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自晋怀帝以来,五胡云扰,几有三百年之久。迨隋文帝亡北周及陈,始将对峙之南北两朝,复归统一,其情形颇与嬴秦之统一六国相似。盖秦承姬周学术之分裂,为汉代文化之椎轮。隋则承南北朝浮靡之风习,以启李唐文教之新运,实为唐之过渡时期也。文帝倾心政治,爱护百姓,劝农桑,薄赋役,务俭素,久受离乱困顿之人民,至此稍得休息。道释教亦因当时之治平,得继南朝之盛势而进展之;其造像之盛,实比南北朝有过之无不及。文帝即位之开皇元年,即发诏修复天下佛寺,计造金银檀香夹苧牙石等像,大小十万六千五百八十躯;修治旧像一百五十万八千九百四十躯。炀帝亦铸刻新像三千八百五十躯,其中有百三十尺之弥陀坐像等。旧像之修治,亦达十万一千躯。天台之智者大师,一生亦造像八十万躯。其他私人之造像,尚不在此。佛像经此之修治,凡北周武帝灭法之惨迹,至此全行恢复矣。石窟则如山东历城之千佛山、河南安阳之万佛沟,以及龙门等处,均有隋代雕造之龛像,其工程之伟大、技工之精丽,不减北朝。故隋之绘画,仍以道释画为主题,其势力足继承南北朝之盛势,以达初唐之极则。又文帝雅喜收藏,当灭陈时,帝命元帅记室参军裴矩、高颎,收陈内府所藏之书画,得八百余卷;于洛阳文观殿后建二台,东曰妙楷,藏自古法书,西曰宝迹,藏自古名画,以为观赏。当时江南画家董伯仁,河北画家展子虔,均被召入禁中,从事绘画之事。当董展之初相见也,各存轻视之心,后则互采所长以相益。乃知南北两朝相异之画风,因政治之统一,君主之撮合,遂渐见调和。炀帝,亦喜画,下堕先绪。尝撰《古今艺术图》五十卷,至东幸扬州时,亦扈从而行,可见其爱好之笃。兼以炀帝大营宫殿,如大业元年,营显仁宫于洛阳,四年,又建汾阳宫于汶源;并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土木之盛,殆驾秦始皇而上之。其需绘画以为施饰者,自穷极奢侈。加以当时京洛诸地,寺院道观建筑之杂起,均需辉煌之绘画以壮观瞻。故工匠派之绘画,特见兴盛,其技工至为精工巧整,逞一时之风尚。当时名画家,如阎毗、杨契丹、郑法士兄弟等,均应时出世,事隋参与土木之饰,各发挥其天纵之才华,垂修名于后世。惟文帝初,以两朝文物之浮靡,亟思有以改革之,因绝清谈,兴经学,结果以北朝之风尚,抑止南朝之习俗。开皇二十年,并敕令夏侯朗作《三礼图》十卷,其题材全系礼教化之历史故事。此虽抄袭礼教时期专制君主傀儡绘画之陈法,然却大束缚南北朝以来如万花怒放之绘画思想。盖吾国汉以前之绘画,全掌于贵族阶级之手,绘画之发展,每藉帝王贵族之傀儡。魏晋以舌,以道释教盛起,绘画渐由贵族手中,移向于民间,绘画之发展,每凭人民自然爱好之努力。由帝王之傀儡者,其力量每较微弱;由人民自然爱好之努力者,其势力常特盛强。故终隋之世,凡应用于政教上之绘画,上趋下好,每不易越出礼教之范围,故一般平凡作家,因此宥于思想之见地,对于取材命意等,大足妨碍艺术各方之进展。因之文士大夫之习绘画者,固较南北朝为少;如雨后春笋之南北朝画论,亦顿然终止,自非无因也。然少数特出之作家,则仍不然。如以人物论,则有展子虔之细描色晕,意度俱足,世称唐画之祖。郑法士之流水行云,率无定态,独步江左。孙尚子之魑魅魍魉,参灵酌妙,作为战笔之体,甚有气力。而当时之域外僧人,如于阗之尉迟跋质那、印度之昙摩拙叉,及拔摩等,除长梵像外,均善西域风俗画,著名于时。又拔摩作罗汉像,为后代画罗汉之祖,皆与吾国绘画题材上以新材料。以山水而论,则有展子虔之江山远近,咫尺千里。江志之模山拟水,刻意求工,皆足以开继前人。其为隋代绘画之创格,而有特殊色彩者,则有界画之兴起。界画者,即为界于人物山水间之楼台亭阁画,而以界尺成之者;又称台阁画,精细曲折,极远近透视之能事。当时画家如展子虔、董伯仁、郑法士等,无不擅长。或以山水而精意于楼台亭阁,或以人物而精意于亭阁楼台,董郑所作,尤为精巧。董氏无所祖述,界画之工,旷绝古今。郑氏每于飞观层楼问,间以乔林嘉树,碧潭素濑,糅以杂英芳草,使观者嗳然有春台之思。此种绘画,原为受当时宫殿寺院土木盛起之影响,有以致之。实则吾国之山水画,自两晋以来,亟欲脱离人物画之背景而独立,然终未得简易之方法而脱离之,故有此界于人物山水两者间之界画,以为过渡。故其技工尚精巧,务写实,即一树一石之微,亦穷极雕镂,可谓刻意求山水绘画之完成,促成唐代山水画大有代人物画而兴起之势。然当时山水画之势力,终属有限,远不若道释绘画之辉煌。
杨隋统一中国,为时颇短,画家因亦不多,据史籍所载,仅有二十余人。其中以展、董、郑三家为最有名,孙尚子、杨契丹、尉迟跋质那次之。
展子虔 渤海人,历北齐北周,入隋为朝散大夫,帐内都督。善画,尤长人物台阁山水,人物描法甚细,神采如生,意度俱足。台阁山水,工远近之劳,咫尺千里。又工画马,作立马,有走势,卧马,有腾骧起跃势,时与董伯仁齐名。生平画壁殊多,如永安寺、崇圣寺、龙兴寺、甘露寺等,皆有其画迹。属于卷轴者,则有《长安车马人物画》、《弋猎图》、《北齐后主幸晋阳图》、《朱买臣覆水图》等传于代。
董伯仁 《宣和画谱》作董展,字伯仁,盖为展子虔,董伯仁之误。汝南人也,多才艺,乡里号为智海,官至光禄大夫殿中将军。善画,与展同召入隋。楼台人物,旷绝古今,杂画巧瞻,高视一代。论者谓董与展,皆天生,纵任亡所祖述,动笔形似,画外有情,足使先辈名流,动容变色。但地处平原,阙江山之助,迹参戎马,小簪裾之仪,此其所未习,非其所不至。若较其优劣,则董有展之车马,展亡董之台阁,汝南今多画迹,是其绝思。有《周明帝畋游图》、《杂画台阁样》、《弥勒变》、《弘农田家图》、《隋文帝上厩名马图》等传于代。
郑法士 在周为大都督左员外侍郎建中将军,入隋授中散大夫。画师张僧繇,当时已称高弟,其后得名益著。尤长楼台人物,至冠缨佩带,无不有法,而仪矩风度,取象其人。虽流水浮云,率无定态,笔端之妙,无能形容。论者谓江左自僧繇以降,法士称独步云。其弟法轮,子德文,皆能画,克承家学。有《阿育王像》、《贵戚屏风》、《洛中人物车马图》、《隋文帝入佛堂像》、《游春苑图》等。
孙尚子 官睦州建德县尉,与郑法士同师张氏。郑以人物楼台称霸,孙则善魑魅魍魉,参灵酌妙,善为战笔之体,甚有气力;衣服手足,木叶川流,莫不战动。惟须发,独尔调利,他人效之,终莫能得。鞍马树石,与顾陆异迹,而胜法士云。
定水寺、总持寺、西禅寺等,皆有其画迹。
杨契丹 官至上仪同,长人物,六法备该,甚有骨气,山东体制,允属伊人,与董、展齐名。尝与田僧亮、郑法士同画长安光明寺塔,郑图东壁北壁,田图西壁南壁,杨画外边四壁,时称三绝。方其画时,杨以簟蔽画处,郑窃窥之,曰:“卿画终不可学,何劳障蔽。”郑又尝求杨画本,杨引郑至庙堂,指宫阙衣冠车马,曰:“此吾画本也。”郑深叹服。有《隋朝正会图》、《幸洛阳图》、《游宴图》、《杂佛变》等传于代。
尉迟跋 质那于阗国人,《历代名画记》作西国人。善画梵像,及外国风俗画,擅名当时,人称之为大尉迟。其画迹以寺壁为多,如慈恩寺之《千钵文殊》、光宝寺《降魔》诸变、大云寺之《净土经变》等,均甚精妙。属于卷轴者,则有《六番图》、《国外图》、《宝树图》、《婆罗门图》等传于代。
其余李雅,蔡生之长佛像鬼神,标冠天下。陈善见之遒媚温润,触途成擅。江志之笔力劲键,风韵顿挫。夏侯朗之善人物故事。释跋摩之善罗汉。阎毗之工书画,称妙一时。释迦佛陀、昙摩拙叉之长佛像,皆为名辈所推重。刘乌、王仲舒、阎思光、解悰、程瓒、释玄畅等,并为隋代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