”,“否之匪人”,“同人于野”,“艮其背”,是。“观”与“中孚”则为连文中之独立的。
(3)省称的——如坎本为“习坎”,省称坎。“无妄”,《象传》谓“物与无妄”,似亦因省称而有脱文。
卦名与卦、爻辞之关系:
(1)卦名与卦、爻辞意义上全有关系的。——如师卦,卦名与卦辞爻辞完全是说师旅之事的;只有六五“田有禽利执言”句,是说田猎,然古者田猎也是讲武习兵的,所以也可说是有关系。颐卦说的是饮食之事。履卦说的是行旅之事。
(2)大部分言一事,只有小部分不同,然而与卦名也有意义的关连的。——如复卦都是说往而能复的,这往复是指行旅说;但上六末后附有一节讲行师,大败而能复;行旅与行师是两事。鼎卦说的是饮食之事,又说“得妾以其子”,也与饮食有关。归妹说嫁女事,又从嫁女讲到夫妇生活。
(3)只小部分或一半与卦名的意义或字音有关系。——如随只六二、六三、九四有关,余无关。噬嗑一半言噬,一半言刑狱。
(4)卦中说的不是一事,因为卦名有数义,或以同字或以假借而聚拢在一块的。——如需卦,需或借为濡,为懦,为濡染,濡溺,为畏嬬,等。此类颇多,不能专执一义来解释。
(5)卦名与卦、爻辞无关连的。——如乾为天,但卦、爻辞之乾不训天,亦不说天;坤为地为顺,但卦、爻辞不说地,亦不言顺。
(6)渐卦是特别的一类,与上五种不同。渐说的是鸿渐,与所言之事无关。
在这六种中,只有第(1)种卦名与卦义有关,其余在无关、有关之间。我的意思是说,卦、爻辞是复杂的,一卦不一定讲一事,卦名与卦、爻辞所说不一定相符。后来高亨著《周易古经今注》,在《通论篇》中《易卦得名表》,分“外形与卦名有关者”与“内形与卦名有关者”两项,表中所举,多外形有关,其内形有关的绝少,所以他以卦名为后人所加,与我所说卦与辞没有关系的论断(见《筮辞考》结论)相同。兹引他的话来看:
《周易》六十四卦,卦各有名,先有卦名乎?先有筮辞乎?吾不敢质言之也。但古人著书,率不名篇,篇名大都为后人所追题,如《书》与《诗》皆是也。《周易》之卦名,犹《书《诗》之篇名,疑筮辞在先,卦名在后,其初仅有六十四卦形以为别,而无六十四卦名以为称。依筮辞而题卦名,亦后人之所为也。
他的话极对。他还列举《易》卦得名之义例有八端:
一、取筮辞中常见主要之一字以为卦名。如乾、屯、蒙、需……四十七卦皆是也。但乾卦筮辞五爻有龙字,一爻隐龙字,一爻有乾字,不名之曰龙而名之曰乾,此不可解者也。
二、取筮辞中常见主要之两字以为卦名。如同人、无妄、明夷、归妹四卦皆是也。
三、取筮辞中常见主要之一字而外增加一字以为卦名。如噬嗑取噬字,大壮取壮字,小过取过字皆是也。
四、取筮辞中内容之事物以为卦名。如大畜,筮辞中有马有牛有豕,皆家畜大物也。但小畜筮辞中绝无家畜字样,何由名为小畜?此不可知者也。
五、取筮辞中常见之二字及内容之事物以为卦名。如家人、未济两卦是也。
六、取筮辞中常见主要之一字及内容之事物而外增一字以为卦名。如大过、既济两卦是也。
七、取卦辞首二字以为卦名。如大有、中孚是也。
八、卦名与筮辞无关,莫明所以命名之故者。坤、小畜、泰是也。
综之,六十四卦卦名,皆原无意义,而《易·十翼》往往就卦名以论吉凶,实拘墟之见也。
高亨的话,我以为最需要商量的,是他增加卦名的地方。他增加了履、否、同人、大有、艮、中孚六个卦名,而删“习坎”为坎,以为习字衍文。他的说明是:
大有原文曰:“ 大有元亨。”似大有为卦名,元亨为卦辞,但此卦仅九二云“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其外绝不见大有二字,而此卦非取九二大字有字以为卦名,良可断言。故余以为初文当作:“大有。大有元亨。”上大有二字乃卦名,下大有二字乃卦辞。卦辞云大有者,古谓大丰年为大有,盖占岁者筮遇此卦,可遇大丰年,故曰大有也。后人因取卦辞之首大有二字以为卦名,而转写脱去,其卦之所以得名遂亦湮晦矣。中孚原文曰:“ 中孚豚鱼吉。”“中孚”为卦名,“豚鱼吉”为卦辞,但此卦仅九五云“有孚学如”,此外绝不见中孚二字,而此卦名非取九五孚字以为卦名,良可断言。故余以为初文当作“中孚:中孚,豚鱼吉”。上中孚二字乃卦名,下中孚二字乃卦辞。卦辞云“中孚豚鱼吉”者,中读为忠,孚,信也。言人有忠信之忱,祭祀之时,虽用豚鱼之微亦吉也。后人因取卦辞之首中孚二字以为卦名,而转写脱去,此卦之所以得名遂亦湮晦矣。
我以为这话并不可靠。我对于卦名的看法,约略如下:
一、《易》本只有卦画而无卦名;卦名之增添,由于卦画之难画而易讹,而且也难称谓,不能不另给它一个文字的名目;有了名目,说起来方便多了。正如其他古书一样,本来是没有篇章名目的,为便于称谓起见,就在篇首给它一个名目。这名目就等于我们编排图书目录的符号一样,甲乙丙丁、天地玄黄之类,在目录与图书的性质、类别、内容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没有意义的关联。即使是有关系,也是偶然的。古书中篇目与内容关系越少的可以说是越古;关联的意义越多的越后。《诗》的篇目较早,《书》的篇目大概较后。《论语》、《孟子》的篇目较早,《墨子》、《荀子》的篇目就较后了。《周易》的卦名,一部分有意义的关联,因为卦的本身简单,几条卦、爻辞,有时集中在一个观念上,这样的卦,名与实是一致的,并不奇怪,例如上举师言师旅,履言行旅,颐言饮食,是。
二、但说卦名完全是后出,这话也未必很对。六十四卦,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原来就有卦名的。例如乾、坤二卦,我看本来就有。因为乾坤代表天地,这观念一定很早。近人闻一多以为乾的本字为斡,北斗的别名。北斗在天象中为主要的星,天随斗转,北辰为众星所拱向,故以北斗代表天,其名为斡,斡即乾之本字,因卦、爻辞中有乾无斡,遂误作乾,或斡本来就作乾。乾古文象星形,故知乾之本字为斡。坤不言地,而以坤名卦,因为本来很早就以坤为地,其字作巛形,川字也,而义为坤。六十四卦以八卦为主,八卦又以乾坤为主,乾坤卦名,大概一开始就有。六十四卦先有乾坤二名,其他是仿照它们来命名的,乾坤的本义为天地,乾之龙,是龙星;乾爻辞之龙,是一种星占,在卦、爻辞的类别上说,属于象占之辞(参见本书《周易筮辞续考》)。星占与其他象占同类,他与乾没有关联。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与乾(斡)义更远。可见乾坤卦名与卦、爻辞无关。然乾卦爻辞凡五言龙,依理应以龙为卦名;不名为龙而名为乾的缘故,因为乾卦的原始就叫乾。乾坤是八卦的系统,而不是六十四卦的系统。八卦创始在先,代表八种物象。由八卦而变为六十四卦,由六十四卦而后系辞,这个演进的过程,是有先后的。在八卦成立的时候,已经有乾坤等名。卦画作三画,如文字之形;音则为乾(斡),而义则为天。至于父、君、金、玉等义,是后来的假借,而健、圜、寒等,又为后来的引伸。八卦之创始,大概是一种文字符号,有他的形音义,也有后来的假借义、引伸义。因为乾音老早已有,所以六十四卦到了演成而又有卦、爻辞的时候,最早的八卦有了音义,其他也就仿照一下,统统定出个名目来。不过名目实在不易定的,八卦代表八种物象,容易定,六十四卦是否代表六十四种物象(参附注⑧),就不清楚,就难稽考。至少从现在六十四卦的卦名来看,就显出有点杂乱,卦名与卦、爻辞的关系,有的有形的关联,有的有义的关系。
三、卦之命名,以卦、爻辞中常见之一字为主,取以为名。如屯、蒙、需、讼、师、比、履、否、谦、豫、随、蛊、临、观、贲、剥、复、颐、咸、恒、遯、晋、睽、蹇、解、损、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渐、丰、旅、涣、节等卦是。八卦亦归于这个系统。八卦先有,故不再提。但坎卦又作“习坎”,那是因为初爻“习坎,入于坎窞”的影响。卦名往往取卦辞之字或词为名的。
四、卦名有以复词为名的,以卦、爻辞中常见之二字为主,取以为名。如同人、无妄、明夷、家人、归妹等卦是。
五、以单词或复词为卦名,普通以卦辞或爻辞常见之字为主;若是卦、爻辞中常见之字,卦辞已先具,即以卦辞为名,不另立卦名。如履,卦、爻辞中全有,即以卦辞头一句“履虎尾”之履字为卦名,名不另立。否卦,否字爻辞四见,即以卦辞“否之匪人”之“否”为名,名不另立。此外如同人,如艮,都是此类。或者疑原文之卦名缺,以其连于他辞而不独立,于例不合。实则卦名之设,原为称谓方便起见,如果卦辞开端已经具备,一望而知,不必另标名目。卦名取其简便,一字不够,截取二字,不必用他的全句。六十四卦并不多,截取二字已经很够了,不必像《诗》三百篇要用到全句如“麟之趾”、“殷其雷”、“野有死麕”、“何彼秾矣”那么麻烦。因为不取全句,所以卦辞头一句的头一个字或两个字,与爻辞常见的字或复词同的,即用以为卦名,不再标出,否则变为重复。卦辞没有的,然后以爻辞为主而标卦名,或综合全卦而取其常见之字。
六、卦名除取外形的常见之字或词外,也有从内容方面去标名的。如大畜,似乎因为有“良马逐”、“童牛之牾”、“豮豕之牙”等有牲畜的关系,故取义为“畜”而以之命名。大过,似乎是因为“栋桡”、“栋隆”、“过涉”及“老夫得女妻”、“老妇得士夫”等有“大过”义,故以“大过”命名。大畜、小畜、大过、小过,是因重复而加大小以分别之。小畜,爻辞无畜字亦无畜之义,疑“小畜”二字是卦辞本有,或只有畜字,因为下文又有畜,于是加大小二字来做分别。小过之过,是因四条爻辞有过字,遂以过为名,而上文有取爻辞之义以命名的“大过”,于是定名为小过。大过是太过之意,大太同字,或先定太过之卦名,而下又有“过”,为免混淆起见,故加小字于过卦之上。
七、爻辞没有常见之字,而爻辞之义也难以寻求通则,即以卦辞之词为名;或虽有常见之字,而卦亦相同,亦以卦辞为名。大壮、大有,似乎是卦辞本来有的话,大壮有三爻用壮字,应名为壮,不名为壮,而名为“大壮”,又非有大小之比较,故疑大壮卦辞本有“大壮”二字,即以卦辞为卦名。大有在爻辞既无常见之字或词,于爻辞求其相通之义亦不可得,即以卦辞为卦名。中孚亦同此例。既济、未济二卦,或者卦辞已有“既济”“未济”的话,并不是取常见之词或绎取其义。
八、卦名之立,以形容词、动词为主,名词次之,副词又次之。这三种词是中国语法上基本的词品,乾、坤是名词;屯、蒙是形容词;需、讼是动词;师是名;比是动;小畜、大畜、小过、大过之大小是副词;既济、未济是副加动词。渐卦六爻,都有“鸿渐”的话,不叫做鸿渐,又不叫做鸿,而取名为“渐”,或者这是古人着重动词的缘故。动词是文法上最主要的成分,古人或已见到这一点。噬嗑也是动词,爻辞有噬而无嗑,《说文》:“噬,啖也,喙也”;“嗑,多言也”。疑许训嗑为多言,未是。嗑通馌,在《诗》有“馌彼南亩”(《七月》、《甫田》),笺:“饟馈也。”饟馈是进食,嗑也是食,所以《杂卦传》说:“噬嗑,食也。”照爻辞看,“噬肤”、“噬腊肉”等,噬是咬东西食。噬字似偏重于咬啮,而食义似不明显,故编者遂增一嗑字,使它意义清晰吧。
以上把卦名的命名与意义,从历史上给它分析一下,看古人是怎样解释的,今人又是怎样解释的。这里没有把每一个卦名详细地研究,只从古今人的看法上比较其异同。我想这也就够了,不必烦琐地去说明。最后提出我个人的意见,也只是纲要式地提出,没有详明地论列。
这篇文章,除了考释卦名外,我还着重于分析《易传》,也注意《易传》的著作年代的先后。这里只有《文言传》没有说,因为《文言传》是一种杂凑的文章,它所说的,与《彖》《象》《系辞》相同,没有特别的地方,可不必说它。我从前写过一篇《易传探源》,对于《十翼》的年代有所推断。这里于考释卦名之便,也说到《易传》的年代先后,与前作的意见大致相同。
附注
①“互体”说的来源,学者以为在《系辞传》下篇第九章已经说到:“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邪。”实则《系辞传》所说明的是二、四、三、五卦位吉凶休咎的大较,与互体说不同。又“互体”说的普通说法,是指二至四为一卦,三至五为一卦说。但《易》学家又有种种说法。仪征方申氏著《周易互体详述》,寻绎古注所言,“互体”之例,其别有九,除二至四,三至五外,还有七种互体。他说:
郑氏蒙《彖》注云“互体震”;同人《彖》注云“卦体有巽”;恒九三爻注云“互体为乾”;困《彖》注云“互体离”:此二、三、四三画互卦之法也。
郑氏观《彖》注云“互体有艮”;大畜六四爻注云“互体震”;离九四爻注云“又互体兑”;损《彖》注云“互体坤”:此三、四、五三画互卦之法也。
虞氏大畜九三爻注云“谓二已变二至五,体师象”;睽初九爻注云“四动得位,二至五,体复”;丰初九爻注云“五动体,姤遇”:此中四画互体之法也。
虞氏蛊六四爻注云“四阴体大过,本末弱”;无妄《象传》注云“体颐养象”;小过六二爻注云“得正体,姤遇象”:此下四画互卦之法也。
虞氏大畜六五爻注云“三至上,体颐象”;丰上六爻注云“三至上,体大壮,屋象”;兑《彖传》注云“三至上,体大过”:此上四画互卦之法也。
虞氏豫《彖》注云“初至五,体比象”;萃《彖传》注云“五至初,有观象”;归妹六三爻注云“初至五,体需象”:此下五画互卦之法也。
虞氏蒙《象传》注云“二至上,有颐养象”;大有九三爻注云“二变得位,体鼎象”;明夷上六爻注云“谓三体师象”:此上五画互卦之法也。
虞氏需九二爻注云“大壮,震为言,四之五,震象半见”;讼初六爻注云“三食旧德,震象半见”;小畜《彖》注云“需坎上变为阳,坎象半见”:此两画互卦之法也。
郑氏贲六四爻注云“六四,巽爻也”;萃《彖》注云“四本震爻,五本坎爻,二本离爻也”;井九二爻注云“九二,坎爻也;九三,艮爻也”:此一画互卦之法也。
四画五画,能互诸卦;而三画又为四画五画之本,此正例也。二画仅互八卦,而一画又分二画之余:此附例也。(《周易互体详述·自序》,《南菁丛书》)
②方申又有《周易卦变举要》,论卦变有种种方法,有旁通法,有反复法,有上下易法,有变化法,有往来法,有升降法。他说:“六爻改易者为旁通,一爻改易者为变化,则变化可附于旁通焉;六爻移易者为反复,一爻移易者为往来,则往来可附于反复焉;六爻交易者为上下易,一爻交易者为升降,则升降可附于上下易焉。”
③焦循说《易》,有旁通,当位失道,时行,八卦相错,比例等例,完全以卦爻的变动来做解释的根据。例如他讲旁通:“凡爻之已定者不动;其未定者,在本卦初与四,二与五,三与上,易。本卦无可易,则旁通于他卦,亦初通于四,二通于五,三通于上。成己所以成物,故此爻动而之正,则彼爻亦动而之正。……凡旁通之卦,一阴一阳,两两相孚,共十二爻,有六爻静,必有六爻动。”(《易图略》)又说:“凡两卦旁通,每以彼卦之意系于此卦之辞。”(《易话》)他的话是巧妙的,但失之穿凿。
④近人郭沫若著《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说《易传》中有辩证的宇宙观,他把《序卦传》上篇分为三段进化,把下篇分为十个连环。但他也知道《易传》的说法,不是作《易》的当时的原意,不过是传《易》的人自己的观念,仿佛杜鹃的啼声,本无意义,但好事者说杜鹃叫着“不如归去”,又生出望帝春心托杜鹃的传说。这种传说完全与鸟无涉,不过是诗人的意见。我们也要说,郭氏讲《易传》,也不是《易传》作者的原意,不过是现代讲辩证法的学者的意见罢了。
⑤Edw. Clodd: The Story of the Alphabat (林祝敔译:《比较文字学概论》)第三章,原作者谓根据《书经》及另一传说,译者谓不知何据。其实是根据《易·系辞传》,不过说的不清楚。又说“最古的形式是五百四十字”。译者谓八卦至多三百八十四爻。两者都说错了。六十四卦共有三百八十四爻,加上六十四卦卦辞,又加上乾坤二卦的用九用六,一共四百五十条爻辞。疑五百四十乃四百五十之误倒。关于结绳记事的文献,作者引述若干。蒋善国《中国文字之原始及其构造》,更详引各种结绳文献。八卦与结绳可能有连带关系,如以二绳合结一结子,与阳画 相类,三结即等于乾。以二绳各结三结,即等于坤。坎则上下分结,中间合结;离则上下结合,中间分结。余类推。
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一·易类一》:“《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 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再变而李光、杨万里,又参证史事,《易》遂日启其论端。”
⑦全祖望《读易别录》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录数术、神仙、方技诸书,《中篇》录老庄玄谈书,《下篇》录蓍龟卜筮书。《上篇》序云:“旧史之志艺文,盖自传义章句而外,或归之蓍龟家,或五行家,或天文家,或兵家,或道家,或释家,或神仙家,以见其名虽系于《易》,而实则非也。……予尝综其概而言之,大半属图纬之末流。盖自乾、《坤凿度》诸书既出,其意欲贯通三才,以依托于知来藏往广大悉备之举,遂妄以推测代前知之鉴,而卜筮者窃而用之,始有八宫、六神、纳甲、纳音、卦气、卦候、飞伏诸例;其外则为太乙九宫家,遯甲三元家,六壬家,所谓“三式”之书也。……“三式”皆主乾象,于其中又衍为星野、风角二家;又推之节气之变,为律历家;律历之分,为日者家;合星野风角时日以言兵事,则为兵家;又以仰观者俯察,为形法家;其在人也,为禄命家,为医家,为相家;若占梦家,则本《周官》所以属之太卜者,又无论也。更有异者,以阴阳消长之度,为其行持进退之节,为丹灶家。丹灶之于卜筮,毫不相及也已,而其先事逆中,亦托之《易》。然自唐以前,援《易》以入于占验之门者居多;自唐以后,则《易》半《道藏》所有:是亦一大变局也。
⑧友人邱韵珊君著《易彖原义》,以为《易》是太古文字书,每卦有它的象,如说,乾是上下以木果交战之象;坤是粪肥田,禾生华之象;屯为崩山屯流之象;蒙是山下出泉之象;需是水滞于磐之象;讼是河上封冰之象;师是八足向前,二足向后之象(谓师即《山海经》之蛳鱼,食之杀人);比是两拇指安上,八指下承,中有一盘或一弦一杯之象(谓古人以指食饭之形);小畜是坏曹之象(小畜即小簇);履是劲足踏有耳之履之象等。六十四卦,卦各有象。其说颇怪。我读他的稿本,未敢苟同,曾去函讨论。兹略举《坎卦》为例,以见邱君之说,与我的批评:
《坎卦》,邱以为 像死牲,重坎、叠牲之象。他的根据:(一)中画为身,《庄子·徐无鬼》“若丧其一”,《释文》云:“一者身也。”中画之 为身,上下之 象四肢。(二)坎,《归藏》作荦,荦从牢,亦祭牲也。案这两个证据颇有问题。《庄子》之一,是否为身,姑置不论,以卦画为形象,只有颐卦是唯一的证据,邱君与闻一多有同样的说法,但其他却不多见。身与四肢之形象,也不过是一种附合,于古无证。荦,《说文》谓“驳牛也”。古代祭礼主敬,用纯毛,似不用驳牛。邱君又引爻辞来说明,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谓“之”,甲文有就祭之义。案甲文之作 ,止也,至也。有祭祀之义的为 ,读右。坎,邱谓读砍,即砍头,砍头即杀牲也。引《诗》“坎坎伐檀”为证。案《诗》之“坎坎”是伐木声,而非砍伐之义,坎坎,犹言“伐木丁丁”,坎取声不取义。险,邱谓一本作检,木在手也,即扛牲也。坎,又谓检即玉检,玉函也,盛牲之器。枕,邱谓木在首也,即架也。其说支离,连缀成文,便知不成文义。
附记一:近人以卦位说明卦名名义的有林义光《周易卦名释义》,见《清华学报》五卷一期。他解六十四卦之名义是:乾,健;坤,顺;震,振;巽,逊;坎,窞;离,丽;艮,限;兑,脱(润泽);既济,尽剂;未济,未剂;屯,难;泰,通;否,闭;渐,渐;蛊,故;随,堕;无妄,无望;咸,感(和谐);恒,恒久;损,损上益下;《益》,损强益弱;归妹,女归;丰,先少后多;节,先多后少;涣,夐(贤);旅,失居;姤,遘;同人,侪于众;履,处危;小畜,小见畜于大;大有,大为小所有;夬,决(击断);剥,侵削;蒙,萌;师,将帅;谦,谦卑;豫,誉;比,亲;遯,退;中孚,包,孚育;大畜,大为小所畜;大壮,阳浸长而将极;大过,为善而过;临,隆;升,上进;小过,柔而过;颐,象人之颐;噬嗑,食;萃,聚;观,居高临下;家人,室家雍睦之象;讼,讼;睽,乖;贲,饰;《塞》,难;解,遇难而解;困,进不得行,困迫;需,濡,懦;晋,画;《明夷》,晦;革,更;鼎,钻木取火,烹饪。
附记二:以八卦为文字,更进而研究以为卦之爻亦均为文字,作这样推想的,有法人Lecoiprier,著Yi-Ching and Its Author .《易经及其作者》,他以为《易》卦、爻辞乃一种字典,辞中的语词、句子,都含有假借字之意,他举《离卦》为例。刘师培师其法,又演释坤屯二卦(《小学发微》,见《国粹学报》乙巳年七期);陈柱又本其意,续演乾需二卦(《周易论略》)。兹择录卦之一部分,以见梗概。我以为此法实不可通,古今人作文,没有这样支离破碎的方式的,古人以卦位说卦,今人以文字说卦,如果过于着重其形迹上的推求,都是行不通的。大概最能够从形迹上去推求的,当以焦循为第一。焦循要把卦画的象、位、德,与文辞一齐贯通了来说。唯其求通,往往牵连附会。从文字上研究,如果说乾为斡,坤为顺,坎为陷,离为丽,明夷为鸣鴺,黄离为黄鹂,这是通的,但像Lecoiprier把一句话分为几个假借字,那就不通了。兹把他的说法,举例如下,以见一斑。

(《岭南学报》九卷一期)
补记
这篇文章写作的目的,是试图根据卦、爻辞来解释卦名,而不采《易传》之说。但这方面说得简略了些,而且有些地方是说错了。由于《易》文简古,不易解释,故对于卦名和卦、爻辞的联系有许多没有看出来,最近写《周易通义》一书,才明白卦名和卦、爻辞全有关联。其中多数,每卦有一个中心思想,卦名是它的标题。这就是说,它有内容的联系,如师讲军事,旅说商旅,大有义为丰收,大畜、小畜说的是农业和牧畜。但有一部分只有文字形式的联系,本文所说的明夷就是这一类。但不管是内容抑或形式,在编者编选材料时,他是尽可能给每卦以至两卦作出有联系的组织的。
同时,为了说明为什么不采《易传》之说,也分析了《易传》是怎样解释《易经》的。《易传》解经,主要用“卦象”、“卦位”、“卦德”三种说法,至“互体”、“卦变”,又从卦位、卦象变化出来,以补卦的本象本位的不足。这个分析比较详细,可作为研究《易传》的参考。
196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