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卦1)

乾。元亨。利贞。

乾,本卦标题。《周易》每卦在卦辞前有一个标题,不连下文读。只有几个卦为了省文,不独立标题,如同人、否、艮等是。乾,借为斡。斡,北斗。古人以为北斗星是天的纲维所系,《楚辞·天问》:“斡维焉系?”《淮南子·天文训》:“天维绝矣。”斡维即天维。乾卦谈天,故以代表天的北斗。斡,标题,从内容标题。旧说训乾为健,是错误的。闻一多有论证,精确[1] 。乾和斡并从倝声。斡者转之类名。古人想像天随斗转,以北斗为天之枢纽,以北斗为天体之象征。《说文》乾之籀文作 ,从 ,古星字。商星之“商”,籀文、卜辞并从 。疑乾即北斗星名的专字。乾训旋转,北斗谓之“旋机”。《史记·天官书》:“北斗七星,所谓旋玑(机)玉衡,以齐七政。”古代天文家还说天庭在昆仑山上,北斗当中国的西北隅,故《说卦传》有“乾,西北之卦也”的说法。闻氏证乾为斡很对,但他还不知为什么说乾,即还不知乾是一个标题,不知《易》例有从内容标题的组织法。我根据标题法推定乾即斡,是因乾是谈天的卦,以斡代表天。

“元亨”、“利贞”,是两个贞兆词。《周易》蓍筮,和殷人龟卜的卜辞一样,有一套标志吉凶休咎的专门术语。卜辞有吉、大吉、弘吉、亡 、亡(灾)、亡戾、弗每(悔)等,《易》有吉、大吉、亨、元亨、光亨、小亨、利贞、无咎、无悔、悔、吝、厉、悔亡、凶等。元亨约同于大吉。元,大也;亨,通也。利贞,利于贞问,即吉。《说文》:“贞,卜问也。”卜辞、《周易》的贞都应训贞卜、卜问。前人解贞为正,完全错误。试问《易》的“贞凶”、“贞厉”、“贞吝”等,怎会正而反凶、厉呢?“妇贞厉”(小畜上九),妇正怎会厉呢?《易》学家糊里糊涂,混说。其根源由于鲁穆姜把“元亨利贞”分为一字一义(《左传》襄公九年解随卦),而《易传》袭用以解乾卦,说是乾的“四德”。不过五个字,《易传》一开口就错。除一字一读外,又有读作“乾元,亨,利贞”的,也自相矛盾。我们比较《易》文,“元亨”、“利贞”是两个贞兆词,毫无疑义,不容有别的解释。这是两个吉占。

乾卦六爻主要讲星占,属天文占,是天人感应思想。天文占是象占之一。卜辞也有象占,如“贞多鬼梦”是。

初九:潜龙。勿用。

上九:亢龙。有悔。

龙,龙星。《说文》:“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潜龙”即秋分的龙星。“勿用”犹言不利。这是星占而又用蓍筮,参验以定吉凶。“勿用”是蓍筮辞。古人迷信,几乎每事占卜。殷人用甲骨,发现的近十万片,散失的更难估计。有一片数卜的。又古人往往用不同的占术合参。《左传》、《国语》记了一些《易》筮,有《易》筮和龟卜并用的,又有梦占而又《易》筮的。《周易》中有星占、梦占、鸟占、蛇占、谣占等,取象占和蓍筮参验之意。

“亢龙”,闻一多解为直龙。亢有直义,龙欲曲不欲直,《史记·天官书》:“东宫苍龙,房、心。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属。不欲直,直则天王失计。”即曲龙吉,直龙凶。“亢龙。有悔”,有悔,不吉之占。甲骨文的龙字,画作卷曲形。苍龙星有七个星,一等星,第一、二个叫角、亢。亢龙也可能是指亢星。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田,天田,龙星左角的一颗星。《汉书·郊祀志》张晏注:“龙星左角曰天田,则农祥也。”天田是农祥,农祥即农星,和农业有关。古代对天文的研究,主要为了农业。田即天田,但这里是星占,为那些贵族而占的,谓龙星在天田里出现对大人有利。

“飞龙在天”,即“龙春分而登天”的龙,也是对大人有利。龙星的出现对大人有利有不利:潜龙、亢龙,不利;在田、在天,则利。

说《易》者对爻位的排列,多作附会,谓初爻在下,上爻到了极点,都不好;二、五爻得上下卦的中位,而且还说五是君位,是好的,就是从乾卦的爻位附会出来的。《象传》:“飞龙在天,大人造也。”这大人指专制之君,而不是原文跟君王有别的大人。《易》的大人,泛指贵族。《易传》总说二、五得“中”得“位”,上为穷、极,初为下、贱。《系辞》:“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谓近于五即君。“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仿佛他在找出《易》的组织体系似的,其实这是伦理等级思想,为统治阶级服务。“贵贱之等也”,很清楚是讲等级伦理。什么二“誉”,四“惧”,三“凶”,五“功”,按之卦爻辞,并不都符,他自己也知说不通,只好笼统地说“多”。在乾爻辞不过说龙星之占有吉有凶而已,用对衬法排列,并没有以初、上为凶,二、五为吉的意思。后来更有一种附会的说法,谓乾为大吉之卦,由初到五,越来越吉,而到穷极的上爻就凶了。这说法更不通。初爻一开始就说“勿用”,不利了,比上九的“有悔”更不好,怎能说慢慢地好?而二、五卦都说“利见大人”,没有分别,也不能分出等次来。

总之,乾说的是星占,是“象占”之一。乾为斡,代表天,但这个天不是形体的天,而是有意志的天。这表现出一种“天人感应”思想。天人感应是原始社会幼稚蒙昧的迷信思想,以为天地神灵在人的上下左右监视人的行为,如果人的行为好,天就显出一种好的“象”示,叫做“祥瑞”;如果人的行为坏,天就显出一种怪的“象”示,叫做“妖异”或“灾变”。《春秋经》记了不少灾异,汉代儒学大师董仲舒喜欢讲这种灾变之说,即天人感应的道理,见于所著的《春秋繁露》。今文的《易》学家,尤其是京房,也讲这一套。《汉书·五行志》引了不少京房的话,《五行志》就是记载这一类的各种说法的。《周易》的编著比他们早七八百年,有这种思想并不奇怪。“象占”和蓍筮相连,不同占术的参验,自然免不了带有同性质的迷信思想。和《易》作者同时代的伯阳父讲阴阳之理(《国语·周语》)、史伯讲五行的和同(《国语·郑语》),已有唯物的成分,但仍然有天人感应思想。时代的限制,合于历史发展的规律的。正因为这样,我们应该承认《周易》有“象占”这一类辞。剥卦说的“蔑贞”,即梦占,是《易》自说象占之证。不了解这一点,就无从解释象占辞说的是什么,这是有关理解《周易》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古今以来说《易》者还没人注意到,因而有关象占辞的解释,多是穿凿之谈。

星占四爻,吉凶各半,原无轩轾,不关爻次。贞事则说“利见大人”,贞兆则说“勿用”、“有悔”。《易传》以爻位附会,因为他们心目中的“大人”是最高统治者,《文言传》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已不是《易》所说的一般贵族。天、人、鬼神都听他的,这还了得!封建士大夫奴性十足,赶快给以九五之尊,把“大人”排个位次,说“五”是君位,别的是臣位。近于“五”的“四”,有迫君之罪,故“惧”;驾于“五”的“上”更不得了,所以说“穷”、“极”、“灾”。这就是“爻位说”为统治者服务的秘密,要分“贵贱之等”,为伦理等级宣教。故《易传》必定是封建时代作品,即秦到西汉中叶约一百年之间的论文集,所说并非《易》义。

乾卦是天人感应思想,因为天人交感,先有人的行为反映到天地神灵,天地神灵给人以“象”示,然后人根据这些“象”来占,遵照“象”示,趋吉避凶,改邪归正。这是天人感应说所要起的作用,即所谓“神道设教”。

天人感应是循环的,人→天→人。乾卦并不单是天启,也有人事。人的行为,即要反映到天的根源,这就是三、四爻所说的: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君子、大人,同是贵族。按说龙星显示,利于大人,可是大人君子所作所为是否能得到天的吉利的启示呢?按作者的观察,并不,倒是“潜龙。勿用”、“亢龙。有悔”那种“象”。请看,有的贵族整天戒惧谨慎,夜里还要提防警惕,怕有事情发生,祸生不测。这是什么现象呢?难道太平盛世会这样吗?显然是情况严重,人心惶惶,危惧不安,日夜忧虑。

“厉,无咎”,是贞兆词,也是说明语,说虽危险而终于无事。虽说无事,情况是很坏的。

“乾乾”,说《易》者仍照“乾”训健,不对。《吕氏春秋·士容》:“淳淳乎慎谨畏化而不肯自足,乾乾乎取舍不悦而心甚素朴。”两句描写“慎谨”的神态,高诱解“乾乾”为“进不倦”,“取舍不悦”为“常敬慎也”。《文选》张衡《东京赋》:“勤屡省,懋乾乾。”薛琮注:“乾乾,敬也。”李善引《易》此文作证。可见乾乾应训敬慎谨肃,当借为虔虔或悁悁,声通,虔,敬慎也。闻一多谓乾乾当读为悁悁,很对。悁,忧貌。《诗·泽陂》:“中心悁悁。”传:“悁悁,犹悒悒也。”悒悒就是忧愁不乐的样子。君子日夜忧愁惕惧,可见情况严重。

“或跃在渊”,有贵族投河自杀,情况更严重了。“或”,《易传》有训惑的,不对。难道发神经病吗?有解此句为“自试”的,也不对。他没有表演游泳跳水术的本领。一般解为龙,因《彖传》有“时乘六龙以御天”语,乾卦爻辞只出现五龙,另一龙想必是“或”了。闻一多仍说跃渊之龙是“秋分而潜渊”的龙,这实在是上了《彖传》的当。“潜龙”是秋分之龙,而“跃渊”则不是。《说文》说“潜”而不说“跃”。最要明辨的是,《易》凡说“或”,多指贵族君子,如“或从王事,无成”(讼六三),打仗失败。“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讼上九),有升自己一派人的官职,别派的却常革了他的职。“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无妄六三),邑主失了牛,冤枉邑人遭了殃。“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益上九),拑制舆论,专攻击人,诡诈多端。这说的都是贵族的朽腐无能、内讧激烈的现象。不说君子而说“或”,是有所讳饰,不便说,因这些都是很不光彩的事。在“或跃在渊”主要为了讳饰,也避免文辞重复,实即“君子”。明白《周易》用辞之例,就知道这说的是贵族投河自杀事。投河自杀,可见贵族内部矛盾斗争的尖锐。这就是很坏的现象,反映到“象”示,岂不就“勿用”、“有悔”?难道还会“利见大人”?故乾卦谈天,完全是“天人感应”思想。星占,从天启说;三、四爻从人的罪行说,合起来就是天人交感。但应该知道,这说的君子日夜戒惧,投河自杀,是从被迫害者角度说,反映出迫害人者的罪行,而不是正面写迫害人者。

但既说投河自杀,为什么又说“无咎”呢?“无咎”不是吉兆吗?这牵涉到《周易》用辞之例和作者处于贵族内讧中的态度。从用辞之例说,“无咎”虽然是贞兆词,但作者对贞兆词的运用,已经不单纯是贞兆,而是作为事理的说明,如上说“厉,无咎”,有转危为安之意。用“无咎”说事理,如“萃有位,无咎”(萃九五),言劳悴或忧悴于职位的(即“尽瘁事国”者),他本人没过错,即“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蹇六二)之意。意为有人在迫害他,使他遭受困难。“震不于其躬,于其邻。无咎,婚媾有言”(震上六),表明本人(躬)没罪,邻人(婚媾)有罪。此外如“师出以律,否臧,凶”(师初六),用“凶”说明用兵无纪律则必打败仗。“悔亡,失得勿恤”(晋六五),“悔亡”指战争失败。类似例子不少(参《周易释例》“贞兆词的扩大运用”条)。这表现作者对事物的态度。作者处于贵族的激烈斗争中,他是同情于被排挤、被迫害者方面的,上举萃、蹇二爻可见。又如遯卦,他很同情于那些不安于位而隐遁的人。这里用“无咎”来说投河自杀者本身无罪,意思是被人迫害死的。正如历代对屈子自沉表同情一样。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群龙,犹卷龙。龙要曲不要直,卷曲故不见其首。这也是星占。“用九”,占筮数策,占得一卦又占变爻,乾、坤二卦全阳全阴,固有“用九”、“用六”之占,“用九”即全阳爻尽变,即变坤,“用六”即全阴爻尽变,即变乾。乾、坤二卦说占法,六爻全变的。

乾是《周易》头一个卦。乾同于斡,以北斗代表天。这是有意志的天,不是天体。乾、坤虽是对立的卦,但坤多说大地的事,是实体的地,形式对比,而内容不一样。乾表现古人“天人感应”的迷信思想,其作用在于神道设教,要人行为端好。作者写了贵族内讧的丑恶现象,就是指出这是坏行为,会遭天谴。作者用意在此。那是神权时代,作者思想有其时代局限。

旧说对于头一个卦,一开口就错。古人解《易》,虽知乾说天,却不知乾为斡。“元亨”、“利贞”二个贞兆词,硬分为“四德”,训贞为正。一直错到底,都说贞为正。最根本的错误是“爻位”说,为统治阶级服务,宣传伦理等级思想。硬把揲蓍数策的卦爻排列出一个位次来,给“五”以至尊的位置,以“大人”为君,二、五得“中”、得“位”,其余的则不好,尤其是“上”在君之上,最坏;“四”近君也不好,“初”为下贱,也不好。这就是“爻位”说的奴才思想。封建社会的《易》说,尽是这一套奴才哲学。

坤(卦2)

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坤,说地。从内容标题。

坤,古鉥作 ,从立,人立地上之意。汉碑、石经作 ,解为川,或者以川为地。但“大川”之川不作 。或者坤的古写作 ,汉人沿用不改。《说文》作坤。

坤讲大地上的生产和人的活动,还说人对大地的认识。末了也说象占,对生产斗争、社会斗争和意识形态都说到,相当全面,而以经济行动为主。

“利牝马之贞”,贞问母马之事得吉兆。农业的畜牧业,牝马为了繁殖马群。《易》记牲畜以马为多,其次是牛。牲畜驯养,周人有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周人以陕西为根据地,西北的马是优良的。马用来拉车、乘骑和战争,需要大量的马。讲大地,首提牝马,可见他们对马的重视。

“安贞吉”,贞问安居事宜得吉兆。这与农业有关,因为农业生产要求安稳的定居生活。周人以农业为主要经济生产已经很久。在陕西半坡遗址,考古学家发现在仰韶文化时期已经以粟为主要粮食作物,一个窖穴里有成堆的谷壳,还有白菜、芥菜的种籽,可作证明[2] 。周人的始祖后稷是农业英雄,是农神,《诗·生民》歌颂他。农业生产要求安稳的定居生活。“安贞吉”,是说农业的。《周易》关于农业的专卦有好几个,对农业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可和考古实物与《诗经》互相印证。讲大地首先提地上的生产。

在另一方面,坤也讲行旅、商旅。《易》记行旅、商旅的卦最多,专卦外还散见于各卦。行旅主要为了经商,行和商往往连说而不分,这里也是。行、商之多,可见周人的商业活动很普遍。对于大地的认识,主要在于农业生产和商业经营。

“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泛言行旅,实际是说商旅。周人经营商业的都是贵族君子。农民要劳动生产,奴隶会逃亡,而且贵族认为奴隶是愚蠢的,不能叫奴隶去经商,故只有君子自己去。经商要认得路。“先迷”,迷失道路。而且早先没有旅馆,要投宿人家。“主”是招待客人的房东。“后得主”,当是指引客人道路,又招呼他到家里住。出门做生意是危险的,既会迷路,更怕被人抢劫。

“利西南,得朋”,“朋”,朋贝,货币,起先用贝。贝十枚一串为一朋,甲文作 ,象形。商、周都用朋贝为货币,应是当时国际通用的货币。《易》说朋都指朋贝,不是指朋友。《彖传》不识,说“乃与类行”,于是旧注各家都训朋类,非是。商人到东南西北各地做生意,为什么说“利西南”呢(《易》说“利西南”的三次)?因为周人的西南多友邦,如跟武王一同伐纣的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国(见《书·牧誓》),多在周的西南,可见一向关系很好,故商人到西南各国去会赚钱。东北有个强敌鬼方,是殷周的共同敌人。殷周联军伐鬼方,打了三年才战胜它(见既济、未济)。到强敌处做贸易是会“丧朋”的。这可说是周商人的经验总结。

初六:履霜,坚冰至。

按《礼记·月令》说,季秋之月“霜始降”,季冬“冰方盛,水泽腹坚”。从季秋起程,季冬才到。具体地说行旅时间之久,也即行程之远。复卦也是记行旅的,“七日来复”,时间很快;“不远复”,路程很短。这里说走了三四个月,是时间很长,行程很远了。当然,古代交通不便,走那么几个月也不算少见。但商人到东西南北去,往往会走不少时间,路不近的。这也说明他们路走熟了,不“迷”了,也就到处会找到招待的“主”人的。不过冬天走路天寒地冻,够辛苦的。商人嘛,为了“得朋”,不怕苦,不怕累。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由于商人到处去,有时走得相当远,于是对大地有了粗浅的认识:大地是平平正正的,四四方方的,广大辽阔的。虽有山川之险阻,总可以走通,而且也没有多大变化,故平直。直到近代航海术发达之前,人们长时间总认为大地是四方的,天圆地方。即使善于想像推测的战国的邹衍,由九州一直推想到大瀛海,由小到大,由近到远……不过从中国推测到中国外还有很大很大的地方,都没有想到地是圆的,只是无穷大的平面的延展。四方八面的“方”,也是方向。方向的认识对行旅非常重要,可以不致迷失道路。按方向去,按方向回来。“不习,无不利”,不熟识的地方也可以去。这是对大地的一种认识。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这是对大地的另一种认识。“章”,美,文采。“含章”,大地充满文采,犹言山河秀美,物产丰富。从行旅,又从生产,可以看到大地的富丽。既富且丽,取之无穷,用之不竭。“可贞”,即利贞,山河秀美,当然很好。然而,因为这样,有人就进行抢掠,发动战争。“王事”,战事;《诗经》常说“王事”(如《鸨羽》、《四牡》)。王也训大,王事即大事、国事。古代国家两件大事:战争和祭祀。《易》占“大事”、“大贞”,实际指战争。古代战争非常频繁。作者根据周人农业经济的经验,得出一个正确的理论:“不利为寇,利御寇。”(蒙上九)即反对侵略,主张防御。“无成,有终”,“终”有成就和终止两义,这里应训终止,言战争侵略不会成功,要终止它。《易》在讲农业的几个专卦都提到防御战或对敌防备。人在大地上生活活动,主要在从事农业生产;提战争事,因战争是人们在大地上活动的另一件大事,是社会斗争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战争摧毁人的生命财产及一切文化。山河秀丽,物产丰富,但战争一来,都遭毁灭,故“含章,可贞”之下即提出废止战争,消灭战争。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六五:黄裳。元吉。

这是说农业生产和衣食问题。“括囊”,把粮食装进袋子。“括”,绑好或尽量装好。但这时农业生产还不够丰富,“无咎、无誉”,不坏不好之意,人们希望产量更高。古代生产工具粗劣,生产技术不高,更有旱涝问题,靠天吃饭。灌溉、肥料等,处处都还等待解决。“无咎、无誉”,应说已经过得去了。

“黄裳,元吉”,衣着方面是满意的。会纺织丝麻,还染上鲜艳的黄色,穿起来满漂亮。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龙就是蛇。古人龙蛇不分,《左传》记郑国两次蛇斗,一次说蛇,一次说龙。《韩非子·难势》引《慎子》说:“飞龙乘云,腾蛇游雾。”飞龙即腾蛇。龙,是神化了的大蛇。太古时代,有一种大蛇,即考古家发掘出来的蛩龙。金文的龍字(郘钟、王孙钟)和龏字(颂鼎、禾簋等)的偏旁从巳,巳即蛇。传说“鳞身”(即龙身)的伏羲、“蛇躯”的女娲(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在武梁祠石刻画作人首蛇身相交形[3] 。闻一多说龙是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龙即蛇。“龙斗”是蛇孽之占,属五行占,象占之一。

玄,黑色;黄,闻一多谓当训赤色,高亨谓玄黄为血流貌,借为泫潢。《说文》:“泫,湝流也。”《文选·思玄赋》:“水泫泫而涌涛。”《楚辞·九叹》:“扬流波之潢潢兮。”《荀子·王霸篇》:“潢然兼覆之。”杨注:“潢与滉同,大水貌。”《诗·卷耳》:“我马玄黄。”马流汗为玄黄,血流亦为玄黄[4] 。“其血玄黄”,谓血流得多。

《左传》:“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昭公十九年)当指水灾之象。“初,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六年而厉公入”(庄公十四年),《汉书·五行志》说蛇斗是“蛇孽”,即举《左传》此事以说明:“先是,郑厉公劫相祭仲而逐兄昭公代之,后厉公出奔,昭公复入。死而子仪代立。厉公自外劫大夫傅瑕使僇子仪。此外蛇杀内蛇之象也。”《易》学家京房喜欢讲这一套,概括道:“众心不安,厥妖龙斗。”“立嗣子疑,厥妖蛇居国门斗。”(《汉书·五行志》引)分龙蛇为二,盖本《左传》。《易》此爻无贞事(象占有不贞事的),也不说吉凶。看来“龙战”没有好事,当和“乾”讲贵族内讧一样。而且,既然以“龙”象征“大人”,这“龙战”不就是贵族们的矛盾斗争吗?不说自明。

用六:利永贞。

六爻全变,变乾。永,长久;“利永贞”,最吉之兆,不受时间条件的限制。

坤说地,地为实体,多实写。但地的范围颇广,写也很不容易。作者写地,相当巧妙,既有选择,而又注意全面。试分析如下:

一、关于经济生产生活的:

1.往;得朋;履霜坚冰至——商业经营。

2.牝马(牧畜);括囊(食);黄裳(衣);安(居住)——农业生产、生活。

二、关于社会斗争的:

1.民族斗争:王事,无成,有终。

2.阶级斗争:龙战于野,暗指贵族内讧。

三、关于思想认识的:

1.直,方,大——对大地的认识。

2.含章——山河秀丽,物产丰富的感觉。

卦爻辞分为三类,如加上卦画,共四类。《系辞上》有几句话可以借用,虽则所说的意义和我们说的不尽相同,兹对照一下。它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又说:“《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又说:“天垂象,见吉凶。”这个“象”,即“象占”之意,所谓“尚其变”,指卦画的占法。用它的话,卦爻辞的三类可以说是:一、象占辞——“示”辞;二、贞事辞——“告”辞;三、贞兆辞——“断”辞。

每一类辞,有不同的方式,试就“乾”、“坤”举例:

一、象占辞(示辞):

1.象占辞+贞兆辞。例:潜龙,勿用。

2.象占辞+贞事辞。例: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3.象占辞(无其他辞)。例: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二、贞事辞(告辞):

1.贞事辞+贞兆辞(或吉或凶)。例:安贞,吉。

2.贞事辞+吉凶转变的贞兆辞。例: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3.贞事辞+借以说明事理的贞兆辞。例:或跃在渊。无咎。

4.贞事辞(无贞兆)。例:履霜,坚冰至。

三、贞兆辞(断辞):

1.吉+吉(或凶+凶,乾坤二卦无例)。例:元亨,利贞。

2.吉+凶(或凶+吉)。例:厉,无咎。

3.贞兆辞(无其他辞)。例:利永贞。

屯(卦3)

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屯,难也。内容不一,以“难”义为连贯。“屯其膏”之屯则借为囤,积聚也,以屯作为形式联系。

卦爻辞讲各种难事,有行旅之难,有婚姻之难,有狩猎之难,有妇女生育之难,还有大事(战争)之难。卦中有相反的“利居贞”(安居)和“利建侯”(建侯封国)为利,与屯难之义相反,属于附载——《易》例,有时于主要范围外附载一二和主题无关之占。当因旧筮辞所贞之事多,不便割弃,乃用附载法。凡类事之卦,和总义无关的都属附载。屯卦虽事类不一,而以屯难为连贯,故“利居贞”、“利建侯”为附载。安居是农业生活,建侯封国属政治。“勿用有攸往”,“勿用”,不利;行旅有困难。

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磐桓”,犹徘徊。徘徊不前,即行难。

“利居贞”,贞问居而得吉兆。与“利建侯”都属于附载。说见上条。

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屯邅”,犹逡巡、徘徊,行难也。“如”,副词。《汉书·叙传》、班固《幽通赋》:“纷屯亶与蹇连兮,何艰多而智寡。”(《文选》作屯邅)屯亶、蹇连,同为艰难之意,迭韵连语。“班”同旋,回旋不进。为什么乘马而艰难回旋呢?这不是劫掠,而是为婚姻来的。这种婚姻是原始社会中期的对偶婚。人类婚姻的演变,有过各种形态。最早在蒙昧时期,群婚杂交,后来限于同辈分的;再由禁止近血缘到远血缘的婚姻,又发展到限于族外婚。对偶婚就是一种族外婚。恩格斯说:“群婚是跟蒙昧时代相适应的,对偶婚是跟野蛮时代相适应的。”[5] “自从对偶婚发生底时候起,便开始了劫夺及购买女性的事情,这成了当时所发生的深刻转变底广泛流行的征兆。”[6] 对偶婚的一般方式,是由新郎送礼物给新娘的亲族(母亲)。但对偶婚和劫夺婚处在同一时期,其形式又有点相似。我国东北鄂温克族在解放前仍盛行对偶婚,亲迎时举族都去的,而劫夺婚则是一群男子去抢劫女性。两者之间很易引起误会,故有“匪寇,婚媾”说明之必要。《易》凡三次说到这种婚姻,都说“匪寇,婚媾”(另见贲、睽二卦)。《周易》所记,是奴隶社会情况,在较早阶段,当有野蛮期婚俗的遗留。《易》三次记载,而且贲卦全卦讲这种婚姻,当还相当流行。但在《周易》编著时,这种婚俗早就过去了,文献上很少见,这自是从早期筮辞选录的。族外婚相当困难,故入屯难卦。

另一难事是妇女孕育。妇女贞问“字”娠,不孕,要十年才孕,这就是难事。《周易集解》引虞翻注:“字,妊娠也。”《说文》:“字,乳也。”《广雅·释诂》:“字、乳,生也。”生,生育。古代妇女不生育就会被休弃,说“十年乃字”,有同情妇女之意。说她本来是难孕的,不要休弃她,等着吧。渐卦是作者所拟想的幸福家庭。渐九五:“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三年不怀孕,始终没人欺凌(胜)她,就是幸福。这里说“十年”,更长了。

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此爻说狩猎之难。君子打猎,到了山脚(鹿借为麓)。山深林密,又没有熟悉山林的人。他考虑要不要进林中去呢?他是机智(几借为机)的,考虑结果认为不熟悉山林,进去不但打不到禽兽,还有危险。不要进去,不如离开。虞,掌管山林的官,意为熟悉山林的人,老猎户之类。惟,思维。吝,汉《易》作遴,难行也。“往,吝”当连上文,说进去有困难。

六四: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

同六二,也是族外婚、对偶婚。乘马去“求”而回旋不前,有困难。“求婚媾”,先求婚,再订婚。

九五: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

这说的又是狩猎之难。由于打猎困难,不一定能常有收获。恩格斯说:“靠打猎所得的东西来维持生活是极其靠不住的。”[7] 恒九三:“不恒其德(得)。”即打猎不能常有得。根据经验教训,把一些肥肉囤积起来,以便打不到禽兽时有得吃。鼎九三“雉膏不食”即此“屯其膏”之类。噬嗑的三、四、五爻的“噬腊肉”、“噬干胏”等,即吃“屯其膏”之“膏”。

“小贞”和“大贞”相对,大贞即占问大事,即战争和祭祀;小贞是占问小事,即战争、祭祀以外的事,范围很广。

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这就是和对偶婚同时的劫夺婚。据恩格斯说:一群男子把一个女子抢回来,轮流和她性交,然后归于那个最先发起抢夺的,成为他的妻子。在劫夺时就会发生战斗,抢劫的有被打死的危险。蒙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即劫夺婚被打死事。女子被劫,她不愿意,大哭大喊,“泣血涟如”,哭得惨伤。泣血,泪尽而继之以血,极言其悲痛;“涟”,水的波澜,形容流泪之多。

屯卦反映了周人较早期的生活困难情况,侧重地写了狩猎和婚姻、家庭中的困难。这是周人早期的生产斗争和社会斗争的两个重要方面。卦中记录的对偶婚、劫夺婚,当是原始社会婚俗。到奴隶社会,旧制仍遗留着。材料很宝贵。

蒙(卦4)

续表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蒙,第一个农业专卦。蒙有二义:一、愚昧,是引申义。二,蒙的本义,从草,丛生于冢土上的草木。冢土,高地;草木蒙茸覆蔽,故引申为蒙蔽、蒙昧。蒙卦以蒙的两义作形式联系。以爻辞中多见词标题。这是卦的组织法之一,常用。乾、坤,从内容标题。屯也是,但又不同。乾、坤说天、地,类事法,有中心范围,说一类事,有总义;屯则内容复杂,事类不一,用屯难之义来连贯它。论内容,屯是散杂之卦。蒙又不同,卦的内容有主要范围,讲农业;但又不完全讲农业,农业和安居乐业的家庭有关,因而又说婚姻家庭。还有,蒙有蒙昧之义,卦的内容不单说农业,还说两种蠢事。作者在组织卦爻辞的技术上,煞费工夫。围绕有关农业的事,用草木蒙茸和蒙昧两义巧妙地编织起来。历代《易》学家不知草木丛生于冢土是造字的本义,而只知蒙昧一义,因此尽往“童蒙”上凑,说“发蒙”是“发去其蒙”;“包蒙”是把童蒙包起来;“困蒙”是困于蒙昧,等等。

《易》例:凡以一词多义的词为标题的,作者在卦辞里有时加以说明,说明其中的一义。蒙卦辞是说明语,说明蒙昧之义。“童蒙”,童仆、奴隶,贵族以童仆为蒙昧愚蠢的,故说童蒙。“我”,贵族自称,《易》例如此。贵族役使奴隶,以为无求于奴隶,只有奴隶求他。这是以童蒙说明蒙昧义。以奴隶为蒙昧的,是当时贵族的看法。

作者又以占筮之例说明占筮的原则:只占一次,不二问。一次即定是吉是凶。如果以为初筮不准,再次三次地占,便渎犯神灵,神灵就不告诉你。这是以渎神蠢事说明蒙昧之义,均非筮辞。“亨”、“利贞”,吉占,放在卦辞说明语前后,一样。贞兆词分说连说,同。

六爻主要讲开荒垦植,也说到和农业有关的家庭婚姻事。

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

蒙,从草从冢,丘陵地带丛生草木。草,兼草木言。发,伐。发蒙,兼指割草伐木。初爻总说,用奴隶去垦荒。奴隶是当时主要生产劳动力。刑人,受刑之人,即奴隶。奴隶主怕奴隶逃亡,加以烙额、割鼻以至断腿等刑,至少手脚上架个刑枷,即桎梏。为了垦荒,不能不把桎梏解开(说,通脱)。以下说的割草伐木,当然也“利用刑人”,先总说,后分叙。

《象传》说“利用刑人,以正法也”,读刑为动词,不知《易》说“恶人”、“幽人”、“武人”的不少,都是名词。“刑人”是受了刑的人,同于“恶人”,恶人是容貌丑恶的人,即被烙额、割鼻的奴隶。《易》学家解“恶人”为凶恶的人,也说错了——见睽初爻。

“以往,吝”,以,通如,如行往出外则难。农业生产和行旅不属一类,故附载辞。《易》于总类外有附载。附载以占行往的为多。

九二: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

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六四:困蒙。吝。

“包”,包裹。“困”,借为捆。包、捆义近,用换辞法。这指割草,割了草,包捆起来。

“吉”、“吝”相反,属于另占,和垦荒无关。《易》有贞兆和贞事不相应的,不必连读。五爻的“童蒙。吉”一样,各自为占。说垦荒的是一个系统,贞兆则为另占。录自旧筮,应分别开。

垦荒是农业事,纳妇和农业有关。“克”,成也。纳妇则成立家庭,从事生产。占“安”、“居”的,疑亦指纳妇成家之类。泛言之,也都与农业有关。纳妇,正式礼聘的婚娶。然而,有旧俗之遗,不是礼聘,而是劫夺女子。这种“取女”方法是不利(勿用)的,是蠢事,因为遇到武装抵抗,连性命也不保。取借为娶,但取字原义从手(又)从耳,《说文》:“取,捕取也。”古代战争杀敌,割取其耳以报功。“取女”,劫夺女子。“金”训武,“金夫”,武夫,武装者。《史记·乐书》“复乱以饬归”,《正义》:“饬归者,武王伐纣胜,鸣金铙整武而归也。以去奏皮鼓,归奏金铙者。皮,文也;金,武也。”古代在铁发现之前,铜制的武器最利。《易》的金字指铜说,故金训武。

六五:童蒙。吉。

上九: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

童借为撞,击也。撞蒙,击蒙,斩伐树木。撞、击同义,用换辞法。此“童蒙”和卦辞的“童蒙”不同。《易》有辞同而义不同之例,如咸的初、二爻同说“咸临”,一借为感,一同于諴。节卦辞和上六同说“苦节”,节有二义:一为节度,一为节约。故辞同而义异,其例不少,见拙作《周易释例》。

“不利为寇,利御寇”,不利于侵略人,利于防御战。这是作者从农业生产经验总结出来的理论。在几个农业专卦总提到抵抗或防备敌人侵略,因为粮食生产的一个大问题,就是怕敌人来抢。在颐卦说得最清楚,一面提出自己解决粮食问题(“自求口实”),一面说要提防抢粮的(“虎视眈眈,其欲逐逐”)。这里还指斥抢掠者是蠢人。

蒙卦以蒙昧和草木蒙茸二义巧妙的组织有关农业的事,先解释标题的一义,次叙有关农业生产和婚娶,末了作理论总结,反对侵略,主张防御,表现出作者的思想。

需(卦5)

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需,行旅专卦之一。需,濡之本字,从雨从而,“而”当是“天”的隶变。天,金文作 ;而,石鼓作 ,形近易讹。需,天雨,湿也。濡湿和行旅无关,以多见词标题。只是形式联系。以爻辞多见词标题是《易》的标题方法之一,有只取形式联系,有形式和内容统一的。形式内容统一是最理想的,《易》所常用。

“有孚”,孚,俘之本字。从爪子,本义为俘人。《易》说“有孚”的很多,多指战争捉到俘虏;另一解为获得,战争获俘是一种获得,商人“得朋”也是获得,狩猎获兽又是一种获得。孚字是多义词,还有其它意义。“有孚”,主要指战争获俘和商人获利,这里是说获利。行旅和商旅,《易》常连说。“需”,行旅之卦,但商旅之义不显。先说“有孚”,指商旅获利。

“利涉大川”,《易》常占。涉大川,行旅中一大问题,很危险。《易》不说舟楫,泰九二“包荒,用冯河”,用匏瓜涉河。但涉大川则非舟楫不可。古代舟楫未便,但剖木为舟,或用木扎成木排,可以推知必有舟楫。

“光亨”犹大亨。王引之《经义述闻》一:“光之为言犹广也。”引经传各注训大,训广,很对。《易》多说“元亨”,光亨同于元亨。

爻辞说旅途中遇到的各种情况,分前后两部。前三爻,途中所遇;后三爻,投宿所遇。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在郊野为雨淋湿,没处避,只好走下去。“恒”,照常。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

沙,沚的形讹。沙的或体作 (《说文》), 、沚形近易讹。又如步字,甲金文作两止,即以脚印相随表示步履之意,而隶变写成从止从少,少即止,故沚讹为沙。沙无濡湿之理。盖在洲沚中偶不小心,掉在水里,为水所湿。“小有言”,犯了小错。言借为愆,过错也。“终吉”,终于没事,湿了一点不要紧。

九三:需于泥,致寇至。

陷在泥泞里为泥所湿,够苦了,更不幸的是有强盗来抢劫。商旅难免会遇到抢劫的。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穴是穴居野处的穴,如窑洞或地下室。陕人至今住窑洞。古代周人住地下室。考古发掘仰韶文化前期的半坡文化遗址,房屋多为半地穴的,后期才出现地面建筑。龙山文化期黄河中下游房屋以半地穴式为主[8] 。《诗·緜》说“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到古公亶父时仍然“陶复(覆)陶穴,未有家室”。迁于岐山下以后,才用舂泥法“作庙翼翼”,又建了城。但作庙和一般住房不同,住房当还是住地室。城里如此,野外更不用说了。旅人晚上投宿人家,主人不欢迎,甚至抢劫,把他打伤,满身血污,逃出地穴。这是不幸的遭遇。

九五:需于酒食。贞吉。

有的主人却极表欢迎,好酒好肉款待。客人酒足饭饱,醉得一塌糊涂,身也弄湿了。未济上九:“有孚于(而)饮酒,无咎;濡其首。”需即濡,饮酒而濡其首,烂醉。这和“需于血”对称,意在表明主人好客,客人幸遇。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不期而会,一连来了三位客人到地室投宿。主人又是一个好客的,一律殷勤招待,都很满意。“不速”,不召自来。

《周易》行旅之占最多,专卦或半专卦就有需、随、复、明夷、丰、旅等卦,其余附载于各卦还有不少。行旅和商旅不分,有时兼说狩猎,因为均为出门事。行旅主要为经商,行旅有早期晚期之分。以朋贝为货币,借住人家的为早期之事;以资斧为货币,有旅馆可住的为晚期记录。需所说的当是最早的情况,列在前;旅所说的当是晚期的情况,列在后。专卦的排列似有时间先后之分。合起来看,可以了解周商人的活动。商人出门,经常遇险。在震卦更深刻地描写了商人心理和唯利是图的本性。睽卦写商人疑惧心理的变化,细致入微。随卦分析奴隶的两种来源,具有社会史意味。

讼(卦6)

讼。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

“讼”,争讼,斗争。讼卦讲斗争之卦,事类不一,从斗争的内容标题。有生产斗争、两个阶级斗争,尤着重讲贵族内部的矛盾斗争。对贵族内讧,有明言,有暗说,说“或”(六三、上九)不说君子,或省主词(初六),盖有所讳饰,不便指出。

“有孚,窒惕,中吉,终凶”,窒借为恎,惧也(《广雅·释诂》),郑玄解为觉悟,犹言警惕。获得俘虏,贵族警惕戒惧,怕俘虏逃跑。“中吉,终凶”,意为有一段时间没事,但终于逃跑了。战俘成为奴隶,奴隶逃跑,阶级斗争。

卦辞的“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九四的“安贞,吉”为附载。九五的贞兆词“元吉”属另占,不连上文。

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

省主词,实指贵族,讳言之。做事完不成任务,有头无尾。这是说贵族腐朽无能。

“小有言,终吉”,有小罪,后来幸而没事。“言”借为愆,罪也。古者刑不上大夫,大罪也会变小罪。“终吉”,连小罪也没有了。不过虽说小罪,但暴露出贵族内部腐朽无能,大有问题。说贵族斗争,先从腐朽无能说起,以见这个阶级之堕落。

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

九四: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

九五:讼。元吉。

这几爻主要是写贵族内讧,又说到邑人和邑主两个阶级的斗争。

九二爻的“不克讼”,是说两个贵族讼争,那个败讼者回到他的采邑时,邑人(奴隶)乘他失势逃跑了,一跑就跑了三百户。这当是一个大邑,可说是奴隶都跑光了。逃亡是奴隶对奴隶主抗争的手段。“无眚”,没灾祸,是说只是逃亡,还不是暴动。西周末年,奴隶制已到了动摇时期,随着周王朝的崩溃,贵族腐朽没落,内讧激烈。人民力量逐渐抬头,邑人集体逃亡,敢于起来跟统治者面对面斗争,把邑主赶走,周王也无可奈何(见井卦)。说明时代将起大变化。《周易》所以名为“周易”,就是周王朝变易之意。

九四爻的“不克讼,复即命渝”,是被统治者(邑人)对统治者(邑主)斗争胜利的事。即井卦所述,邑主压迫邑人很厉害,使邑人喝没喝的,吃没吃的,邑人起来反抗,把邑主赶走。国王知道众怒难犯,只好给邑主调换一个邑。“不克讼”,邑主斗不过邑人。“复即命渝”,命,王命;渝,变也,即井卦的“改邑”,王命他改到别的采邑去。

何以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呢?这关系到《周易》的用辞则例,需要详细一说。

一个则例是“辞同义异”:如临卦而两爻说“咸临”,“咸”一训諴和,一训感化。节卦两个“苦节”,一为节度,一为节约。此爻的“不克讼”,是邑人和邑主斗争,跟九二爻“不克讼”的贵族内讧不同义。

另一个则例是“前简后详”:凡是内容复杂的,前面的爻辞简单一提,后面再用专卦详说(参拙作《周易释例》)。例如家人六四说“富家”,幸福家庭。但什么是福家呢?后用一个专卦渐来详细写。渐卦,是作者特意描写的,仿效民歌起兴式而协韵的像一首诗歌的卦。同样道理,要写阶级斗争的事也不是在一条爻辞里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只好在讲斗争的讼卦里先提一提,然后用一个专卦井来详叙。事情复杂,井从卦辞起就叙述,费了不少话才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卦辞与爻辞接连不分的,这在《易》很少见,只有震和井相类。可见作者在这里也是用先简后详的写法,说的是两个阶级斗争。

九五的“讼”,无主词,无事实,承上之辞,意思是常有争讼斗争的事情发生。不是贵族内讧,就是两个阶级的斗争。“元吉”,属另一占辞,不连上。

作者虽没有意识到阶级斗争的理论意义,但面临着现实的情况,也就可能反映了政治社会的事实。我们不能说作者有什么了不起的观点,他只是忠于现实,作了叙述。从《易》文许多地方写贵族内讧,揭露贵族的丑恶面貌和罪行,同情于被排挤的受害者,而憎恨那些陷害人的“匪人”,可以理解作者有正义感。

六三:食旧德,贞厉,终吉。或从王事,无成。

前半写生产斗争,后半写民族斗争和贵族无能。

“德”通得。旧得,狩猎所获得的禽兽贮存起来的。没新得,只好吃旧得。即噬嗑卦说的“噬腊肉”、“噬干胏”之类。“贞厉,终吉”,说狩猎由无得到有得。参恒卦。

“王事”,战争,攻打别国。贵族带兵打仗,失败回来,这是腐朽无能者,即“不永所事”的一例。初六泛写,此爻专写。

上九: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

“或”,也是泛指贵族。“鞶带”,皮革制的带子,贵族所用。“褫”,夺也。“终朝”,犹言一天,时间很短。

这是贵族内讧的一个实例。从字面说,有人把一条革带送人,可是被人夺了。一天之间,三赐三夺。这是什么意思呢?一条带子值几个钱,这样送来夺去?原来其中隐藏着一种深意。王夫之《周易稗疏》说:“带无鞶名。鞶者,鞶缨,车饰也。带所以系佩䍁及芾者,曰车服。以庸车之等视其服,故再命赐服。不言赐车,言服则车在其中。”王夫之之说摸到一个要点,虽则还没能揭露它的秘密。这个要点就是“以庸车之等视其服”。就是说,贵族的服饰是有“等级”的,哪一级的人用哪一级的服饰,不可逾越。就如后代的官僚制度,各级有一定的衣冠服饰一样。《左传》桓公二年臧哀伯说:“鞶厉旒缨,昭其数也。”杜注:“鞶,绅带,又大带也。”厉,带䍁。昭其数,即标志尊卑等级之数。这就是王夫之所说的根据。鞶带实际指官职。这就是说,有个当权派赐给自己人一个官,他的敌对派把这个官革了。在很短时间内(终朝,极言时间之短),三赐三夺,这说明贵族任用私人,互相争夺,互相倾轧,矛盾斗争非常激烈。

作者用服饰来代指官职,是巧妙的借代法,在当时不难明白,而且让别人捉不到把柄,在后代就弄糊涂了。《象传》:“以讼受服,亦不足荣也。”还知鞶带为服饰,但不知其中所包含的意义。王夫之即从“服”字得到鞶带之义,但同样不明其所借代的用意。王弼据《象传》作了附会:“以刚居上,讼而得胜者也。以讼受赐,荣何可保?”此爻哪来的“得胜”之意?

作者根据政治社会的事,作了忠实的记录。虽无阶级斗争的认识,只要据实来写,便成宝贵史料。讼卦注意到生产斗争、贵族内讧和阶级斗争,不愧为独具慧眼的社会史家。《周易》有不少宝贵的社会史料,尤其是关于西周末年的,应细心探索,才能明白。

师(卦7)

师。贞丈人吉。无咎。

师,讲战争、军事的专卦之一。“师”,师旅,军队。以多见词标题,形式内容统一。

“贞丈人吉”,丈人,军队的总指挥。本卦提到有三种军官:长子,指挥作战的将军;弟子,犹副官,管运输,犹后勤部长官;而丈人则是总指挥。这些都是贵族。丈,古文从手持杖形, ,执杖指挥,即杖之本字。丈人又是老人之称,年长有作战经验的才能做总指挥。丈,后来又转为尹,官长之称。丈、尹实是一字,同源而流变。武人掌握军权,往往成为君王,“武人为于大君”(履六三),君,从尹。

古代《易》家不明丈人之义。郑玄谓:“能以法度长于人。”王弼注:“丈人,严庄之称。”《子夏传》、崔憬《周易探玄》作“大人”,李鼎祚《集解》亦极力主张应作“大人”。因为《易》多说大人,如“困”卦辞正作“贞大人吉。无咎”,与此相同,就认为此“丈人”也应作“大人”,不知大人、君子是指一般贵族,而“师”为军事卦,丈人是指挥官,不同范围。《易》学家有擅改原文和乱解的,不明故训而强说,这是一例。《彖传》:“师,众也。”解师为众,也不明确。

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

据几个讲战争的专卦看,作者对于军事学有相当精深的学识。行军要有纪律,纪律不好则打败仗。“凶”,用贞兆词说明事理。这是理论语,非筮辞。作者从战争经验得出军事学理论,很精确。

《孙子》论兵,要“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五事之一是“法”,“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计篇》)。梅尧臣注:“曲制,部曲队伍,分画必有制也;官道,裨校首长,统率必有道也;主用,主军之资粮百物,必有用度也。”即军队的编制、军官的职务、粮食军用品等,要有一定的纪律制度。《孙子·形篇》又说:“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言要修明政治,保持纪律。又论失败之道有六种,其中四种是关于纪律的:“卒强吏弱曰弛;吏强卒弱曰陷;大吏怒而不服,遇敌怼而自战,将不知其能,曰崩;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地形篇》)《左传》宣公十二年城濮之战,晋军的副帅先縠刚愎自用,不听命令,知庄子引本爻辞预决先縠必败,说:“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众散为弱,川壅为泽。有律以如己也,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夭且不整,所以凶也。”“否臧”,不善,即军纪不好,没有纪律。《易》语本明显,偏偏王弼就误解,说:“失令有功,法所不赦,故师出不以律,否、臧,皆凶。”把“否臧”破读为二,又硬造出个“有功”来。还有经师解律为律吕之律,也谬。

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

六三:师或舆尸。凶。

六四:师左次。无咎。

行军作战,有时胜利,有时失败。“师中”犹中师,即中军,主帅所在。“王三锡命”,意为向他嘉奖。“吉。无咎”,吉兆,有胜利之意。“舆尸”,运送伤亡者。“左次”,在左边驻扎,意为选择有利地形驻军。以左为上。再宿为信,过信为次。意为长期占据有利地形。地理关系于战争非常重要,《孙子》十三篇有《地形》、《九地》两篇。散见他篇的还不少,如“经之以五事”,第三事是地,“地者,远近、险易、六狭、死生也”(《计篇》)。

六五:田有禽,利执言。无咎。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

“田”,田猎。田猎所以练兵习武,在古代属军事范围。“有禽”,获兽。“言”,闻一多谓当读为讯,很对。从音义上,他说:“言从 , 、辛古同字,而辛卂音同。《说文》㭄读若莘。《尔雅·释地》:‘东陵㭄。’钱大昕谓即《左传》成二年之莘。是古音言、讯亦近。音近则义通,故讯问之讯谓之言,俘讯之讯亦谓之言。……‘执言’犹执讯也。”从制度上,他又指出:“古者田猎军战本为一事,观军战断耳以计功,田猎亦断耳以计功;而未获之前,田物谓之丑,敌众亦谓之丑;既获之后,田物谓之禽,敌众亦谓之禽。是古人视田猎所逐之兽,与战时所攻之敌无异。禽与敌等视,则田而获禽,犹之战而执讯矣。《易》言‘田有禽,利执言’者,意谓田事多获,为军中杀敌致果之象。”[9]

六三爻言“师或舆尸”,是就战争失利说,此言长子、弟子,是就执行职务的军官说。长子犹言长官,弟子犹言副官。长子指挥作战,弟子管后勤,运送伤病员、死尸,由他指挥运输。

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战争胜利,国君赏功。“开国”,封邑,分封土地。国、邑同义。“承家”,受邑,“家,卿大夫采邑”(《周礼·夏官·序官》“家司马”郑玄注)。家同于邑,卜辞说“作邑”,也说“作家”(《殷墟卜辞乙编》1873)。邑从囗,囗即国字的囗(围),疆域。不过赏功只限于贵族,即长子、弟子等,小人、农民被征调去当兵的,只有为贵族卖命。论功行赏,没他们的份儿。“勿用”,不利。

师卦,首先提军纪的重要,是战争经验积累得出的理论。其次谈战争情况和军事制度。注意地理地势,也是军事知识。军队组织,军官有丈人(总司令)、长子(指挥作战者)、弟子(后勤官);军队有中军,自然也有左、右军,卜辞载殷人有左、中、右三师,周人当也一样。练兵方面,平时以打猎习武。论功行赏的方式,是只奖贵族,士兵没份儿。阶级社会就是这样。

比(卦8)

比。吉。原筮,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

比,政治之卦。“比”,有比并、亲比、阿比三义。卦以一词多义为联系,以多见词标题,内容讲政治问题。作者发挥他对国内外问题的政见。他认为国内应上下亲比,对外应比并相亲,但人和人却不能阿比。一词多义,卦辞说明比有比并、亲比之义。

“原筮”,并筮,用卜、筮两种方法同时占问。《书·洪范》:“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书·金縢》:“乃卜三龟,一习吉。”以三人同卜筮说明比有比并之义。《广雅·释言》:“原,再也。”《汉书·礼乐志》:“原庙。”《集注》:“原,重也。”重、并义同。这也是占法的说明。占卜是按三人同占的多数取决。《易》三次说到占法。

“元永贞。无咎”,当是同占所得的贞兆。以下卦辞再以国际会议说明比有比并和亲比之义:“不宁方来,后夫凶。”方,邦国。不宁方,不安宁的邦国,即捣乱的国家。开国际会议,不宁方却迟迟不来,有意捣乱。不宁也作不廷、不庭。《毛公鼎》“衒褱(率怀)不廷方”、《诗·韩奕》“榦不庭方”,不廷(庭)是不愿在一块开会。后夫,指迟到的不宁方。迟迟不来是会被声罪致讨的。《国语·鲁语》:“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上,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即所谓“后夫凶”。又《周礼·考工记·梓人》:“毋或若女(汝)不宁侯,不属于王所,故抗而射女(汝)。”

初六: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

“孚”,战俘。上下亲比,先从俘虏说起。战争捉来俘虏,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对待法。在野蛮时代低级期,将男子杀死,留其妇女为妻子;中级期,将俘虏作人牲祭;高级期,使俘虏归服为奴隶[10] 。但不是绝对这样划分。

恩格斯说:“一切部门——牧畜、农业、家庭手工业——中生产底增加,使人底劳动力可以生产超过维持劳动力所必需的生产品。同时,这增加了氏族、家庭公社或个体家庭的每个成员所负担底每日的劳动量。吸收新的劳动力,是有益的事情了。战争供给了新的劳动力,把俘虏变为奴隶。最初的大规模的社会分工,随着劳动生产率底提高,从而随着财富底增加,以及随着生产活动场所底扩大,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底总和之下,必然地引起了奴隶制。”[11]

要把俘虏变为奴隶,奴隶主使用两种“维心”术,一种是甜言蜜语的安抚:“有孚,比之”,即安抚法;一种是用好酒好饭款待:“有孚,盈缶”,即以酒饭款待。缶,装酒饭器。坎六四“樽酒、簋贰,用缶”,即以酒饭款待。“维心”术成功,变为奴隶了。

“终来有它,吉”,纵使有变故,也会好的。“终”借为纵。“有它”,事故。

六二:比之自内,贞吉。

六四:外比之,无咎。

这两爻分别就国内外说。首先,从国内做起,要使国内上下一切人亲比。对国外,要和外国彼此联结,互相亲比。当然,国内有上下之分,国外则是比并平等的。

九五: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吉。

显也是外,指宫廷内外之外。《荀子·天论》:“故道无不明,外内异表,隐显有常,民陷乃去。”杨倞注:“隐显即内外也。”“显比”,指和宫庭外的侍卫队亲比。王和侍卫队一同去打猎,侍卫队从左右后三面把兽赶到中央让王来射,留下前面一路给野兽逃跑,故“失前禽”。《诗·吉日》是打猎的诗,说:“悉率左右,以燕天子。”从左右两边驱兽,等待天子来射。又说:“升彼大阜,从其群丑。”“漆沮之从,天子之所。”从即驱逐。群丑,群兽。或升大阜,或在漆沮,驱兽到天子所在去。古制“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礼记·王制》)。这已不是原始时代靠打猎所得以维持生活,田猎目的已转到练兵习武,不在多得。事实上不需要,而困兽犹斗,迫得它走投无路也是危险事。“邑人不诫”,诫,借为骇,俞樾《群经平议》说,戒、亥,古音近,引《周礼·大司马》“鼓皆戒”《释文》:“戒,本作骇。”又《周礼·大仆》“始崩戒鼓”郑注:“故书戒作骇。”很对。这是说,王和侍卫队浩浩荡荡大队人马打猎,邑人毫不惊骇,表明国王和人民上下之间很亲密接近。这以事实证明亲比。

六三:比之匪人。

上六:比之无首。凶。

这两爻讲“比”的另一义,阿私狎昵。《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周、比相对,周谓一视同仁,没有偏私。《荀子·不苟》:“交亲而不比。”亲、比相对,亲谓互相亲爱,互相团结,不搞小集团。

“比之匪人”,言阿比营私、狼狈为奸,就是匪人败类。“之”通“是”、“为”。

“比之无首”,“之”犹“则”。言阿比营私、结党为奸,则会丢脑瓜子,没有好下场。

《释文》引王肃本,“比之匪人”后亦有“凶”字,很对。阿比匪人,结果当然“凶”。先指出他的罪行,再说他的结果,是作者之意。

作者幻想出一个上下亲比、内外亲比的政治境界,有他一定的进步意义,虽则事实上不易做到。他的用意尤其重在指斥那些营私结党的贵族匪人,指出他们绝没有好下场。在“否”卦,一面劝告君子们不要做匪人,更号召大家打倒匪人。面对政治黑暗、周室有危亡之象,不觉言之切而辞之疾。

小畜(卦9)

续表

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小畜、大畜,两个农业专卦。“畜”字之义久已湮没,解者训畜积、畜养或畜止,均误。幸《说文》“畜”字下重文作 ,引《鲁郊礼》从田从兹,又解“兹”字曰“草木多益也”,因知“畜”是 的简体,意为田里草木多益,即滋生谷物。甲骨文、金文“兹”字多省作 或 ,如滋从 ,畜作 ,因知畜即 的简体。蓄简为畜,解《易》者就不知“小畜”、“大畜”是农业之卦而曲解了。除训畜积外,尽是从爻位乱套。

小畜讲农业,故以田里滋生谷物之 标题,大畜同说农业,故分小、大。全卦没有畜牧字义。畜本为 ,从内容标题之卦。六爻分说农民生活、保卫庄稼和农业生产。

农业问题,首先注意旱灾。“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有云无雨,旱象。《易》占旱辞不少,散见各卦,不只农业卦。“我”,贵族自称。土地权归贵族所有,故说“自我西郊”。

初九:复自道,何其咎。吉。

九二:牵复。吉。

九三:舆说辐,夫妻反目。

“复自道”,每天劳动完,从田间归来。道,田间路。“何其咎”即何咎、无咎。其,语助词,作整齐语。农民生活劳动辛苦,还怕出事故,平安无事回家则吉。二、三爻是收割了庄稼,把农产品运回来。农民没有牛马,只好自己拉。运输工具粗劣,车子有时坏了(舆,车;说,同脱),掉了一只轮子,谷物倒翻,夫妻两口子互相埋怨。这事故不小,不易收拾。由此推知,农民全家都参加劳动。

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

九五:有孚挛如,富以其邻。

农民耕种还有一个大问题是,有敌人来抢掠庄稼粮食。在几个农业专卦里都提到这个问题,可见这个问题的严重。恩格斯说:“邻人底财富刺激了各民族的贪欲,获得财富已成为他们的最重要的生活目的之一。他们是野蛮人,抢夺,在他们看来,是比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以前他们进行战争,仅仅为的报复侵犯,或者为的扩大已经感觉不够的领土,现在进行战争,则只是为的抢夺,战争成为经常的职业了。”[12]

“有孚”,把前来抢夺的敌人打跑,还捉到俘虏。不过忧患(“血”,借为恤)虽去,还要警惕将来,敌人还会来侵犯的。于是增强防卫,和邻族邻村联结,守望相助,共同防御。果然,敌人又来了。一起把敌人赶走,捉到俘虏,并把俘虏捆得紧紧的(挛如)。和友邻共同(“以”同“与”)福乐(富借为福)。

上九: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

雨下过了,赶快栽种。“处”,止也。“德载”,借为得栽,声通。《集解》作“得”。《易》中之“德”多应作“得”。

“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属于附载。

履(卦10)

履虎尾,不咥人。亨。

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九四:履虎尾,愬愬。终吉。

履,行为修养之卦。“履”,践履,动词;引申为践履之道、行为,名词。卦以多见词标题,和行为、践履内容统一。

本卦内容半为象占、梦占。古人对于精神和身体分不清楚,《墨子·经上》说:“梦,卧而以为然也。”梦当真的一样。《列子·周穆王篇》:“神遇为梦,形接为事。”精神寓于身体内,梦是神离身体所遭遇的。恩格斯说的更详:“在远古的时候,人们还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还不会解释梦里的现象,便以为他们的思维和感觉并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某种独特东西即寄居在这个身体内并在人死亡后就离开这个身体的灵魂的活动。”又举例说,某些不发达的民族还认为人要对梦境负责任[13] 。履卦谈行为又说梦占,就是认为梦和行为有关。

占梦事,古人常见。《诗·斯干》、《无羊》记大人、故老占梦,梦熊罴兆生男,梦虺蛇兆生女。《左传》记了不少梦,最奇怪的如城濮之战,晋侯梦和楚子搏斗,楚子伏在他身上吮吸其脑,结果却打胜仗(僖二十八年);晋献子将伐齐,梦与厉公讼(斗),弗胜。公以戈击之,头掉下来,他把头按回去,捧着走(襄十八年)。占梦的多,故占梦有专书。《晏子春秋·内篇·杂下》载景公梦与二日斗,不胜。召占梦者来问,占梦者要翻书来看。《汉书·艺文志·数术略》载黄帝、甘德两种占梦书共四十一卷。《周礼》载太卜“掌三梦之法,一曰致梦,二曰觭梦,三曰咸陟”,又“赞三兆三易三梦之占”,以卜、筮、梦三者参证。又有占梦官,把梦分为六种:“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王符《潜夫论·梦列篇》把梦分为十种。可见古人对于梦占十分注意。

“履虎尾”而“不咥(咬)人”,是梦境无疑,这是惧梦。“愬愬”,惧也。至于梦见“咥人”,则为凶噩之梦了。“眇能视,跛能履”是思梦,在梦里实现了希望。贞兆词“亨”、“凶”、“终吉”和梦占一一相应。

“武人为于大君”,武人掌控军权,就往往成为最高统治者。恩格斯说:“抢夺战争加强了最高军事首长以及下级首领底权力,适应习惯的由同一家庭中选出他们的后继者的方法,渐渐地特别是自父权制确立时候起,转为世袭的权力了,最初是容忍,其次是要求,最后更是篡夺这种权力了;世袭的国王权力与世袭的贵族底基础便从此奠立下了。”[14] “武人”句可作三种解释:一、也是梦占,梦为大君;二、梦占后的事实,上梦占,下贞事,梦和事相应。此解较好。三、衬托语。卦讲行为修养,而“武人为于大君”则是强权篡夺的,刚好相反,以相反事作为衬托。《易》例有此,反映了古代重要现实。其实这三者又相连不背,既是梦,又是事实,又寓反衬之意。含义丰富,造辞巧妙。

初九:素履。往,无咎。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素,白。“素履”犹行为纯洁。“往,无咎”,应是占行旅,不连上读。但也可连上读,说行为纯洁的无往不利。

“履道坦坦”,言胸怀宽广平舒,达观、乐观。“幽人”,被监禁的人。言乐观者即使无辜坐牢也不忧愁,即孔子所谓“君子坦荡荡”(《论语·为政》)。

九五:夬履。贞厉。

“夬”,快速也,从夬之字如决、趹、赽等都有快速义。夬是快之本字。《庄子·齐物论》:“麋鹿见之决骤。”《逍遥游》:“我决起而飞。”决,迅速也。夬同决,夬履,言行为急躁,不加思考,莽撞盲动。“贞厉”,犹言危险,把事情办坏。

上九:视履,考祥其旋。元吉。

和“夬履”相反,对行为践履应重视考察。怎样考察?周详而反复地考察。“祥”,通详;“其”,犹而。能这样反复周详地考察,行为则大吉。豫(卦16)专谈思考。

《易》作者对行为修养很重视,讲了不少宝贵的道理。“履”卦是头一个。作者主张行为纯洁,胸怀广大,做事要反复周详考虑,反对急躁莽撞。由于他讲究“考详而旋”,所以对不少问题有相当高的思辨力。

泰(卦11)

泰和否是对立的组卦。《易》有三对组卦,损和益、既济和未济也是。每一组卦,两卦必须合起来看。内容散杂,事类不一,却以对立与对立转变的概念作为组织联系,这是《易》的一个组织法。论形式,它和别的非类事卦相同,其不同之点在于两卦为一组,要合起来才易说明,因此并列来说解。

否(卦12)

续表

泰通,否塞;泰好,否坏。泰,标题;否,不标题。“否之匪人”为句,对立为组卦,为了省辞,不标。

“小往大来 ”和“大往小来 ”,解释泰否之义,言所得大而所失小为泰,所得小而所失大为否。又“……往……来”句式是转变之意,如“蹇”卦“往……来……”也用此句式。“小往大来”,由小利变大利为泰,由大利变小利为否。尤重要的,节引“比之匪人”(比六三),给否下了一个定义:“否之匪人 。”“之”犹为,犹是,言“否是匪人”,指斥一些人专干坏事。“不利君子贞 ”,这里暗指匪人就是一些君子。君子为匪人,不利。

“拔茅茹,以其彙 ”,对立的卦而同辞,其义有别。茅茹、茅蒐、茹 ,一物异名。《尔雅·释草》:“茹 ,茅蒐。”《说文》:“茅蒐、茹 ,人血所生,可以染绛。”草可作红色染料,故附会为人血所生。各地有不同的名称,普通名茜或蒨。郝懿行《尔雅义疏》引《蜀本草图经》:“茜,叶似枣,叶头锐下阔,茎叶俱涩,四五叶对生节间,蔓延草木上。根紫赤色。”根紫赤色而叶似枣,不易辨识,要有经验的才易找到。这是说,有经验知识的按它的种类(彙)一拔就得(泰),没经验知识的不明其类就找不到(否)。二语当是古人过采集生活时留下来的谚语,作者引来说明泰否之别,也就是说,有知识经验是泰,没知识经验是否。

对立卦从对立说,泰说泰也说否,否说否也说泰;同时又说对立转变。泰卦说泰的:

“包荒,用冯河,不遐遗 ”,“包”借为匏。“荒”,空也。用挖空的匏瓜绑在身上渡河,可以不致淹没。古人涉水渡河用这方法,如《庄子·逍遥游》庄子教惠施用大匏浮于江湖。“冯河”,徒涉;冯也作淜。《玉篇》:“徒涉曰淜。”冯、淜声通。《诗·小旻》:“不敢冯河。”“不遐”,不至于。《诗·抑》:“不遐有愆。”不至于有罪。“遗”,坠,坠在水里。《广雅·释诂》:“遗,坠也。”渡河不坠为泰。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 ”,殷帝乙以女嫁给周文王,《诗·大明》歌咏其事,也见于“归妹六五”,一再记载。“以祉”,犹有福;这是殷周联婚的大好事,是泰。

泰卦说否的:

“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 ”,翩翩借为谝谝,巧言善辩。由于有人讲了大话,失了警惕,敌人侵犯,和邻族邻村一同遭殃,没有戒备,有人被俘。“不富”,富借为福。“以其邻”之“以”同“与”,“以孚”之“以”犹“而”。

作者尤喜欢讲对立转变之理: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 ”即对立转变的理论语。“无平不陂”,从自然界变化看到,平地会变为斜陂(《诗·十月之交》说的更甚,“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无往不复”,从行旅也说明这个道理,往外一定要归来。事理就是这样对立转变的。

贞事,则有“朋亡,得尚于中行 ”,商人贸易失利(朋,货币),但半路上又得到别人帮助。“尚”,助也。“中行”,中道。朋亡为否,得尚为泰。又“艱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艱贞”,旱灾之占。艱从 ,旱的异文。卜辞有不少贞 辞。《说文》作暵,田晒干为暵。《易》作艱。旱灾是“否”,旱占而“无咎”,即旱不致成灾,故告诉人:“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不要担心,将会有粮食吃的,可过好日子,即否可变泰。

但泰又不一定全泰,中间会有变化。“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城墙被打破,崩倒在城濠。本可以攻进去,忽然从邑中来了命令叫不要打。“贞吝”,可能是占得不吉之兆,故命令不打。古人战争必占卜,或进或止,按占兆来进行。

否卦说泰否对立的:

“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包羞 ”,“包”借为庖;“承”借为脀,肉也。“羞”是珍馐本字,从手持羊,美味也,同于脀。庖中有肉,对于难得有肉吃的劳动人民是大好事,对于大人贵族呢,他们天天吃肉,吃得肉多,并非好事。大人、小人,两个阶级对立,其利害关系也是对立的。《易》关于两个阶级对说的总是相反,一边好,另一边就不好。作者能作出对立的叙述,而且常说,也就显出他有阶级对立、利益冲突的看法。《诗·伐檀》讥骂君子不素餐,剥削了人民耕种和狩猎的大量果实。这里不一定有这个意思,但至少反映出两个阶级的利益不同。两爻同义,“包羞”后不再说“小人吉,大人否亨”,是承上文避免重复的省辞法。

对立转变:“有命,无咎;畴离祉 ?”“有命”,即“师上六”的“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有命”,是赏赐。“畴”,谁;“离”通“罗”。意为谁能得到福祉呢?有命是泰,得不到福祉是否,泰变否。

尤其重要的是五、上爻。既确定“否之(是)匪人”,“休否 ”

就是不要做匪人。“大人吉 ”,大人不做匪人就好。卦辞说,“不利君子贞”,这里又说“大人吉”,很清楚,所谓匪人,明明指一些大人君子说的。又引诗句“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言极为危险。苞草桑枝,柔脆之物,系不牢的。“系于苞桑”句式,《诗经》多见,无疑是诗语,如《鸨羽》“集于苞桑”、《四牡》“集于苞杞”。值得注意的,这类诗都是乱离之歌,人们感到活不下去的悲苦。作者引来,既讽谕君子,也寓有“哀民生之多艰”的意思。二句是告诉贵族们要关心国家危机。最后,更愤激地说:“倾否 !”打倒匪人!又劝告一些跟匪人走的人说:误入歧途跟匪人一起的,应该赶快改过自新。“先否,后喜 ”,改过自新觉悟过来,可以由否变泰。

作者在“比”卦已指出“比之(是)匪人”,并警告营私结党者“比之(则)无首”。“否”卦同样指出“否之(是)匪人”,劝告君子们不要做匪人(休否),并进一步提出打倒匪人(倾否)的口号。这在《周易》是最大胆最激烈最严正的话了。一般说,《易》作者比较谨慎,用“或”代替君子,揭露他们的内讧和罪行,但在一定限度内有时也会发出很激烈的话来。正如《诗经》措辞相当温和,但有时也会大声疾斥:“蟊贼蟊疾,靡有夷屆;罪罟不收,靡有夷瘳。”指出其罪行:“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诗·瞻卬》)蟊贼即匪人之意。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对立转变之理,当然很宝贵,但我们还要看到他说这话的时代背景。“否之匪人”、“倾否”,说明这一点,还应联系到在别的卦揭发贵族罪行的地方。诗人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诗·十月之交》)也是同一思想。诗人指出“四国无政,不用其良”,“亶侯多藏”,还逐个点出那些坏人。在《易》不能这样详说,所以要通观全《易》然后看出作者的意旨。《诗》、《易》合看,参以《国语》伯阳父、史伯的话,论周将亡,可知这一时代的思潮。

同人(卦13)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同人,军事专卦。同人,聚众也。人指农民。以多见词标题,不独立标题,是省辞法,与履、否、艮等卦同。聚众为了打仗,形式和内容统一。《诗·七月》“二之日其同,载绩武功”同,是聚众打猎。打猎属军事范围。

邑外为郊,郊外为野,是广大的农业区。“同人于野”,为了打仗,在郊野征集农民,挑选士兵。《周礼·地官·司徒》:“大军旅,大田役,以旗致万民而治其徒庶之政令。”又,“凡国之大事,致民。”郑注:“大事,戎事也。”

“利涉大川”、“利君子贞”,两占属于附载。虽则和战争有关,但不是一个系统。《易》有附载之例,不必连为一谈。又,爻辞讲战争的为一个系统,贞兆词又为另一系统,不必相连。类事之卦,贞事和贞兆彼此无关有关,应分别看。多数有关,也有无关的。就本卦说,“同人于门。无咎”(初九),而“同人于宗。吝”(六二)。战前出兵要请命于祖,如果请命而得不吉的“吝”兆,就不应出兵,可见贞事和贞兆并不连属。又“弗克攻”是战争不利,何以又“吉”?也可说明各成系统。他如“贲”卦说婚姻事,贞兆辞也和贞事不连。

初九:同人于门。无咎。

六二:同人于宗。吝。

战前出兵准备。门,王门。《周礼·地官·司徒》:“若国有大故,则致万民于王门。”大故,灾、寇,这里指军事。在王门训告和训练。宗,宗庙。战前必卜祷于宗庙,受命于祖先。《礼记·王制》:“天子将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受命于祖。”《左传》庄八年:“治兵于庙,礼也。”

“无咎”、“吝”的解释,见上卦辞。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九五: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大师克相遇。

战争有各种不同的情况:

头一种是敌人用伏击战。隐蔽在深山密林里,神出鬼没。他可以打你,你打不到他。虽然取得制高点,也没能战胜。“高陵”,高山;“三岁”,言时间长;“兴”,举拔也。

第二种是攻坚战。围攻敌人,虽然攀登上城墙,也攻不进去。

第三种是遭遇战。这决定于兵力的强弱。先头部队碰上了敌人强大兵力,就会失败。“先号咷”,即被敌人打的溃不成军,呼号逃跑。好在主力军及时赶上,顶住敌人,反败为胜,故“后笑”。——这是战争最常见,也是最艰巨的情况。

上九:同人于郊。无悔。

这是班师致祭。《诗·皇矣》说在杀敌后“是类是禡”,类、禡,师祭名。

同人卦按战前准备、战争各种情况和战后班师的次序叙述,其重点尤其在分析几种战况,足见作者具有相当高的军事知识。

大有(卦14)

大有。元亨。

大有,农业专卦。“有”字从手持月形,“月”是刺田工具,耒耜之类,不是日月之月。“有”同于耤。甲文金文耤字象人手持耒而脚踏耒下端形。《淮南子·主术训》、《盐铁论·耒通篇》都说人蹠耒而耕。由于“有”是持耒耕植,故古人说农业丰收为“有”,为“有年”。《诗·有駜》“岁其有”,毛传:“丰年也。”《甫田》:“自古有年。”《春秋》桓三年:“有年。”《穀梁传》谓五谷皆熟为有年,五谷大熟为大有年(宣十六年)。“大有”即大有年。大有和小畜、大畜、颐等农业专卦同,从内容标题。

初九:无交害! 匪咎;艱则无咎。

作者总结经验,先提出一个理论主张:“无交害!”意为想农业丰收,先要在人的问题上注意,彼此不要侵害。侵害的事,例如天旱截人上流,水涝以邻为壑之类,损人利己。

如果不互相侵害,丰收可无问题(“匪咎”);即使天旱也可设法度过——“艱则无咎”。艱从 ,即旱;“则”通亦,旱亦无事。这颇有人定胜天的意味。当然,古代人力有很,还不能战胜自然灾害,作者提出这个尽人力的主张,要避免人事纠纷,是宝贵的。还有抢夺庄稼,更是“交害”的人事大问题。天旱和抢粮,下文特别提出。

九二:大车以载。有攸往,无咎。

把农产品一大车一大车地拉回去,这就是丰收。

“有攸往”,占行旅,属于附载辞,与农业无关。

九三: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丰收了,最大的地主(“天子”)可高兴了。大摆筵席庆祝丰收。“亨”,宴享。“公”代表群臣。土地权归贵族所有,小民没有土地,丰收对他们也没好处,“小人弗克”,丰收对农民没份儿享受。

九四:匪其彭。无咎。

“彭”,虞翻本作尫,是正字。彭,借字。《荀子·正论》:“譬之是犹伛巫跛匡大自以为有知也。”杨注:“匡读为尫。”尫、巫是身体有残疾如跛足之类而以巫术为职业的。天旱就往往把巫、尫放在毒烈的太阳下晒他,甚至用火烧,叫他求雨。如鲁僖公因为大旱,欲焚巫尫(《左传》僖二十一年),穆公也要曝尫(《礼记·檀弓下》)。汉代方士化的儒生董仲舒还讲究这一套巫术,说“春旱求雨……暴巫聚尫”(《春秋繁露·求雨篇》)。救旱的文献,在卜辞里,殷人用焚巫法求雨,如“ 烄, 雨”(《乙》1228,6319)、“烄嫦 雨,烄 亾其雨”(《佚存》1000),这是焚女巫。又有焚男的,“其烄高,又雨”(《粹编》657)、“其烄 ”(《粹编》653 )。这里“匪其彭”,即暴尫求雨。“匪”借为昲,或炥。昲,曝也(《广雅·释诂》)。非、弗,声通[15] 。这是经过旱灾艰险才丰收的,也即“艱则无咎”之意。《易》记旱灾的多吉,当因陕西境河流纵横,灌溉颇便,所以说“艱则(亦)无咎”。他们最怕敌人侵掠,因曾被狄人侵迫,不但粮食被抢,全族都要迁避。

六五:厥孚交如威如。吉。

抢粮食是“交害”的大问题,农业专卦必提。颐卦更有一半的话讲提防敌人。“孚”,俘虏,即来抢粮而被捉到的。把俘虏绑得紧紧的,但他不肯屈服,气势汹汹。“交”借为绞,绞紧同于“挛如”(小畜九五)。

上九: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古人认为农业丰收是上天赐福,故说“自天佑之”。大畜也说“何天之衢”(大畜上九),意同。作者提出“无交害”,主要在反对有害于农业生产的人事纠纷,但能不能丰收,没有把握。古人是靠天吃饭的,相信天命。距离人定胜天的思想和能力还远得很。自然灾害,几千年来还无法避免,不能克服。

农业是生产斗争,同时又关系到民族斗争,而天子宴享,“小人弗克”,又是阶级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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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占候”节(《闻一多全集·古典新义》)。下引闻一多说,多据此文,不另注。

[2] 《新中国的考古收获》,第9页。

[3] 引自闻一多《伏羲考》(《神话与诗》)。

[4]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下引高说皆本此书。

[5]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张仲实译),第46页。以下引恩格斯说,除另注外,都引自这部名著。

[6] 同上引书,第71页。

[7] 同上引书,第22页。

[8] 《新中国的考古收获》,第10、14页。

[9] 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田猎”节。

[10] 莫尔甘:《古代社会》(杨东蓴、张栗原合译)上册,第318页。莫尔甘所称未开化时代,恩格斯称野蛮时代。

[11] 恩格斯:《国家、家庭和私有制的起源》,第155页。

[12] 恩格斯:《国家、家庭和私有制的起源》,第158页。

[13] 恩格斯:《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选》第二卷,第366页。

[14]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158页。

[15]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