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是我国最古的一部著作,它的价值在于它保存奴隶社会的史料。它是占筮书,占筮在古代把占事的结果记录下来,它是把一些占筮记录选编而成的,故可根据它来研究古代社会史实,正如可以根据卜辞研究殷商历史一样。它不同于卜辞之点,卜辞是散乱的原始资料,它则经过编者编选而成为有组织系统的著作。从原始面目说,它不如卜辞的真实;但从组织系统说,它大多数的卦按事类编排,用起来却很方便。又,编者编选材料,有时不时照录原文,而综合大量资料,作出经验的总结。还有,编者编著一书,有他编著的宗旨,在史料之外,他有时也发表他的思想。这些经验总结和作者思想,可以作为哲学思想史料读。也就是说,《周易》是古代社会史料,也有哲学史料。研究古代社会史和哲学思想史的,应该重视它。

文王演《易》之说不可信。据卦爻辞所反映的贵族内讧,“王臣蹇蹇”,乐于隐遁的现象和思想,作者喜欢讲对立转变等,可以推断为西周末年幽王时代的作品,去今已有二千六百多年了。可惜这一部富于社会史料价值的著作,二千年来无人能解,现在仍视为“谜”书,讲历史的无人引用,讲哲学史的胆怯地一提,或大胆地推测,所说或沿前人谬说,或仅凭臆解,不符原义,有可用的材料不知引用,反而用一些原文所没有的思想而穿凿附会。前者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引“乾”卦说是大吉之卦,有发展思想,从初至五爻逐步上升,到上则穷极了。这完全误信《易传》。其实乾卦的中心思想是蒙昧时期的“天人感应”的迷信,毫无哲学意味,而六爻也不是发展思想。“龙”是龙星,其四爻说“龙”是星占,初爻“潜龙,勿用”,“勿用”犹不利。二、五爻同说“利见大人”,是贵族阶级自以为龙出现对他们有利,根本没有由下到上发展之意。三、四爻写贵族内讧,有的日夜戒惧,有的甚至被迫投河自杀,可见斗争尖锐激烈。“或”即君子,说“或”是为贵族讳饰。作者之意是说,这些贵族内讧现象反映到天,天就显示不吉之兆,即“勿用”、“有悔”。故乾有四爻都不吉,而“利见大人”是平列的,从哪里看到是大吉之卦和发展之义?盲从《易传》爻位之说,是错误的。后者如关锋、林聿时的《春秋哲学史论文集》,他们不暇去深究,只采用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和《通说》。高分析《周易》,有所谓“设象之辞”,臆造事物以示休咎。只分析辞类,很少说解,偶举一二条,如睽六二:“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高说:“此一具体事物也。逆物而行,且有大力者掣之,则将蹈于刑,乃其所表之抽象原理也。”他解释说:“见当作其,曳者自后引之也。掣本强制强牵,任己而不从人之义。其牛掣者,其牛强进而不肯从驭者之意也。此言驭牛车者欲退其车,从后曳之,而牛则掣而前进。夫倒曳其车,其势不顺也。其牛掣之,其力不胜也。势既不顺,力又不胜,足致天劓之刑。”又引困六二:“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高说:“此一具体事物也。逢颠沛之艰,而所依非人,则将丧其室,乃其所表之抽象原理也。”注:“足既踬于石,手又据于刺木,譬人之遭乎坎坷之境,而依乎奸宄之人,其将丧失其妇,必矣。”关、林引用,认为“是很深刻,很有见地的”,还大加发挥说:“《周易》中的典型的取象之辞,不仅是一种特殊的——即用感性语言或具体事物表达抽象道理——表达方式,而且是一种特殊的、过渡性的思维方式。”“初步踏入哲学领域时的以具体的东西代表抽象的概念。”

其实,高亨之说是错误的。第一,这两条爻辞,高注全错。睽,行旅卦,写行旅者所“见”所“遇”,很象一篇旅人日记。三“见”,三“遇”,“见”字不读作其。这里边写旅人在路上远远望见一辆拉着东西的车,走前才看见牛,牛拉得很吃力,一只角高一只角低(掣或作觢,或挈,角一俯一仰为掣。见《说文》及《释文》)。再走前才看见赶车的汉子,汉子当是在旁边帮着推车,仔细一看,汉子的额头烙了个印(“天”,黥额),鼻子也割掉。这是奴隶运输事,旅人从后面往前,由远及近,先见车,次见牛,后见人,细致地刻画所见,“见”字贯通全文,怎能硬读作“其”?曳是车子拉着东西,并不是人曳车向后。起先还没见到人;掣,形容牛拉得很费劲,并不是“逆物而行,且有大力者掣之”,“其牛强进而不肯从驭者之意”。“天且劓”,写这个赶车的是受了刑的奴隶,并不是“将蹈于刑”。这只是具体事物,并没有“抽象原理”。困是刑狱之卦,六二爻辞写囚犯先绑在嘉石上担枷示众(“石”,嘉石,立在衙门台阶两边的大方石,象后代的小凉台),然后关进狱里。蒺藜是围在狱外的荆棘,这指牢狱(“困”用换辞法,用幽谷、蒺藜、葛藟、臲卼等辞,都指牢狱)。到犯人释放回家,他妻子跑了。这说的是两种囚犯,两种牢狱:一般囚犯和家庭囚犯。奴隶社会,妇女沦为家庭奴隶,幽禁在家里,家就是她的牢狱。男性统治,在男子入狱时,妻子逃跑了。这是作者说的本意,并不是什么“逢颠沛之艰,而所依非人,则将丧其室”的“抽象原理也”。

第二,高亨分辞类为四种,往往把一条卦爻辞割裂开来,支离破碎,不成文理,如“视履,考祥(详)其旋。元吉”,他把“视履考祥”作为“设象之辞”,“其旋元吉”作为“断占之辞”,连句读也错;把“系遯”作为“设象之辞”,“有疾厉”作为“断占之辞”;把“晋其角”作为“设象之辞”,“维用伐邑“作为“断占之辞”;把“负且乘”作为“设象之辞”,“致寇至”作为“断占之辞”;把“改邑不改井”和“往来井井”作为设象辞,而中间一句“无丧无得”作为断占辞……如此之类,不胜枚举,硬分文义相连的句子为两类辞,根本不通。如“晋其角,维用伐邑”,意为在进攻占前,要较量敌我的力量优劣强弱,考虑有没有胜利的把握,要不要打?“负且乘,致寇至”,意思是商人带了许多货物去做买卖,招致强盗的抢劫。分割为二,成何文理?

第三,贞事辞记占后的事实,只有具体事物,如同卜辞,绝没有“抽象原理”,没有“设象之辞”。占卜记事,与《老》《庄》的哲理论文不同,不同类,不能比。故“设象之辞”乃高亨臆造出来,而关、林加以附和的,并不“深刻”。高亨讥前人《易》注,舍浅易而求之艰深,他自己恰恰走了老路。

前人《易》注,其错误是必然的。一、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两个时代有许多事物、生活思想多不相同。他们不了解前一个时代的情况,也就无从理解《易》文;二、最主要的,他们为统治阶级服务,为封建伦理宣教,当然说的是他的时代和阶级的话,并不是《易》文的原义;三、方法是服从于思想的。他们既要宣扬礼教,故用引申发挥方法,穿凿附会。

今人研究《周易》的,约分三派:第一派,用马列主义理论研究《周易》。以郭沫若为代表,他开辟了这个新途径,最为正确。《周易的社会背景及精神生活》一文(《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一篇),颇著成绩。但这是开山之作,其中有不少缺点:1.寻章摘句式的引用,很不全面。如说《周易》所反映的经济生活以牧畜为主要基础,农业、商业等仅仅是萌芽。其实《易》有好几个关于农业的专卦,关于商业的更多,关于牧畜的虽也有一些材料,却一个专卦也没有。对于运用马列主义理论也未能跟卦爻辞适当地配合,如以对偶婚为男嫁于女,把劫夺婚的材料跟正式婚娶混在一起。其实对偶婚只是到女家亲迎,结婚后带了新娘回到本族,并不是嫁到女家去。劫夺婚跟正式婚娶更大有分别。2.关于《易》的著作时代没有考定,只认为是很早的作品。后来他写《周易之制作时代》,说《周易》是战国南方人写的,作者是孔子的再传弟子馯臂子弓。这就把他前一篇的说法完全推翻。战国时决不是以牧畜为生产基调。郭所持论据,没有一条可以成立的。3.摘引原文,很少说解,不够明确。但郭虽然有些缺点,草创之功,不便苛求。自他以后,还没见到有人用正确的理论观点来谈《易》,我们很佩服郭先生的卓识。

第二派是训诂家,以高亨为代表。所著《周易古经今注》。在文字训诂上费了不少工力。他继承了清儒朴学家的传统,而又有超脱了“象数”、“义理”的拘束。这是他的优点。在某些辞句上,的确解得精确。如解“大有”为大丰年,解“匪其彭”为昲其尪,解“复”卦的六“复”等,很好。其缺点是:1.好改易原文,往往说某字疑衍,疑误,疑缺,当作某。如没有卦名(标题)的几个卦,都说是传抄偶缺,应补。甚至“大有”也说缺,应作“大有。大有”,又说“习坎”之习“乃涉及初六平坎二字而衍”。不知《易》文尚简,多省辞,可省则省。不标题的几个卦,均为省辞不标,而不是缺。“大有”和“乾”同,题下卦辞只有贞兆。如增“大有”二字,反而辞费,与尚简之旨相背。“坎”原作“习坎”,《彖》、《象》以至汉人《易纬稽览图》仍称“习坎”。称“坎”者,为称谓方便而已。对于震卦辞“震来虩虩,笑言哑哑”,说是涉初爻而衍。不知初爻有“后”字,震卦辞说人们对于雷电有三种不同看法,初爻则是第四种,有“后”字说明变化。卦辞绝不是衍文。高亨不得其解,故说衍文。坎的“有孚,维心”,说“心当作止”,又训“孚”为罚,“有罚则中止不行”,全误。“孚”,俘虏,不训罚;“维心”,是对待俘虏的一种方法。凡解不通的高亨都说原文有误。大谬。2.不明《易》的组织体系。高虽则注解全《易》,实则是一条一条解,不联系。对于一辞数占的,本不相连的,反而强为牵合。如大畜九三:“良马逐。利艱贞,曰闲舆卫。利有攸往。”解为“驾良马有所追逐也。马良行速,其途虽艱,亦无害。曰疑当作四,形近而讹。四借为驷。驷马而舆善,自利有所往”,似乎很贯通,不知大畜乃农业专卦,畜是菑的简体(见《说文》),从田兹,田里兹生谷物之意。此爻共占四事,前三与农业有关,占往为附载(《易》不少占往是附载辞)。“良马逐”,以良种马交配,繁殖马匹。牝牡合为逐。“利艱贞”,占旱,艱从 ,旱本字,卜辞作“贞 ”,《易》作“艱贞”。“曰”乃日之形讹,郑玄作日。天天闲习车马的防卫战术,因为农业生产最怕敌人抢掠。这是本爻真义,要根据全卦的组织来理解,不能孤立地讲某一爻。故高注似通而实未通。3.单讲文字训诂而不明古代社会。筮辞多记社会生活,不明古代社会,不能读《易》。如“贲”写对偶婚;“井”写阶级斗争;“剥”,贵族对农民征调徭役;“讼”,各种斗争;“兑”,邦交问题;以及妇女问题、战俘问题、农业生产等等,不明古代社会,便无一不误。4.不明作者思想。作者总结经验,针对时政提出他的政见和行为修养的理论、科学知识,有他相当高水平的思辨力。如“不利为寇,利御寇”,很正确,从农业生产得出来的经验,而又运用到谈道德问题、家庭问题、邦交问题,成为他一贯主张。不明这一点,既不认识作者思想,解释谦、兑、渐等卦也完全错误,甚至把防御战说成侵略,大背原旨。

介于郭、高两派之间的有闻一多,所著《周易义证类纂》,既“以钩稽古代社会史料之目的”治《易》,又精于训诂,虽只解九十事,而精义颇多,约有三分之一是确切的。注意社会方面,与郭沫若相同,而说解独详;也由于“以钩稽社会史料”为目的,故训诂又比高亨为精确。其缺点是:1.寻章摘句,未能综观全《易》,明其组织体系,而孤立解释,难免有误。如以“临”为瀶(霖雨),把“至临”、“知临”、“敦临”都解为暴雨,对于“咸临”就无从说解。不知临卦实讲临民之术,前半讲法治,后半讲人治,是作者的政治思想,“临”不训瀶。《易》无三爻同义之例,尤其“大君之宜”与暴雨连不上,断章取义是一大病。实则临卦有两种组织法:一是全卦有总义,说一类事,即临民之道;二是局部省辞法,“大君之宜”兼指三“临”,即大君要有贤能,即人治。2.闻氏所据以钩稽社会史料的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学说,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故对于阶级斗争、对偶婚、劫夺婚等好些宝贵史料不能理解。故他用力虽勤,只得九十事,而又有误解。3.所说“有关心灵事类”,分“妖祥”、“占候”、“祭祀”、“乐舞”、“道德观念”等项,肤浅而又错误。如以对偶婚为占候,以战争的话为祭祀,为道法观念。好些相当高水平的思想,作者一点没有接触。

第三派,新国粹家。盲从《易传》而以马列主义辞语附会,粉饰《易》义。李景春的《周易哲学及其辩证法因素》,完全抄录《彖》《象》二传而以马列主义辞句加以演绎。他相信文王作《易》之说,这就是,他认为在三千年前,中国已有马列主义思想。这种荒谬绝伦之说,不必说它。任继愈主编的作为大学哲学系教科书的《中国哲学史》,认为《周易》哲学是“辩证法和唯物主义思想的萌芽”,说《易》的哲学思想有三个基本内容:(一)观物取象的观念;(二)万物交感的观念;(三)发展变化的观念。这实际是本于《易传》而又加敷饰的。《易》没有“观物取象”、“万物交感”观念,只有“天人感应”的迷信;《易》有对立转变观,那是针对周室危机而说的,无宁是一种为危局而忧惧的叹息流涕,但没有“发展”思想。这不是《周易》哲学。我们要严格区分《周易》与《易传》,更不能往古人脸上贴金。《周易》有它的哲学思想,但不是这些。

过去《易》说的主要说法是《易传》的卦象、卦德、刚柔、阴阳及爻位说,主要思想是纲常伦理。现在《易》说已不讲这些了,因为封建时代已经过去,但《易传》学说的残余仍多多少少还影响了人们的头脑,不过换上一套新装,扮演新的角色。然而毕竟出现了新的说法:一是郭沫若主要以马列主义理论为根据的研究,二是闻一多以资本主义社会学说为根据的解释,三是高亨专作文字训诂。

然而他们仍然不能解决问题,郭仅仅做了初步研究而未深入;闻的理论根据是错误的;高根本没有理论根据。他们的通病在于孤立地解释卦爻辞,没能分析综合找出卦爻辞的组织体系,没能看到作者编写的各种体例。孤立地解释,有时看来好象很通,但从组织体系说就不通了。

《周易通义》之作,是试图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解释《周易》,尤其是以恩格斯的经典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为根据。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做根据,根本不能理解《周易》。有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做武器,则历代一切《易》说所布下的迷雾可以一扫而清,因为他们所说不过是封建士大夫阶级意识的反映,并不是《易》的真义。今人所谓“谜”书,也不难揭开它的真相。真相不易明,由于有重重障雾把它笼罩往,用马列主义的照妖镜、探照灯一照,就看清楚了。真相不易明,由于它离我们太远了,要用马列主义的望远镜来看;有的关于本质问题,不是从表面看清楚的,要用马列主义的显微镜来看。

有的事情很清楚,不过对事情的看法,就往往彼此不同。《周易》是占书,大家所公认。春秋时用《易》筮,常和龟卜并用。但占筮时的解释不同,引用《易》文的方法态度又不同。用卦象、卦德作解释的较多。但鲁穆姜占得随卦,把“元亨,利贞”两贞兆词作一字一义解,而且认为这些含义很好的话跟她的罪行不相配。引《易》的,如晋知庄子引“师出以律,否臧,凶”论断先縠不听主帅命令,战必失败,是照原义说的。而秦医和给晋侯看病,引“蛊”,却不按蛊事之义解,而解为淫溺惑乱。孔子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不按原文狩猎之义解,而作为道德修养来读。到了战国,有《易繇阴阳卦》书(见《晋书·束皙传》)则以阴阳说《易》,当出于阴阳家。有以刚柔说《易》的(见《荀子·大略篇》解咸卦),秦汉的《彖》《象》二传,除了继承了以前的卦象、卦德、阴阳、刚柔等说外,又添了“爻位”说,为统治阶段宣扬伦理礼教。又有“灾变”说,用以警告统治者。王弼生于魏晋玄学时代,王注渗透入玄学色彩。宋儒讲道学,《易》又变为新儒学。其他还有许多,离《易》筮越说越远,跟《易》义更毫不相关。论理,当然不能把后人的种种说法当作原来的意义,这是很明显的。

占卜为了决疑,有疑问的事才占,占后把事实记下来,这是原始的筮辞,有卜辞可作证明。《周易》是占卜官把他所掌握的许许多多的筮辞选编而成;不够用或不合用,作者才添补,原筮辞所记的是事实;添补的,有作者当时的事实,也有不是事实,而是作者的理论语、说明语、比喻语等。这也是很清楚的。可是后人不管是事实记录或其他,通通当哲理来说解,这当然是不合原义,也是很明显的。又,卦分卦画和卦爻辞两部分,卦画是占筮时用来揲蓍数策的,而卦爻辞则是旧筮,是事实的记录。这两者是属于两个系统,没有必然的关系。好比龟卜,卦画如灼龟的裂纹,卦爻辞如卜辞。传说有所谓《连山》、《归藏》两种占书,“其经卦皆八,其别六十四”,即卦画与《周易》全同。战国时的《易繇阴阳卦》,卦画和《周易》一样,但“繇辞则异”,足以证明两个系统的不同。但《易传》的爻位说,则把六爻位次跟卦爻辞连成一起,以二、五为中位,尤其以五为君位,是好的,其余的爻就要看它的上下远近了。在君位之上的不好,迫近君位的也不好。不管爻辞说的吉凶,均按这个框框来解释。以后《易》说,都根据这个标准,其荒谬可笑,不能缕述。

总之,前人《易》说,都不符《易》义。那末,要怎样才能理解《易》义呢?唯一办法,只能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才能理解。《周易》所载,反映了奴隶社会的生产斗争、社会斗争及思想意识的各方面,如果没有马列主义理论,就根本无从理解。闻一多、高亨就是例子,他们的汉语知识是丰富的,用力很勤,其所以没有能够作出多少正确的解释,主要由于他们没有掌握这一锐利的武器。也由于这一点,所以我们说,过去的《易》说通通错误。也由于这一点,今人以旧说为根据而加以马列主义辞句敷饰,同样错误,而且错误更大,因为在旧错误之上又加一层附会,并不说明他懂得马列主义,刚好相反,这是违背马列主义的。

举例来说,《易》有几个关于农业生产的专卦,而且还有宝贵农业经验。这是周人的经济基础,长期过农业生活。考古家从地下发掘文化遗物,发现在仰韶文化,陕西地区已有粟壳和菜籽,证明他们很早就以农业为主要经济基础。经验教训就得出“不利为寇,利御寇”(反对侵略,主张防御)的正确思想,和垦荒增产自己解决粮食问题,同时要时时刻刻提防敌人的抢掠的宝贵经验。古代以抢掠邻人财富为光荣,故战争频频。在几个关于战争的卦,显出他们的军事学识相当丰富,如师说“师出以律,否臧,凶”。同人写伏击战、攻坚战、遭遇战及援军。“离”说对敌警戒,全族抗敌;没有戒备,损失惨重,敌人的残暴及对敌反击。晋讲进攻的战术、战略及士兵质素。而兑谈邦交问题,提出和平共悦作为邦交宗旨,同时分析国际纠纷,由于有以俘人为悦和强人来悦己的野心家破坏和平会议,发动战争,但希望用引导方法达到和悦目的。

在奴隶社会,奴隶的主要来源是从战争捉到俘虏,其次是商人贩来的,再则是高利贷剥削,穷人还不了债出卖妻子儿女。奴隶主用“维心”的两种方法,或劝俘虏投降,或用酒肉款待,使战俘归顺为奴隶。用大量奴隶从事于农业生产。防奴隶逃跑,加以烙额、割鼻以至刖足的刑。但奴隶常常伺机逃亡。捉俘虏还为了用作人牲献祭。

婚烟有原始社会的遗风:对偶婚、劫夺婚、姊妹共夫。家庭是父权家长制,男性统治,妇女丧失了社会地位,沦为家庭女婢,幽禁在家里。家庭奴隶也是家庭成员。

这些例子,还有其他,就是用马列主义理论看到奴隶制社会的现象。如不用这理论分析就无从理解。不说别的,今人论著,就没多少提到《周易》中的农业生产,一面生产,一面又保护庄稼,提防或抵抗敌人的抢掠,就更没人注意到周人的宝贵经验了。对偶婚、劫夺婚,这一类文献罕见的宝贵史料,更没人看得出来。家庭是父权家长制,谁也不知。孚为俘本字,但或训信,或竟解作浮罚,关于俘虏、奴隶的事,当然就不了解了。

文字,《周易》没有多少艰深的字眼儿;多假借字,这是古书常例,训诂家,自清以来已成常识,这也不成问题。最难理解的,就是《周易》的组织体系,这是说《易》者从来没有人注意的问题。浅见所及,《周易》的的确确有它的组织体系。这是关于理解《易》文的重大关键。郭沫若、闻一多寻章摘句地引用或训释,都不免错误。郭把有“中行”字样的五条爻辞说是荀林父中行氏的故事,作为《易》著于战国的证据之一。不知“行”本象四通之路,中行犹中路、中途。益的“中行告公用圭”,是周公东征途中祭祀。“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是东征胜利班师途中处理殷遗民事。复的“中行独复”,是行人归来的六种情况之一。没有一条可牵涉于中行氏。闻一多把“师出以律”解为五音六律之律,不知律应训纪律。把“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解为灾变诉神求救,大跌而蹉,不知离为战争之卦,爻辞说的是全族抗战的后方情况。孤立解释,大误。高亨看到复卦六爻写六种归来情况,“临”卦的六临是临民,看出全卦有一定范围,是他的高明处,虽则还不知《易》有组织体系,对个别的卦已朦胧地看出来。又他分卦爻辞为四类:(一)记事之辞,(二)设象之辞,(三)说事之辞,(四)断占之类。卦爻辞有类别,是组织体系之一,他注意分析,也是他的高明之处。可惜这种分析有误:(一)把文义贯连的卦爻辞,硬加割裂,分别装进他的四个框框里,弄得支离破碎,不成文理。(二)臆造出一种“设象之辞”,这是《易》所没有的。(三)“记事之辞”,以为引故事以示休咎,也不确。《易》多编集旧筮而成,这些故事,本来就是旧筮的时事,因为汇编,故有故事,并非用故事以示休咎。如说是引用故事,则卦爻辞大多数都是故事。既说是故事,又说是当时之事,“记之以为来兹之借鉴”,更不能自圆其说。

《易》是有组织体系的,其组织有种种方式。兹略举一二,余详拙作《周易通论》和《周易释例》:

一、从内容说,各卦按事类编排,大多数讲一类事或一件事,少数讲几类事,较散杂。讲一类事的:关于生产斗争的,有农业和商旅;关于社会斗争的,有战争、婚姻、家庭、阶级斗争、政治问题等;关于思想意识的,有政治思想、行为修养、科学知识等。农业卦如小畜、大畜、大有、颐,蒙主要讲农业并及婚烟家庭,因蒙有二义,而农业过定居生活,故连类说到。商旅卦有需、复、睽、丰、旅,随则并及战争,因贩卖和俘虏是奴隶的两种来源。明夷,并讲狩猎,商旅与狩猎同为出门往外事,商旅卦有时也说到狩猎。战争卦有师、同人、离、晋。婚烟卦:贲、归妹。家庭卦:蛊、家人、渐。阶级斗争:讼(并及生产斗争)、困、井。政治问题:比、否、兑、遯、萃。政治思想:临、观。行为修养:谦、豫、履、无妄、节、小过(并及其他)。科学知识:震、艮。

二、标题(卦名):有从内容标题的,如乾、坤、小畜、大畜、大有、颐、中孚等。有用形式联系的,如需、贲、明夷、井、咸、丰。有内容和形式统一的:屯、讼、师、同人、临、观、复、顺、坎、离、遯、家人、睽、夬、姤、萃、鼎、震、艮、归妹、旅、节、小过等。有用对立之义而组卦的:泰与否,损与益,既济与未济。

三、卦爻辞的辞类:大多数是占事的吉凶的筮辞,少数是非筮辞的作者立言。筮辞分象占辞、贞事辞、贞兆辞三类。立言有理论语、说明语、比喻语、衬托语、引用语。理论语有全卦都是,如临、观、谦、节等,连贞兆辞也是。这些卦的贞兆辞是用来说明事理的,与贞事表示吉凶不同。行为修养卦、科学知识卦,或全部或部分发挥作者的思想。贞事辞中的经验总结,也是理论语。说明语、衬托语等,则插在其他辞中,较少。

就举这几点,可以证明卦爻辞是有组织体系的。一定要懂得它的组织体系才能理解卦爻卦的内容意义,作出准确的解释。说《易》者不明,故所解多误。不明按事组卦,不明按事标题或用形式联系,旧注就只看卦名望文生训地解释,今人则孤立地解一条一条的卦爻辞。如解“临”为大,为瀶,而不知是临民。“丰”也训大,而不知是大屋,内容则讲商旅。解“需”为须,为饮食之道,而不知需乃濡本字,内容讲行旅。虽知“震”为雷,但又训动,训恐,而不知震讲雷电的自然现象和人们对雷电的各种不同看法。对农业的几个专卦更不懂。至于讲对偶婚的贲,讲阶级斗争的井,就不用说了。总之,古今《易》说,没能找到《易》的组织体系,是他们解释错误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们现在开辟了新途径:

以马列主义理论为根据,分析了卦爻辞的组织体系,这是《周易通义》这个新注解的标准。限于理论水平和学力,难免错误,这仅仅是初步试探,有待于同志高明的指正和进一步研究。

《通义》初稿,草成于1962年6月初。屡次修改,1970年3月重写一过。1963年初草《周易通论》一文。1966年秋草《周易类释》,分类选编,作了简释,与《通义》为姊妹篇,供研究古代社会史的便于参考。《周易释例》二十余则,是1966年夏以后陆续写成。《通论》谈到有关《周易》的各个问题:《周易》名义、著作年代、组织体系、内容概要、文学、训诂,以及经传区分。《释例》谈《周易》组织的各种体例较详,并解释一些常见而含义较杂的词,供研究《周易》者参考。《通论》、《释例》,是《通义》的参考资料。1963年冬编写《周易校释》、《周易韵读》,作为《通义》附录。《校释》校订唐以前的异文异解。《韵读》指出卦爻辞中叶韵之文。这在《通义》中很少提到的,因归附录,一以见古人的异说,或正或误;一以见作者在构辞上艺术加工的文学技巧。

1963年1月9日序

1968年5月1日改写

1970年7月1日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