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着重地讲了影片的第一本——开端,编写电影最难的就是这个开端。因为影片开始的时候,故事的一切,对观众说来还是一张白纸,不管人物、时间、地点,在观众心目中都很陌生,所以,我们一定要在第一本中把人物、时间、地点等等,很简练地向观众交代清楚。不管剧作家、导演,在这一个开端的时候,都要好好下些功夫。

毛主席说:写文章要有三个性——准确性、鲜明性、生动性。电影更要力求达到这三个性,特别重要的在第一本。

什么叫准确性,就是说出和道破事物的最本质的东西、最确切的状况。也就是不含糊、不笼统、不模棱两可。例如有人问你中国人口有多少?你说有六亿多,这就不够准确;如果你说:一九五七年有六亿五千万,这就比较准确了。不仅对数量要准确,质量和形象也要准确。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绸就是绸,布就是布,笼统地说“料子”,就不够准确。我们常常说大概多少,可能多少,这是不科学的。

鲜明的反面是晦暗、模糊、印象不清楚。人讲话一定要口齿清楚,态度爽朗。目前一些影片里,有些东西即使准确,但也不够鲜明,一定要观众想半天,才能搞清楚。电影要求形象鲜明,“一望而知”,不是拐弯抹角地想一想才明白。中国现在的服装不好分别,人物上台,讲了半天才知道这是干部,那是教员,因此就只能在语言上特别用功夫了。季节也是一样,应该做到秋天就是秋天,冬天就是冬天。

生动就是活泼动人,不抽象,不概念化。比如毛主席去年讲过一句话,说目前国际形势的特点是:东风压倒西风。这句话既准确,又生动,又鲜明。如果用“逻辑的语言”来表达,就不像这句话那样的鲜明而生动了。一九四六年毛主席在延安对美国新闻记者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句话也是既准确又生动如果我们说反动派表面看起来很凶,但实际上是不行的。这么说就不及纸老虎那么鲜明而生动了。最近毛主席又讲过“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右派讲我们把国家搞坏了,什么都不行,毛主席用这句话来形容,意思是我们的缺点,只是十个指头中间的一个。这句话比我们过去常常讲的“我们的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等等,要准确、鲜明、生动得多了。

毛泽东及其手迹

影片的第一本不允许你分段来介绍人物、时间和地点。重要的是要把人物、时间、地点这三者融合在一起,有机地结合,而很自然地向观众交代。除非万不得已之外,不要为介绍而介绍、为说明而说明。

影片的开端,介绍时间、地点都比较容易。但要把当时的时代气氛、地方色彩,反映到人物性格中去,就得费点气力了。人物要通过语言、行动、时代气氛、地方色彩来介绍。编剧写文学剧本时假如疏忽了这一点,那么导演在分镜头时就应该补救,但如果导演再疏忽了,那就无法补救了。也有相反的情况,文学剧本本来写得很充分,但是导演体会不到,把这些十分重要的东西省略了,其结果,影片一开头就模糊不清了。

为什么我特别想讲时间呢?因为最近我看了新片展览周而颇有所感。我觉得有许多影片的时间都交代得不清楚,事情发生在哪一年,看完了影片还是不清楚。其实,如果实在有困难,想不出办法,那为什么不为观众着想,加上“一九五八年北京”这个字幕呢?但这个字幕要告诉观众的意思,只要作者肯花一点脑筋,也完全可以用形象来代替的。

时间,有大时间、小时间。俗套一点的手法,早上有鸟叫,中午太阳当空,晚上点灯;冬天戴皮帽子,夏天穿件夏威夷衬衫,拿把扇子,观众就理会了。但如果想搞点新鲜的东西出来,那就要经常观察生活,不然,永远是老一套,观众就厌烦了。

我们的新闻纪录片这几年很有进步,但是现在也老用日出、日落来表示朝朝暮暮。《桂林山水》是这样,《黄山》、《珠穆朗玛峰》也是这样,这就太俗套了。一个文艺创作者,平时一定要随时观察生活,观察人,听别人说话,抓特点,尽可能地有新的创造。如果出个题目,“北京的早春”、“北京早春的下午”、“上海冬天的早晨”,你怎样表现?对于同一的季节,各种人的反映也是不相同的。这就是《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中所描写的,同样是对于夏天的太阳,公子王孙和农民就有不同的反映。因此,即使介绍时间,也要结合人物和通过人物来表现。

我以为最难表现的是“时代脉搏”。在影片一开始就在人物身上反映出时代脉搏,这很重要。因为人在社会里不可能离开政治,当时的政治气候不可能不反映在人物的身上,如果影片忽略了这一点,就会不真实,不典型。假如电影文学剧本写的是“一九五八年三月”的事情,那么不管在中国的什么地方,假如你写的背景是机关,那么如果作为背景的墙上没有大字报,就会显得不真实。满墙都是大字报,人人都谈大字报,这种情况不是一九五七年的事,更不是一九五六年的事。表现一九五八年三月,如果不表现这些东西,就会不真实。因为这是生活中的政治脉搏。影片里如果不需要这些对话,当然可以不写,但是布景的背景中一定要显出这种景象,才能表现出当时的时代气氛。如果故事写的是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而编导不努力去表现当时的政治空气,那么人物就生活在真空中了。因为一个巨大的政治事件,不可能不反映在人们的生活中、语言中、行动中。在影片中不把时代气氛和政治气候写出来,人物就脱离实际、脱离政治了。

一个艺术家,重要的是观察和分析。分析你所看到的一切现象,它是否是典型的、本质的东西;这件事是局部的呢,还是普遍性的?一个从事编导工作的人,观察、分析、做笔记,这是一种积累。观察重要,分析更重要。事物都有普遍规律和特殊规律,观察时既要抓住普遍规律,也要抓特殊规律。毛主席写过一篇文章——《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这篇文章开头用辩证的方法讲战争的规律,他说:“大家明白,不论做什么事,不懂得那件事的情形,它的性质,它和它以外的事情的关联,就不知道那件事的规律,就不知道如何去做,就不能做好那件事。” (1) 写作也是这样,不了解情况,就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不了解性质不行,不了解关联也不行。毛主席这篇文章,先讲“战争”,后讲“革命战争”,再讲“中国的革命战争”;他用唯物辩证法一层一层地把事物的性质分析清楚,使大家既了解到战争一般的规律,又了解到革命战争和中国革命战争的特殊规律。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是既有普遍规律,又有特殊规律。白天亮、晚上黑,这是一般规律,但是在靠近北极地方的芬兰、挪威,七八月间的夜里就像白天一样,有太阳,这就是特殊的规律。因为那些地方一到夏季就是“白夜”。

话讲远了,还是回到影片的政治气氛和时代脉搏。影片一开始一定要向观众清楚地介绍出这个故事的时代脉搏、政治气氛。有人问,写历史题材怎么办呢?我们对过去的事可没有办法去体验、观察啊。对此,我想我们也还得借助于第二手材料。从生活中积累是重要的,但是也不应该不重视第二手材料。就是,我们可以从文献和资料中去找。现在有些剧本很少注意研究这个问题。我最近看了一个剧本,它写一九五三年东北的工业建设,但作者也没有很好地介绍当时的时代气氛。其实“一九五三年的东北”应该是着重把它的时代气氛和政治脉搏表现出来的。东北是中国的重工业基地,又值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的第一年,加上这地方又是“抗美援朝”的后方,不把这种时代气氛表现出来,故事和人物实际上就脱离了实际生活。去年“北影”要我改编《林家铺子》。应该说,一九三一年的江南,我不是没有感性知识的,但是,过了二三十年,印象也就不鲜明了,特别是“细节”,已经不完全能记起了。对此,我只能求助于当时的报纸杂志。一九三一年就是“九一八”那一年,一九三二年是淞沪战争,如果对那时巨大的政治事件不掌握,时代气氛、人物语言就会抽象和空虚。报纸杂志上的这些东西,影片里不一定用得上,但编剧和导演却不能不看,因为这些对于当时的气氛与细节都是很有用的。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言语。那时蒋介石发动内战,当时有些标语叫“废止内战”,而不叫“停止内战”,连这一个字对我也是很有用的。

电影《林家铺子》剧照

电影《林家铺子》剧照

电影《林家铺子》剧照

讲得太抽象了,举个例吧。我现在谈谈《马克辛的青年时代》这个剧本的开端。这个剧本的时代气氛介绍得很好。它写的是一九一〇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四年,你们查查苏共党史看看,就是一九〇五年“血的星期日”后的五年。俄国工人阶级在社会民主工党和列宁领导下进行革命,地下火正在燃烧。当时的社会,也正如鲁迅所说:一方面是严肃的工作,一方面是荒淫无耻。作者一开端虽则只用了轻轻几笔,但是作者是一定研究过大量的资料的。序幕一开始,是一九〇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作者是这样写的:

钟打过了十二点,疾风夹着雪片,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行路人刮得摇摇晃晃的。他紧抓住街灯灯柱,大声喊着:

“诸位先生,诸位女士,请允许我向你们祝贺一九一〇年的新年的来临!”

这很明确,这是一九〇九年的除夕晚上。下一个镜头:

透过大风雪,从远处隐约地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祝酒声、“乌拉”声、笑声、玻璃杯的响声和钟声。一辆辆讲究的马车迎头急驰而过;披着网子的马匹嘶叫着,踢起一团团的雪雾。乘客们喊着:

“恭贺新年!……恭贺新禧!” (2)

这一个镜头把过年的景象都表现出来了。下面一个镜头是一排房子,一个身着肥大皮袄的看门人,眼镜架在鼻梁上,念着《彼得堡新闻》。报上是当地著名人士的“新年祝愿”。这个人念着:

“歌剧女明星卡维斯克的希望是什么?她希望以更优美的舞蹈代替丑陋的‘奥伊拉’舞。神怪小说作者克雷扎诺夫斯卡娅-罗斯特尔预言些什么?她预言这一年山羊星座当令,预兆天下太平,和尘世圆寂……” (3)

再下一个镜头是主人公出现。看门人问:“先生!要到哪一间住宅?”那个人说:“十五号。”看门人又说:“请允许我麻烦您,报纸上登着法国人似乎要跟德国人打仗,当真吗?”那个人说:“我对政治一点也不了解,请你原谅。”下一个镜头:那个人进了八号,而不是十五号。

这个开端写得很好,把当时的风俗习惯、人民心理、政治气氛都表现出来了。时间是一九一〇年的新年,这一点很明确。下面利用报纸和报上的所谓“新年祝愿”来交代了地点和社会情景。看来不重要的所谓“著名”人士的“新年祝愿”,其实很重要,因为它很自然地、毫不做作地反映了当时的时代气氛。这就是一方面是严肃的工作,一方面是荒淫无耻,一方面是战争和革命将要来临,而歌剧明星却在梦想以更“优美的舞蹈”来代替“奥伊拉”舞。这说明当时上层社会是看不起民间舞蹈的(我们解放初期,也有人看不起秧歌)。神怪小说家说这一年是山羊辰值年,它会给世界带来秩序和安宁。因为在当时俄国上层社会正像以前的国民党官僚一样,大家都相信算命和扶乩。《苦难的历程》、《革命的前奏》里,都有这些东西出现,这反映了上层社会的人迷信,也反映了他们的风俗习惯。下面接下来,看门人问:“先生!要到哪一间住宅?”这是重要的伏笔。他又说:“报纸上登着法国人似乎要跟德国人打仗,当真吗?”这一句也很好。它表现了上层社会的人关心歌舞,下层社会的人却关心政治,这是一个对比。进来的人说要找“十五号”,但他却进了“八号”,这一点就使观众觉得这个人不寻常,他一定是秘密工作者。他说:“我对政治一点也不了解”,分明是为了迷惑看门的人。这个人身上并没有挂牌子,但是通过这两个镜头,观众立刻就清楚地了解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人。这几个镜头把当时的政治气氛抓住了。这几个镜头扣得很紧,一张报纸,介绍出这是彼得堡,看门人一边看报,有人来,他问来人找几号,这很合乎情理,利用当时报纸,利用看门人看报,把时代气氛、政治脉搏、人物性格、情节都表现出来了。年三十夜里,一个地下工作者进来,观众一下子就很紧张。他进来后,下面还有暗语:“你们这儿卖旧沙发?……”半夜三更,哪有卖旧沙发的呢?观众一听,心里就知道这里有问题。编剧布置了一个看门人很巧妙。按说,没有这个看门人也可以,没有人看门,地下工作者直接进八号去也行。但有了这个看门人,把群众关心战争的时代气氛、政治空气都表现出来了,而且把故事的线索也带进去了。这可以叫一箭双雕,或者三雕。一个镜头达到三个目的:时间、地点、革命前夜的情景。什么革命呢?是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这是很明白、很清楚的。

我再举个例子:《诗人莱尼斯》也是个好剧本,序幕写得很好。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苏军解放了拉脱维亚首都里加。开始,影片上出现苏军在前进,还有隆隆的炮声。下面是莱尼斯的雕像,一排苏军站在莱尼斯的像前致敬、献花圈,花圈上写着:“献给莱尼斯——为了庆祝里加城的解放。”苏军举枪,镜头拉回诗人的像,这是序幕。加了这个序幕,就把主人公和他的故乡介绍出来了。苏军在诗人像前献花,这点本来和主题没多大关系,但也有两个用处,其一是加强了观众对诗人的尊敬,其次是表现了红军与法西斯军队的不同。

莱尼斯本来叫普列克桑,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是大地主、贵族,他接受了进步思想,对沙皇统治不满,为维护民族独立而斗争。影片开始是一八九四年,普列克桑这时已接受了进步的民主思想。第一个镜头表现普列克桑到农民群众中去,他背着帆布背包沿着乡道走,登上小丘——欣赏着周围的田野。他听见有喊声,急忙地下来,看见一个农民弯着腰,拉着一辆装载石头的马车。普列克桑过去说:“辛苦啦。”女人畏怯地看了他一眼,说:“您好。”男的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普列克桑说:“你们的马在哪儿呢?”女的说:“——给男爵老爷干活累死了!”路旁有个牌子写着“莱尼斯”,就是这个农民的名字,意思是说这段路摊派给这个农民修的,普列克桑很同情这个农民,就掏出一点钱给他。但是这个农民不要他的钱,说:“我不能拿你的钱……难道是我一个人这样吗?……你不能给大家都买马。”这一段写得很出色,时代气氛出来了。普列克桑背了个小背包访问农村,从服装等等都可以看出是一个知识分子。农民讲的这些话,如果懂得当时俄国情况的人就会了解,当时十九世纪有种“忏悔贵族”的知识分子,他们从人道主义思想和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出发,同情农民,他们想帮助农民,想“到民间去”做启蒙运动。他们接受的是民主主义思想,还不懂得无产阶级革命。普列克桑大概就是这种托尔斯泰型的知识分子。但是,农民对这种人是存有戒心的。这短短的一场戏,表现了拉脱维亚农民的生活情况,农民在贵族压迫下的痛苦,也表现了当时的政治脉搏和表现了城市知识分子与农民之间的关系。

普列克桑为什么后来改名为莱尼斯了呢?就是因为这个名叫莱尼斯的农民给了他很大的教训。他知道了给一点钱不能解决农民问题。农民走了以后,普列克桑沉默了很久,他是个新闻记者,他观察了许多地方以后,回去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攻击当时统治制度的文章。但是他妹妹反对发表这篇文章,说如果登了这篇文章,报纸就会被封闭。后来还是他妹妹的丈夫出了个主意,说如果要发表就起个笔名。普列克桑一想,就想到了莱尼斯,他就用“莱尼斯”作为笔名,后来,他就成了著名的爱国诗人莱尼斯。这段戏很准确地介绍出当时的政治气氛,时代脉搏,也写出了当时的典型环境。把这些东西交代清楚,后面的故事发展就顺畅了,观众就不会误会了。莱尼斯是哪儿人?是苏联人还是别国的人?时代是十九世纪末还是二十世纪初?这里都鲜明而生动地刻画出来了。如果在前面五六百呎里搞清楚了这些东西,那么后面出来的人物就有了根据、有了基础,也就是作者和观众之间有了默契。相反,假如片子开头的时候不用“形象的语言”向观众把这些事情介绍清楚,那么影片里的人物就像离开了水的鱼,离开了土壤的花,不论你怎样用力去描写,都不可能写出有生命、有血有肉的性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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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二版,第163—164页。

(2) 见《苏联电影剧本选集》第一卷,中国电影出版社1959年版,第127页。

(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