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乘元末衰乱之秋，崛起草莽，覆灭元朝，返旧章于司隶，复威仪于汉宫。修明政治，奖励文学，征遗逸，举贤才，文物典章，灿然具焉。故以文物论，远比元为振起。明初，即承宋制，复设画院。兼以宣宗、宪宗、孝宗均爱好文艺，兼工绘事。诸王子如周宪王有燉、镇平王有爌、唐成王弥、岷靖王彦汰、三城王芝垝、富顺王厚焜等，均以诗文绘事，见称于世，足证当时文艺风气之盛。然太祖沉猜刻薄，屡兴大狱，骈诛功臣，并以制义取士，一守程宋之说；其意盖欲网罗天下之骥足，范我驰驱，以戢其风云之志耳。然其弊，适足羁束朱明三百年文艺思潮之精神，致全倾向于拟古，形成模型式之风状，不能与唐、宋之文学儒学等，相争雄者，以此故也。惟戏曲小说等软文学，仍继元代而进展，于吾国文学史上，呈一线之光采。然亦足为当时社会倾向浮靡之证。故以绘画言，亦有历史风俗画之新流行，故朱明以能画名者，不下一千三百人左右，除沈周、董其昌等之浑雄壮拔之作者外，如戴进之水墨苍劲，仇英之精致浓丽诸派，均为继承南宋画院之体格而稍变作风者。其余多系运笔细润，裁构淳秀，取唐、宋、元诸家格法，集为一体，又各分派别，而成有明一代之风趣，即所谓明清近体者是也。惟花鸟画，如陈淳之水墨、林良之写意，以及周之冕之钩花点叶体，殊有新发展，为清代花鸟画之先河。然有明一代之绘画，颇与当时之文学相似，颠倒于门户抢攘之中；攻何、李，伐欧、曾，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延及及流，其争益烈，而国势亦益不振。惟薪尽火传，致有清绘画之盛隆，要亦于此发其端焉。虽然，明代直承宋、元而下，同与宋、元为文学化时期，则一也。
明代以汉人治华，对于文艺之爱好，自与元之漠不关心者不同。故当时各君主及私家鉴藏之风，极为兴盛；尤以宣宗之雅好书画，内府搜集之富，几不亚于宋之宣和、绍兴。古人名迹，遗留于现代，而有宣德秘玩，武英殿宝，等图记者，均为宣宗时内府所藏之秘迹。原宣宗本擅绘事，山水人物花果翎毛草虫等，无所不工。盖万几之暇，游戏翰墨，点染写生，堪与宣和争胜。其次宪宗、孝宗等，亦均好法书名画以为珍玩。当时私家之鉴藏，尤盛成风习。专门著述，亦名目繁多。或志一家之珍秘，或记平生之赏阅，如都穆之《寓意编》，朱存理之《珊瑚木难》，文嘉之《钤山堂书画记》、《严氏书画记》，王世贞之《尔雅楼所藏名画》，王世懋之《澹圃画品》，何俊良之《书画铭心录》，詹景凤之《东图玄览》，张丑之《清和书画舫》，董其昌之《容台集》、《画禅室随笔》，陈继儒之《秘笈》，郁逢庆之《书画题跋记》、《续书画题跋记》，以及汪砢玉之《珊瑚网》等，可见大概。诸私家收藏中，以分宜严嵩之钤山堂，太仓王世贞之尔雅楼，嘉兴项元汴之天籁阁为最富。严氏当世宗时，恃宠揽权，贪贿赂，亲佥邪，气焰之盛，不可一世；承其意旨者，争以书画等相馈献。其幕友赵文华、鄢懋卿等，并长于鉴识，故所收剧迹殊多，见《知不足斋丛书·天水冰山录》中仅古今名画册页一项，凡三千二百余件，可想见其宏富矣。尔雅楼天籁阁之藏品，可在《尔雅楼所藏名画》及《天籁阁题记》等著述中，见其大略；大抵三家中，以分宜严氏为最富，以嘉兴项氏为最精。盖项氏鉴别精深，为有明第一，故真迹神品，尤为特多焉。兹将明代之画院及道释人物山水花鸟墨戏等流派，分述如下：
（甲）明代之画院吾国自五代之西蜀、南唐、南北宋，相继设立画院以来，其势力，日见扩展。至元，以不重文艺，顿然终止。明初太祖，雅好绘事，颇知奖重，因承宋制，复设画院，征集画士，授以待诏、副使、锦衣指挥、锦衣镇抚、锦衣卫千户、锦衣卫百户等官职。虽其规模组织等，略与两宋不同，然奕世诸君主，均知尊崇而加提倡，故作家名手，彬彬辈出，堪与两宋画院相媲美。洪武初，即征赵原、周位为画史；陈远以应召写御容为文渊阁待诏，沈希远亦以写御容称旨，授中书舍人；盛著以全补图画，运笔着色，与古无殊，供事内府。其余孙文宗、王仲玉、相礼等，均以精长绘事，被召入京，影响于明初绘画者极大。赵原一作赵元。字善长，工山水，师董北苑，雄丽可雁行王叔明。兼工龙角风毛，所作金错刀竹，尤为简贵。周位，镇洋人，字元素，工山水，凡宫掖山水画壁，多出其手。陈远，字中复，少力学，通《易经》，善摹写人物，可比李伯时。沈希远，昆山人，工山水，宗马远，兼善传神。然太祖资性峻酷，严刑罚；不久，赵源以应对失旨坐法，周位亦被谗致死，盛著以画水母乘龙背于天界寺壁，不称旨弃市。于是当时朝野诸作家，咸肃然深自警惕，不敢随意下笔，以免意外。或揣摩上意，以为迎合。于是元人放逸之画风，为之骤敛。惠帝时，仅有郭纯，以精绘事，擢营缮所丞。至成祖，始复加奖重，尝遍征天下名工，画诸宫殿壁。当时道释人物作家蒋子成、巩庸，山水作家张子时、上官伯达，花鸟作家范暹、边文进等，皆应召供奉内殿。又卓迪以善水墨山水，召为翰林。陈以善写照，召传御容。沈遇以善浅绛丹青，尝应召见。赵廉之善虎，与边文进翎毛，蒋子成人物，称为禁中三绝。郭纯，永嘉人，初名文通。太祖赐名纯，遂以文通为字。洪熙初，升阁门使。宣庙时，供奉内廷。长山水，学盛子昭，丰腴温润，布置茂密，有言马、夏者，辄斥之曰：“是残山剩水，宋偏安之物也。何取焉？”巩庸，字友常，山水人物，学张世禄，随笔有意，永乐间，应诏至京，名动公卿间。张子时，一作子明。彦材子，字兰雪，工山水花鸟，名播京师。上官伯达，邵武人，善山水人物，傅色既精，神采亦备，永乐中，召诣京师，直仁智殿。范暹，字启东，号苇斋，东吴人，永乐中，取入画院。工花竹翎毛，谈论馆阁名公者，多重之。卓迪，字民逸，奉化松溪人。山水师朱自方，得其心妙，而笔法精致，实过焉。南京报恩寺，有其画壁。沈遇，字公济，号臞樵，吴县人。善山水，浅绛丹青，种种能之。兼善人物，常好画古忠节孝义之迹，置坐间，使人观感。沈氏衣冠言貌，古雅有前辈风，非寻常画史也。至宣德、成化、弘治三朝，为有明画院最隆盛时期，与宋之宣和、绍兴相并驾。原宣庙、宪庙、孝庙，皆精绘事。宣庙于人物、山水、花果、翎毛、草虫诸科，无所不工；盖万几之暇，游戏翰墨，点染写生，堪与徽宗争胜。宣德中，谢环以善山水，应召为锦衣千户，戴进、倪端、石锐、李在、周文靖等，均以善绘事待诏直仁智殿。商喜，以工山水、人物、花竹、翎毛，授锦衣卫指挥。郑时敏，以善山水应召，官锦衣卫镇抚。韩秀实，以善人物鞍马，供奉内廷，深被宠渥。边楚芳、周鼎，均以善画，征袭锦衣。其余郑克刚、顾应文等，亦以精绘事被召入京。成化中，林良，以善花果翎毛，官锦衣指挥。其子郊，克承父风，以应试画工第一，授锦衣卫镇抚，直武英殿。吴伟、林时詹、沈政、詹林宁、张乾等，均以有名绘事，同待诏直仁智殿。弘治中，吕纪、吕文英、马时旸、锺礼、王谔、张等，均以绘画供奉内廷。郭诩，亦以绘事，应召入京师。石锐，字以明，钱塘人。画得盛子昭金碧山水，兼工界画楼台人物，傅色鲜明温润，著名于时。李在，字以政，莆田人。山水细润者，宗郭熙；豪放者，宗马、夏；多模仿古人，笔气生动。《画史会要》谓：“自戴文进以下，一人而已。”周文靖闽之莆田人。山水学夏珪、吴镇，苍润精密，笔力古健，酝酿墨色，各臻其妙。人物、花卉、竹石、翎毛、楼阁、牛马之类，咸有高致。宣德间，以阴阳训术，征臻-仁智殿。御试枯木寒鸦第一。商喜，字惟吉，工山水、人物、花木、翎毛，全摹宋人，笔意无不臻妙，超出众类，为明初士林所推重。顾应文，松江人，工画山水人物，尤精道释，脱去习气，识者贵之。林时詹，兴化人，长绘画，尤精山水，成化初，直仁智殿，除工部文思院副使。许伯明，善花鸟竹石，与林时詹同时被召，亦为文思院副使。詹林宁，字必泰，浦城人。自幼酷好丹青，弱冠遂精其业。绘山水、楼台、人物，远近浓淡萦回曲折，皆出新意。天顺间，召入京师。成化中改元，授工部文思院副使，直仁智殿。吕纪，鄞县人，字廷振，工翎毛山水人物。翎毛，初学边景昭，后模仿唐、宋以来名笔，兼集众长，益造精诣。弘治中，被征入御用，升至锦衣卫指挥。应诏承制，多立意进规，孝宗尝称之曰：“工执艺事以谏，吕纪有之。”时称大吕。吕文英，括苍人，长人物，与吕纪皆被宠渥，时称小吕。孝宗时，以指挥同知直秘殿。马时旸，名暄，以字行。幼颖悟，博通经史，兼工丹青。孝庙初，征入华盖殿供御，授锦衣卫镇抚。钟礼，字欣礼，上虞人。工书画，善山水草虫，始学戴文进，后自出机轴。弘治中，直仁智殿。王谔，字廷直，奉化人。善山水树石，肆力于唐、宋名家，凡奇山怪石、古木惊湍，尽摹其妙。弘治时，以绘事供奉仁智殿。孝宗好马远画，亟称之曰：“王谔，今之马远也。”官锦衣千户。其中被恩渥最厚，并为院中重要人才者，当推谢环、吴伟二人焉。
谢环 永嘉人，字庭循，以字行。知学问，喜赋诗，吟咏自适，好绘画，长山水，师张叔起，并宗荆浩、关同、米芾，驰名于时。永乐中，召入禁中。宣宗妙绘事，供奉之臣，特奖重庭循，恒侍左右，进官锦衣千户。
吴伟 江夏人，字士英，号鲁夫，更字次翁，号小仙。龆年流落海虞，收养于钱昕家，侍其子于书斋中，便取笔画地作人物山水状。钱见而奇之曰：“欲作画工耶？”即与笔札，厚给养之。弱冠，至金陵，画名遂起。伟性戆直，有气岸而豪毅。成国朱公，延至幕下，以小仙呼之，因以为号。宪宗时，召授锦衣卫镇抚，待诏仁智殿。好剧饮狎妓，人欲得伟画者，则载酒携妓往。一日被诏，正醉中，官扶掖入殿，上命作《松泉图》，伟跪翻墨汁，信手涂抹，上欢曰：“真仙笔也！”又孝宗命画称旨，授锦衣百户，赐印章曰：“画状元。”山水树石，俱作斧劈皴，落笔健壮，白描尤佳。人物出自吴道子，纵笔不甚经意，而奇逸潇洒动人。临画用墨如泼云，旁观者甚骇，俄顷挥洒，巨细曲折，各有条理，若宿构然。《艺苑卮言》，则谓伟山水树石，亦大遒紧，宜画祠壁屏障，至于行卷单条，恐无所取云。
弘治以后，画院渐衰。正德间，仅有朱端、曾和等，以画士直仁智殿。嘉靖间，仅有张广、张一奇等，供奉内廷。朱端，字克正，工山水，兼善人物花卉翎毛。山水宗马远，人物学盛子昭，以画士直仁智殿，授指挥。曾和，善山水，笔法高古，与朱端同时直仁智殿。张广，字秋江，无锡人，善书画。嘉靖应征，待诏内廷，世宗见其《万福图》，赏之；命尽进所画，于是宦者，共属广为图，将献以邀宠。广辞疾不可，明日探之，已南归矣。张一奇，字彦卿，沙县人。善翎毛山水，名闻于时。至京师，召画便殿称旨，授锦衣千户。嘉靖以后，边境多事，国事日下，画院竟寂无声闻。仅有万历中吴彬，天启中钟士昌二人而已。吴彬，字文中，莆田人。工山水人物，山水布置，绝不摹古，最为奇出。人物形状奇怪，迥别前人，自立门户。白描尤佳，远即不敢追踪道子，近亦臻ª力敌松雪。万历中，召见，授工部主事。钟士昌，字汝朴，通海人。善书画，北游两都，笔墨益妙，天启间，试画为画品中书。
明自洪武至正德，可谓画院极隆盛时期，院内外之轧轹，亦特激烈。《名山藏》云；“宣庙善绘事，一时待诏有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皆有名，及进入京，众工妒之；一日，仁智殿呈画，进首幅为《秋江独钓图》，一红袍人垂钓水次，画家惟傅红色最难，而进独得古法。廷循曰：‘此画良佳，惟恨野鄙耳。’宣庙叩之，对曰：‘红品，官服色也；用以钓鱼，失大体矣。’宣庙颔之，遂挥去，余幅不复阅，放归。”于此可知当时院内排挤之大略矣。至以院中画派言，则以马、夏之水墨苍劲派占大势力，名手亦特多，戴文进、李在、吴伟等，均为此派之代表。尤以戴氏，技腕超伦，树浙派之新帜。当时院内外诸作家，多为戴氏一派所风靡。盖缘孝宗等，均爱好马夏苍劲之作风有以致之。换言之，即明嘉靖以前之绘画，以画院为中心，绘画风气，尽反元人之所尚，而追踪宋代画院之旧绪，山水人物等，多法马夏、二赵、刘李诸家，虽当时有林良诸人，以简笔水墨画花鸟，创写意花鸟之新派，然其势力亦远非马、夏、刘、李诸派之敌。嘉靖以后，士大夫以画名者，日见增多，其领袖如沈石田、文徵明等，均系吴人，因成所谓吴派者，占院外画坛，张其新帜。其所持论，全厌弃院体，至议马、夏诸派，为狂邪板刻之学，致尚南贬北之论调，风靡于有明季世。元人放逸之画风，至此始见恢复而呈灿烂之观，启清代绘画发展之先河。
（乙）明代之道释人物画明代道释教尚盛；盖明太祖微时，尝为僧，及有天下，选高僧使侍诸王。并以张道陵六十四世孙正常，为正一真人。又招徕番僧，授以封号，其时禅师僧官，不可胜数。至武宗，尤好佛氏，于佛经番语，无不通晓，自称大庆法王，为有明佛教最盛时期。殆世宗崇信道教，尊礼道士，道教大盛，佛教势力始稍衰减。虽然，当时道释之绘画。则仍存衰退之观。徐沁《明画录》云：“古人以画名家者，率由道释始。虽顾、陆、张、吴，妙迹永绝，而瓦棺《维摩》，柏堂《卢舍》，见诸载籍者，恍乎若在。试观冥思落笔，倾都聚观；辇金输财，动以百万；此岂后人所能及哉？近时高手，既不能擅场，而徒诡曰：‘不屑。’僧坊寺庑，尽污俗笔，无复可观者矣。”原吾国宋、元以上之人物画，全以道释为主体，自南宋废礼拜图像，而与寻常之玩赏绘画同视以来，画风已大见变迁；元代佛道教中衰，道释画，已有绝迹之势；至明，占人物画之主位者，一变而为史实风俗画，传神次之，道释为下，亦绘画盛衰之势，有以使然也。故终明之世，号称道释画之能手者，仅有蒋子成、倪端、张仙童、顾应文、沈鸣远、张继、吴彬、上官伯达、丁云鹏等几人。当时兼精道释，其画名不专以道释闻者，有戴进、吴伟、张路、孙克弘、张世禄等。倪端，杭州人，道释超妙，不落恒蹊。张仙童，善罗汉，凡寺庙墙壁，经其画者，咸称神妙。顾应文，道释脱去时习，识者贵之。沈鸣远，佛道神像，流辈罕及。张继，瑰丽侈贵，为宣英时名手。吴彬，佛像人物，形状奇异，迥别旧人，自立门户。上官伯达，傅色精彩，南中报恩寺，有其画廊，独绝一时。戴文进，神像威仪，鬼怪勇猛，南中报恩寺有其画壁。吴伟，曾于昌化寺殿壁画罗汉五百尊，穿崖没海，神通游戏。张路之学吴伟，得其遒劲，张世禄之善道释人物，名重当世。其中以蒋子诚、丁云鹏为有名。
蒋子成 《金陵琐事》、《明画录》，均作子诚。宜兴人，幼工山水，中年悔其习，遂画道释人物，傅彩精致，为有明第一；尤长水墨大士像。永乐中，征入京师，时以赵廉之虎，边文进花鸟，并子成人物，为禁中三绝，名重当时。
丁云鹏 休宁人，字南羽。号圣华居士。善道释人物，得吴道子法。白描，酷似李龙眠，丝发之间，而眉睫意态毕具。陈眉公谓为非笔具神通者，不能也。其所作罗汉，承五代贯休，别具一种风格。山水人物杂画兼妙，董文敏赠印章曰：“毫生馆。”其得意之作，尝一用之。
其余胡隆之受学于蒋子成，为名辈所推重。阮福之道释神像，比拟子成，仅亚一筹。马俊之工鬼神，得其至妙。张靖之行笔疏爽，直入吴道元之室。熊茂松之师丁南羽，而得其神似。李麟之师圣华居士，笔墨疏秀，俱合古法，有出蓝之誉。朱多之超然出尘，苏遁之豪纵细润，各极其妙。亦皆以能道释画有名于当时。
明代人物画，略比元为振起。然多模拟唐宋人旧派，不能如隋唐之灿烂辉煌，照耀百世耳。如金陵陈远、闽县朱孟渊、南海张誉、无锡王鉴等，均属北宋李伯时一派。松江米芾、吴江朱应辰、苏州夏鼎、均善白描，又丹徒杜堇，楼阁人物，严雅深有古意，尤工白描人物，称白描第一手，亦与李氏一派相近。钱塘戴进，江夏吴伟，均远宗道玄，近法马、夏，参灵酌妙，气势特盛，亦属南宋水墨苍劲派而稍变面目者。继戴、吴二氏者，有秣陵宋臣、休宁汪肇等；承吴氏者，有大梁张路、江宁薛仁、仪真蒋贵、浦成陈子和、新河宋登春等，均属此派健者。又江宁李著，字潜夫，号墨湖，童年学画于沈启南，学成归家，每仿吴次翁笔以售。《明画录》云：“李著，初从学沈周之门，得其法。时重吴伟人物，变而趋时，行笔无所不似，遂成江夏一派。”可知当时吴氏一派人物之风行矣。然作风渐趋粗犷，不足为画人正则。同时有陈暹之设色山水人物，传之周臣，周臣传之仇英，创精丽艳逸之史实风俗画，为有明一代人物画之师范。风行于有明季世。
仇英 太仓人，移居吴县，字实父，号十洲。初志丹青，师事周臣，善山水人物仕女。尤工临摹，粉图黄纸，落笔乱真；至于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尝作《上林图》，人物、鸟兽、山林、台观、旗辇、军容，皆忆写古人名笔，斟酌而成，可谓极绘事之绝境、艺林之胜事也。董思白题其《仙弈图》，谓实父是赵伯驹后身，即文、沈亦未尽其法，询非过誉焉。
承仇氏流派者，有吴人沈完，徽州程环，均称入室，其女儿杜陵内史，善山水人物，精工秀丽，笔意不凡。论者谓为丹青独擅，尤能克承家学。嘉兴周行山，长洲尤求，所作仕女，艳冶绝世，亦属仇氏一派。与仇氏同学周臣者，有唐六如寅，所作人物仕女，极秀润缜密而有韵度，与周臣雅俗迥别，实深得李伯时而稍变风趣者。同里张灵，与唐氏志气雅合，茂材相敌。人物冠服，玄古形色，清真无卑庸之气，而笔新墨劲，斩然绝尘，允与唐氏同一统系。同郡周官李群，工人物仕女，雅秀不俗，标格生动，亦近唐氏一派。至崇祯间，有顺天崔子忠青蚓，诸暨陈洪绶章侯，皆以人物齐名，时号南陈北崔，为十洲以后之人物大家，开清代人物画之法门者也。
陈洪绶 诸暨人，字章侯，号老莲，甲申后，自称悔迟，又曰勿迟以明经不仕，赋性狂散，研心书画，尤工人物，世所罕及。甫四龄，过妇翁家，见新垩壁，登案画关壮缪像，长八九尺，盖绘事本天纵也。少长，拓得李公麟孔门《七十二贤石刻》，闭户临模，数模而数变之。又尝模周昉《美人图》，至再四，犹不已，人指所模者谓之曰：“此已胜原本，犹嗛嗛何也？”曰：“此所以不及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犹未尽，周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论者谓老莲人物，躯干伟岸，衣纹轻圆细劲，兼有伯时子昂之妙；运笔旋转，一气而成，颇类陆探微，设色古雅，得吴道子法。至绘经史故事，状貌服饰，必与时代吻合，洵推能品。间作花鸟草虫。无不精妙，山水亦另出机杼。其作品遗世者颇多，其刻本图卷，如《水浒传》、《西厢记》、《离骚图》等，多为清代人物画家所宗风。
崔子忠 莱阳人，占籍顺天，按《无声诗史》作山东人。清朝书画家笔录，作北平人。初名丹，字开予，更名后，字道母，号北海，又号青蚓。崇祯时，顺天府学诸生，形容清古，言辞简质，望之不似今人。文翰之暇，留心丹青，规摹顾、陆、阎、吴遗迹，唐人以下，不复措手。居京师，阓中，蓬蒿翳然，凝尘满席，莳卉养鱼，杳然遗世。兴至，则解衣盘礴。白描设色，皆能自出新意，与陈洪绶齐名。一妻二女，亦娴点染，相与摩挲指示，共相娱悦。间出以贻相善者。若庸夫俗子，用金帛相购者，虽穷饿，掉头弗顾也。甲申后，走入土室不出，卒饿死。
其余常熟朱士谦，设色精古。无锡吴琯，潇洒绝俗。福清郑克刚，人马得韩幹、赵仲穆笔法。泰和郭诩，信手作人物，辄有奇趣。吕文英，以工人物，直秘殿而被宠渥。黄县姜隐，细润工致，摹古有法。常熟蒋宥，人物有致，时称能品。王凤，师蒋宥，笔有逸思。莆田吴彬之状形奇怪，迥别旧人，笔端雅秀，独辟蹊径。江南张翀，笔墨豪迈，着色古雅。上虞谢彬，写墨戏人物，率意点染，天然入妙。均为有明人物画之铮铮者。然吾国人物画，至宋已渐见衰落。郭若虚云：“佛道人物仕¯fi牛羊，则近不及古。”迨有元，全以绘画为寄兴写情之具，画人益倾向于御惰，人物画，更见每况愈下之概；从事人物画者，不得不另辟新程途以为发展。至仇十洲出，乃推陈出新，而成史实风俗之人物画，代道释画而盛行之，使吾国人物画，经有元及明初久衰后，成一小中兴之时期焉。
传神，亦人物画之一种。明初，传神作家，如陈遇、陈远、孙宗文、沈希远等，均被征写御容，而得恩遇。其余如王直翁、胡秋碧、陈敬止、周孟容、陈、唐宗祚、朱月鉴、萧于乔、萧于京、陈玑、姚继宗、吴纯、王纶、刘昌叔、张靖、侯钺、蔡世新、陆宣、林旭、欧阳远观、史政等，均以传神，闻名一时。其负绝技并受西洋风趣而为一代传神泰斗者，则有莆田曾波臣鲸。张浦山云：“写真有二派：一重墨骨，墨骨既成，然后傅彩，以取气色之老少，其精神早传于墨骨中矣，此闽中曾波臣之学也。一略用淡墨，钩出五官部位之大意，全用粉彩渲染，此江南画家之传法。而曾氏善矣。”陈师曾，亦谓：“传神一派，至波臣乃出一新机轴。其法重墨骨，而后傅彩晕染，乃至数十层，其受西洋画法之影响可知。”盖明万历间，意大利教士利玛窦来明，工欧西绘画，擅写耶稣圣母诸像，曾氏折衷其法，而为肖像画，为吾肖像画之一变。
曾鲸 波臣，莆田人，流寓金陵。工写照，如镜取影，妙入化工。其傅色淹泊，点睛生动，虽在楮素，盼睐笑，咄咄逼真，虽周昉之貌赵郎，不是故也。若轩冕之英，岩壑之俊，闺房之秀，方外之踪，一经传写，妍媸惟肖。然对面时，精心体会，人我都忘，每图一像，烘染至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其独步艺林，名动遐迩，非偶然也。
传曾氏之衣钵者殊多，《明画录》云：“传鲸法者，为金谷生、王宏卿、张玉珂、顾云仍、廖君可、沈尔调、顾宗汉、张子游辈，行笔俱佳，万历间，名重一时。”又嘉兴张琦沈韶、无锡张远、松江顾企，均善写照，亦曾氏弟子。
（丙）明代之山水画明代绘画，以山水为最发达，作家远比宋、元为多。自明初至嘉靖间，画院特盛，当时绘画趋势，全以画院为中心。院内诸画人，自以南宋健拔整美之院体为专尚。院外诸作家。亦多继承二赵、刘、李、马、夏，成一时之风习。如张涣、陶成、唐寅、仇英、尤求诸家，均为学二赵、刘、李之能手。冷谦、陈汝秩、沈昭，均善李大将军之体，亦属此派。戴进、倪端、李在、周文靖、吴伟、张乾诸人，则皆承马、夏之衣钵，然当时作画之风气，盛尚摹仿，故一般作家，颇嫌元季画风，过于放逸，因多从事于精细巧整，故学盛懋画法者，如王继宗、陈暹、郭纯、盛叔大、顾叔润、石锐、陈公辅、周臣、苏复等，亦不在少数。但贡献无多，于明代山水画派上，无特殊之地位耳。是后画院不振，士大夫如沈周、文徵明等，以雄浑温雅之笔墨，树声势于成弘、嘉靖之际，延至万历末而稍衰。至天启、崇祯间，莫是龙、董其昌、陈继儒辈，相继而起，大张旗鼓于后，于是远而荆关、董巨，近而王、黄、倪、吴之画派，乃代二赵、刘、李、马、夏之画派而大盛。顾凝远《画引》云：“自元末以至国初，画家秀气略尽，成弘、嘉靖间，复钟于吾郡，至万历末而复衰。董宗伯起于云间，才名道艺，光岳毓灵，诚开山祖也。”故总明代之山水画而论，大体可分为三大统系：即嘉靖以前，绍述马、夏遗矩，略变其简厚沉郁之趣，而为整饬健拔者，为浙派，以戴氏文进为首领。继承二赵、刘、李旧格，于细巧浓丽中，稍加秀润者，为院派；以唐寅、仇英为代表。成弘、嘉靖以后，一般士大夫，雅好绘事，咸以荆、关、董、巨，王、黄、倪、吴之南宗旗帜相号召，而与盛极就衰之浙派争优劣者，为吴派；以文、沈为先锋，董其昌为后起。……三派盛衰之迹，则又可画为二期：自明初至嘉靖间，为前期，浙派与院派并行时期也；浙派尤较院派为盛。成弘、嘉靖以后，则为吴派所独占。嘉靖前后，则为浙院派与吴派交替时代，南北二宗，因有互相影响之趋势。例如冷谦、周臣之笔墨，大有从南而北之姿致；唐寅之作风，全存从北而南之体格；沈周之圆浑挺健，雅受浙派情趣之陶融；戴进之作，亦每有类似石田翁，苍老秀逸，出于同一师法。故子畏直承李晞古、刘松年为院派领袖，一面并为吴门健将，故世称子畏为折中吴、浙、院而为一派者。《明画录》云：“南宗推王摩诘为始祖，传而为张璪、荆、关、董源、巨然、李成、范宽、郭忠恕、米氏父子，元季四大家，明则沈周、唐寅、文徵明辈，举凡士气入雅者，皆归焉。”又云：“南北二宗，各分支派，亦犹禅门之临济曹溪耳。今鉴定者，不溯其源，止就吴、浙二派，互相掊击，究其雅尚，必本元人。孰知吴兴松雪，唱提斯道，大痴、黄鹤、仲圭，莫非浙人。四家中，仅有梁溪迂瓒。然则沈文诸公，正浙派之滥觞，今人安得以浙派而少之哉？”盖沈、文，正由浙派而入也。据此，则当时吴、浙之争，顾未免乎文人门户之见焉：兹将浙、院、吴三派，叙述于下：
（一）浙派明初山水，绍述马、夏遗规之作家，在院内者，有沈希远、倪端、李在、周文靖诸人。在院外者尤多，如新安朱侃，昆山王履，蜀人苏致中，华亭章瑾，《明画录》作庄瑾。吴县沈遇，常熟范礼，杭州王恭，钱唐沈观，闽人周鼎，广陵林广，吴人周臣，蜀人雷济民，太仓张翚、张乾，江右丁玉川，苏州邵南，奉化王谔等，均为此派作手。然自戴进出，一变其风趣，当时画人，多相偃附，而成浙派，盖戴氏籍钱塘也。
戴进 按《明画录》作璡。字文进，号静庵，又号玉泉山人。善绘画，幼师叶澄，及长，临摹精博，得唐、宋诸家之妙。故道释、人物、山水、花果、翎毛、走兽，无所不工。山水大率以摹拟马夏为多；花果翎毛走兽，俱极精致；而神像之威仪，鬼怪之勇猛，衣纹设色，轻重纯熟，不下唐、宋先贤。其画道释，多用铁线描，间亦用兰叶描。画人物，则多用蚕头鼠尾，行笔顿挫，盖以兰叶而稍变其法者；其技法在南宋诸家之上，为有明画流第一。宣宗妙绘事，一时画院待诏有谢环、倪端、石锐、李在等，皆有名，及进入京，众工妒之，见谗被放，以穷死。文进生平多厄抑，弇州山人云：“文进生平作画，不能买一饱，是小厄。后百年，吴中声价，渐不及相城翁，是大厄。多才固遭天忌耶？”
继戴氏而起，大畅浙派之泉源，形成极有势力之流派者，当推陈景初、吴伟。景初，号草庭，海盐人。与戴氏同时，笔法亦相类，苍老可爱。吴伟，宪孝时，与北海杜堇，姑苏沈局，江西郭诩齐名，为此派健将。一时名流如海盐陈玑，江宁吴珵，上虞钟札，浙人汪质，上元谢宾举，吴县叶澄，休宁汪肇，钱塘夏芷、方钺、夏葵、仲昂，沙县邓文明，以及文进子泉，婿王世祥，僧人华朴中等，皆乘时崛起。继吴伟而发扬振展者，则有祥符张路，金陵李著，仪真蒋贵，江宁蒋嵩、蒋乾、薛仁，新河宋登春，南汇邢国贤，海盐王仪等，遂成江夏一派。盖吴氏籍江夏，为浙派之支流也。此外如谢时臣之学沈周，兼善戴，吴之派，何澄之学米元章，未脱浙派习气。均为有影响于浙派画风者，可谓盛矣！然张路、钟礼等，渐陷粗豪，蒋嵩、朱邦、汪肇等，尤私心自用，一味颓放，并喜用焦墨枯笔，以求合时人之所喜。《明画录》云：“蒋嵩，喜用焦墨枯笔，最入时人之眼，然行笔粗莽，多越矩度。”时与郑颠仙、张复阳、钟钦礼、张平山等，徒逞狂态，目为邪学，致召吴派之非难，渐趋衰废¡£至崇祯间，蓝田叔瑛出，重为振起，造浙派之极则，为一代名家。然当时吴派之势力极盛，尚南贬北之论，风掩一世，不为时人所重视耳。
蓝瑛 田叔，号蜨叟，晚号石头陀，钱塘人。善山水，初年秀润，摹唐、宋、元诸家，笔笔入古；而于子久，究心尤力，此如书家真楷，必由此入门，各极变化。晚年笔益苍劲，人物写生并佳，兰石尤绝。论者谓浙派始自戴进，至蓝瑛为极。《画史会要》谓其老而弥工，苍古颇类沈启南云。寿八十终。
传蓝氏之画法者。有其子孟，孙深、涛，以及刘度、陈璇、王奂、冯湜、顾星、洪都等，均为此派继承者。《明画录》云：“传蓝氏之法者，甚多：陈璇、王奂、冯湜、顾星、洪都，皆其选也。”然浙派至此，其势力已早成强弩之末，不克复为振起矣。
（二）院派明初绍述南宋二赵、刘、李一派之画家，亦殊多，世称院体。宗赵千里者，有太仓仇英、无锡陈言等。宗赵千里而兼赵松雪者，有秀水张涣、吴县陈裸等。宗赵千里而兼刘松年者，则有长洲沈硕。宗刘松年而兼钱舜举者，则有长洲尤求。宗李晞古而兼刘松年者，则有吴郡唐寅等，皆擅金碧青绿，并兼工设色人物及界画等，为此派健者。其中以仇英、唐寅为尤有名。
唐寅 吴人，自署晋昌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弘治戊午，举应天解元。赋性疏朗，狂逸不羁，与同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生业，尝镌其章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晚工诗文，书得赵吴兴法，山水、人物、仕女、楼观、花鸟，无所不工，其为学务穷研，山水自李成、范宽、马远、夏珪，及元之黄、王、倪、吴，靡不精究；行笔秀润缜密而有韵度。说者谓其远攻李唐，足任偏师，近交沈周，可当半席。或曰：“寅师周臣，而雅俗迥别；虽系其胸中多数千卷，实所得者众也。”《图绘宝鉴续纂》则谓：“唐寅山水人物，无不臻妙，虽得刘松年、李晞古之皴法，其笔资秀雅，青出于蓝。”董玄宰亦谓“伯虎虽学李晞古，亦深于李伯时，故人物舟车楼观无所不工”。著有《六如画谱》行世。
绍唐氏遗绪者，则有苏州朱纶，吴县钱贡，将乐、萧琛，以及朱生等，均有声名。顾院派虽导源于南宋之二赵、刘、李，然延及有明，画风已多潜移。盖当时院派诸作家，每多兼习南宗，近交文沈。故于细密巧整中，时存幽雅轻逸之风致，而颇近吴派；实为院、浙、吴三派之中和。盖吾国山水画，至明已大见南北调和之趋势矣。此外钱塘石锐、丹徒杜堇，为明代有名之界画作者，楼台殿阁，备极玲珑，严整有法。石锐，并善金碧山水，傅色鲜明，绚烂夺目，亦可附入此派范围之内。
（三）吴派明初山水画，虽以浙院二派，占全有之势力；然不在二派范围内，直承唐代王摩诘以降之荆、关、董、巨、李、范、二米、赵松雪、高克恭、元季四大家之统系者，尚大有人在。如吴郡赵原，字善长，师王右丞、董源，雄丽可雁行叔明。浔阳张羽，字来仪，法二米，笔意最妙。蜀人徐贲，字幼文，师董源，山水林石，濯濯可爱。临江陈汝言，字惟允，宗赵魏公，清润不凡。常熟陈珪，字伯圭，师米氏父子，笔意高雅。临江朱自方，号梦庵，出入郭熙范宽而自成一家。无锡王绂，字孟端，用笔精到，超出幼文天游之上，与叔明并驾。长乐高廷礼，字彦恢，笔力苍古，墨气秀润，得米南宫高房山之法，独辟蹊径。端安黄蒙，字养正，师黄公望，笔致清润，能得其佳处。济南王田，字舜耕，学高房山，不失矩度。海盐张宁，笔法类赵子昂而特饶姿逸。临川聂大年，字寿卿，宗高房山，落墨不凡，为世所珍。长洲刘珏，字廷美，山水出王叔明，烟岚草树，绵缈幽深，迥有董、巨余意。吴县杜琼，字用嘉，宗董源，层峦秀拔，遒丽无比。永嘉姜立纲，师黄子久，萧疏耸秀，颇似黄鹤。嘉兴姚公绶，法仲圭兼赵松雪、王叔明诸家，墨气皴法，逸趣无伦。金陵史忠，字廷直，工画云山，似方方壶，纵笔挥洒，有云行水涌之趣。无锡俞泰，字国昌，类子久、叔明，温雅可人。北平毛良，字舜臣，师米元章，云霞出没，有天然之妙。华亭王一鹏，天趣萧疏，气韵生动，有子久、叔明、仲圭之风。均为南宗统系下之有名作者。然尚无吴派之名称，至沈澄之子贞，字贞吉，号南斋，贞之弟恒，字恒吉，号同斋，工唐律及古文辞，山水师董源、杜琼，并衍黄鹤山樵遗绪，每赋一诗，营一障，必累月阅岁乃出；恒吉更虚和潇洒，不在宋、元诸贤之下。至恒吉之子周，上绍宋、元，近接仲圭，尤为有名，一时名流，如唐寅、文徵明等，咸出入其门下，且均系吴人，因完成所谓吴派者，与浙派相对峙。石田翁、文衡山、唐子畏，即吴门之三宗匠也。
沈周 启南，号石田，又号白石翁，家长洲之相城里。山水花卉禽鱼，悉入神品。唐、宋名流，胜国诸贤，上下千载，纵横百辈，莫不兼总条贯，揽其精微。每营一障，则长林巨壑，小市寒墟，高明委曲，风趣泠然，使览者云雾生于屋中，山川集于几上。盖沈氏于宋、元名手，皆能变化出入，而于董北苑、僧巨然、李营丘尤有心得。中年以子久为宗，晚乃醉心梅道人，酣肆融洽，不可一世。独于倪云林不甚似，盖老笔酣豪，有以过之也。沈氏少时画，率盈尺小景，四十以后，始拓为大幅，粗枝大叶，虽草草点缀，而意已足。其画以水墨写山，为艺林绝品，浅绛者次之，其大刷色者尤妙，但人间较少耳。沈氏高致绝人，而和易近物，贩夫牧竖。持纸来索，不见难色。或作赝品求题者，亦乐然应之，酬给无间。一时名士如唐寅、文徵明之流，咸出其门。沈氏虽以画擅名，诗文亦卓然成家，每成一轴，手题数十百言，风流文采，照耀一时。
文徵明 名璧，以字行，更字徵仲，长洲人。以世本衡山，号衡山居士。贡至京师，授翰林待诏，三载，谢病归。吴原博、李贞伯、沈启南，皆其执友，徵仲授文法于吴，授书法于李，授画法于沈。而又与祝希吉、唐六如、徐昌国切磨诗文，其才亚于诸公，而能兼擅其长。当群公凋谢之后，以清名长德，主吴中风雅之盟者，三十余年。文人之休有誉处，寿考令终，未有能及之者。生平雅慕赵松雪诗文书画，约略似之。所画山水，松雪而外，又兼叔明子久之长，颇得董北苑笔意；合作处，神采气韵俱胜，单行矮幅更佳。晚年，师李晞古、吴仲圭，翩翩入室，逍遥林谷，益勤笔砚，小图大轴，皆有奇致。既臻耄耋，德高行成，宇内望风钦慕，以缣楮求画者，案几若山积，车马骈阗，喧溢里门，寸图才出，承学之士，千临百摹，家藏而市鬻者，真赝纵横，一时研食之徒，丐其芳润，沾濡余沥，无不自为餍足。精巧本宗松雪，而出入于南北二宋。翁覃溪特谓粗笔是其少作，老而愈精，今则于其磅礴沈厚者，谓之粗文，得者尤深宝爱。徵仲，生九十年，名播海内，既殁而名弥重。藏其画者，惟求简笔为尤难也。
嘉靖间，此派已渐见兴盛。其时浙派名手，已多凋落，继起诸画人，殊少健者，不能与吴派相匹敌。嘉靖以后，尤见蓬勃，并演三宗匠为¨臻大支流。石田翁，中锋秃颖，大气磅礴，继之者，有昆山王理之纶、下邳陈大声铎、太仓陈定之天定、吴县杜士良冀龙、山阴朱越峥南雍、嘉兴宋石门旭等；以宋旭为特出。又山阴祁止祥豸佳，世称承石田翁，所得最多，然率笔处已近粗悍。太仓张元春复，吴郡张鹤涧宏，学沈而渐近文、唐，已变其意。唐子畏，胸撑万卷，出入宋元，离合之间，特存妙寄。同里张梦晋灵，诗书自华，茂才相敌，与子畏画派，雅有虎贲中郎之似；然传世无多，不易与世人习见耳。长洲邵瓜畴弥，雅逸冲淡，足以遥承子畏；然专工小品，迹近休宁，以致学沈者，气不胜，摹唐者，韵不及。独文氏一派，人才辈起，而成停云一派。如长洲陈道复淳之淋漓疏爽，不落蹊径；吴人居士贞节，萧然简远，有宋人之风，均能各树丰标，离合文沈。又苏州朱清溪朗，常熟陆华甫昺，金陵王潜之元耀，泰州李继泉芳，均称入室。而衡山之子彭，字寿承，号三桥；嘉，字休承，号文水；台，字允承，号祝峰；从子伯仁，字德承，号五峰；嘉之子元善，字子长，号虎丘；元善之子从简，字彦可，号枕烟老人；以及文氏之远孙震亨、从昌、从忠、从龙、点等，均能世其家学。伯仁尤为文家之英秀。
宋旭 嘉兴人，《图绘宝鉴续纂》作湖州人。字石门，《明画录》作字初赐。善山水，兼长人物，万历间，名重海内。论者谓师沈石田学有指承，故出笔迥不犹人。所作山头树木，苍劲古拙，巨幅大幛，均见气势。与云间莫廷韩，入殳山社，绘白雀寺壁，时称妙绝。尝论画云：“山水惟李成、关同、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继起者称尚之，犹诸子之于正经也。”后为僧，法名祖玄，又号天池发僧，其款识喜用八分书。
文伯仁 徵明从子，字德承，号五峰，又号葆生，别号摄山老农，山水人物，效王叔明，不失家法。尝梦神语其前身，乃蒋子诚弟子，薰沐绘大士像，今当以画名世。其山水笔力清劲，岩峦郁茂，不在衡山之下。
此派自嘉靖以后，循至有明季世。竟掩有中原而独步之势。随潮拥水，直使清代三百年之山水画，亦全属此派范围之下，其情况真有不可一世之概。此外，直承王摩诘之统系，继沈、文而起者，作家尤多，虽非全属吴人，然均画入吴派范围之内。盖吴、浙之争，扩而言之，即南北之争也。吴县袁褧，字尚之，博学，工诗文，善书画，山水潇洒，林丘郁映，嘉靖间，与文衡山齐名。无锡王问，字子裕，变云林子久之体，清逸不可一世。长洲陆师道，字子传，笔墨简淡，直逼倪迂之室，乌程关思，字何思，山水仿唐、宋，拟王叔明、倪云林更妙，山石粗疏，林树离披。万历时，与宋旭齐名。松江宋懋晋，字明之，受业宋旭，参以宋人遗法，富有丘壑，经营位置，莫是过也。当涂曹履吉，字提遂，师倪元镇，笔力高雅，称逸格中第一人。吴县侯懋功，宗王叔明、黄公望，出入宋、元，为世所珍。临邑邢侗，字子愿，宗元章叔明，古秀烟润，庸史莫及。无锡邹迪光，字彦吉，山水在大小米、黄、倪之间，透逸出群，涴尽时格。嘉兴李日华，字君实，诗文奇古，精长书法，尤擅山水，用笔矜贵，格韵兼胜，与董思白方驾。关中米万钟，字仲诏，得倪迂法，兼长泼墨，尝仿米氏巨幅，气势灏瀚，烟云滃郁，令人叹绝。金陵马文璧琬，工诗善书，山水得董北苑米襄阳之法，世称三绝。山阴王季重思任，山水仿大米，简笔点抹，饶有雅致。闽人高宗吕谷用墨浓润，运笔古雅，出入宋、元而造其妙。泉州张二水瑞图，长书法，善山水，师法大痴，苍劲有骨。张大风，崇祯诸生，山水得子畏雅妙之趣，人物花草，亦恬静闲适，神韵悠然。常熟张维，宗董北苑、吴仲圭，烟峦出没，臻吴、越诸山之神。均为此派健者。顾自莫廷韩是龙出，复大加崇仰，为吴门筑坚固之壁垒。顾仲芳正谊，董思白其昌继起，遂开华亭一派，以顾氏为首领矣。思白，宗董、巨，兼摄二赵、倪、黄之神。结岳融川，笔与神合，自言其画与文太史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自谓不如，而古雅秀润，更进一筹。晚年，神机一片，虽位置宋、元，亦无愧色，允称集吴派之全成。
莫是龙 华亭人，侨居上海，得米海岳石刻云卿二字，因以为字。后更字廷韩，号秋水。八岁读书，目下数行，十岁能文，有圣童之称。诗宗唐人。古文辞宗西京，出入韩、柳。书法钟、王及米襄阳。山水学大痴。挥染时，磊磊落落，郁郁葱葱，神醒气足，而气韵尤别。深于画理，著有《画说》一卷行世。吾国山水画南北宗派之划分，即始于莫氏。
顾正谊 仲芳。号亭林，华亭人。万历时，仕为中书舍人。善山水，初学马文璧，后出入元季诸大家，尤得力于子久。家多名迹，又与嘉兴宋旭同郡，孙克弘友善，穷探旨趣。山多作方顶，层峦叠嶂，少着林树，自然深秀，遂成华亭一派。《无声诗史》谓董思白于仲方之画，多所师资。《容台集》亦云：“吾郡画家，顾仲方中舍为最著，其游长安，四方士大夫求者填委，几欲作铁门限以却之。”
董其昌 华亭人，字玄宰，号思白，万历乙丑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谥文敏，以书法名重海内。画山水宗北苑、巨然，能师其意，不逐其迹，秀润苍郁，超然出尘。自谓好画有因，其曾祖母，乃高克恭之云孙女也。其由来有自。又谓少学黄子久山水，中复去而为宋人画，故能集诸家之长。盖文敏以儒雅之笔，写高逸之意，宜其风流蕴藉，独步一代。其画颇自矜慎，贵人巨公，郑重请乞者，多倩他人应之，或点染已就，僮奴以赝笔相易，亦欣然为署题，都不计也。家多姬侍，各具绢素索画，稍有倦色，则谣诼之；购其真迹者，得之闺房者为最多。所著《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钩玄提要，于笔墨等之诸奥窍；阐发无遗，真艺林百世师也。
效董氏画法者，有赵文度左、沈子居士充、陈眉公继儒、吴竹屿振等，无虑十数家，皆与董同时，复开云间一派。文度，与宋懋晋同学于宋旭，宗董源而兼倪、黄，神韵逸发，超然意远，与思白抗手游行艺苑。而董迹流传，颇有出文度手者，故收藏家，得赵为董，每有买王得羊之幸。子居，出宋懋晋之门，兼师文度，丘壑葱蒨，皴染淹润。或谓曾见陈眉公与子居手札云：“子居老兄，送去白纸一幅，润笔银三星，烦画山水大堂，明日即要，不必落款，要董思老出名也。”董画赝鼎充塞天下，子居、文度均为董氏左右手，实为云间正传。眉公能以诗文学力，作山水奇石，以生冷胜董、赵工能，亦为此派嫡系。文度复展其余势，称苏松一派，为云间之支流。继之者有华亭蒋志和蔼等。吴梅村作《画中九友歌》。以董玄宰居首，王时敏、王鉴、李流芳、杨文骢、程嘉燧、张学曾、卞文瑜、邵弥等皆为此派之卓卓者。流芳，字长蘅，号檀园，歙人，侨居嘉定。工诗文，擅山水，亦工写生，出入宋、元，逸气飞动。文骢，字龙友，贵州人，流寓金陵。博学好古，工山水，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雅，去其佻；出入巨然、惠崇之间。嘉燧，字孟阳，号松圆老人，休宁人，侨居嘉定。工诗画，山水宗倪、黄，兼工写生，沉静恬淡，一如其人。学曾，字尔唯，号约庵，山阴人。善山水。宗北苑，苍秀绝伦，备极萧疏简远之意。文瑜，字润甫，号浮白，长洲人¡£工山水树石，勾剔甚有笔意。弥，字僧弥，号瓜畴，长洲人。山水学荆、关，清瘦枯逸，闲情冷致，有独自来往之概。然二王之后，云间一派，又有娄东之支分。惟云间以湿取胜，非胸有嵚奇，即易流俗滞，自董仁常孝初以下，涉迹之士，日趋肤浅，非复云间面目矣。此外项京子元汴，号墨林居士，槜李人。收藏之博，古今无两，山水宗黄子久、倪云林，而雅近文、唐。入清其孙徽谟、圣谟，曾孙奎等继之，直可与休承父子抗席，其笔墨之高简，几欲上逼元人，而开嘉兴一派，亦吴门之支流也。又明代季世，士大夫多工翰墨，兼长绘事，为清初绘画兴盛之先河，其中并多节义之伦，痛禾黍之离离，悲讴歌之难作，故其画亦悲壮淋漓，寄其沈郁苍凉之感。如黄道周，字幼元，号石斋，漳浦人，天启壬戌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诗文敏捷，书画奇古，尤以文章风节高天下；山水人物，长松怪石，极为磊落，性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及明亡，絷于金陵，在狱日，诵《尚书》、《周易》，数月加丰，正命之前夕，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起盥漱更衣，谓仆曰：“曩某索书画，吾既许之，不可旷也。”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又索纸作水墨大画二幅，残山剩水，长松怪石，逸趣横生，题识后，加印章，始出就刑。时明亡已三年矣，谥忠端。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上虞人，天启进士，与石斋同科，官至户部尚书。风节文章，亦极与石斋相似，善竹石山水，落墨超逸，秀绝人寰，山水勾勒皴染，水墨淋漓，苍润古雅，别饶风致。诗文为世所重，工行草书，自成一家。李自成陷京师，自缢死。祁彪佳，字弘吉，山阴人，官至巡抚应天都御史，谢病归，尝治别业于寓山，极林壑之胜。乙酉闰月六日，坐园中，题其案曰：“图功为难，洁身其易；吾其为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步放生碣下，投水殉国。工书善画，山水雄厚，谥忠敏。顾其高风亮节，有足多者矣。
（丁）明代之花鸟画明代花鸟画，虽亦宗述徐、黄二体，然比诸有元，则远有所振展。且于祖述徐、黄之画风中，各能自出新意而见其特色。如沙县边景昭文进，宗黄氏而作妍丽工致之体，实为有明院派花鸟之先祖。鄞人吕廷振纪继之，秾郁灿烂，尤为臻妙，允为此派领袖。继景昭者，有钱永善、《明画录》作钱永。俞存胜、张克信、罗绩、邓文明、刘琦、卢朝阳，以及景昭之子楚芳、楚善等。宗廷振者，有陆锡、童佩、罗素、唐志尹等，其画风更增精致。华亭陈粟余谷，师曹文炳，着色花鸟，工丽殊甚。鄞人杨治卿大临，花鸟佳者，绝胜吕廷振，亦直承此派。无锡陈有实稚，花鸟入黄筌古纸中，几不辨。闽人沈以政政，花卉翎毛，精彩生动。杭人沈士容奎，宗王若水鲜丽可爱。休宁黄怀季珍，《无声诗史》作金陵人。能诗书，花卉有黄筌笔意。华亭童西爽塏勾勒着色，俱从宋人得来。均为近似此派而稍异者。台州裴文璧日英，着色花鸟，臻妙入神。长洲王禄之谷祥，特工写生，精研有法。吴县朱子朗朗，擅名花卉，鲜妍有致。江宁张子羽翀，花卉秀雅，傅彩鲜妍。钱塘孙漫士枤，笔墨遒劲，设色浓艳，其经意之作，直与黄、赵乱真。钱塘刘问之奇，精于设色，历久益新。山阴曾鹤岗益，花鸟精于设色，幽妍可爱，致闺秀亦摹其风雅。钱塘钱四维榆，花鸟渲染，艳得天然，调设五色，必出细君之手，而风调特出。以及吴郡唐子畏等，盖近似赵昌一派而别开生面者；均属精妍工丽之体格，而与黄派相并行也。无锡王子裕间，运笔迅速，点染不多，已足生趣。吴人鲁歧云治，善以墨色写石，设色花鸟，落笔脱尘，最饶风韵。华亭孙雪居克宏，写生花鸟，远则黄、赵，近则沈、陆，皆堪抗衡。华亭曹德常文炳，学孙雪居而称入室。以及南昌朱谋谷之纤秀绝伦，江阴朱承爵之秀润可爱，则皆潇洒秀逸，追踪徐氏一派者。临海王一清乾，能以轻墨浅彩，作禽鸟花卉，寒塘野水，往往极妙。山阴张葆生尔葆，工折枝花卉，水墨浅色，各臻臻境，为追踪徐氏而加放纵者。广东林以善良，以其精致巧整之功力，更放纵笔意，取水墨为烟波出没，凫雁嚵唼容与之态，树木遒劲如草书，清澹疏逸，人莫能及，遂开写意之新派。
林良广东人，字以善，弘治间，以荐入供事仁智殿，官锦衣指挥。著色花果翎毛，极精巧。放笔作水墨禽鸟树木，皆遒劲如草书，人莫能及。子郊，字子达，天顺时，诏取天下画工，考试第一，授锦衣卫镇抚，直武英殿。擅水墨翎毛，承其家法有名于时。
传林氏法者，有孙龙、任材、胡龄、邵节、瞿杲、韩旭等。吴县范启东暹，遒逸处，颇有足观，亦近林氏一派。石田翁，高致绝俗，山水之外，花鸟虫鱼，草草点缀，而情意已足，莫不各极其态。陈道复淳，一花半叶，淡墨欹豪，疏斜历乱，愈见生动。其子括继之，笔益纵放。为承徐氏水墨淡彩派而稍简逸者。徐文长渭，涉笔潇洒，天趣灿发，不可一世。实由文人墨戏变化而来，初无派别之可言，归其统系，则近徐氏而与林良同为写意派也。
徐渭 山阴人，字文清，更字文长，号天池，晚号青藤道人。性好奇，尝署款曰田水月。善古文辞，曾应胡少保宗宪，辟作《白鹿表》，名重一时。书则仿米，行草尤妙。画则自成一家，山水人物花鸟竹石靡不超逸。《明画录》谓其中岁始学花卉，初不经意，涉笔潇洒，天趣灿发，可称散僧入圣。尝自言：“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识者许之。
又陆叔平治，点笔秀丽，傅色精妍，虫鱼花鸟，颇得黄氏遗意而参以徐氏风格者，亦黄派之变体，与白阳水墨简笔，同为明代花鸟画泰斗。周服卿之冕，兼白阳、包山之长，创钩花点叶体，点染生动，为白阳、包山以后大家。《弇州续稿》云：“胜国以来，写花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后，无如陈道复、陆叔平。然道复妙而不真，叔平真而不妙，周之冕似能兼撮二子之长。”白阳、包山、服卿，允称嘉靖后，前后鼎立之三大家也。
陈淳 道复，更字复甫，号白阳山人，长洲人。天才秀发，凡经学、古诗文词、书法篆籀，无不精研通晓。尝游文衡山之门，然衡山每笑谓曰：“吾于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实则道复专精花卉，一花半叶，淡墨欹豪，疏斜历乱，咄咄逼真，倾动群类；久之，并浅色淡墨之痕亦具化矣。间作山水，学子久叔明；中岁忽斟酌二米、高尚书，寓意而已；而萧散闲逸之趣，宛然在目。其子括，字子正，号沱江，笔益放浪，大有生趣，名播遐迩焉。
陆治 叔平，居包山，号包山子，吴县人。倜傥嗜义，以友孝称。好为诗及古文辞善行楷，尝游祝、文二先生门。其于丹青之学，务出胸中奇气，以与古人角。一时好称，几与文先生埒。晚年贫甚，衣处士服，隐支硎山，种菊自赏。有贵官子因所知某，以画请，作数幅答之，其人厚其贽币以谢；叔平曰：“吾为所知，非为贫也。”立却之，其自好如此。徐沁《明画录》谓其花鸟得徐、黄遗意，不若道复之妙而不真。山水规摹宋人，而奇伟秀拔过之。
周之冕 服卿，号少谷，长洲人。工古隶，善写意花鸟，最有神韵，设色亦极鲜雅。爱畜各种禽鸟，详其饮啄飞止之态，放动笔具有生意。《弇州续稿》、《明画录》，均谓其能撮白阳、包山之长云。
传白阳画法者，有张懋贤元举，吴延孝枝，林敬坡存义，周远公裕度，姚启宁裕，以及闺秀李因等。传周之冕画法者，有其婿郁乔枝、吴县王维烈等。此外山阴陈鸣埜鹤、闽县郑继之善夫、密县刘伯明志寿、太仓陈定之天定、侯官高宗吕瀔、嘉定王叔楚翘等，均为明代花鸟画之有名者。总之，明代花鸟画，虽变化殊多，新意杂出，然主要者，亦不过边文进、吕纪之黄氏体，林良、徐渭之写意派，陈淳之水墨简笔派，周之冕之钩花点叶体，四大系而已。徐沁《明画录·花鸟画叙》，颇可参考，即节录于下：
写生有两派，大都右徐熙、易元吉，而小左黄筌、赵昌正，以人巧不敌天真耳。有明惟沈启南、陈复甫、孙雪居辈，涉笔点染，追踪徐易。唐伯虎、陆叔平、周少谷，以及张子羽、孙漫士，最得意者，差与黄、赵乱真。他若范启东、林以善，极遒逸处，颇有足观。吕廷振一派，终不脱院体，岂得与大涵牡丹，青藤花卉，超然畦径者，同日语乎？
（戊）明代之墨戏画及专门作者墨戏画，原以水墨简笔之花卉及梅兰竹菊等，为主要题材，有明写意花鸟大盛起以后，大部之墨戏花卉，每可划入写意花鸟范围之内，其界限不易如宋元时之清楚。例如青藤道士等之简写诸作，着笔草草，实系一有力之墨戏作家。而诸史籍，均以其为写意派之作家者是。盖写意花鸟，实渊源于墨戏也。
明代墨戏画，亦以墨竹墨梅为最盛，作家不胜屈指。其最以墨竹著名者，当推宋克、王绂、夏、鲁得之四家。
宋克 仲温，家长洲南宫里，因自号南宫生。工诗，长书法，擅写竹，尤长丛篁，虽寸冈尺堑，而千篁万玉，雨叠烟森，萧然绝俗。书工《急就章》，故能得写竹之妙。尝于试院牍尾，用朱笔扫竹，张伯雨有“偶见一枝红石竹”之句，即为宋氏朱竹而作也。
王绂 孟端，号友石，又号九龙山人，无锡人。一作晋陵人。博学工诗，永乐间，以墨竹名天下，能于遒劲中，见姿媚；纵横外，见洒落；盖由方寸间，具有潇湘淇澳，故不觉流出种种臻妙耳。为人拔俗，不役于艺事，故虽片纸尺缣，苟非其人，不可得。尝于月夜闻邻笛，乘兴画幅竹，访遗之；其人乃大贾，喜甚，与绒绮各二，更求配幅，孟端却其币，手裂画而返，其高介如此。兼善山水，用笔精到，超出幼文、天游之上，而与叔明并驾。
夏㫤 仲昭，号自在居士，又号玉峰，昆山人。正统中，仕至太常卿。善墨竹，时推第一，烟姿雨色，偃仰浓疏，动合榘度，名驰绝域，争以金购求。故有“夏卿一个竹，西凉十锭金”之谣。尤精楷法，永乐时，尝试其书第一。传其画法者，有同郡张士谦益、屈处诚初、吴惟贡瓛、常熟张廷瑞绪，以及魏应祥天骥等。
鲁得之 钱塘人，侨寓嘉兴，初名参字鲁山，后以字行，遂名得之，更字孔孙，号千岩，李日华弟子。工书，善写墨竹，自谓从吴仲圭得法，而上窥文湖州。李日华《墨君题语》，谓为远宗独绍，崛起千古之下，真翰墨中精猛之将。晚年病臂，以左手写之，风韵尤佳。亦善画兰，纵笔自如，俱极潇洒。论者谓其写兰竹如文与可，初不自贵重，人人可乞，当其最入意者，则又而藏之，曰：“吾将留以自验少壮生熟进长之不同也。”
除上四家外，吴县陈继，字嗣初，通经学，擅文章，官至弘文阁翰林五经博士，进检讨。写竹尤奇，夏景、唐益，皆师事之。上元陈芹，《明画录》谓其先本南安国王裔，永乐中，来奔，遂家金陵。字子野，号横崖，工诗画；与盛时泰辈，结青溪社，乘兴写竹，醉墨欹斜，沾湿襟袖。文衡山每戒门士，过白门慎勿画竹，彼中有人。其推重如此。上元盛时泰，字仲交，号云浦，天才敏捷，工古文辞，下笔数千言。善竹石枯木，苍然映人。仁和高让，字士谦，善属文，有才子之目，初为西湖书院山长，累官至翰林编修。善墨竹，潇洒入神。休宁詹景凤，字东园，号白岳山人，由南丰教谕，入为吏部司务。工草书，变化百出，即以其书法写墨竹，一竿直上，瘦劲绝伦。朱多，字启明，号履谦，乐安王孙，能诗嗜酒，所写墨竹，醉后颓然肆笔，自谓具真草隶篆四法，风格迥异。均为明代墨竹作家之有名者。此外如余姚史琳之潇洒有法，昆山顾培之萧然自放，华亭朱应祥之磊落多致，长洲文彭之老笔纵横，歙县何震之苍莽淋漓，常熟沈春若之苍秀不凡，昆山归昌世之别具风格，以及朱鹭之宗梅花、石室，詹仲和之绍子固、仲圭，临邑邢侗之宗文与可，商城杨所修之宗苏子瞻，亦均以能墨竹著称于时。当时最以墨梅著称者，当推王冕、孙隆二家。
王冕 元章，号老村，又号煮石山农、饭牛翁，诸暨人，居会稽，与杨维桢同号会稽外史。幼贫牧羊，潜入学校，听诸生讲诵，暮返，遂亡其羊，为父所逐，因走依佛寺，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会稽韩性异之，录为弟子，后称通儒。每大言天下将乱，携妻孥隐九里山，以画自给。善写竹石，尤工墨梅，历绝古今，画上必亲题咏，潇洒不群，求者肩背相望，以缯幅短长为得米之差，人讥之，则曰：“吾藉是以养口体，岂好人家作画师哉？”时人目为狂生云。
孙隆 毗陵人，字从吉，号都痴，按《明画录》误孙隆孙从吉为二人。工画梅，永乐中，与夏齐名，时称孙梅花。远方购者，与竹同价。
墨梅除王孙二家外，瑞安任道孙，字克诚，号坦然居士；从吉婿，画梅得妇翁法，苍凉多致。钱塘王谦，字牧之，号冰壶道人，笔法苍古，幽韵动人。会稽陈录，字宪章，号如隐居士，与王谦齐名，风格不同，而笔力遒劲。江宁金琮，字元玉，纷霏苍劲，虽逃禅老人，不是过也。山阴刘世儒，字继相，号雪湖，画梅笔力如拗铁，花蕊纷披，苍老中益见幽致。江宁盛安，字行之，号雪蓬，豪纵爽朗，清韵逼人。华亭陈继儒，字仲醇，水墨梅花，气韵空远，均为明代墨梅作家之健者。又凤阳张天吉祐，从王牧之而幽逸逼人。昆山周德元昊，宗王元章而称入室。吴人吴孝甫治，师赵彝斋推为能品。慈溪钱发公廷焕，丛枝零干，率意落笔，能极其趣。均以能墨竹著称于有明一代者。
明代兰菊作家，虽比梅竹作家为少，然比诸宋、元，已大见增多。长洲周天球，字公瑕，工书善画兰，乃出于文人余事。《画史会要》谓写兰草法，自赵文敏后失传，复于公瑕仅见云。华亭朱蔚，字文豹，画兰得文太史风韵。常熟沈春泽，字雨人，画兰得赵文敏遗意。长洲陈元素，字古白，擅诗文，负才名，工山水，尤善写兰，兰叶偃仰，墨花横溢，得文衡山之秀媚而更沉厚。马守真，字湘兰，小字月儿，秦淮名妓。兰仿赵子固，竹法管仲姬，极有秀逸之趣。长洲张燕翼，字叔贻，善画兰，兼长竹石。其余临川朱孟约，江右倪宗器，湖州章横塘，以及杨体秀等，亦系画兰能手。浮梁计体，字汝和，号濑云，天顺进士。工书，善墨菊，雅玩狂草，人所不及。时人语云：“林良翎毛夏竹，岳正葡萄计礼菊。”其用笔皆用草书法。余姚杨节，字居俭，善墨菊，得草书之法，故超妙不凡。余姚孙堪，字伯子，号老健，杨节甥。善写菊，初法舅氏，晚年自出新意，而能得其神焉。其余如朱垣佐多，王宇清尚贤等，均以兼工墨菊著称一时者。
四君子外之墨戏作家，如漷县岳正，字秀方，诗文峻拔，善墨戏葡萄，时称绝品。余姚徐兰，字秀夫，善水墨葡萄，风烟晴雨，曲尽其妙。鄞县王养蒙，尝作葡萄屏障，乘醉著新草履，渍墨乱步绢上，就以为叶，布藤缀叶，天趣自然。以及释可浩等，均以专擅水墨葡萄著称一时者。又南州葛垓，字长熙，南州名俊也。善写水墨人物花卉山水，浓淡数笔，不露点画之痕。瑞金丁文进，号竹坡，墨戏禽鸟枯木，颇为精到。释大涵，工水墨牡丹，老松怪石，超然畦径，均为有明墨戏画之有名者。
明代专门作者，亦不乏人，如詹俨、郑克刚、萧琛、韩秀实等之善马；周是修、李焲、张德辉等之善龙；赵廉等之善虎；刘祥、何雪润等之善龙，兼善画虎；杨琼、傅金山之善菜；朱月鉴之善荷；曾沂、萧澄等之善水；翁孤峰、莫胜、刘进等之善鱼；张金之善猫；朱重光之善鹊，车舆明之善牛，均以专诣有名于当时者。
（己）明代之画论明人论画之著述极多，不下七八十种。关于史传者，如韩昂之《图绘宝鉴续编》，朱谋垔之《画史汇要》，毛大伦之《增广图绘宝鉴》等。关于鉴藏者，有朱存理之《珊瑚木难》，都穆之《寓意篇》，文嘉之《钤山堂书画记》，赵琦美之《赵氏铁网珊瑚》，张丑之《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张泰阶之《宝绘录》，郁逢庆之《郁氏书画题跋记》，汪砢玉之《珊瑚网》，项药师之《历代名家书画题跋》，顾复之《平生壮观》，朱之赤之《朱卧庵书画藏目》等。关于论述者，如何良俊之《四友斋论画》，屠隆之《画笺》，顾凝远之《画引》，沈灏之《画麈》，莫是龙之《画说》，董其昌之《画眼》、《画旨》等。关于杂识者：如董其昌之《画禅室随笔》，陈继儒之《书画史》、《书画金汤》，吕留良之《卖艺文》等。关于品藻者，有李开先之《中麓画品》、王樨登之《国朝吴郡丹青志》等。关于题赞者，有文徵明之《文待诏题跋》、王世贞之《弇州题跋》、李日华之《竹懒画媵》、都穆之《南濠居士文跋》、江元祚项圣谟之《墨君题语》等。关于作法及图谱者，有岳正之《画葡萄说》、刘世儒之《雪湖梅谱》、顾复之《画法册》等。关于丛辑者，有王世贞之《画苑》、詹景风之《画苑补益》等。均为明人论画著述中之较重要者。至于明人对于绘画之思想，全袭前人旧说，加以演绎，殊为纷杂；有主形者，有主理者，有主意者，有主性者，可谓不一而足。然以主理主性者为极少，主形者次之。主意者为最多。主形者，多为写真派诸作家，以及未尝习画之古道自泥者流。主意者，多为深于画学之士大夫。尽明承有元之后，对于元人作画之思想，自较切近也。练安云：“苏文忠公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余取以为观画之说焉。画之为艺，世之专门名家，多能曲尽其形似；而至其意态情性之所聚，天几之所寓，悠然不可探索者，非雅人胜士，超然有见乎尘俗之外者，莫之能至。孟子曰：‘大匠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庄周之论斫轮曰：‘臣不能喻之于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皆是类也。方其得之心而应之手也，心与手不能自知，况可得而言乎？言且不可闻，而况得而效之乎？效古人之迹者，是拘拘于尘垢糠秕而未得其真也。”是演绎苏氏常理之说，轻形似而主于理者。王履云：“夫宪章乎既往之迹者，谓之宗。宗也者，从也。其一于从，而止乎可从。从，从也。可违，亦从也。违果为从乎？时当违，理可违，吾斯违矣；吾虽违，理其违哉？时当从，理可从，吾斯从矣，从其在我乎？亦理是从而已焉耳。”是主理而兼重形者。沈灏云：“有一画史，日间作画，梦即入画，晓复写梦，境每入神。遂有蝇落屏端，水鸣床上。鱼堪跃水，龙能破垣，称性之作，直掺玄化。盖缘山河大地，品类群生，皆自性现。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而已。”是主性而得天地物类刹那之灵感者。王履云：“画虽状形，主乎意；意不足，谓之非形可也。虽然，意在形，舍形何所求意？故得其形者，意溢乎形；失其形者，形乎哉？画物欲似物，岂可不识其面？古之人之名世，果得于暗中摸索也！”是主意而全倾向于形者。李日华云：“古人绘事，如佛说法，纵口极谈，所拈往劫因果，奇诡出没，超然意表，而总不越实际理地；所以人天悚听，无非议者。绘事不必求奇，不必循格，要在胸中实有吐出，便是矣。”是轻形似而重理与意者。明人论画之专主意趣者，尤实繁有徒。岳正云：“画者，书之余也。学者于游艺之暇，适趣写怀，不妄挥写。大都在意不在象，在韵不在巧，巧则工，象则俗矣。”屠隆云：“意趣具于笔前，故画成神足，庄重严律，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后人刻意工巧，有物趣而乏天趣。画花，赵昌意在似；徐熙意在不似；意在不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陵老子之于诗也。”顾凝远云：“当兴致未来，腕不能运时，径情独往，无所触则已。或枯槎顽石，勺水疏林，如造物所弃置，与人装点绝殊，深情冷眼，求其幽意之所在，而画之生意出矣。”李式玉云：“今之画者，观其初作数树焉，意止矣；及徐见其势之有余也，复缀之以树。继作数峰焉，意止矣；及徐见其势之有余也，复缀之以峰。再作亭榭桥道诸物，意亦止矣；及徐见其势之有余也，复杂以他物。如是，画安得佳？即佳，亦安得传乎？”周天球云：“写生之法，大与绘画之法异。妙在用笔之遒劲、用墨之浓淡；得化工之巧，具生意之全，不计纤拙形似也。”故重意趣，实为有明绘画思想之主干。然重意趣者，每主放任，不重描而重写，故其所画以山水为近，尤乐以书法入画笔。薛岗云：“画中惟山水义理深远，而意趣无穷，故文人之笔，山水常多。若人物禽虫花草，多出画工，虽至精妙，一览易尽。”文徵明云：“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墨，作山水以自娱。”陈继儒云：“画者，六书象形之一，故古人金石钟鼎篆隶，往往如画。而画家写水、写兰、写竹、写梅、写葡萄，多兼书法。”唐寅云：“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不过执笔转腕灵妙耳。世之善书者，多善画，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王世贞云：“郭熙、唐棣之树，文与可之竹，温日观之葡萄，皆自草法中得来，此画与书通者也。”董其昌云：“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当时绘画，既多以意趣为重；意之在人，须有所修养，始能超妙无俦，而足见美于画。于是每多主学养品性胸襟诸端，有深纯之涵冶。董其昌云：“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范允临云：“学书者，不学晋辙，终成下品。惟画亦然。宋元诸名家，如荆、关、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画家之宗工巨匠也。此皆胸中有书，故能自具丘壑。”沈灏云：“赵大年平远，逸家眼目，剪伐町畦，天然秀润，从辋川叟得来。然昔有评者，谓得胸中千卷书，更奇古。则无书可以无画。”文徵老自题其米山曰：“人品不高，用墨无法。”李日华云：“点墨落纸，大非细事；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若是营营世念，澡雪未尽，即日对丘壑，日摹妙迹，到头只与髹采圬墁之工争巧拙于毫厘也。”夫士大夫既以绘画为寄意，原以寓意以求趣，固非以画为事。至其极，仅以山水竹石等，为作画之题材。致花鸟翎毛鬼神佛像等之以形象见重者，皆少人顾问。谢肇淛曰：“今人画，以意趣为宗，不复画人物及故事；至花鸟翎毛，则卑视之；至于鬼神佛像及地狱变相等图，则百无一矣。”虽明人以临摹为习画之不二法门，然至有明季世，几可谓全倾向于写意之风气焉。虽然，文士大夫之画，顾非草草无实诣者。沈灏云：“今人见画之简洁高逸者 ，曰：‘士夫画也。’以为无实诣也。实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维、李成、范宽、米氏父子、苏子瞻、晁无咎、李伯时辈，士夫也，实无诣乎？行家乎？”世人每谬以草草漫无法则者为文人画；沈氏此言，实为其当头棒喝。然文人画无实诣之误会，已早见于有明季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