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易传》著作年代问题,至今还没有定论。不过孔子作《十翼》这个传统的说法,自从欧阳修《易童子问》提出疑问,认为“《系辞》、《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经今人的考证,可以肯定《易传》不是孔子作的了。冯友兰先生的《易传的哲学思想》[1] 一文,假定说,《易传》“是战国末以至秦汉之际儒家的人的作品”。他的理由是:“在晋朝的时候,从魏安釐王墓里发现《周易》,并有一篇类似《说卦》,可见像《十翼》这一类的著作,在战国末期,就已经有了。这一类的著作,可能不只《十翼》这几篇,不过没有都保存下来。”意思是,既有和《说卦》类似之“传”,则《十翼》也可能是这同一时期的作品。当然可以这样推论,但究嫌笼统。杜预亲见汲冢竹书,在他的《春秋经传集解》的《后序》里说:“《周易》及《纪年》最为分了。《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于远国也。”杜预的话,说明这时还没有《十翼》这种《易传》。但《易传》根本非孔子作,并不是仲尼作了尚未远播。

我在《易传探源》一文[2] 里作过这样的假设推断:

《彖传》与《象传》——有系统的较早的释经之传,其年代当在秦汉间;其著作者当是齐鲁间的儒家者流。

《系辞》与《文言》——汇集前人解经的残篇断简,并加以新著的材料。年代当在史迁之后,昭、宣之间。

《说卦》、《序卦》与《杂卦》——较晚的作品。在昭、宣后。

文章的基本观点:一、否定孔子作《易传》的传统说法;二、《易传》的著作年代当在战国以后,最早写于秦朝,最晚在西汉中后期;三、作者是儒家,不是一个人写的。这个基本看法,现在仍然大致相同,但略有改正。现在我的推断是:

一、《彖传》和《象传》的《大象》,写于秦朝,在焚书坑儒之后,作者是被始皇镇压的儒生。《小象》作者跟《大象》可能不是一人。《小象》发挥爻位说,为维护和巩固封建制度而作,宣扬君臣伦理。疑出于与叔孙通共定朝仪的鲁诸生之手,并把《大象》合成一部《象传》。《彖》、《象》二传是秦汉间作品。

二、《系辞》、《文言》,是经师传《易》的语录遗说的辑录。即从田何到田王孙的口传《易》说,辑录在立于学官之前,可能出于田王孙等经师之手,目的在宣传《周易》的价值,争学术和政治地位。

三、《说卦》以下三篇,著于立学官之后,约在宣、元之间,为整理卦象、卦德、卦义而作。传经派别不同,故有三篇。

先秦易筮和儒家的易说

《易传》不是孔子作,却无疑是出于儒家之手。那么,会不会是先秦儒家作的呢?我们不妨看看从孔子到荀子儒家怎样说《易》的。谈先秦儒家《易》说,最好从头说起,先看儒家以外的《易》筮和《易》说。

儒家以外的《易》筮《易》说,从《左传》、《国语》所载二十多条材料归纳起来可以得到这么三种:

第一,用《周易》来占筮,根据卦象和卦爻辞来推断吉凶和可能发生的事情。这类记载最多,而用来推断的主要是根据卦爻辞,没有单据卦象的,而且多数不说卦象,说卦象的一定结合卦爻辞来说。这就是说,《易》筮一定以卦爻辞来断占,卦象只作为次要的根据,这是一层。另一层,《左传》、《国语》所载《易》筮,还没有爻位说,连“九”、“六”的名目也没有,只说某卦“之”(变)某卦,就是占某卦的某一爻。可见如《象传》那种以六爻的位置来解《易》的是后出之说,不特春秋时没有,恐怕连战国也没有,因为在先秦文献里找不到。兹举两例,一早一晚,略窥一斑。

1.《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72年)载“懿氏卜妻敬仲”,追溯到陈敬仲年少时,“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 之否 ”,即六四变九四,观卦是坤下巽上,四爻变成为坤下乾上。周史据观爻辞和观、否两卦卦象作推断说:“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光远而自他有耀者也。‘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庭实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宾于王’。犹有‘观’焉,故曰其在后乎。风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异国乎。若在异国,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则配天,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左传》作者很信卜筮的,卜筮必验,在这个筮占之后说:“及陈之初亡也,陈桓子始大于齐;其后亡也,成子得政。”公元前478年楚灭陈,敬仲八世孙陈常在齐独揽大权。到了公元前404年,田(陈)和篡齐。不管是否出于作者事后附会,春秋时当有这种筮法。

2.哀公九年(公元前486年)“宋皇瑗帅师取郑,师于雍丘”,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史龟、史墨、史赵都认为敌宋救郑不可,只好伐齐。“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 之需 。”六五变九五,“泰六五”爻辞是:“帝乙归妹,以祉,元吉。”阳虎据爻辞来推断说:“宋方吉,不可与(战)也。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宋、郑,甥舅也。祉,禄也。若帝乙之元子,归妹而有吉禄。我安得吉焉?”晋国就没有救郑。这是根据爻辞来说的。

第二,用《易》筮占,可是没有根据卦爻辞来推断,却要看占的人的行为是好是坏,所占的事是邪是正。就是说,占得的卦爻辞是吉是凶还不能作准,要看求占之人和所占之事跟卦爻辞相配不相配,占辞虽吉,而人是坏人,事是邪事,还是不成的。例如:

3.《左传》襄公九年(公元前564年)记鲁“穆姜薨于东宫”,追溯她被贬进东宫的那一年,筮遇“艮”之“随”,占者认为随有出的意思,推断很快就会出来的。可是穆姜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淫乱的妇人(她和叔孙侨如私通,要赶逐季孙行父,又想害成公),罪在不赦,吉占也没用,所以说:“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虽‘随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

4.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年)鲁季平子的家臣南蒯据费邑背叛平子。事先他筮得“坤”之“比”,爻辞是“黄裳,元吉”,自以为大吉,拿去请教子服惠伯,说要举办大事。惠伯对他说:“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恭),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犹有缺也,筮虽吉,未也。”

这两个例子在《周易》思想发展史上很重要,一则它标志着《周易》已从宗教外壳蜕化出来,向着人事行为伦理道德方面发展,不受卦爻辞束缚。“《易》不可以占险”,在行为上“犹有缺也,筮虽吉,未也”。卦爻辞不是筮占的绝对标准。就是说,主要标准是人而不是神。二则对于卦的意义,不说“卦象”而说“卦德”“卦义”。“坤”之“比”,变为“坤”下“坎”上,“坤”,温顺、安贞;“坎”,险强、和平。故说“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卦德是从卦象发展出来,结合到人的思想行为以说明卦的性质意义。这也是以人为主来说卦义的。三则对于卦爻辞的解释,完全不根据它的原来的意义,而以人伦思想为基础作了和原来意义距离很大的引申发挥。把“元亨,利贞”两个贞兆词说成四德,把“黄裳,元吉”两语解作三美,就《周易》本身说,这种解释完全错误;但就《周易》的思想发展说,这种引申发挥却是进步的。它是《周易》思想的扩展,是《周易》的解放,从神秘的神权思想进到伦常日用、切合实际的革新思想。这种思想是时代发展的反映。春秋是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化的过渡时期,一切都在变动,经济生产、阶级区分、政治结构、典章制度、社会礼俗、教育文化等等,无不在变化着,发展着。用当时的话是“礼坏乐崩”,用现在的话是氏族宗法制度急剧瓦解,个体私有地主封建制逐渐兴起。在这个变革过渡期中,反映到人的意识上,于是有人的觉醒、人的发现、人的地位的抬高,而神的宝座摇摇欲坠了。在春秋初期,已有随季梁说的“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传》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史嚚说:“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庄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62年)到了春秋晚期,郑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昭公十八年、公元前524年)晋士伯说:“薛征于人,宋征于鬼,宋罪大矣。”(定公元年、公元前509年)神要依人而行,拿鬼神来吓人则有罪。这时人们虽然还没有打破迷信思想,但重人不重神,的确已经是一种趋向,是时代转变的革新思想。因此,对于神权时代的产物——占筮工具《周易》,也作了新的解释,不照原义而引申发挥,使之切合于人事,把《周易》作为行为修养的教科书。后来说《易》的就从这方面发展。从思想发展说,这是一大进步。当然要研究《易》义就得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分析它本来的内容和思想,不能用引申发挥了的新义来当作它的思想,这是违背历史真实的。明白了春秋中晚期说《易》的作出扩展的解释,使《周易》从神权迷信解放出来,赋以新义,区分原始的《周易》和发展了的《易》说,各给以科学的地位,这才是尊重历史的正当态度。

第三,不用卜筮,直引《易》文,作为说明事理的根据。这一方面说明《周易》已相当普遍的流行,一方面显出人们对于《周易》的重视,不仅仅以卜筮书来看它,而且当作可以说明事理的理论书来证引。在先,最常引用的是《诗》、《书》,而《周易》为卜史官所掌,既不流行,也只当为筮书。现在证引它,可见它在社会上已占有相当地位,而筮书性质也已变为理论书了。先秦儒家就用这个观点看待《周易》。兹举《左传》所载两个例子:

5.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楚围郑,晋师救郑,到了河上,听见郑已服楚,晋军元帅和各将领都主张退兵,可是好战的先縠不听命令,带领所部中军渡河击楚,晋军只好跟过去。下军大夫荀首逆料这一战一定失败,他说:“《周易》有之,在师之临,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众散为弱,川壅为泽。有律以如己也,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夭且不整,所以凶也。不行之谓临,有帅而不从,临孰甚焉。此之谓矣。果遇,必败。”邲之战,晋军大败。“师出以律,否臧凶”,的确是《易》作者总结经验得出来的军事铁则。荀首引来批评先縠和预料晋军的必败,说明他善于读《易》,而《周易》所以被人重视,原因也在这里。

6.襄公二十八年,“郑伯使游吉如楚”,商量结盟的事。到了汉水,楚人叫他回去,要郑君自己来。游吉回去对子展说:“楚子将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贪昧于诸侯以逞其愿,欲久,得乎?《周易》有之,在复之颐,曰:‘迷复,凶。’其楚子之谓乎。欲复其愿而弃其本,复归无所,是谓迷复,能无凶乎。”这一年年底,楚子昭卒。

春秋时,《周易》已从占筮书变为哲学书,其声价地位逐渐抬高,儒家把它归到《六经》里加以研习,从孔子到战国儒生,间或引用;到秦朝开始有人作传;到了汉代,更为它大力宣传,《易》因而一跃而高居群经之首。这是《周易》思想的解放和扩展,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人的地位提高了,把神的权威打下来了,《周易》的神圣外衣也有人给它剥掉,换上一套人的服装。不过到了汉代,儒生经师们又把它的普通人的服装脱下来,换了两套圣人装,一套是伏牺装,一套是文王装。又给他们自己写的《易传》,也穿上一套素王孔子的服装。

《周易》是卜筮书,不过从春秋中叶起已经有人作了新解,着重行为义理,而不重卜筮,适应了时代发展的需要;而它本身的确也有一些相当高度的哲学思想;加上文辞古简,意义难明,越古简难解释,人们就越可以按自己的体会来说解,或借来作自己思想学说的引证。先秦儒家从孔子起就征引《易》文发挥自己一家的思想。

关于先秦儒家的《易》说,能见的材料不多,《论语》、《荀子》、大小戴《礼记》合起来还不到二十条,其中有经、传不分,时间晚出的,如《礼记经解》引《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不见于传本《周易》,当出于逸传,以传为经,正如儒家引《春秋》,而实是《春秋传》文一样。“差若毫厘,缪以千里”,又见于《大戴礼记》的《礼察》和《保傅》,而《礼察》说秦“十余年即大败之”,《保傅》袭贾谊《新书》的《保傅》、《胎教》而成篇,然则《大》、《小戴》这三篇必出于汉儒之手。《大戴礼记》的《易本命》说:“子曰:夫《易》之生人禽兽万物昆虫,各有以生。”《礼记》的《祭义》说:“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和《系辞传》的说法同,都不是先秦书。《荀子》的《大略篇》杨倞注:“此篇盖弟子杂录荀卿之语,皆略举其要,不可以一事名篇,故总谓之大略也。”《大略篇》必出于荀子之后。《论语》的《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据《释文》、《鲁论语》,“易”读若“亦”。汉《外黄令高彪碑》:“恬虚守约,五十以斅。”可能“易”字是儒生的窜改,作为孔子作《易传》的张本。除去后出之篇,存疑之文,可以作为先秦儒家《易》说的资料的计有《论语·子路》、《礼记》的《坊记》、《表记》、《缁衣》、《荀子·非相》等八条;《经解》一条,《荀子·大略》三条,可作参考。

据这些材料看,儒家都用引证法,引用《易》文以证明自己所说的道理,思想是儒家的,引《易》文作证。孔门读《诗》法,着重体会和实用,《硕人》之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夏悟出“礼后”之义,孔子大加赞赏。《论语·八佾》对于《周易》也是一样,引《易》无非发挥他们关于言行出处、德性修养的思想。他们并没有反对卜筮,相反的,相当重视卜筮。《表记》:“子言之,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不过在读《易》时的体会,却只着重它的义理,有意识地摆开卜筮的束缚。孔子首先提出他的读《易》法: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这引的是恒九三爻辞,用来说明人要有恒。有恒是行为、修养、学习的重要方法。无恒,什么都做不成功。孔子认为《易》文和南人之言有相类的意思,可以互相发明。《礼记·缁衣》有相近的一条,文有出入,当出于孔门另一个弟子口传,没有末一句,这末一句倒是重要的,这表明孔子读《易》,取其义而不取其占。《荀子·大略篇》“善为《易》者不占”,是说善学《易》的是不用占卜的。学《易》只采用其文辞的意义教训,他们所体会出来的意义教训,当然不要卜筮了。这是春秋中后期《易》学的革新,是重人不重神的时代思想的表现。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而讲究行为修养,他学《易》取其义而遗其占是很自然的。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篇》)虽有异文,却很合孔子的学习精神。这种学习精神和思想,一直为儒家所遵守。《礼记·经解》说:“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易》之失,贼。……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絜静精微,也就是从《易》的精微的道理去体会,把它的道理来洁净自己的行为思想,以达到德性修养上的“无大过”。《系辞传》说:“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则是就絜静精微作了极度的夸张。《经解》说:“《易》之失,贼。”《易》之失是什么呢?当是孔子所不语的“怪”,《中庸》说:“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这也就是他所谓“不占而已矣”。取其义不取其占,还因为《易》之失,怪诞不经,对人有害。

儒家引《易》,有几条用来讲礼的重要的。

子云:“敬则用祭器。故君子不以菲废礼,不以美没礼。……故君子苟无礼,虽美不食焉。《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礼记·坊记》)

子曰:“无辞不相接也,无礼不相见也,欲民之毋相亵也。《易》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表记》)

《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聘士之义,亲迎之道,重始也。(《荀子·大略篇》)

东邻不如西邻,是殷周之间的故事,而儒家则引来说明“不以菲废礼,不以美没礼”。“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言筮占不能渎神,儒家引来说明相见要以礼。荀子论“咸”有夫妇之道,是《序卦传》说“咸”的来源。《大略篇》为荀子弟子所记,《序卦传》更在其后。然则以《易传》为孔子作,岂不是瞎说?儒家又引《易》说明要怎样做事。

子云:“礼之先币帛也,欲民之先事而后禄也。……《易》曰:‘不耕,获,不菑,畬,凶。’以此坊民,民犹贵禄而贱行。”(《礼记·坊记》)

孙希旦《礼记集解》:“引《易》言不耕则不得获,不菑则不得畬,以喻为其事而后获其利,先事而后禄之意也。”

子曰:“事君,大言入则望大利,小言入则望小利。故君子不以小言受大禄,不以大言受小禄。《易》曰:‘不家食,吉。’”(《表记》)

这是一种名利思想,非常庸俗。大利小利,铢铢计较;《易》文是说农人在地里干活事。

子曰:“事君,军旅不辟难,朝廷不辞贱,处其位而不履其事则乱也。故君使其臣,得志则慎虑而从之,否则孰虑而从之,终事而退,臣之厚也。《易》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表记》)

“朝廷不辞贱”,与上条“不以大言受小禄”不一致。《礼记》本来是儒家论文杂抄,所谓“子曰”,不能认为是孔子说的。相传《坊记》、《中庸》、《表记》、《缁衣》等取于子思子,也没有什么道理,看《坊记》说“子言之”、“子云”,《表记》、《缁衣》说“子言之”、“子曰”,《坊记》在“子云”之下又引《论语》曰,《缁衣》“南人有言”条与《论语》不同,这些都可说明它们并不出于一人之手,只能说是儒家书罢了。

荀子主张辩说的,在《非相篇》引《易》“括囊,无咎无誉”,来讥讽那些腐儒,“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又《大略篇》:“《易》曰:‘复自道,何其咎。’《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认为“复”颇有改过自新之意。

以上是所能见到的先秦儒家关于《易》的一些读书心得。由孔子到荀子,都略有所论述,而独缺孟子。“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孔子偶然一提《周易》,却不是他教学重点,且颇有轻视之意,汉儒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说孔子作《易传》,不过为学术争地位,借重孔子作宣传而已。因孔子不重视,学的人不多,故孟子也就不去学它。到了战国后期,《周易》的宗教外衣为人所剥脱,邹鲁儒生才扩充学习范围,略为征引,而引申发挥,作为自己学说的佐证。儒家学习《周易》的重点在于行为修养上的体会,而排除其占筮。因为到了战国,地主封建制的趋势更明朗,人的地位比春秋时代更高了,神的地位更低了。儒家学《易》自然不重占筮而重义理。荀子的“善为《易》者不占”一语,不特说明学习重点,也含有表明学习态度的意味。在当时,跟儒家的立场观点不同的道家,对于“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的六艺,有不同的看法,道家认为“《易》以道阴阳”的。(《庄子·天下篇》)而当时盛倡阴阳五行说的有齐人邹衍。《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

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但荀子却说五行说是子思、孟轲所提倡的,《荀子·非十二子篇》说: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荀子的批评,不会无端白造的。今本《孟子》却不见五行说,或者在《孟子外书》四篇之内,汉儒赵岐认为“其文不能弘深”,把它删去。但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公孙丑下》,又《尽心下》),跟邹衍的五德转移说有相通之处。大概阴阳五行说是齐鲁东方学派案往旧造说而推衍的,子思唱之,孟轲和之,邹衍又从而发挥之。《尚书》中有一篇阴阳五行说的名著《洪范》,托于箕子,刘节先生谓“其著作时代当在秦统一中国以前,战国之末”[3] 。我疑是子思、孟轲这一派儒家所作。著作时期在孟、荀之间,荀子所批评的即这一派学说。

那末,“《易》以道阴阳”,当是在阴阳说流行之时即战国中晚期之间为《易》学家所采用的。阴阳说早在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伯阳父已经说到[4] 。这当也是《周易》著作的时期。不过春秋时的《易》筮,还没有以阴阳来说解的。但以阴阳说《易》却很自然,《易》的爻画分为两类,刚好是分阴分阳。故阴阳说很快为《易》学家所接受。故魏襄王(公元前317-前277年)的墓中就有竹书“《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5] ,还有《阴阳说》[6] ,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易》阴阳说很可以说明《易》的卦义,故很流行而形成“《易》以道阴阳”这个判断。由阴阳说又很容易产生刚柔说,即《荀子·大略篇》解“咸”卦“柔上而刚下”的根据。战国晚期的阴阳说和刚柔说,再进一步就有人采这两说而写作《易传》,这就是《周易》中《易传》的根源。战国晚期有《阴阳说》一书,这当是一篇简单论文,以阴阳二气之理来说解卦爻的,是最早的一篇《易传》。其说当很简单,后来的《易传》比它完备,因而不传。同时还有《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这两篇只是《左传》中《易》筮的摘录。《师春》是摘录,《卦下易经》也是。所谓“似《说卦》而异”,其异点在于没有《说卦》前半那种圣人作《易》、八卦方位说,那是汉儒《易》说;《说卦》后半的卦象、卦德说,本来是从《左传》的《易》筮发展而成。《左传》已有“乾”为天,为金、玉,为天子,“坤”为土,为马,为帛,为母等卦象说,又有“坤”为众,为顺,“坎”为众,为劳等卦德说,而且八卦外还推广到其他的卦,“明夷”为日,“屯”为厚、固,“比”为入,“随”为出。这当是《卦下易经》所录,故似《说卦》;但《说卦》没有完全采用《左传》,《说卦》以“乾”为马,“坤”为牛,《左传》以“坤”为马,“离”为牛,故既“似”而又“异”。后来居上,经师传《说卦》,故《卦下易经》没有保存的必要了。

彖传、象传的写作

《易传》七种十篇,《彖传》、《象传》写成最早,著作时期,约在秦火之后到汉初。

秦自孝公用商鞅变法(公元前359年)以后,富强起来,一直采用法家学说作为政治指针,到了始皇统一天下,中央集权,专制统治,刑法严酷。始皇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政策,必然要遭到儒家的反对和攻击。公元前212年,始皇大宴众臣,讨论要不要分封诸侯的问题,博士齐人淳于越主张要学古法,分封子弟功臣。丞相李斯反对分封,并且指斥儒生不师今而学古,各尊私学,诽谤朝政,惑乱民心。他建议:“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凿额输边筑长城四年)。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以吏为师。”[7] 第二年,方士卢生等求仙不得,畏罪潜逃,始皇大怒,把咸阳诸生四百六十余人活埋了。当时卢生、侯生反对始皇的话是:“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纵),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这是攻击当时始皇专政。所以儒生、方士反对始皇,始皇烧了儒家经典,坑了主张分封的儒生,剥夺了他们的发言权,长子扶苏替儒生说话,始皇也把他赶逐到边郡去监蒙恬军。虽说有博士官所藏,以吏为师,但谁敢去学习呢?幸而《周易》归入卜筮书类,没有被禁,传者不绝[8] 。这也可见儒家对于《周易》还没有象《诗》、《书》那么重视,人们也不当它是儒家的书。既然不重视,当然也不会有人为它作传了。但因为《诗》、《书》被烧被禁了,儒家就利用《周易》的合法地位,开始研究的多了,也开始有人作《易传》了。这是《易传》产生的历史背景。

《彖传》在《易传》里,是有代表性的作品,它综合了由阴阳家的阴阳说所发展出来的刚柔说、道家的宇宙观,和儒家的政治思想、行为修养思想来说解《周易》,而又奠定了后来说《易》的基础。它的构成和影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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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刚柔说和天道观,又不是孤立的,而是用来发挥它的政治思想、修养思想。例如乾、坤二卦的《彖传》,是以天道来说明人道的: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它认为有一种乾道超越于天地之上,统治着天地。万物靠它创始,所以叫做“乾元”;万物靠它生长,故又叫做“坤元”。这就是道统天,而地承天。天有云雨以滋润万物的生长;天有日月的终始运行,就象“乾”卦由六爻的阳气构成,大明(日月)象驾乘着六条龙的车子在天上驰骋。大地在下承顺着天体,它是很厚重的物体,万物都在这里生长繁殖,生生不已,所以坤的德性是无穷无尽的;地是广博而弘大的,万物在地上生长,都各得其所。至于人呢?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人是万物之一,也由“乾道”来,乾道是有变化的,人的性、命,就从变化的乾道各人得到所应得的那一分;不过性命虽有不同,而都得到乾道的“太和”之气,如能保持这太和之气,才可以得到“利、贞”(利益和中正)。人为万物之灵,人在万物中居首位,人能保持太和之气,遵乾道之理来做,则天下可以太平——这里很可能采用道家老子的宇宙观。《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乾道”同于“乾元”,道和“大”在老子用来称“先天地生”的“物”,而“元”之义为大,《彖传》可能取《老子》的“道”、“大”之意,改大为元。这个“乾道”,即天道,“天法道”的道。“先天地生”,故说“统天”。“万物资始”,“万物资生”,同于“可以为天下母”。“德合无疆”,近于“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保合太和”的“太和”,则是《老子》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太和”是阴阳对立而又统一的气。《老子》说“归根”、“复命”、“抱一”、“守母”、“知和”,《彖传》说“保合太和”。《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十六章)又说:“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五十五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二章)《彖传》则说:“保合太和,乃利贞。”我以为《彖传》“乾”、“坤”二卦的说解是来自《老子》的,而且要从《老子》所说的来理解《彖传》,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认为人要效法自然之道来行动的。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篇》)也有这种思想,但不明显。《彖传》是根据天道来说明人道的。例如:

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谦)

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观)

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

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

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离)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咸)

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

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归妹)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丰)

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节)

很显然,它是用天道来说明人事的,尤其是政治,天地日月四时怎样,圣人也就怎样。在这里它提出政治革命,革卦《彖传》说: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汤武革命思想本于孟子,孟子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孟子从仁义道德说,而《彖传》则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应乎人”是孟子所谓“诛一夫”;但这种革命还是上顺天道的。这种说法,很可能是在焚书坑儒之后儒家对始皇和秦朝政治提出来的反对意见。据汉儒赵岐说:“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孟子题辞》)孟子喜欢批评时政,他的徒党承其学风,那位主张分封、反对始皇郡县制的淳于越也是齐人,这班齐鲁儒生当有不少喜欢发表自己的政见,坚持儒家的政治主张的,例如汉初有不肯应征起草朝仪的鲁两生,批评叔孙通面谀亲贵;《诗》学博士齐人辕固,胆敢和窦太后争论学术,并教训公孙弘“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这种学风相传不绝,在《诗》、《书》被禁之后,《周易》就是他们发表政见的园地,除了坚持儒家的政治主张以外,又借天道说作掩护,并且还起一定宣传鼓吹的作用。这就是《彖传》所以以天道观和人道观结合的缘故。

以天道和人道结合来说《易》,是《彖传》的特色,此外它又以刚柔的交、感、相应、当位、正中、得位等来解释卦辞。刚柔是阴阳的德性,也是天道。这是以天道和人道结合来说,不过用来作说解的理据与天地日月四时变化不同而已。《系辞》说:“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说卦》说:“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这说明阴阳、刚柔是天地之道,而道德仁义则是人之道。上引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是从天地说;兑卦《彖传》:“刚中而柔外(兑卦画 ),说(悦,即兑)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则从刚柔说。刚柔即阴阳,也即天道。

由春秋到战国,奴隶制社会逐渐瓦解,封建制社会逐渐形成。到了秦统一天下,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确立了,封建体制,基本上在秦朝已奠定了一个相当完整的规模。《彖传》的刚柔说、爻位说,是这一个时代的政治体系、社会伦理在意识上的反映,是为地主阶级封建统治服务的,借用神圣的服装,扮演维护封建制度的新戏。《系辞传》对爻位、刚柔的说解是:

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耶?

二爻四爻为阴位,三爻五爻为阳位,这是所谓“同功”。五为君位,二三四为臣位。卦分内外,下为内,上为外,二处内卦之中,是中正、当位,故多誉;四近于五,位逼于君,故多惧。三、五阳位,三贱而五贵。柔处阳位则危,刚居三、五则胜。如师卦,九二为阳为刚而居中,余爻都是阴,故《彖传》说:“刚中而应,行险(内为坎)而顺(外为坤),以此毒(导)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同人卦》六二为柔而居中,余为阳,《彖传》说:“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外卦),曰同人。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家人的二、四爻为阴,三、五为阳,按爻位说很适当。内卦为“离”是柔中,外卦为“巽”是刚中。《彖传》说:“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这是把儒家的家齐、国治而天下平的伦理思想,用刚柔和爻位说来配合它。加上了这件神圣外衣,则儒家的伦理说更可以迷人了。孔颖达《正义》指出这条《彖传》,说明了“义均天地”、“道齐邦国”的伟大意义。我们从《易》说的发展看,《彖传》把刚柔说、天道观、人道观三方面道理巧妙地结合起来用以解释《周易》,这的确是《易》学思想一大发展。这里有朴素的辩证思想。阴阳、刚柔、男女、内外等对立而统一;这里有天地万物构成的宇宙观,天之上有“乾元”乾道来统率,天之下有地来顺承,万物是依靠着乾道而生长的;这里又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等等级社会伦理。从作者的目的说,他要通过《周易》的阴阳、刚柔、天地、日月的变化统一的道理来发挥儒家的等级社会伦理思想。这是社会进到地主所有制封建社会为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理论。

《象传》分为《大象》和《小象》两种,《大象》专谈政治和修养,也就是《彖传》中的人道观,《小象》则发挥《彖传》的刚柔说。《大象》和《小象》的作者可能不是一个人,时代也可能有先后。我的假定是:《大象》是在焚书坑儒之后,儒生研究《周易》,写了一些作为读书心得体会的笔记,发挥他们的政治伦理思想。他们仍然坚持儒家的学说,以与秦皇对抗。《大象》是读《易》心得体会最有代表性的一种。《小象》可能作于汉初,是在叔孙通和鲁诸生及他的弟子共定朝仪之后,为维护封建统治而作。作者或者是鲁诸生。《象传》的编成也出于他们之手。《大象》本来是读《易》的心得体会,而不是解释《易》文的。《小象》则专为解释爻辞而作。《小象》作者把儒生的读《易》心得编集起来放在前,加上卦“象”,因而成为一部《象传》。《大象》的卦“象”,没有什么意义,跟下文没有逻辑性的连贯,它不过把一个卦的构成,内外两卦的“象”作为说明。它的主要方式是: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屯卦,内(下)震,外(上)坎,“震”为雷,“坎”为水,水上升为云(有云则下雨。《说卦》的卦象,不说云而说雨),故说“云雷,屯”。就是说,屯由震、坎构成的卦。这“云雷”只明卦象,和“君子以经纶”没有必然的联系。同样,蒙卦是坎下艮上,“艮”为山,故说“山下出泉”。这和“果行育德”也没有关连。不过有时它为着要贯连,就不一定用卦象而改说卦德,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坤训顺,即“顺承天”之意。坤《象》采《彖传》说。乾、坤两卦《大象》兼用卦象和卦德,上下文就连贯起来。但《大象》绝大多数说卦象而不说卦德、卦义,《彖传》则多用刚柔来解释,间中或说卦德、卦义,只有极少数说卦象。这是《彖传》和《象传》的一个区别。重点在明卦象,故名为《象传》。但《大象》的卦象,不过注明每一卦由内外两卦构成,这些卦象和它体会出的政治修养思想却很少联系。故我认为《象传》不是一人之作,因为它有两个系统,一是“君子以……”以下的政治修养说,一是解释爻辞的爻位说。《大象》是秦朝儒生的读《易》体会心得,发挥儒家的政治伦理思想;《小象》是汉初的儒生用《彖传》的刚柔说解释爻辞,借以维护封建统治。《象传》由《小象》作者编成,在政治修养说之上加上卦象的注解,成为一篇《象传》。

《大象》的政治思想:《大象》强调德治,又主张省刑罚,省刑罚是德治的具体表现之一。儒家从孔子起,一贯主张德治和礼治并重的。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刑、政和德、礼对立,孔子主张德治和礼治,而反对刑、政的。他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又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里仁》)“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所谓“君君、臣臣……”是“正名”,而正名也是复礼。到了荀子时代,新兴地主已经掌有政治实权,法治已经实行有效,荀子开始容纳了法治思想,但他仍然主张礼治和人治,人治也就是德治。《大象》强调德治,不说礼治了。偶然也说到礼制,为“治历明时”(革),“制数度”(节),和“享于帝,立庙”(涣),但这已不是礼治了。为什么不说礼治呢?因为时代进到封建社会,过去儒家那一套礼治思想已不合时了。时代变了,社会变了,礼治不能不变为法治,荀子虽仍然主张礼治,但他所谓礼已经具有法的意义。他说:“礼者养也。”“礼者,断长续短,损有余,益不足,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礼论篇》)他认为礼的兴起,在于“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所以要“损有余,益不足”,这就不能用原来专为贵族利益而设的礼了。故他又说:“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者也。”(《劝学》)礼是法律的准则,礼也就要由法来体现它养欲、给求的目的。到了荀子的弟子韩非、李斯,就反对这种礼而专任法了。礼治既不合时代需要,写《大象》的儒生也不谈它了。但德治,他们认为非常重要。他们强调德治,一则反映出《大象》的作者的时代比荀子的时代后,舍弃违反时代的礼治;二则说明他们坚持儒家的德治主张,以与秦皇的封建统治相对抗。《大象》说德治的话很不少,例如:

师:君子以容民畜众。

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

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

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剥:上以厚下安宅。

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

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

说刑法的,已经有法治思想,这正是时代的反映,不用礼而用法;但用法要平,要宽,要慎。

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

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

解:君子以赦宥罪。

丰:君子以折狱致刑。

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

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

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儒家是本着这种精神来谈刑法的。这是儒家德治思想的表现,也反映了儒生曲折地反对始皇焚书坑儒的政策。

《大象》论行为修养:《大象》谈修养和政治是分不开的,它所说的“君子”包含双重性质,既指统治者,也指有道德的人。主张德治也就是贤人政治,在位者要有道德修养,有道德修养的应该居高位。关于修养道德,《大象》主要谈两个问题:一、论君子要讲究修养,二、君子对于出处辞受的态度。

关于讲究修养的,如:

乾:君子以自强不息。

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讼:君子以作事谋始。

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

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咸:君子以虚受人。

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

晋:君子以自昭明德。

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睽:君子以同而异。

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损:君子以惩忿窒欲。

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

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

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这和《论语》所载孔子与弟子们所谈的修养工夫是相同的。可以说《大象》大多数取自《论语》。惟其中“君子以同而异”,则采自孟子论孔子的话,孟子说孔子和伯夷、伊尹有相同之点,即“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但孔子又有异于所有人的地方,即宰我、子贡、有若所说“贤于尧舜远矣”,“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这是说,孔子的道德修养最到家,是人伦之极致,所以修养要以孔子为最高标准。又“君子以厚德载物”,和《彖传》所说相同,但都采自《中庸》,或者《中庸》和《彖》、《大象》二传都是秦汉间儒生所作。《中庸》说:“惟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这里所说,和《彖传》、《大象》的乾、坤的解释一致。可能是同时代同一派的作者所作。但在这一节文字之后不远有这样的话很值得注意: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

“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这无疑是秦统一天下的情况。而作者借孔子的话“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是一种“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的行为,其结果一定“灾及其身”;又说“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这不明明在批评始皇吗?《中庸》的前后部分多说人和宇宙的关系,与《彖传》同。坑儒时孟子徒党受祸最惨,因此我们可以有理由推断《彖传》和《大象》作于焚书坑儒之后,而作者当是孟子一派儒生,借《易》以发挥儒家哲学,反对始皇的统治。

关于君子出处辞受的态度,一方面表示儒生自己的抱负:“云雷,屯,君子以经纶。”这“经纶”也即《中庸》所谓“经纶”。《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就是平治天下的大本领。一方面表示在暴政高压之下,他们是乐天知命的中庸主义者。《中庸》说:“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他们以圣者自居。《大象》说:

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

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他们认为所处的时代,是“否”、“困”的时代,是“大过”、“明夷”的时代,只好以“远小人,不恶而严”的态度对付它,“俭德避难”,“遯世无闷”,“用晦而明”,这样是“顺天休命”,“致命遂志”。君子是“独立而不惧”,“立不易方”的,“不可荣以禄”的。这种思想,虽然不过是儒家常说的话,但结合上面所说《彖传》和《大象》全面来看,它是有为而发的,不完全为说《易》;与其说它解《易》,倒不如说它借《周易》来发表自己的思想较为确切。

《小象》解爻辞,主要是用刚柔说,就爻位来解释。《小象》说的刚、柔,上、下,内、外,位、中,时、应,得、当,光、明,志、行,文、正等,在《彖传》里都有,可以说《小象》是继承《彖传》这个刚柔、爻位说来解爻辞的。可是刚柔说不过是《彖传》的一种,此外它还有天道说、人道说等,故说来比较详备而圆通。而《小象》光用这一说来解释,就陷于形式主义,仅仅为维护统治阶级的等级制度千篇一律而强说。到它要强说也没有可说时,就顺着爻辞来敷衍,说了等于没有说,甚至胡说乱说。在《易传》里,《小象》是最不像样,可以说没有哲学意义。刚柔说已见于《彖传》,除了刚柔说,《小象》就没有什么了。形式主义之例,如二爻和五爻是在内外两卦之中,故《小象》往往以“中”或位当不当来说解。

需六五:酒食贞吉,以中正也。

讼九五:讼元吉,以中正也。

师六五:长子帅师,以中行也。

比九五:显比之吉,位正中也。

复九二:牵复在中,亦不自失也。

履九二: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

履九五:夬履贞厉,位正当也。

泰六五:以祉元吉,中以行愿也。

否九五:大人之吉,位正当也。

同人九五:同人之先,以中直也。

大有九二:大车以载,中不败也。

不必多举,爻言吉或无咎之类还可以说得过去,但除了“中”、“当”之外就没什么,那还用解吗?而且爻辞说“贞厉”,不吉之占,如履九五,为什么是“位正当”呢?又如蛊九二“干母之蛊,不可贞”,爻辞明说“不可贞”(不利贞之意),《象》却说“得中道也”。恒九二“悔亡”,悔亡最不好,而《象》说“能久中”,简直瞎说。其次,顺文说解,毫无意义之例很不少。

师初六:师出以律,失律凶也。

比初六:比之初六,有他吉也。

复初九:复自道,其义吉也。

同人初九:出门同人,又谁咎也?

同人六二:同人于宗,吝道也。

蛊九三:干父之蛊,终无咎也。

复六三:频复之厉,义无咎也。

大畜六四:六四元吉,有喜也。

大畜六五:六五之吉,有庆也。

这不过是变相的抄书,一点没说明什么。如果说这是孔子作的,实在没什么根据。作者有时连文句也没读懂,不特曲解,实在是胡说八道。如:

观六二:窥观,利女贞。

《象》曰:窥观女贞,亦可丑也。

无妄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象》曰:无妄之药,不可试也。

鼎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刑)渥,凶。

《象》曰:覆公餗,信如何也。

《周易》为占者便于记诵起见,间或作整齐韵语。《彖传》有时也是押韵,但不勉强,可以协韵时不妨使之协,不能协时硬要押韵,便是形式主义。说解之文,尤其要力求自然,以达意为主。而《象传》往往为着使文辞简练,把含意复杂的爻辞,断章取义,不全面解释;而又全部作成韵文。这样作传,古今罕见。浅俗的人,没有思想,只好在文字上咬嚼。我想这一定是那些无聊文人,谄谀儒生,作出来奉献给统治者看的。因为这种爻位说,目的无非要维护君臣伦理、家族伦理,因此我推想是出于与叔孙通共定朝仪的鲁诸生或叔孙通的弟子之手。这班人跟叔孙通一样,都是面谀亲贵的人。叔孙通原是秦博士,楚汉战争时,从项梁,项梁败,从怀王,又事项羽,后又降汉。有儒生弟子百余人跟着他。刘邦得天下后,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很不高兴,但没有办法。叔孙通献议征用鲁诸生和他的弟子共定朝仪,才把混乱局面扭转过来。汉高祖很高兴,说:“今天我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共定朝仪的都得到赏赐,又做了官。诸生说:“叔孙生诚圣人也! 知当世之要务。”[9] 大概这班儒生做了官之后,又写了这篇《易传》以献媚惠帝。但他们原来是习礼的,对于《易》没什么研究,故所说很肤浅。不过他们有了地位,又知世务,合潮流,依附了汉,《彖传》和《大象》也就传开了。这虽是一种推想,不是没有可能。就使不出于鲁诸生之手,而出于别的儒生,说它的写作时代当在汉初,相当合理,因为它后于《彖传》,而又适应时代需要。

系辞、文言的编集

《系辞》、《文言》二传是编集而成,不是一人之作,可无疑义。欧阳修“以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断定不是孔子作;“至于‘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易童子问》卷三)。可谓巨眼卓识,打破人们对孔子的偶像崇拜。我认为它的编著目的,一为存佚,二为宣传(见本书《易传探源》)。

所谓存佚,有佚传,有佚“言”。《史记·儒林传》载汉兴传《易》的有田何、王同、杨何、即墨成、孟但、周霸、衡胡、主父偃等。《汉书·儒林传》载田何、王同、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艺文志》著录其书。还有蔡公(事周王孙)、韩婴,又有《古五子》、《淮南道训》等。可见在施、孟、梁丘三家列于学官之前,有不少《易传》;而且在写作之外,还有经师的口传;在成书之外,还有零碎的《易》说。见于《系辞》而在别的书上也称引的就有:

1.《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

2.《汉书·董仲舒传》载仲舒对策:“《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

3.《韩诗外传》卷三:“传曰:‘昔者舜甑盆无膻而下不以余获罪……故大道多容,大德多下,圣人寡为,故用物常壮也。’传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司马谈引《易大传》、董仲舒引《易》,和《系辞》小有异同,这正是口传之言而不是抄录原文。《韩诗外传》只引传而不说《易》,可能是《韩诗》和《系辞》同据一种传。又《大戴礼记·保傅》:“《易》曰:‘正其本,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君子慎始也。”同见于《礼察》篇和《礼记·经解》,而无“正其本,万物理”句。所谓《易》当是《易传》,《系辞》没有辑录。《系辞》里辑录解释《易》文的遗说十九条,又有解履、谦等九卦卦义的三条。解释《易》文的十九条有十八条都有“子曰”,司马谈、董仲舒所引《易传》两条也都是“子曰”,而不说《易传》,很清楚这所谓“子曰”必是经师的口传而不是孔子所说,欧阳修的论断是对的。《文言》辑录了解乾卦的四种,解坤卦的一种。经师解《易》,从乾、坤起,故遗说较多。这些佚传,可分两类,一类象先秦儒家,引《易》文以证明自己的思想,内容多说修养;一类象《彖》、《象》二传,解释卦爻辞,内容除谈修养,也说刚柔爻位,也说天道。有一条袭用《左传》,把“元亨利贞”说成四德。清崔述已指出它的谬误。

这是辑佚部分,其来源出于经师口传。这部分比较新鲜的是“天地 缊,万物化醇”一条。《系辞》重要的部分在于它的宣传之作。

为什么要宣传呢?原来秦火以后,儒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到了汉武帝独尊儒学,罢黜百家,才扬眉吐气。从高祖到武帝这六十年间是休养生息时期,适应时势需要而得势的是黄老刑名之学和阴阳五行之说,儒生一直在挣扎中,为自己宣传,希望争得政治地位和学术地位。《史记·儒林传》说: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遐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在这个“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期间,儒生有过不少斗争。如在政治上也是学术上的斗争,有关于“改正朔,易服色制度”的问题的争论。自从阴阳五行说流行后,帝王代兴,就认为应五德之“运”的。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就说以水德代周的火德,把黄河更名曰德水。汉高祖初起时制造了个赤帝子斩白帝子的鬼话来骗人,军队旗帜用赤色。可是后来又自以为获水德之瑞,代周而兴,把秦除开。明习历法的张苍也说汉是水德。少年得志的儒生贾谊在文帝时提出“改正朔,易服色”问题,主张“色上黄”,也就是说汉是土德。又有个鲁人公孙臣,上书说:“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但是在文帝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时,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权要都不赞成,毁谤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汉书·贾谊传》)谊就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公孙臣的提议,也遭主张水德的丞相张苍的反对,没有实行(《史记·封禅书》)。另一件学术斗争是《诗》博士辕固在景帝时跟道家黄生辩论汤武革命问题。黄生说:“汤武非受命,乃弑也。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辕固说:“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景帝没法判断,只好叫他们不要争论,说:“食肉不食马肝(《史记正义》引《论衡》谓马肝气热而毒盛),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辕固又跟好《老子》书的窦太后也争论过。辕固批评《老子》书是“家人言”,窦太后骂辕固所读的书是犯罪的书,罚他到野猪圈里去让野猪咬死他,好在景帝送给他一把利刀子,把野猪刺死(《史记·儒林传》)。由此可见儒生们跟别派是有斗争的。

儒生跟别派斗争的方法大概有两种:一方面极力抬高自己,宣扬自己;另一方面汲取别家的学说加进自己的学说里去。

自我宣扬的一种,就是把儒家的祖师孔子的地位极力抬高,抬高孔子就是抬高儒家。在孔子当时,他的学生已替他宣传,如子贡说:“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论语·子罕》)孟子更引用了宰我、子贡、有若的话,认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中庸》作者对孔子的颂赞,更把孔子说成是一位通天教主:“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中庸》是秦统一天下以后儒生所作。到了汉代,儒生说孔子是素王,为汉制法。《淮南子·主术训》说:“孔子之通,智过于苌弘,勇服于孟贲,足蹑郊菟,力招城关,能亦多矣。……专行教道,以成素王。”董仲舒说:“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汉书·董仲舒传》)不少纬书就在这样宣传气氛中造出来的。例如何休在《公羊传解诂》注“西狩获麟”说:“夫子素案图录,知庶圣刘季当代周。见薪采者获麟,知为其出,何者?麟者木精,薪采者庶人燃火之意。此赤帝将代周居其位。故麟为薪采者所执。西狩获之者,从东方王于西也,东卯西金象也。言获者兵戈文也。言汉姓卯金刀以兵得天下。”又说:“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鸟,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这就是《春秋纬演孔图》(徐彦《疏》)。这些话看来很可笑,而儒生为了宣传,不惜干这种可笑的事以骗人。说孔子能预知未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孔子预知商瞿年四十后有五子),说孔子“成六艺”,说孔子作《易传》,都是儒生的宣传。

《系辞》里有不少为《周易》宣传的话,如: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

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显道神德行,是故可与酬酢,可与佑神矣!

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说《易》广大悉备,包含有天道、人道、地道,如果从《易》本文来说,当然不对;如果就儒家的引申发挥,读《易》的心得体会作出解释来说,也未尝不可以给它这样的赞语。因为他们读《易》的方法,不是根据原文的意义,而是“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这样就可以无中生有,要怎样说就怎样说。《彖》、《象》二传已经作出刚柔爻位说来巩固阶级制度的统治,有天道和人道的道理;在汉代儒生看来,这还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认为《易》是“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的,是最神妙的,什么天文、地理、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应有尽有,总之,是“曲成万物而不遗”,“神无方而《易》无体”。人所能阐发的只是所知的一部分,还有好些没能够研究出来。这是儒生给《易》宣传的用意,把《易》极端夸大了,藉以压倒敌对学派,战胜敌对学派。

当时和儒家对立的是黄老学派。阴阳五行说,本来是子思、孟轲所创,而邹衍推广这个学说,也归本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史记·孟荀列传》)。儒家和阴阳五行家,其来源、其宗旨,原是相同的。汉代儒家董仲舒大量地采用阴阳五行说,却又是合流了。只有黄老派和儒家对峙,彼此竞争。但像黄生那样以汤武革命为弑君,倒是正名定分思想,和儒家没有两样。可见两家学说互相影响,互相吸收。司马谈受《易》于杨何,而又习道于黄子,正是思想合流的现象。《易传》中如《彖传》说乾道统天,为万物创始生长的根源,已采纳了道家之说,而《系辞》以道家学说来说《易》,尤为明显。道家思想的特色,在于以“道”为宇宙构成的总原理,反对有意志的天命;道家又认识到事物矛盾变化的道理。这种矛盾变化,是客观规律,不受人的主观意志的支配。这是道家思想的进步的地方。在《系辞》里也有类似的理论。如:

一阴一阳之谓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矣。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这里显出作者认为有一种形而上的道,是天地万物所遵循的规律,也是天下事物所遵循的法则。一切事物的发展,有互相对立的两面,而又彼此互相依存的。天地、乾坤、日月、寒暑、刚柔、动静、翕辟、男女、贵贱等,都是对立而统一的。事物由这种对立矛盾而发生变化。事物的变化,因而又有发展。

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

天地之大德曰生。

天地的作用在于能化生万物,所以人要体会这生生的道理进行创造,日新其德。故说:“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易》就是说明这生生之道的。《系辞传》强调事业的创造性,说“富有之谓大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盛德大业至矣哉”。而所谓“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矣”,也是指创造事业说。在这里,《系辞》对于《易》道的发挥,比道家又前进了一大步。道家如老子只认识到事物是有矛盾变化的,有一些朴素辩证法思想,而就他整个思想体系来说,仍是唯心主义的,是消极避世的。他的社会历史观,则是向后看的,反动的,他主张“小国寡民”,更是大开历史倒车。《系辞传》作者们一面吸收道家的学说的精华,一面又扬弃其消极因素,用儒家的观点来发挥《易》理,根据“天地之大德曰生”,认为“生生之谓《易》”,主张人要创造大业,日新其德。这的确可以压倒道家,战胜道家。汉代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积累了丰厚的财富,到了武帝,就可以大展鸿图了。儒家的改制作乐的帝王之道,很合他的脾胃,对道家的清静无为的政治理想已不感兴趣。武帝是好大喜功的人,很想大干一下,窦太后死了之后,就诏举贤良文学之士。天人三策,很可以见到他是要文采而不要质朴的。故董仲舒提出“更化”、“改制”,以六艺之科、孔子之术来统一学术文化时,马上得到采纳,从此就独尊儒学、罢黜百家。《系辞传》强调“盛德大业”,也是这个时代思想的反映。

《系辞》有“以制器者尚其象”的话,又有一大段列举包羲、神农、尧、舜观象制器的事实,顾颉刚先生《论易系辞传中观象制器的故事》一文[10] 用《世本》、《淮南子》、《史记》来比较,都没有这种说法,认为它写于《说卦》之后,由京房等把它插进《系辞传》的。其伪作的意义有三:“其一,是要抬高《易》的地位,扩大《易》的效用;其二,是要拉拢神农、黄帝、尧、舜入《易》的范围;其三,是要破坏旧五帝说而建立新五帝说。”头两点,都出于经师为《周易》作宣传的动机,抬高《周易》的地位也就是抬高经师自己。顾先生这个论断是确切的。

说卦、序卦、杂卦的后出

《史记·孔子世家》说: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

这话是否说孔子序列《易传》?抑或“序”指《序卦》呢?《史记》的话不清楚。但至少没有说孔子作《易传》,只说“序”次,到了班固作《汉书》,在《艺文志》里就说:“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史记》没说作,也没说十篇。扬雄《法言·问神》说:“或曰:《易》损其一也。虽惷知缺焉。”是扬雄当时有《易传》十篇的传说,但缺了一篇,可见十篇之数还没有凑足。这一篇后来就添上了。王充《论衡·正说篇》说:

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

这是那一篇呢?《隋书·经籍志》说:

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

所谓三篇,指《说卦》、《序卦》、《杂卦》,本合为一篇,严可均《唐石经校文》说:“不数《序卦》、《杂卦》者,统于《说卦》。”是则《说卦》以下三篇为后出之作可知。欧阳修就《系辞》有八卦由河图出和包羲作两说,又《说卦》言卦出于蓍,三说不同,断《说卦》、《杂卦》是筮人之占书。叶适谓《系辞》、《文言》、《序卦》,“文义复重,浅深失中”,非孔子作(《习学记言》)。戴震谓“《说卦》分之为《序卦》、《杂卦》,故三篇词指不类孔子之言。或经师所记孔门余论,或别有所传述,博士集而读之,遂一归孔子,谓之《十翼》矣”(《周易补注目录后语》)。康有为则谓《史记》之文,“说卦”二字为后人窜入,而《序卦》、《杂卦》又出刘歆所伪。在所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屡次提到,他说:

《说卦》:“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又曰:“‘震’,东方也;‘离’也者,南方之卦也;‘兑’,正秋也;‘坎’,正北方之卦也。”与焦、京《卦气图》合。盖宣帝时说《易》者附之入经,田何、丁宽之传无之也。史迁不知焦、京,必无之。此二字(按指“说卦”)不知何时窜入。至《序卦》、《杂卦》所出尤后,《史记》不著,盖出刘歆之所伪,故其辞闪烁隐约,于《艺文志》著《序卦》,于《儒林传》不著而以“十篇”二字总括其间。(《新学伪经考》卷二《史记经说足证伪经考》)

照我看,《说卦》以下三篇,实晚出之作。《说卦》的八卦方位说,有两种:一种是:“震”东,“兑”西,“离”南,“坎”北,“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巽”东南。这是宋儒“图书派”所谓文王《后天图》所从出。还有一种是:“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所谓“天地定位”,即上天下地,“乾”在北而南面,“坤”在南而北面,也就是以“乾”为主,君位。“坎”是顺承天的。“数往者顺”,是顺天而行,向左旋,而成“兑”居西北、“离”正西、“震”居西南的位置;“知来者逆”,是逆天而行,向右行,而成“巽”东北、“坎”正东、“艮”东南的位置,这是所谓包羲《先天图》的根据。这两说的来源当不相同,“震”东、“兑”西、“离”南、“坎”北之图,是根据五行家之说而变化的,五行:木东,金西,火南,水北,而土居中央,八卦没有中央,当因“坤”卦辞有“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的话,因把“坤”放在西南。至于“天地定位”的位置,则出于筮占家本来的说法。两说不同,而并见于《说卦》,盖《说卦》也是编集而成。焦赣、京房的《卦气图》,又和这两说不一样,《卦气图》以六十四卦分直一年的节气。这是以卦和历法配合而作出的新《易》说。其来源则以《吕氏春秋》十二纪为根据。《大戴礼记·夏小正》、《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训》,以及《春秋繁露》言阴阳五行各篇,都是一个来源。在汉武帝定太初历之后,《易》学家就以卦来配历法,因而有卦气、七十二候之说。《易纬》各书常说到这些卦候,后出无疑。《汉书·律历志》载刘歆的《三统历》,就采用了《易》占来谈历法。京房是以《易》谈历法的一个著名人物。《说卦》的八卦方位两说,虽不一定出于京房,其说也未必和《卦气图》相同,但和京房这一派《易》学家一定有关,其时代也相近,这京房是焦赣弟子,元帝时人,不是杨何弟子做大中大夫那个京房。《论衡》记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一篇,当出于京房这一派《易》学家要加进《说卦》而造出来的鬼话。至于《史记·孔子世家》的“说卦”二字,或者不是后人窜入,原文不是指《说卦传》,应读作:“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意为序系《彖》、《象》二传,用以解说卦爻,而文其言。文言即“其辞文”之意。司马迁只见《彖》、《象》二传,“系”是动词和序义类,不是指《系辞传》。“说卦”、“文言”也不是传名。

《说卦传》分前后两部,而都是编集而成。前半两种八卦方位说,有旧有新;其他“圣人作《易》”两条,“雷以动之”和“神也者”两条,辑录经师口传之说为《系辞》所未收的,也有新旧。“圣人作《易》”列于篇首,为旧说,把蓍筮、阴阳、刚柔、卦爻、道德性命、天道、地道、人道概括出来,简明扼要。后两条说八卦的意义和关系,是新说,作为后半分说卦象、卦德的导言或总论。后半部编集有关八卦的德、象各说而加以整理。前四条合说,后八条分说。这些卦德说、卦象说,从《左传》的《易》筮起,《易》筮者和《易》学家逐渐增加的,《说卦传》作了一次总结。在这次总结以后,凡说卦象的都以《说卦》为根据。但是荀爽九家还续有增添,见于《经典释文》的《说卦传》末。可见《说卦》的卦象还不能满足说《易》的要求,又可见卦象说的产生,原是出于说《易》的人的造说。虞翻等汉魏《易》学家专从这方面辗转寻究,说得很像十分圆通,其实穿凿附会,所以王弼注《易》把它抛弃。他批评“象数派”说:“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周易·略例·明象》)“互体”、“卦变”,是这一派《易》学的新说。所谓“互体”,是把一卦六爻中的二至四、三至五交互而成另外两个卦,是一卦的组成,不只内外两卦,而是上一、下一、中二,共成四个卦了。《系辞传》的观象制器说,有的是就互体说来说的,例如“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豫”卦是下“坤”、上“震”,其二至四爻为“艮”,三至五爻为“坎”。京房、荀爽等《九家易》说:

豫,下有“艮”象,从外示之,“震”复为“艮”,两“艮”对合,重门之象也(《说卦》:“艮”为门阙)。柝者,两木两击以行夜也。“艮”为手,为小木,又为持;“震”为足,又为木,为行;“坤”为夜:即手持二木夜行击柝之象也。“坎”为盗暴;水暴长无常,故以待暴客。既有不虞之备,故取诸豫矣。(李鼎祚《周易集解》)

“卦变”是把一卦中的两个爻调换位置。如观象制器的“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益是下“震”上“巽”,其“互体”为“坤”和“艮”。把初九和六四调换则成否,下“坤”上“乾”。“卦变”也是把一卦变为四卦来说解。虞翻说:

否,四之初也。“巽”为木,为入;“艮”为手;“乾”为金:手持金以入木,故斫木为耜。“艮”为小木,手以挠之,故揉木为耒。“坤”为田;“巽”为股进退;“震”足动耜,“艮”手持耒,进退田中,耕之象也。

照这样说,真是“巧愈弥甚”。这是经师们的新说,前此是没有的。经师解《易》,愈说愈新,愈说愈奇。但这种新说,只能说附会得“巧”,却没有思想意义。

《序卦》和《杂卦》,从内容说,都是解释卦义,是文字训诂。训诂,汉儒所擅长,故最后他们就卦名的意义作一次总结。不过《序卦》和《杂卦》所用的方法不同:《序卦》就卦的次序设法连贯起来,用的是纵贯法;《杂卦》错杂各卦,用押韵方式,象歌诀一样,便于记诵,是错综法。说卦名的意义,在《左传》和《彖传》、《象传》也说到,如师、众,比、入(或辅),屯、固,需、须,豫、乐,坎、险,乾、健,坤、顺,颐、养,离、丽,咸、感,蹇、难,夬、决,姤、遇,萃、聚,艮、止,渐、进,丰、大,兑、说(悦)等,都已有训解,不过《序卦》和《杂卦》说的更集中更全面而已。卦义同于卦德,只是卦德只就八卦说,德,言其性质,可以以卦德作为卦的代名,如蒙《彖》“山下有险”,以险代“坎”,“险而止”,以止代“艮”;豫《彖》“顺以动,豫”,以顺代“坤”,以动代“震”。卦义则说六十四卦的意义,意义的解释有时不同,也不能用来代替卦名。

汉代经师对卦义训释必多分歧,就《序卦》和《杂卦》所说,同的少而不同的多,可见聚讼的一斑。试把(甲)《彖传》、(乙)《序卦》、(丙)《杂卦》对卦义的解释的异同,略举几个卦比较一下:

屯:(甲)难。(乙)盈;物之始生。(丙)见而不失其居。

蒙:(甲)养。(乙)物之稚。(丙)杂而著。

需:(甲)须。(乙)饮食之道,养。(丙)不进。

明夷:(甲)明入地中。(乙)夷、伤也。(丙)诛也。

睽:(甲)不同。(乙)乖。(丙)外。

蛊:(乙)事。(丙)饬。

临:(乙)大。(丙)与。

贲:(乙)饰。(丙)无色。

剥:(乙)尽。(丙)烂。

正由于说解分歧,故有总结划一之必要。但汉儒重师承和家法,不敢违背,也不肯相让,故《序卦》和《杂卦》作者各立门户,而并存于《易传》。宣帝时立于学官的,有施雠、孟喜、梁丘贺三家,各有传授。假如说《说卦》是孟喜一家的京房所编,则《序卦》和《杂卦》,或者是施雠、梁丘贺两家的后学所作吧。(?)

《易》卦的次序,是否像《序卦》所说呢?为传作注的韩康伯首先就不赞成。他说:“《序卦》之所明,非易之缊也。”孔颖达《正义》说:“今验六十四卦,二二相耦,非覆即变。覆者,表里视之遂成两卦,屯、蒙、需、讼、师、比之类是也。变者,反覆唯成一卦,则变以对之,乾、坤、坎、离、大过、颐、中孚、小过之类是也。”孔颖达虽相信孔子作《易传》,但在事实面前,他也不敢曲解。如明白它是为总结卦义而作,卦序不过是使之贯连起来,和《杂卦》之用协韵法相同,那就可以理解了。它所说的卦义,有采用《彖传》的,如:师,众也;谦是盈之反;蛊者事也;嗑者合也;贲者饰也;颐者养也;离者丽也,等等,都同。咸卦有夫妇之义,则始于《荀子·大略篇》,《彖传》承其说,到《序卦》更说得详细罢了。

把六十四卦排列次序,始于焦赣、京房。《后汉书·律历志》载成帝使韦玄成等问律于京房,房自言受学于焦延寿(赣),房说:“夫十二律之变至于六十,犹八卦之变至于六十四也。宓牺作《易》,纪阳气之初以为律法,建日至冬至之声……”《汉书·律历志》更推原于《太初历》,落下闳运算转历,谓:“夫律阴阳九六,爻象所以出也。”刘歆《三统历》,以筮策推算。《新唐书·历志》载僧一行的《历议》,其《卦议》说:“十二月卦,出于孟氏(喜)《章句》,其说《易》本于气,而后以人事明之。京氏(房)又以卦爻配期之日,坎、离、震、兑,其用事自分至之首,皆得八十分日之七十三,颐、晋、井、大畜,皆五日十四分,余皆六日七分。止于占灾贵与吉凶善败之事。”新旧《唐书》的《律历志》都载有二十四节的卦候表,当本于孟喜《易章句》、《易纬》等书,即焦、京的卦气说。每个节气分初、次、末三候,以始卦、中卦、终卦来配合,起于冬至,终于大雪,每个节气,先以四正卦的六爻配:冬至至惊蛰为坎,春分至芒种为震,夏至至白露为离,秋分至大雪为兑。每个节气的始、中、终三卦如:

冬至:中孚、复、屯(内卦)。

小寒:屯(外卦)、谦、睽。

大寒:升、临、小过(内卦)。

立春:小过(外卦)、蒙、益。

这是另一种《序卦》,其卦序虽不同,而排列卦次成序则一。卦气说在《太初历》之后,用以占灾变。《序卦传》又在其后,意在明卦义。

简短的结论

春秋是奴隶制逐渐瓦解转向封建制社会的时代,人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人的地位抬高了,神的权威低落了。《周易》的神圣外衣被剥除,人们不把它当占筮书看而当作理论书读,孔子到荀子儒家者说,引用《周易》,发挥他们的修养思想。《周易》逐渐为儒家所重视,但还没有给它作传。战国时阴阳五行说兴起,于是有人用阴阳刚柔说来说解《周易》,战国时有阴阳说一篇,当是最早的《易传》,也是后来的《易传》根源。至于似《说卦》而异的《卦下易经》,当是抄录《左传》中有关卦象、卦义的话。这两篇是《易传》萌芽期的作品。《彖传》和《象传》是秦汉间儒生作的,《彖传》把刚柔说、天道观和人道观结合起来解《易》,《大象》是儒生读《易》心得,着重发挥儒家的政治、修养思想。《彖传》和《大象》当是在秦火之后儒生不满于始皇统治而作。《小象》继承了《彖传》的刚柔说,但说解不精,当是汉初儒生为维护封建统治而作。从汉初到西汉中叶,儒生和道家争地位,于是有不少儒生为孔子宣传,传《易》的经师则为《易》宣传。宣传方法,一则极力推崇《周易》所包含的道理“广大悉备”;一则采取道家所说宇宙万物构成的原理引用到《周易》来,并且扬弃了道家关于社会人生的看法的消极成分,加进“生生之谓《易》”的积极精神。《系辞》和《文言》是经师为《易》作宣传的口传语录的辑集。《易传》末三篇,是西汉后期宣、元间经师所作,托言河内女子发老屋得到的,实则是一些《易》说的总结:《说卦》主要是总结有关八卦卦象之说,《序卦》、《杂卦》则总结六十四卦的卦义。

《易传》并不传经,因为作者们的目的在于借《易》以发挥儒家的伦理思想,是《易》义的引申扩展,而不是注释。它是封建社会儒家的哲学著作,和原来反映奴隶社会生活的筮占纪实相距很远。然而它的价值就在有哲学思想,如说明宇宙万物构成的原理,它具有事物矛盾对立发展变化的朴素的辩证思想。

1963年3月5日华南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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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论文二集》。

[2] 见本书前篇。

[3] 《古史辨》第五册,又《古史考存》。

[4] 《国语·周语上》。

[5] 《晋书·束皙传》。

[6] 《左传集解》后序。

[7] 《史记·秦始皇本纪》。

[8] 《汉书·艺文志》、《儒林传》。

[9] 《史记·叔孙通传》。

[10] 《古史辨》第三册上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