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文学作品都有一定的结构。这是一个在开始写电影剧本之前就必须考虑到的问题。

结构,就像建筑学上的设计蓝图。从事建筑的人没有设计图就不能造房子,同样,写剧本的人不预先设想好剧本的结构,也是很难动笔的。不论是写小说、戏剧或者电影文学剧本,如果心中无数,没有一个底子,边写边改,显然是劳而无功的。创作一部作品,作者心中应该先有一个布局,即怎样开端,怎样展开,主要内容放在什么部位,以至怎样结束等等。假如事先没有布局,边想边写,或者先写细节,那么这就等于基本建设事先没有蓝图、没有设计图样,而先考虑房间的内部陈设、布置和装饰。

用造房子来比喻,那么首先要明确这座房子的目的性。就是这座房子盖了作什么用?是花园洋房,是宿舍,是工厂,是大礼堂,这是首先要搞明白的。目的性就决定了体裁、结构,也就决定了风格。电影剧本的结构,也要先从目的性来设计和考虑。为什么目的,写什么主题,用什么题材,采用什么风格,这都是和剧本的结构密切相关的问题。我一再讲过,写电影剧本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性,这个目的性也就规定了和这个目的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为了这个目的,最好是通过什么样的故事题材,写哪些人物,选择哪些场景,采用什么样的风格。我们认为是内容决定形式,而不是形式决定内容。电影剧本的内容也就是目的性,所以也可以说是不同的目的性决定了不同的结构、不同的形式。

因为剧本的结构是由剧本的主题和题材所规定的,所以考虑一个剧本的结构,先要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个剧本的主题思想、人物、事件等等,然后才能根据“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的原则来作整个剧本的布局与设计。一个电影剧本究竟需要多少登场人物,按照剧本规定的情景,剧中人要经历多长的岁月,要涉及多少地区,这都是决定结构的先决条件。仍旧用建筑来比喻,要造一所一家五六口人的住宅,和造一所要容纳几百人的校舍,显然要有不同的设计和结构,这是因为使用的目的性不同和要求不同的缘故。再譬如要造一所国家规模的博物馆,或者要造一所实用为主的群众艺术馆,同样也因为目的性不同,就应该用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结构、不同的风格。建筑师造屋,先要问明房子的用处、建筑面积多少、使用面积多少、坐落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才能考虑整个建筑的结构,这道理是完全一样的。上次提到过的清人李笠翁,在谈到戏曲结构的时候也曾拿造房子来作为比喻。他曾经在“结构第一”中说过:“……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必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尝读时髦所撰,惜其惨淡经营,用心良苦,而不是被管弦、副优孟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 (1)

我觉得这些话很有意思。“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意思就是说,动笔之前,先要十分仔细、十分用心地把结构搞好。建筑师在动工之前,不仅要规定“四至”,画好立面,而且要画好平面,立面只能给你以一个表面的印象,而平面则就得仔细地设计“何处建厅,何方开户”等等问题了。写剧本也是一样,动笔之前,先要大致想定整个结构。写话剧,先要想定大致是几幕几场。写电影剧本,也是要想定是几章几节。幕和章,是大段落,大段落决定了,然后才能考虑整个故事情节如何在这些段落里妥善地安排。幕和场决定了,章和节决定了,才能考虑到材料和细节的问题,正像建筑房子的时候,一定要等“何处建厅,何方开户”决定了,才能考虑用什么材料,怎样装饰和布置。归纳起来说,建筑师接到任务、剧作家开始构思的时候,先要弄清楚这一工程、这一作品的目的,然后仔细地打好一张图样。打图样,也一定要目的明确,图样核定了之后,然后去选择材料,和考虑到如何才能使造起来的房子更舒适、更美观的问题。这样做,看起来很麻烦,但是有一好处,就是这样做就可以保证决不会把住宅造成马厩,也不会在落成典礼的时候发生栋折梁摧的危险。

写话剧的第一幕,写电影剧本的第一本,主要是要先给观众以一个明确的概括性的印象,这有点像建筑设计图中的立面。第一印象要预示这个剧本的性格,这和主题思想有不可分的关系。有的一开始就要给人以庄严、凝重的印象,有的一开始要给人以轻快、平易的印象,这就是一所建筑的“门面”。这个决定了之后,然后观众才进入内部,于是,建筑师和剧作家就要考虑主体在哪里,主要的戏在哪里的问题了。

谈结构,大致要包括好几方面的问题。现在先讲分段分场和节奏。因为段落和节奏之间互为因果,互相影响,两者有不可分的关系。一部长篇小说,一部电影不能没有分段。在整出戏的结构中,分段是件大事,也就是所谓骨架,正像设计图一样,有几间房子,哪里是客厅、卧室,这间房子能容多少人等等。

独幕剧虽则不分幕,但其中也有段落和起伏。正如一个房间里也常常用屏风来隔开一下一样。文学的各种样式中都有章节,而对分章分节的叫法又各有不同。如小说——《红楼梦》、《水浒传》,是所谓章回体,章回实际上就是分段。什么叫“章”?按语意,乐竟为一章,就是乐曲告一段落谓之一章。什么叫“回”?按语意,回者次也,一次叫做一回。同时,回字又有“转”的意思,回也可以解释为“转折”。普通小说就用一章或者一回来分段的。小说分章回,始于唐代,足见这已经是很古老的方法了。在戏曲方面,元曲叫做“折”,“折”也是段落和转折的意思。十三世纪的元曲,规定得很严格。一本戏分四折,四折也就是四幕。但是它不像现代剧一样的有所谓三一律,一折不限于一个地点,一个时间,也就是在一折之中可以有许多小段。元曲前面的楔子,则相当于现在的所谓“序幕”。到明清杂剧,一般叫做“出”(齣),其实也就是章、段、或者幕。明清杂剧有二十出到三十多出,分的多,分的细,比如《十五贯传奇》是二十八出,就是二十八场。但是假如我们仔细研究一下,虽是二十八出,实际上只是七幕,即七个大段。所谓现代剧,应该说是由易卜生时代开始的,现代剧的初期也是规定得很严格,三幕到五幕。舞台上闭一次幕,用幕隔断一下,来表示这之间是一个段落。

以上讲的章回、折、出、幕,实际上是一回事,把整个戏全部情节隔断一下,表示在这里有一个段落。文学作品中的段,相当于建筑结构中的“进”,一进、二进、三进,即前厅、正厅、后院等等。

电影看起来没有幕,但也不能没有段落。一部电影七八本或者八九本,总要分几个大段。中国还没有恰当的译名,英文叫Sequence,这个字的意思是“连续事项”、“顺序”等等,用在电影上,不知是否可以解释为“连接着的段落”。

电影用什么方法来分段呢?我个人的体会是“淡出”,相当于“幕下”,“淡入”相当于“幕启”。“淡出”、“淡入”之间,银幕是空的,没有任何形象,这就等于“舞台空虚”。电影里情节发展到了一个段落的时候,就得用淡出表示分段。看来这已经成了电影剧本写作上的文法。情节暂告一段落的时候用“化入”(Dissolve)或者“切入”(Gut-in),我个人认为是不很恰当的。应该分段的时候,就得用“淡出”,不该分段的时候就不应滥用“淡出”。既然“淡出”表示情节的段落,那么很明白,滥用“淡出”、“淡入”,就会形成整出戏的结构的琐碎松散,也就等于舞台剧中的“过场戏”过多,造成零乱松散之感。在舞台剧里,决不会甲和乙讲几句话,闭幕,再来个甲和丙讲几句话,再闭幕的。一幕戏中,一定要有“戏”,有内容,有目的,也一定要有起伏,有节奏。把这种有内容、有节奏的一个个的段落很好地组织起来,连续下去,才能形成一个剧本、一部电影。为了容易了解,不妨举戏曲来做例子。《庆顶珠》是“本戏”,本戏由若干个“折子戏”组成,其中的一折“打渔杀家”,就是自成格局的一个段落。《西厢记》是“本戏”,“传柬”、“拷红”等都是自成格局的“折子戏”。所谓“自成格局”就是即使在这一段落中,这一片段中,也是有情节、有人物、有冲突和斗争的。把这种结结实实的片段组织起来,成为整本戏,那么这个整本戏必然地也就结实了。相反,假如分幕过多,“淡出”、“淡入”过多,每一段落中间既无人物,又无冲突,只不过是交代和过场,那么,把这些过场戏凑合起来,又怎么能组成一出引人入胜的戏呢?我的印象中,我国电影的结构中似乎有一种“淡出”、“淡入”过多的通病。明明情节还在发展,并没有告一段落,而编剧或者导演却把它用“淡出”来割断了。这是一种常犯的毛病,很值得警惕。

崔莺莺(《西厢记》插图)

一个电影剧本可以分多少段落(Sequence)?这当然要“量体裁衣”,根据不同的情况而定,但是,根据我个人的想法,你假如拍八千呎胶片的一部影片,那么无论如何,不能多于十段,即用十次“淡出”、“淡入”。一般说来,有这么六七个也就行了,我以为这样比较紧凑,比较结实,多了就分散了。

用我改编《祝福》的设计作为例吧,《祝福》的原作计分五章,按说,用五次“淡出”、“淡入”就可以了,在改编中,我实际上用了八次(这里有一个地方发表的时候印错了,即在第二节第三节之间,阿根告诉祥林嫂,他妈妈要卖她的时候,这里有一个时间过程,须用“溶入”,剧本上却印了“淡出”——《祝福》电影文学剧本,载《中国电影》一九五六年第一期)。为什么多用了一些?这是因为《祝福》的故事发展的时间较长,包括了好多年,从她自婆家出走,到鲁家,被抢,再回鲁家,到变成乞丐,在这样一段时间里,小说可以分为五章,在我改编时的想法,格局仍为五章,但要用八次“淡出”、“淡入”来分开,就像五大间加上几个套房,共为八间一样。这样,基本上看来不太分散,每段戏也都还有一定的内容。如果分得再多一些,恐怕就要松散而不紧凑了。

电影《祝福》剧照

根据什么来分段呢?我以为有三点可以注意:

一、最主要的是故事的段落,故事发展到一定的地方告一段落,就要分段,这是最基本的;

二、在某些必要的表现“时间过程”的地方,如两年以后,八个月以后等等,那段故事没有完,正在发展,但是时间有了变化;

三、既不是故事告一段落,又不是时间有了经过,但是为了节奏上的需要,需要停顿一下,让观众松一口气,或者有必要让它顿宕一下。

为什么要分段呢?问这个问题是不合逻辑的。任何事都有头有尾,有快有慢,写文章要是没有段落、没有标点,就不可想象了。一个故事需要停顿一下的地方就应该停顿,需要另起一行的地方就需要另起一行,故事不可能一口气讲下去,写文章不可能一直写下去。呼与吸,起与伏,断与续,紧张与松弛,连续和顿宕,这都是一件事的对立而又统一的两面,人不能只吸不呼,事不能永远紧张而不松弛,天下也无永远不散的筵席,久卧者思起,久起者思卧,也就是这个道理。

电影《祝福》海报

依旧用《祝福》来作为例子。第一段,是祥林死了以后,她婆婆要卖掉她,小叔告诉了她,她决定出走。这地方要停一下。此处假如不“淡出”,一直接下去,这就会使情节“眉目不清”。我觉得眉目不清这句话很好,如果眉目不清,眉与目之间没有间隔,没有一定的距离,那不是很奇怪了么?第二段是祥林嫂在河边洗脸,遇见熟人,看她很可怜,介绍她到鲁家,鲁四太太决定留用她,这里故事又有一段落,下面就要写祥林嫂在鲁家做工的情况了。这里用“淡出”隔一下,有两个意义:一是故事告一段落,二是时间的经过。祥林嫂出走时是秋天,我用摘乌桕来表示的,而现在在鲁家已经工作一个时期,应该是冬天了。文学剧本的第三章是写祥林嫂在鲁家作了一个时期,东家喜欢她勤快,不讲话,不计较,比较安定下来。可是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卫老二打听到了她的下落,用船把她抢走了。这里故事又告一个小段落,所以得用“淡出”来分开。以上都是一章一个“淡出”,一章分一段。第四章比较复杂,中间有一个小段,我在考虑了之后还是重加了一个“淡出”。第四章开始是娶亲,祥林嫂抗拒,贺老六在稻草堆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祥林嫂看见贺老六为人忠厚、诚恳,就伸手去接了他送来的一碗水。从整个戏来讲,还不是一个段落(到阿毛被狼吃了,老六死了,祥林嫂无家可归才是一个大段)。为什么有必要来一个“淡出”呢?因为这儿是转折点,前面结婚的一场很紧张,祥林嫂不答应、抗拒、撞桌子角,观众也很紧张,为祥林嫂担心,对祥林嫂是否肯改变主意,发生疑问。现在祥林嫂接过水来,妥协了,暗示可以和他同居了。这里就需要有顿逗,让观众也松一口气。当然这里也还有时间过程。下面接着是祥林嫂的婚后生活,并且生了一个小孩,所以这里加一个“淡出”,正像在房子里隔个屏风一样,隔而不断。接下去是夫妻合作得很好,但在有一年的秋天,贺老六病倒了,冬去春来,病一直未好,结婚时欠下来的债没有还,债主来讨钱,这就是文学剧本第二十五、第二十六两节之间用的一个“淡出”。这里用“淡出”,只是为了表明时间经过,冬去春来,贺老六还没有工作。也许这里也可以不用“淡出”。过去讲过,表示“时间经过”可以有很多方法,比如,把镜头摇到窗口,外面下雪,“溶入”,叶子长出来了等等,如果要表示短一点的时间经过,先拍一支蜡烛,摇到一个人在工作,再摇回来,蜡烛短了等等。在这里,这些办法都可以用,但是这样一来反而会显得繁琐。所以我还是直截了当地用“淡出”来隔断了。以后第四章、第五章之间的“淡出”,是因为贺老六死了,房子没收了,祥林嫂再嫁婚后的一段生活是告了一个段落。再下面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后,从不吉利、捐门槛到最后的死,这一大段的情节可以一直写下去了,但是在四四、四五节之间还是加了个“淡出”,这就是捐门槛返回来,柳嫂告诉她,她现在好了,不要紧了。这里可以使人喘一口气,节奏上也需要停顿一下,这个顿歇并为以后更大的悲剧作了准备。这是《祝福》的设计,十本片子,用了八个“淡出”,这就是分了八场,平均起来大约是一千多呎一大段。

我个人想法,以为不应该用“淡出”的地方,还是不用为好,就像舞台上的演出,可以不闭幕,还是不闭幕的好。

“淡出”、“淡入”既然相当于“幕下”和“幕启”,那么根据情节发展和节奏,“淡出”也有快慢之分。舞台上有的场合需要“幕徐徐下”,有的时候需要“幕急下”,所以同是“淡出”、“淡入”,尺寸上也有长短的差分。剧情上需要有较长的顿宕,就可以慢慢“淡出”,然后再慢慢“淡入”,甚至中间还可以加上几格黑片。相反,剧情上需要较快地衔接的时候,“淡出”、“淡入”的长度(也就是时间)就可以短些。“淡出”、“淡入”是用来分隔大段落的,所以在一个大段落中,分隔小段落的时候,就可以不用“淡出”、“淡入”,而用“溶入”的办法了。因为按性质来看,说穿了,“溶入”就是“淡出”与“淡入”的叠印,也就是尺寸(时间)较短的间隔。近年来,西方国家的影片有多用“切入”,不用“溶”、“淡”的方法,他们主要的目的,似乎还是一个速度问题,而在中国,这种方法似乎还值得研究。

上面说过,分场分段和全剧的节奏感息息相关。剧作家当然应该考虑到剧本结构上的松紧,但是主要掌握节奏感的还是导演。其中还联系到演员的动作、镜头的长短。电影的一个“淡出”、“淡入”,相当于乐曲中的第一乐章、第二乐章。一部影片的眉目要清楚,要使观众看起来很舒畅,对导演来说掌握节奏感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想,这问题主要是先从影片的情节想一想,哪些地方需要分段,同时还要替观众想一想,什么地方应让他们喘一口气。至于什么地方要停一下,应该停得长一点,还是短一点,这要看影片的故事情节,根据具体情况来分析了。

故事的情节安排定了,分段分场定了,这就等于盖房子已经画好了平面图。画好之后,你就得站远一点来端详一下,这个布局是否妥当,房子的入口、前厅、正厅、后轩、后院之间——也就是剧本的第一、第二、第三……大段的相互之间是否匀称,是否调和,是否合拍。譬如说,整座建筑物的纵深是一百米,分三进,那么平均每进纵深总得安排在三十米左右。当然,这是一个基数,根据建筑物的使用需要(目的性),设计的人完全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之内相互调剂,但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把第一进——大门入口到正厅的地位占到一半或者一半以上吧。一个剧本假如分为五幕,那么你得考虑一下,每幕大致可以占到多少篇幅,然后再按情节布局的需要,作适当的安排。任何文艺作品——特别是电影剧本都要求“引人入胜”,就是一开头便把观众吸引住,然后愈往后看,愈有兴趣。所以每一段落的篇幅和节奏都要妥善安排,这一段太长,那一段太短,这一段一直很快,那一段一直很慢,都是不妥善的设计。段与段中间,以及一段之内的结构,也要仔细研究,开门见山,一览无余,当然不好,第一段和第二段一模一样,没有变化,没有起伏,观众也就会感到索然乏味。设计定了之后,作者最好是闭上眼睛,设想自己眼前有一幅幻觉的银幕,让自己设计的结构和人物在幻觉的银幕上“彩排”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剧作家既是作者,又是观众,既可以从观众的立场来判断这种设想是否妥善,又可以作为编剧或者导演,逐段逐段地来整理和修改。

好的整本戏,其中的每一折都是可以单独演出的折子戏。同样,好的电影,每一个大段落也应该是各有特点,各有起伏,各有引人入胜之处。这正像一座大建筑物不仅要整体好,而且要每一间、一室各有它的作用,各有它的特点,各有值得细看之处。因此,一个剧本的总的结构,分段分场定局了之后,还得进一步对每一段落中的情节、人物等等,作出适当的安排。

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讲这个问题?因为电影导演和话剧导演不同,话剧的剧作家写一个剧本,场景是分好了的,也就是分幕分场的工作,剧作家已经替你做了。人物上场、下场,也替你规定好了。但是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电影文学剧本,一般都还没认真地替导演做好分场的工作。有些电影剧作家最多是写了第一章、第二章等等,这不过是小说中的分章,而不是电影所需要的分段。因此一个电影导演拿到剧本以后,头一件事就是用红笔分段,就是先考虑要分为几个Sequence这是第一步工作,不分段,就好像造房子不考虑何处建厅,何方开户。导演拿到剧本,读了几遍以后,首先是根据故事情节,大体先分成几个大段,比如六个大段,或者七个大段等等。分了以后,再反复研究一下,这一段故事是否有在此停顿一下、告一段落的必要,是否分的太多了、太细了,是否可以合并几段。大段落确定了以后,第二步,根据时间、人物、地点,不妨用中国旧戏“幕表”的办法,画一张表,把每一段的内容(情节)各用一张纸写下来,如第一段是“相遇”,第二段是“定情”,第三段是“暂别”等等。

根据你画的表,故事发展的进度,人物上场、下场,大体上是清楚了。这样就可以设计每一大段,以至每一小段内部的细节。如先不分段,先不划出一个框框,你就无法运用材料。这样排定了以后,导演心中就有数了,什么地方有戏,什么地方是过场,主角出场次数有多少,哪一场最重要,哪一场可有可无,根据这些,再把情节的纠葛、高潮等等进一步地、较细致地作出安排,这样影片的结构就初步完成了。就等于房子的土建完成了之后,就可以安排门开何处和如何装饰等问题了。

把整个故事分章分段,这可以叫做布局,也可以叫做“章法”。我们常常说,这个人办事有“章法”,那个人办事一点“章法”也没有等等,所谓“有章法”,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处理事情的时候,能够“按照预先设想好了的程序一段一段地做下去”之谓也。办任何一件事,假如事前心中无数,没有一个谱,也就是没有“预先设想好了的程序”,那么这个人办事就必然会临时对付,处处被动,落得个杂乱无“章”。结构者,章法也,章法者,分章之法也。

讲到章法结构,我想起了《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薛宝钗讲的一段话,她和惜春谈到大观园图的章法:

“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 ,分主分宾 ,该添的要添 ,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 ,该露的要露 。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 ,有高低 。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重点号是引者加的)……” (2)

这里讲的是绘画的章法,绘画的结构,而其实,这个道理对于电影和话剧剧本的写作也是完全可以适用的。细细地揣摩一下这段话的意思,对我们是有很多益处的。

《红楼梦》怡红院写意图

我上面讲过一部影片的“淡出”、“淡入”不宜太多,太多了戏就会松散,结构就会不够严谨,现在还要补充说一下,在一个段落之间,即一次“淡入”、“淡出”中间,场次也不宜过多。可以不换场的尽可能不换场,可以不换景的尽可能不换景。毫无疑问,电影和话剧不同,在场景变换这个问题上,电影有更大更多的自由,可以不受舞台布景的限制,但是,初写剧本的人必须严格注意,千万不要滥用这种自由,无目的变换场景。你有自由换景,但是你千万不要随意换景。你有自由可以把人物的活动分散在不同的场景中,但是你一定要小心翼翼,像写话剧剧本一样地,尽可能把人物活动压缩到一定的、完全必要的场景之内。为什么要这样?从积极意义上说,是为了剧本的结构结实、谨严、场场有戏;从消极的意义上说,第一是为了防止无的放矢地滥用布景,造成摄制上的困难;其次是为了精简节约,防止不必要的人力、物力的浪费。张骏祥同志在《电影剧本为什么会太长》这篇文章中,举中国的和苏联的几个电影剧本作为例子,来说明我们的电影剧本作家“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信笔而书,从而大事铺张,造成场景浩繁的现象。这里可以引用他的一张对照表:

(片名) (场景数) (布景数) (布景平均使用率)

《渡江侦察记》 202    106     1.9(次)

《哈森与加米拉》 128    62     2

《淮上人家》 113    65     1.8

《宋景诗》 107    89     1.2

《伟大的起点》 77    25     3

《一场风波》 66    25     2.7

《山间铃响马帮来》 65    45     1.4

《三年》 64    35     1.4

《列宁在十月》 59    35     1.7

《伟大的转折》 53    17     3.1

《伟大的公民》(上集) 51    23     2.2

《伟大的公民》(下集) 46    21     2.2

《乡村女教师》 46    23     2

《马克辛的青年时代》 38    29     1.3

一望而知,我们的电影剧本的场次,要比苏联的多一倍以至三倍,《渡江侦察记》和《马克辛的青年时代》相较竟是五与一之比。场景多是不是表示质量好呢?不一定,也许是恰恰相反。场景多了,戏就“散”了,这是很容易了解的,另一方面,景多了,成本贵了,摄制时间长了,这也是很容易看得到的。在上列表格中“布景平均使用率”一栏,是我计算了一下之后加上去的,从这可以看出我们的布景不仅过多,而且使用率也是很低的。《伟大的起点》使用率最高,也不过平均一堂布景拍了三场戏,《宋景诗》差不多每搭一堂布景,实际上只用一次。苏联片看起来布景平均使用率也不太高。但是首先要看到,它的布景数只及我们的二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我有一个很固执的意见,就是反对场次过多。不论从艺术上(即戏的结构上)说,或者从影片的成本上说,我一直坚信我的意见是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的。布景当然有大小之分,但是,设想一下,假如你搭的是一堂大布景,例如皇宫、大舞厅之类,搭好了之后,只拍一场戏,你不觉得太浪费吗?我在每次写电影剧本的时候,总预先排好一个布景表,放在桌子上,写完一场,在那场布景下面做个记号,我总希望每一堂主要布景下面的记号,能够凑成一个“正”字——就是能够拍五场戏,能够用它五次。过场戏,当然不可避免,但是,既是“过场”,总不必搭大布景吧,而有些同志,也竟然有为了一两句话的一场过场戏,而搭了一堂大布景的。

电影《渡江侦察记》剧照

省钱省人力,当然要紧,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从艺术角度来说,场次多了非但不会在艺术上得到好处,反而会得到害处。《马克辛的青年时代》这样一部好片子也只用了三十八次场景,这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

电影《渡江侦察记》剧照

我还要引用张骏祥同志的几句话:

当然,我们不能机械地决定一部戏该有多少场次或必须限于若干背景处所,这还要看剧本的内容、样式而定。但是上面所举几部优秀苏联影片,也包括了几种不同的内容和样式,而且都是有了成功的定评的作品。因此,我们至少可以毫不迟疑地下这样的结论:影片的成功不决定于场次的繁多。

电影《渡江侦察记》剧照

但问题不止于此。相反的,场次繁多还必然地要影响影片的艺术质量。因为场景一多,如影片长度不变,那么每场势必很短促,不可能畅所欲言。我们的影片中,很少有结结实实的酣畅淋漓的场面,与这不无关系。 (3)

建筑一座房子,平面图忌杂乱无章,布置一个房间,也切不可无目的地乱摆家具。目的性,首先要注意,没有目的性的一切——即与主题思想毫无好处的东西,必须坚决割弃。

段落分好了,结构定局了之后,还要把情节结构联系在一起,根据主题思想和全剧节奏的需要,作出进一步的安排,这也是“全面施工”之前必须经过的一道工序。

中国人写文章讲究起、承、转、合,写电影剧本也要注意这个问题。起——就是故事的起点、开始;承——就是承接上面的开端而予以发展;转——就是峰回路转的转,转折、转化,也就是矛盾、冲突、斗争等等;合——就是结尾,也就是中国戏里的所谓“团圆”。假使一出戏四幕,冲突与斗争也许占两幕,也许占三幕,这都要看具体情况而定。在第一段的“起”,主要是交代时代、地点、政治情况、社会情况,初步地介绍人物及其性格。因此在“承”的部分,人物一出来就带来了矛盾和冲突,要暗示矛盾的所在。不预示矛盾、介绍形成矛盾的原因,单单为介绍人物而介绍人物,这就使人物和主题思想及主要情节脱节,那就是为人物而介绍人物了。《祝福》里祥林嫂婆婆一上来就想卖祥林嫂,观众就知道有矛盾了,要斗争了。第二段是矛盾的积累,矛盾的对立面激化,对立面形成了,矛盾尖锐化了,故事发展了,矛盾往往不止一个,也可能是好几个结合在一起的。看到乌云满天、刮风,人们知道要下雨了,乌云满天、刮风,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预感,这也就是矛盾的积累。这里不能太简单,不能一笔带过,要有戏。第三段“转”是转化,经过斗争,达到高潮,然后转化。正反面的斗争,可以一下子就展开到正面冲突,也可以经过几次酝酿,悬宕,可以有正面斗争,也可以先有一些小斗争,小高潮,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然后再来一个正面的、面对面的大斗争。要注意的是在转化之前一定要很好地造成一种形势,使人感到这个矛盾非爆发不可,这样,一方面抓住了观众,一方面又使后面的冲突,合乎事物发展规律,合乎生活的逻辑。“合”、结束、或者叫作团圆,也一定要在前面的“承”和“转”的过程中安下伏笔,预先准备好可以“转”、可以解决矛盾的因素。我觉得这个“转”字,很好。为什么会有斗争?因为有矛盾,而按照唯物辩证法,矛盾着的双方,依据一定的条件,总是要向着其相反的方面转化的。战争要转化到和平,和平会转化到战争,团结要转化到斗争,斗争要转化到团结,正要转到反,反要转到正,也就是说,战争中包含着和平的因素,和平中包含着战争的因素,劳动过程中在逐渐地形成需要休息的因素,休息之后又逐渐地在形成要劳动的因素。事物总是要走向它的反面的,而走向它的反面,又是逐渐形成的,所以任何事物之可以发生变化,一场斗争之可以得到解决,一定是内部早已经存在着可以变化、可以解决的因素。因此,话回到本题,作品的“合”、结束或者团圆的因素,一定要在“起”、“承”、“转”的部分中写得充分而合理。

从上面看来,第一部分是开端,从人物、性格、事件中预示着可能发生的矛盾;第二部分是积累、发展矛盾;第三部分是斗争,斗争的转化;第四部分是结尾,矛盾得到解决。总的是起承转合,但在具体问题上,发展可以有几个段落,斗争也可以有几个段落,多一点,少一点,并没有限制。但是编导一定要注意的是:“起”与“合”不宜太长,如果一部影片共拍七本,“起”只能是一本左右,“合”最多只能一本或者更少一些,中间五六本,是精华所在,也就是广东人所说的“戏肉”。无论如何,“起”要起得经济、精练,不能冗长拖沓,拖沓冗长就是人物不入戏,矛盾不发展;结尾更是如此,一定要收得有力,留有余味。高潮过去了,问题解决了,就应该收,不宜再拖。我们拍的许多影片,总是爱在早该结束的地方大做文章,不是一长篇演讲,就是一连串集锦式的画面,或者还要高歌一曲。我以为这种不能割爱,也是一种主观主义。矛盾解决了,事情结束了,观众已经站起来了,你再大讲特讲,有谁能安静地听下去、看下去呢?

元人乔梦符(吉)讲过:“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我觉得这个六字诀,也可以适用于话剧、电影。凤头,就是说戏的开头(起)要像凤头一样的漂亮、俊秀;猪肚,就是说戏的中段(承、转)要像猪肚一样的饱满、浩荡;豹尾,就是说戏的结尾(合)要像豹尾一般的有力、响亮。这是我国古代艺术家从艺术实践中得来的经验,到今天,对我们还是有益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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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李渔:《闲情偶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页。

(2) 见曹雪芹:《红楼梦》,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第454页。

(3) 见张骏祥:《关于电影的特殊表现手段》,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年版,第46—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