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的《象传》分两部分,前一部分解释《周易》的卦辞,后一部分解释爻辞,一般叫前者为“《大象》”,后者为“《小象》”。《易传》的《彖传》在《象传》之前,《彖传》是解释卦辞的,它的精神贯注到整个卦、爻辞,不过它的重点放在卦辞,逐句解释,不解爻辞;《象传》的重点放在爻辞,每爻都有解释,而于卦辞则不解释,只根据卦辞的内容,作“读后感”的体会,阐发儒家的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
彖、象的意义,据《系辞传》的解释,《易》就是象,《易》的根本道理是从物象来的。“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复杂幽深的事理),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易传》认为《易》的根本道理在于象。《象传》作者自以为能够发明《易》的根本道理,或者专从象解释,故名为“象”。换言之,《象传》就等于《易传》了。而“彖”呢,《系辞》说:“彖者言乎象者也。”“彖”同样是讲象的。不过《系辞》作者把“彖”和“爻”对言:“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所谓彖、爻,即现在所谓卦辞、爻辞。“彖”也叫“彖辞”,“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彖传》是解释彖即卦辞的。《彖传》先于《象传》,因卦辞已由《彖传》解释过了,《象传》就没有再解释的必要。而且《象传》有抄袭《彖传》的痕迹,如坤《彖》言“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象》言“君子以厚德载物”。师《彖》言“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象》言“君子以容民畜众”。否《彖》言“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象》言“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等是。不必枚举。而最显明的,震卦辞:“震来虩虩。笑言哑哑。”《象传》解初九爻辞,全抄《彖传》。不知初九爻辞于两句之中多了一个“后”字,谓先“虩虩”而“后”“哑哑”,其中有变化过程,和卦辞两者并列的不同。《象传》作者没有细玩爻辞之义,照抄《彖传》,是读书不够细心之过,而抄袭痕迹显然。
《大象》有没有著作体例呢?它的体例是怎样的呢?可以说,它是有体例的,它的体例,由下列两种公式构成:
(一)式:卦象(+)卦名(+)卦义(作者的体会,发挥义理)。例如: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二)式:卦象和卦德(+)卦义。例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第(二)式不标卦名,或者以卦名当卦德用,如: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个“坤”字不是卦名,而是卦德,坤,顺也(《说卦传》)。是说,地的势位是要柔顺的,即《彖传》所谓“乃顺承天”之意。王弼注:“地形不顺,其势顺。”“地势坤”和“天行健”体例相同。乾象为天,天道运行永远不会停止的,故乾的卦德是强健。坤象为地,地的势位,“乃顺承天”的,故坤的卦德是柔顺。不言顺而言“坤”,坤的古义同于顺。《释文》:“坤,本又作巛。”王引之据《说文》,谓“乾坤字正当作坤,其作巛者,乃是借用川字。古坤、川之声并与顺相近。坤即是顺”(《经义述闻》)。
不过《象传》跟《彖传》有一点不同,《象传》喜欢言卦象,《彖传》喜欢言卦德。《象传》用卦德来做说解,如上举的乾坤二传的不多,大多数用卦象,这也是它所以名为《象传》之意。《彖传》则比较多说卦德,虽则也用卦象。例如:
蒙:山(艮)中有险(坎),险而止(艮),蒙。
恒:雷(震)风(巽)相与,巽而动(震)。
讼:上刚(乾)下险(坎),险而健(乾),讼。
解:解险(坎)以动(震),动而免乎险,解。
《彖传》有时用解释词义的方法,这是《象传》所没有的。例如:
需:需,须也。险(坎)在前也。刚健(乾)而不陷(坎),其义不困穷矣。
比:比,辅也,下顺从(坎)也。
蹇:蹇,难也。险(坎上)在前也。见险而能止(艮下),知矣哉!
夬:夬,决也,刚决柔也(乾下兑上,全卦只有一个阴爻在上)。健(乾)而说(兑),决而和。
知道《彖传》和《象传》所用以解释卦辞的方法的异同,然后明白《大象》的体例。《彖》兼说卦象和卦德,而着重卦德和词义;《象》多数说卦象,有时也用卦德。
《大象》分为前后两部:
前部:卦象的关系;标出卦名。或卦象和卦德的结合,不标卦名(或以卦名表示卦德)。
后部:卦义——从卦象或卦名词义引伸出政治、修养的道理。
后一部分,内容不外发挥儒家的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但它的引伸发挥,也有一定的法则的。孔颖达于小畜《象传》的《正义》说:
凡《大象》君子所取之义,或取二卦之象而法之者。若“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取卦象包容之义。若履卦《象》云“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取上下尊卑之义。如此之类,皆取二象,君子法以为行也。
或直取卦名,因其卦义所有,君子法之,须合卦义行事者。若讼卦云“君子以作事谋始”,防其所讼之源,不取“天与水违行”之象。
它的法则是:一、取一个卦所构成的下上两个卦的卦象的关系来引伸发挥的。如泰卦是乾下坤上,《象》说:“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否卦是坤下乾上,《象》说:“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这是从上下二卦之象交不交以推演其义的。二、不取卦象而从卦名的词义引伸发挥。如:大畜“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取义于蓄积。遯“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象传》重象,凡能从象取义的,它就从卦象来生发;卦象找不出它的关系来,就从卦名的词义来引伸。——这也可以说明后部“君子法以为行”承前部卦象和卦名来。
但取义于卦象和卦名,还不能完全说明《大象》后半“君子法以为行”的道理的根据。比方,“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需的卦象是乾天在下,坎水在上。孔氏《正义》说:“不言‘天上有云’,而言‘云上于天’者,若是天上有云,无以见欲雨之义,故云‘云上于天’,是天之欲雨,待时而落,所以明‘需’。”这只能说明需义为待,何以有“饮食宴乐”呢?需九五有“需于酒食,贞吉”的话,是不是断章取义呢?似无这样的例子。我疑“云上于天”有时雨将降之意,而“需”从雨,义为濡湿,农民待雨之时降,下雨润泽庄稼,则丰收,故有饮食丰足之乐,故说“饮食宴乐”。这样说,是把卦象和卦名联系起来。但这样联系,是要绕些弯的,由云而雨而丰收,要用推展的联想的方法。在卦象和卦名上找不出卦义来。又如讼《象》:“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作事谋始”和卦象卦名没有关系。王弼给找出根源来,他引孔子的话:“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说:“无讼在于谋始,谋始在于作制。”这说明《象传》用联想法,由“讼”而想到孔子的话,推展到“作事谋始”,防患于未然。我们可以说,《象传》发挥义理的第三种方法,是触类旁通,联想推论。
所谓《大象》的体例,约如上述。但这只是就《大象》本身来分析,至于《大象》所说的是否符合《周易》原来的意思,暂不讨论。
近读刘操南同志的《周易大象例说》(《光明日报》1962,10,12,《哲学》363期),他对于《大象》的体例提出新的看法。他把《大象》分为“释体”、“命卦”和“设辞”三部分。(一)关于“释体”的体例:(甲)如卦象上下异体的,就表明上体的德性,用“下出”、“上于”等辞来说明它们的关系。例如蒙(坎下艮上),《象》曰:“山下出泉。”(乙)如卦象上下同体(原文作“异体”,误),就只需表明一体的德性,同时又阐发它的双重的意思。例如,在乾卦唤做“天行”,在坤卦唤做“地势”,在坎卦唤做“水洊至”,在离卦唤做“明两作”。他认为“释体”与下边“命卦”都不相连成辞。过去读乾的《大象》“天行健”是错误的,应读作“天行。乾”,而不应作“天行健”。(二)“命卦”的体例是就卦名重说一遍,没有“互文”或“杂缀他文”联系起来说的,因此他认为“天行健”的“健”应作“乾”。(三)“设辞”是较为灵活的。大概是:取卦之象,拟其形容,象其物谊(按:如根据《系辞》,应作“宜”)而为之辞的。释体和设辞的内在逻辑性,由于各人的体会不同,解释也就不同。
刘同志把乾的《大象》读作:
天行。乾,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是根据他的体例说作出来的。这个说法颇为大胆,一是打破传统的“天行健”的读法;二是勇于改易原文,以为“健”是“乾”之误。他的根据是,凡《大象》一定有命卦,命卦就卦名重说,没有“互文”,也不“杂缀他文”。凡是不合这个体例的,就是原文的错误,所以说“健”是“乾”之误;而于无妄的《大象》“物与无妄”,说:“‘物与’二字疑衍。”这是刘同志自己作出来的体例,而强《大象》以就己。这不是具体分析,而是硬给《大象》套框框。
第一,《象传》虽以卦象作解释,但也参用卦德,正如《彖传》用卦德也用卦象一样。它们的方法相当灵活,虽有偏重,并不固执。《大象》说象,用“下出”、“上于”、“中有”、“在中”、“与”、“无”等来说明,也是灵活的说法。作者读《易》的心得体会,就每卦作出的义理,“法以为行”的儒家哲学,或本之卦象,或就卦名发挥,或凭联想推论,也是灵活的。他不拘守一格,其实也没有拘守一格的可能。《彖传》如此,《序卦传》也如此,《文言》、《系辞》,汇集众说,不定一解,《象传》虽然公式化,但它也没有完全照刘同志所说的体例。“天行健”,健是卦德,不标卦名。没有理由把“健”改为“乾”。“君子以自强不息”,正是从“健”义发挥的。如改“健”为“乾”,则“自强不息”的话就无根。
第二,“天行健”,意思贯连,句法完整。“地势坤”,坤只能作顺解,方是一个意义完足的句子。若作“天行”、“地势”断句,就不成辞。“水洊至,习坎”,“明两作,离”,和“云、雷,屯”,“山下出泉,蒙”等,都是意义完足的。截“天行”、“地势”为句,试问天怎样行?地势是怎样的?意不明,句不整。“地势坤”跟“天行健”句法相同,借坤为顺,坤不是卦名。这和“水洊至,习坎”,“明两作,离”不同说法,不能引以为比,以为坤是卦名,而健是错字。擅改原文以就己例,是不对的,而辞意句法又不完足,如何可以把它并归一格?故《易传》的长处在于灵活,而刘同志作出的体例,病在执一。
第三,所谓“命卦”,就是卦名。卦名在《周易》有两个方式:一是有独立标题的,如“乾。元亨。利贞”,“需。有孚。光亨。贞吉”之类是;二,没有独立标题的,如“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同人于野。亨”,“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是。《易》的卦名,原来就是各卦的卦画,后人为称谓方便起见,就利用独立标题以为名;在没有独立标题的,就截取卦辞头一句的头一二字为卦名。这种卦名也还没有完全统一,如坎卦,《象传》仍称“习坎”,不说“坎”,《易纬稽览图》“坎”和“习坎”两名并见。可见“习坎”一名,从《彖》、《象》二传到汉代仍然沿用,虽则省称为“坎”早就通行。《大象》所谓“山下出泉,蒙”,和今《易》在卦画之下注上“坎下艮上”相类,不过把卦名换为卦象,说明卦由两个卦构成,一下一上,用卦象表示它们的关系。然后把这两卦构成一卦的卦名标出,这卦名是承卦象而来。蒙的卦画是 和 ,这两卦构成一卦,卦画是卦名,而蒙原是卦辞的一部分,是卦、爻辞的独立标题。《象传》先出卦象,后标卦名,跟《易》先出卦画,后注两卦的下上,其用意没有两样,只是说法不同罢了。总之,《大象》的卦名是承上卦象来。这是它的前一部分。后一部分,作者从卦象和卦名体会出一种道理,故卦名应连上而不连下。例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这是《大象》构成的四个方式。论组织结构,分为前后两部。后部,君子或先王“法以为行”的义理发挥,是作者读《易》的心得体会。前部,说明卦象表示出来的德性,或卦象之间的关系;然后标出卦名,或不标。蒙和习坎,是标卦名的;乾和无妄,是不标的。无妄虽是卦名,但它的意义跟“地势坤”相类,借卦名以表示一种意义,形似卦名,而实际不是。“物与无妄”,王注:“与,辞也,犹皆也。天下雷行,物皆不可以妄也。”是王弼不以“无妄”为卦名。孔《疏》:“雷是威恐之声,今天下雷行,震动万物,物皆惊肃,无敢虚妄,故云‘天下雷行,物皆无妄’也。”又说:“诸卦之象,直言两象,即以卦名结之。今云‘物与无妄’者,欲见万物皆无妄,故加‘物与’二字也。其余诸卦,未必万物皆与卦名同义,故直显象以卦结之。至如复卦,唯阳气复,非是万物皆复。”照爻辞“无妄往”,“无妄行”,说是不要乱动之意;“无妄之灾”,“无妄之疾”,无妄犹无端也,“物与无妄”,似应解作万物都亲近或施与那些不乱作非为的人。故说:“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对时是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之意,即无妄的注释。不管怎样,这“物与无妄”是取其义而不是用其名,故“无妄”不是卦名。怀疑“物与”二字是衍文,由于定出了那么一个命卦的格式来概括《大象》,套不进去的只可割掉,这未免作茧自缚了。
1962年11月1日华南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