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讲的时代气氛、地方色彩,主要是为影片里的人物性格、形象和思想服务的,而剧本的主题思想,却主要是通过人物体现出来。话剧的布景、灯光、服装这一切,也是为人物服务的,电影里刻画时代气氛、地方色彩,都是为了烘托人物。如果离开人物,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我们必须把人物写好、演好,因为观众最关心的还是人物。当然,这并不是为描写人物而描写人物。写人物,主要是为了要通过人物,把剧本的主题思想表达出来。
上面着重地讲了政治脉搏、时代气氛、地方色彩,因为人物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面。如果人物离开这些东西,就是抽象的人物。写政治脉搏、时代气氛都是为了烘托人物,使人物具体、真实而可信。
影片一开始,人物出现得好或者坏,有很大的关系。为什么讲电影的第一本特别重要呢?因为我们对任何事物都有第一印象,第一次留下的印象总是比较深刻。所以人物一出场,也必须做到“准确、鲜明、生动”。中国古典戏剧里有一个术语叫做“出角色”。前面我讲过中国古典戏曲里有自报家门、副末登场。其目的,就是为了使观众对戏里的主要人物,先有一个认识和较深刻的印象。
人物出场一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先主后宾,一种是先宾后主。先主后宾就是主人公先出场,先宾后主就是配角先出场,两种方法都有好处,都可以用。中国的戏曲大多数是主角先登场,但是也有先宾后主的写法。《三国演义》的《三顾茅庐》,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诸葛亮出场,显得特别精彩。这种方法主要是为了要使诸葛亮这个人物鲜明、突出,造成观众急于要看看这个主角的期望。但无论如何在电影里,主角一定要在第一本里出场,出得太迟就不好。当然,《三顾茅庐》里的刘备、张飞都不是一般的配角,这些人物都有很重的戏。
《三国演义》插图“三顾茅庐”
清初的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李渔(笠翁)写了一本理论书,叫《李笠翁一家言》,讲到人物登场有一段话讲得很好,他说:“本传中有名角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父母随生而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在四五出之后。太迟则先有他角色上场,观者反认为主,及其后来之人,势必反认为客矣。即净、丑角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于前数出所见,记其人之姓名。十出以后,皆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问姓字,并形体面目,皆可不必认矣。” (1) 这一段话,我觉得对话剧、电影都可以适用。人物谁先出场与后出场的问题与剧本结构有关,但是必须在一定时间之内,使有名有姓的人物登场完毕。比较重要的人物,在戏一半以前也一定要出场,明代传奇常常长至二三十折或三十折以上,所以他所说的“四五折”约等于全剧的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的地位,“十折以后”那就在全剧的三分之一以后。对一部电影来说,如果一部影片是七本,那么三本以后才出场的人物,观众就不会太注意了。
人物出场,实出虚出都可以,但无论如何都要使人物鲜明而突出。实出,就是人物真正的登场,有行动,有任务,但是他的登场也必须是自然而有机,编导应给人物安排上场的场面。虚出,就是人物未登场以前,先由别人提到他的名字,谈到他的经历、特点,也就是用伏笔来交代一下。
所谓虚出的人物,就是由已经登场的人物在他登场之前提到这个人的姓名、性格特点和主要经历,或者加以刻画。如第一本里讲到过张三,但是他不在场,第二本又提到他,他也还没有出来,到第三本他才出来。虚出人物,要估计到他一定要在故事发展到一定阶段他才能出场,而他在戏里却占着相当重要的地位,那么可以在前面由别人提到他,先在观众心里留下印象。如在第一幕提到有个儿子在外面读书,暑假要回来,在第二幕儿子出来就自然了;又例如母亲在布置房间的时候说,留个地方,儿子暑假要回来;或者母亲买了糖果回来,她说留一点,等女儿回来吃。这句话是轻描淡写的,很自然地讲出来的,但导演、演员一定要抓住,在这种地方,一定要拍近景而且咬字清楚,如果这种有意设伏笔的地方不突出,或者演员没有演好,轻轻放过了,那么后面这个人出来,观众就不明白、不太注意了。我看中国影片时,常常有这种感觉,忽然出来一个人,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部戏里面有多少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哪几个人登场几次,对于这些人物的主次关系的分量,先要预先设计得适当。如《三顾茅庐》,诸葛亮是主角,刘备和张飞是主要配角或第一、二配角,其他的人就是配角。主次都应有适当的分量,配角的戏不该多过主角。配角讲得或表演得太多,就是“夺主”的“喧宾”。
一部戏里哪几个是主角,一般很容易看得出,如《琵琶记》的主角是赵五娘,蔡伯喈、张太公是主要配角(这是按戏剧的本身而言的,在旧的京剧中却往往是因为演员的名望而变的,如旦角的名望不如老生,那么常常会张太公变了主角,赵五娘屈居配角);《夏伯阳》里的夏伯阳就是主角,富尔曼诺夫是仅次于夏伯阳的主角,是烘托夏伯阳的人物。《三顾茅庐》的主角是诸葛亮,虽然他很晚才登场,但是他“虚出”已久,因此更显得突出。我讲的分量是指有关戏的主题的分量,不是指出场的次数。出场多,不一定是主角,如京戏里的龙套、宫女出场最多,但是他们不是主角。主角是指最能传达主题思想的人物。分量也是指反映主题思想的情节和行动。最重要的一条,是一定要把主角写得鲜明突出。很多电影常常是主次不分,有些片子里甚至看了很久,连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也还分不清楚。
一部戏里写十个主要人物,而要把这十个人物的性格都刻画得鲜明也许是困难的,特别是对初写剧本的人。《水浒传》写了一百零八个人物,这么多人的性格都写得很鲜明,而又有主次之分(当然也有一些人物性格是重复的)。但《水浒传》、《红楼梦》都是小说,小说不受篇幅限制,电影就没有这么方便。一部影片里,能把几个最主要的人物性格写得鲜明突出就很好了。加上现代剧不是京戏,例如《群英会》,剧中人的性格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早已熟悉,观众对鲁肃、诸葛亮、周瑜都很熟悉,鲁肃一出场,观众就知道他性格忠厚,处事谨慎;诸葛亮拿着鹅毛扇一出场,观众就知道他能言善辩而又聪明果断。周瑜、黄盖、曹操也都是如此,因为千百年来,这几个人物已经深入人心了。但是,现在写一个工人、农民,观众怎么知道他的性格呢?即使写一个著名的劳动模范,如郝建秀,大家只知道有那么个人,但她的性格如何就不知道了;又如王崇伦是急性子呢?还是慢性子呢?观众也不知道。所以你得花很多功夫去刻画。如果对主要人物性格的描写花的力气不够,不清楚,那么尽管人物出场得早,观众还是对他不会完全了解,更不能对他的人品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诸葛亮像
《红楼梦》中的宝玉及黛玉形象
介绍人物登场的时候,千万不要犯主观主义的毛病,一定先要为观众着想。主观主义的根源是脱离群众,不为群众着想。一个剧作家、导演必须要为群众着想,不要以为你自己知道了的观众也都知道。这点你们想想就明白了。导演拿到文学剧本之后看了无数遍,又分了镜头,对每个人物的性格形象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然很清楚了,但是观众对于这些人物还是很陌生的,所以你必须设想观众对这个人物一无所知。我写了一篇谈改编电影剧本的文章,文章里谈到即使是从名著改编的电影,也先要设想观众根本没有看过原作。也许你会说,鲁迅的《祝福》谁不知道?《祥林嫂》也演过无数次了,谁还不知道。作为一个电影剧本作者,我劝你不要这样想。电影有上千万观众,其中有许多人可能就根本不知道《祝福》这篇小说。而且电影是“一次过”的,它不像小说可以翻回头再看一遍。所以你必须设想观众没有看过这篇小说,没有看过这个戏。所以,我讲改编名著也必须作一番大众化的工作。
电影《祝福》剧照
看电影主要是靠视觉,然后才是听觉,所以人物的姓名、职业、性格特点、习惯动作、与别人的关系等等,都应该通过形象和动作向观众交代清楚。不然,如果演员的口齿不清楚,录音不清楚,观众对人物之间的关系,故事的发展都搞不清楚了。我看中国影片,有时看了一两本,还不知道人物之间的关系。而好的影片,观众听不懂话也能看得懂,不好的影片,听懂了话也还是看不懂。
戏剧、电影里要把人物姓名介绍清楚。但是在现实生活里,两个人见了面不一定叫名字。比如我来了,看见钟院长就不会叫“钟敬之同志”,握握手就行了。但在戏里就得向观众交代对方的姓名,张三或李四。介绍人物的姓名、职业等等,中国的京戏和话剧就不同。人物不能老说我叫张三。研究人物怎样上场,怎样简要地交代清楚,我建议你们多看一些好的独幕剧。因为多幕剧有较多的篇幅来介绍人物,而独幕剧就不能。外国的独幕剧介绍人物的方法一般是比较经济的。我建议你们看看爱尔兰作家约翰·沁孤、奥凯西 (2) 等人的独幕剧,这对于怎样简洁而清楚地向观众介绍人物,会得到很多的启发的。
人物登场之后,要注意三件事情:一、交代;二、性格;三、入戏。交代要自然、清楚。自然的反面是做作,我们一定要力求避免做作。清楚就是不含糊,工人的确像工人,知识分子的确像知识分子,不要既像这个又像那个(当然,也要千方百计地设法避免俗套,即千篇一律,例如地主一定穿袍子,知识分子一定戴眼镜等等)。交代包括人物的名字、年龄、职业,当时的环境,以至当时的心理状态。
人物的性格(主要是主角)一上场一定要鲜明,又能引起观众的兴趣。性格不鲜明,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那就不清楚了(当然,在惊险片、侦察片中,常常有故布疑阵的做法,但人物性格还是要鲜明的)。我的意思并不是主张人物面谱化。只有性格鲜明,才能引起观众的注意。性格鲜明的人物上场,立刻就可以把观众带到故事中去。小孩子看戏总要问:“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其实就是要求性格鲜明。好人、坏人包括许多性格,其中有坚强的、怯弱的,有老练的、莽撞的等等。写性格还要注意人物当时心情。《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出场,由于他已经在外面躲了几天债,又担忧、又害怕、又疲劳,这就是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电影《白毛女》剧照
入戏,就是很快地、及早地向观众提出问题。一面介绍人物性格,一面展开剧情,在观众心里提出问号,使观众立刻感到这里有问题,怎样才能解决?如果一个人物一出场,又喝茶又抽烟,搞了半天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就会不吸引人。因为这是观众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情,谁也不觉得新鲜。影片里人物出现后过了一二百呎胶片还不入戏,观众就厌烦了。我们的许多剧本对这一点注意得不够。这是作者没有下功夫的缘故。上次我说《马克辛的青年时代》一开幕一个人进来,房间的号数不对,观众就知道有问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观众。一定要很快地把问题提出来,一直抓到底,不然的话,观众就会兴趣索然了。
电影《白毛女》剧照
电影《白毛女》剧照
电影《白毛女》剧照
交代、提出问题,主要是根据剧本内容的不同,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方法。如《夏伯阳》一开头一辆马车冲向镜头,许多人在喊“夏伯阳”,“夏伯阳”;夏伯阳下来,走到桥上看战士从河底下捞枪。这时富尔曼诺夫出现了,他说:“我是富尔曼诺夫,派到你们师里来做政治委员的。”夏伯阳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陌生人。——这样,两个主要人物上场碰面,就入戏了。
举苏联片《政府委员》为例,开头,黄昏,一个民警捕了一个女人上场,他怕她逃走,催着这个女的往前走。但她不肯走,很倔强,搞得民警没办法。到了区上,区的指导员说这个女人怎么不好,替富农讲话等等。这个女的一句话也不讲。后来区委书记讲了几句公道话,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一个民警抓了一个女人,女人不服从,观众就知道这里有问题。区指导员讲那么多话是为了介绍这个女人。观众听了这些话,但不知道他讲的对不对,于是很自然地在观众心里发生了疑问,这个女人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谁都不大会原原本本地讲自己的历史的。但区委书记一问,一下就转过来了,她讲自己过去怎么样,嫁了什么人等等,观众就知道她的历史了。这很自然,也很清楚,性格也很鲜明,一下就把这个主人公毫不勉强地介绍出来了,而且入了戏了。当她讲了那些话后,区委书记就拿出一张报纸来,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斯大林同志今天在《真理报》上都写出来了。看,今天一九三〇年三月二日的一篇文章:《胜利冲昏头脑》。”这一下就把当时的时代背景介绍出来了。
我上一次讲的《马克辛的青年时代》,开端是引子。引子完了正戏开场写得很好。马克辛的两个朋友——焦马、安得烈,一早起来去叫马克辛,一叫马克辛,就把观众引到主要人物身上了。马克辛一出来就唱一支歌(后来这支歌还出现了几次),接着是一个工头追一个女工(女工是做地下工作的),姑娘说:“帮帮忙,追来了。”马克辛作了一下鬼脸,推了推安得烈,安得烈挽着这个女工的手走了。等到工头走近,问:“一个姑娘没有从这里跑过吗?”马克辛指指相反的方向说:“……往那边去了。”这个镜头很好。一叫马克辛,观众知道这个青年叫马克辛,唱歌和他的诙谐动作,表现他很乐观、生活趣味多,样子很滑稽。但他的手碰碰安得烈,安得烈就把女的带走,这说明他们之间关系很密切,是知心朋友,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马克辛随便做一个表情,安得烈就知道他的意思。这也就反映出,这三个人里面马克辛是主要角色。后面马克辛和焦马又大声地喊:“抓住她”,“抓住她”。这分明是故弄玄虚,表现了马克辛的机智;同时也表现出这种事在当时是常见的,因此也反映了当时的时代气氛。后来他们跑到废铁堆里,女工一站起来,身上的传单掉了下来,有人念:“俄罗斯社会民主工党……”安得烈说不懂。这说明了这个女人是有组织的工人,而这三个工人都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有组织的工人。女的说:“我们可以开个会吗?我可以解释给你们听。”马克辛说:“最好晚上在马戏园里。”这一下子就带进戏里去了,三个朋友的关系如何,女的在做什么工作,这三个朋友都是聪明善良、但在政治上却很糊涂。这一切,都在一场戏里交代清楚了。这场戏完成了上面所说的三个任务。
人物出场出得好与坏,要看剧作者和导演的功夫如何。电影的开头,方法是多样的,有先主后宾,也有先宾后主,当然也可以还有其他的方法。例如倒叙,一个老人回到自己家里,翻开一本照片本子,嘴里念念有词,就开始倒叙他从前如何如何,这时也可以用旁白。电影可不可以用倒叙的方法,也有一些争论,有人说这是外国的方法,不是中国的民族形式。的确,倒叙有时也会使人感到混乱,我也不大赞成多用倒叙。但我也不赞成说倒叙完全是外国的形式。白居易的《琵琶行》不完全是倒叙吗?可见中国从唐朝就有倒叙法了。我觉得一般人比较不容易接受的,倒是影片中间插进去的“回叙”。这种方法假如用得不恰当,的确会引起混乱的(问题在于方法和“回叙”的片段的长短)。
白居易像
对于一部戏的开幕和电影的开头,情节交代的好坏,人物出场的好坏,我认为是决定一部戏或电影好坏的一个关键,如果开头交代的不清楚,观众就不了解,后面就得想许多办法来补救了。
白居易《琵琶行》诗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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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李渔:《闲情偶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68页。
(2) 约翰·沁孤系20世纪初期爱尔兰的著名剧作家,他生于1871年死于1909年,他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人物。他的著作在我国出版的有郭鼎堂同志翻译的《约翰·沁孤戏曲集》(商务印书馆发行,解放后没有再版),其中包括《悲哀的戴黛儿》、《西城的健儿》、《补锅匠的婚礼》、《圣泉》、《骑马下海的人》、《谷中暗影》等剧本。这些剧目在欧洲很有名声,当初在爱尔兰及美国上演时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应。有人称他为莎士比亚之后的天才者。
奥凯西系爱尔兰的著名剧作家,他的剧作在我国目前尚无翻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