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古代散文,源远流长,同诗歌一样著名。散文的各种表现手法,也值得探讨,可以作为写作的借鉴。

古代散文,按照不同时期,可以粗略地分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

先秦散文,《易经》中的卦辞和爻辞,要算最早的散文的一种。《易经》有八卦,重叠起来为六十四卦,每个卦有六画称为六爻,解释一卦的话称为卦辞,解释一爻的话称为爻辞。卦辞和爻辞中有的已经成为最早的散文的一种。像《履卦》第三个爻辞:“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眇就是迷细眼,即近视,近视也能看,只是看不清楚。跛子也能走,只是走不平稳。踩着老虎尾巴,老虎要咬人,不吉利。武人做了大君。这种表现方法,是把几种现象罗列在一起,让你自己思考,他的用意不说出来。也可以说用了几个比喻,通过比喻让读者自己去体会。看不明白,走不平稳,容易摔跤,有危险。踩着老虎尾巴,有危险。武人做了大君,也有危险。这里实际上是一种经验的总结,在什么情况下有危险。尤其难得的,已经指出武人做了大君效果不好。

再像《坤卦》第一爻初六:“履霜,坚冰至。”踩着霜,就知道坚冰要来了。这也是一种经验。说明有远见。它不是抽象说理,是通过具体的事物来显示,使读者自己懂得。

先秦的散文,具有完整的篇章的,可以分为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

历史散文,先推《尚书》。其中的《盘庚》篇,是商王盘庚的文告,是商朝的散文,如:“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乃作逸(过失)。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庄稼),乃亦有秋(收成)。……而胥(皆)动以浮言,恐沉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靠近),其犹可扑灭。”在这段话里,一连用了四个比喻。说自己看得非常清楚,用了“观火”的比喻;说事情有条理,不乱,用了个“若网在纲”;比喻有收获,用了个“服田力穑”;讲散布流言,扰乱人心,用“火之于燎原”。后来,像“洞若观火”,“有条不紊”,“星火燎原”,可以说都从这段话里引申出来。在商朝的散文,就这样会用比喻,产生那样重要的影响。

历史散文还有《春秋》,用词极为精练。如《春秋》僖公十六年:“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水鸟)退飞,过宋都。”这里,先谈陨,次说石,再说五,同先说六,次说鹢,再说退飞,次序不一样。“陨”和“退飞”都是动词,一是在先,一是在后;“五”和“六”都是数字,一在后,一在先。为什么?先看到天上掉下东西来,所以先说“陨”,再看看是什么,是“石”,所以次说“石”;再找找共有五块,所以再说五。先看见空中有六点,所以先说“六”。再仔细一看是六只水鸟,所以次说“鹢”;再看看是给大风刮得倒飞,所以再说“退飞”。这说明《春秋》用词的精确。

著名的历史散文《左传》,大概在战国初期编定。它善于描写战争,像在成公十六年写晋楚鄢陵之战,有一段说:“楚子(楚共王)登巢车(有瞭望台的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俦也。’”晋国军队内部的各种活动,让楚共王登在瞭望车里都看到了,再让熟悉晋国军队活动情况的伯州犁一一讲出来,使读者像如见其形,如闻其声,有亲切的感觉。这种写法,钱锺书先生称为纯粹是小说笔法。他说荷马史诗中也有这种笔法,像特洛伊王登在城上望希腊军队,命令在旁边的海伦指出敌方将领的名字。

再像《左传》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晋国打了败仗。文章里面写道,“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桓子就是晋军的统帅荀林父。这里写了几点:一、荀林父看到楚国的大军冲过来了,不知率领大军抵敌,又没有撤退的计划,却号令全军逃过黄河去。这里写出统帅的无能、慌乱。二、接下来写“中军下军争舟”,显得不光统帅慌乱,就是统帅以下的中军、下军将领也一片慌乱,再不能指挥军仆有计划地撤退。三、但这里不提上军,可见上军主将士会是有本领的。他事先做好准备,敌人大军来了,他不慌乱,不撤退,上军士兵也没有逃跑的。四、写中军下军大家抢船,船少人多。乱作一团。五、写船里的手指头多到可以一捧一捧捧起来,这一个细节有点使人惊心动魄。从这个细节里可以想象,由于船少人多,很多要挤上去的人,被挤落到黄河里去。船上的人只顾自己逃跑,不管落水的人的死活。落水的人攀着船边要上来,攀船的人太多,船侧向一边要翻了,船上的人用刀砍断了攀船的手指,手指多得一捧一捧的。那时落水的人号哭呼救的声音乱成一片。这么多意思,就用这几句话表达出来。《左传》写叙的精练,文笔的生动,善于写细节,从中可见。

历史散文,《左传》后有《战国策》,那是战国时代的作用。其中写人物形象更为细致。像《邹忌讽齐王纳谏》:

邹忌修(长)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这段描写很精彩,用“昳丽”,是有光彩,即容光焕发。“窥镜”,两次用了。“窥”是偷看,怕别人看见,为什么用“窥”呢?第一次在同妻子讲话,怕妻子看见,所以偷偷地照镜子。因为给妻子看见了,怕妻子会笑他,自己没有信心,怕不如人家,还要照镜子。第二次在接见徐公时,更怕徐公看见,更要偷偷地照镜子。用个“窥”字,反映了他的心理。再看三句问话和三句答话,同一个意思,但说法稍有不同,显出变化来。在这种变化里,显得对妻子比较郑重,一定要谈“城北徐公”,妻子的回答也比较郑重,多一个“君美甚”,显出人物的身份不同来。更重要的写他的心理活动,先是“不自信”,自己信不过;其次是“自以为不如”;最后是“又弗如远甚”。到这里好像已无话可说了,忽然奇峰突起,想到这三个人的答话,原来有“私我”、“畏我”、“有求于我”的原因,这一转就越来越深刻了。从这里因小悟大,引出进谏来。抛开进谏不说,光就上文的描写,写到人物的心理,已经很有特色了。

再看诸子散文。较早的是《论语》。《论语》是记录孔子的话以及孔子和学生等的话,其中也富有文学价值。像《述而》说,“子曰:‘饭疏食(粗饭)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里反映了孔子的精神面貌,还用了比喻,也有形象性。再像,“冉有曰:‘夫子为(助)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这里,冉有问子贡,老师会帮卫君辄吗?当时孔子在卫国,卫君辄要用孔子,所以冉有这样问。按照当时的礼节,孔子和学生都在卫国,受到卫君辄的招待,就不该议论卫君辄怎么样。所以子贡不直接去问孔子会不会帮助卫君,绕个弯子,问伯夷叔齐是什么人?要是孔子赞美伯夷叔齐,就表示反对卫君。当时卫君的父亲在晋国,要回来当国君,卫君拒绝他父亲回来。这样做同伯夷叔齐相反。伯夷叔齐是两兄弟,是孤竹君的儿子,孤竹君死,遗命要叔齐做国君,哥哥伯夷尊重父命,让叔齐做国君。叔齐认为国君该由哥哥来做,不肯做,伯夷也不肯做,两人都走了。卫君辄不是这样,自己做了国君,不让父亲回来。孔子赞美伯夷叔齐,就是反对卫君,所以不肯帮卫君,不肯去做官。这里用的是婉曲手法,问的是伯夷叔齐,意思是指卫君。这种手法,有文学意味。

其次是《孟子》,孟子的文章气势旺盛,很会用比喻,富有正义感。《梁惠王》篇说:“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厨房)有肥肉,厩(马棚)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死人),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何)在其为民父母也。’”孟子会讲话,他一步步把人引到他预先制定的结论里去,让人无话可说。他从用木棒杀人连到用刀杀人,从用刀杀人连到用政治杀人。然后引出梁惠王的让马吃得饱饱的,让老百姓饿死,得出率兽食人,实际上引入梁惠王用政治来杀害人民的结论。像这样通过事例引出结论,这种事例是比较具体的,这样讲也有文学意味。更可贵的,梁惠王是一国内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国王,孟子站在他面前,不是看他的眼色说话,不是揣摩他的意思说话,敢于指责他,批评他,这种精神是极为难得的。

诸子散文中《庄子》的散文也极有名。《应帝王》篇:“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里讲的显然不是真实的生活,所谓倏与忽,就是指快,他们给浑沌凿孔窍,这正说明他们是有所作为的。浑沌没有眼睛,没有耳目,不能有所作为,是无知无为。无知无为保全了他的自然。给他凿了眼睛,凿了耳朵,他能看,能听,但他原来的淳朴天真却完全丧失了。这个故事,不在于反映一种生活,而在于说明一种思想,即能看能听,有了知识,就会破坏淳朴的本性。这个故事,倒像现在说的意识流,是表现一种想象,它不是从反映生活中来的,是从意识中来的。它同上引《易经》中的话联系起来看,《易经》中的话,也不像反映生活,只是把片断的印象拼在一起,表达一种想法,是不是也跟意识流相像呢?不管是不是意识流,总之,它用来表达思想的方法,是有它的特色的,是富有想象的。

两汉散文,在历史散文方面,继承了《左传》、《战国策》而有进一步发展,在这方面,最大的成就是司马迁的传记文学。《左传》、《战国策》还是以记事为主,到《史记》的列传就以人物为主,写人物的行动对话以及他所活动的时代和背景,包括细节,从而刻画出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面貌,就成为传记文学。如有名的《项羽本纪》:“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这一段写项羽在巨鹿破秦之战,用的是烘托手法,写楚战士的英勇来烘托项羽的英勇。写楚战士的英勇,从诸侯将的眼中看出,通过诸侯将来烘托。从诸侯将皆从壁上观里,暗写秦军的强大。正由于秦军的强大,所以诸侯军救巨鹿的,都扎营自守,不敢出击。直到楚军进击,还不敢出来,从而更有力地烘托楚军的英勇。再用“以一当十”,写出楚军是以少击众,再写出楚军的声势,“呼声动天”。光这样还不够,还要写“诸将无不人人惴恐”,更加烘托出楚战士非凡的英勇,从而突出项羽的无比英勇来。又通过细节来写项羽,诸侯将谒见项羽时,“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一个膝行,一个低头,这两个细节把项羽的威风盖世,诸侯将的畏惧都写足了。在这短短的一节里,突出了项羽这一崇高的英雄形象。

《史记》写人物,还善于用映衬手法。如《魏其武安侯列传》:“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是也。……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当时魏其侯窦婴同武安侯田蚡都是皇帝的亲戚,不过田蚡是太后的弟弟,得到太后支持。这两人互相攻击。田蚡倚仗太后的权势,为了酒席上的口角争吵,要杀大将灌夫,窦婴帮灌夫说话。就这件事情本身说,田蚡是错的,窦婴是对的,汉武帝也同情窦婴,不赞成田蚡。不过田蚡倚仗太后撑腰,武帝也没办法。所以武帝想利用大臣都支持窦婴,反对田蚡,用来改变太后的主意,不要给田蚡撑腰,不要杀灌夫。哪知这些大臣都不敢支持窦婴,所以武帝发怒说:“我把你们这些人都斩了!”在这段叙述里面,通过武帝的发怒,映衬出:一、武帝是支持窦婴反对田蚡的;二、太后势力大,武帝也没办法;三、田蚡倚仗太后势,强横霸道,武帝和不少大臣反对他;四、大臣都不敢得罪太后,不敢坚持正义。在这里也透露出司马迁的意见,他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司马迁就是用武帝发怒这个细节,照映出许多复杂的情况,使人体味不尽。

班固在《汉书》写人物传记,也有他的特色,这里举一个细节,见于《陈咸传》:“(父)万年尝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人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这里写了一个细节,父亲教训儿子,讲到半夜,儿子听得打瞌睡,头撞在屏风上。父亲大怒,儿子说:“我完全听懂您讲的话,就是要我去拍马屁!”父亲这才不吭声了。这个细节,显示两人的不同性格。父亲要儿子向有权势者拍马屁,向上爬。儿子是正直的,讨厌这一套,听不进去。父亲也知道这一套见不得人,所以给儿子揭破后也无话可说了。

两汉散文,除传记文学外,它的政论文也很有特点。汉初的贾谊,他的政论很有名,如《过秦论上》:“秦孝公据殽函(殽山和函谷关)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这个开头写得很有气势,是一口气写下来的。它善于运用对偶和排比句法,像“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都是对偶句,用了三对。这三对中,后两对,第二对是四字句,第三对是六字句,字句长短不同,构成排比句法,使得气势旺盛。要是改成“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就构成两个整齐的对偶句了。这四句其实是一个意思,“席卷天下”就是“包举宇内”,也就是“囊括四海”和“并吞八荒”。一个意思为什么用四句含义重复的话来表达呢?这样写,强调秦国的野心,说明它要统一天下不是一朝一夕,是经过多少代的经营,用一个“席卷天下”不够表达这种含义,一定要用几个内容相同的话来反复说,才能把这个用意表达出来。因此,在这个排比句法里面,也含有作者的感情在内,构成著名的散文了。

两汉散文在题材方面有发展,如东汉马第伯的《封禅仪记》,是最早的写山水记。封禅是古代的一种大典礼,登上泰山筑土坛祭天叫封,在泰山下的小山里辟地祭地称禅。当时光武帝要去封禅,马第伯写了这篇记,写泰山的高峻,山路的艰险,写得动心骇目。“仰望天关,如从谷底仰观抗峰”,写登山的人,“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捏石扪天之难也”。当时上泰山的路比现在更陡,人是贴着山壁上去的,所以称“磨胸”,前人好像站在后人头上,极写山路的陡峭。但它主要在写上山的惊骇场面,不是欣赏山水美。

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散文有了变化,即趋于骈俪化。三国初期的散文,骈散结合,骈偶的句子还比较少。如孔融《与曹操论盛孝章书》,其中像“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孝章可致,友道可弘”,“倒悬而王不解,临难而王不拯”,这些句子都是对偶句,在全篇中还是少数。又这些对偶句,句中的字不避重复,这是早期的对偶句。再看诸葛亮的《出师表》,归有光《文章指南》称它“沛然从肺腑中流出,不期文而自文,谓非正气之所发乎?”这样的文章当然以散文为主,但也有少数骈偶句,所以清李兆洛《骈体文抄》里也收了这篇文章。如“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出师表》里也有这些骈偶的句子,说明文章的骈散,也不免受时代的影响,但还不是有意写骈偶句。

曹植的《与杨德祖书》,虽也是骈散结合,但其中已有意写骈俪句了。如“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诋诃文章,掎摭利病”;“兰茞荪蕙之芳,众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等,这篇里的骈偶句还不止这些。再说像“人人”、“家家”两句,“设天网”、“顿八纮”两句,“有南威”、“有龙泉”四句等,都是对偶,这些对偶的句子,上联与下联是同一个意思,可见是作者有意作出的对偶句,这就使文章趋向骈偶化,形成骈文了。

到了晋代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序》不再是骈散结合,是以骈偶为主,散句只是作些交代了,如开头“元康九年”六句,只是交代看到曹操遗令,才用散行。下面写这篇序,就用骈文。

再看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是抒情文,还是骈散结合,以散行为主,也有骈偶句。如“群贤毕至,少长成集”;“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取舍万殊,静躁不同”;“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散文,骈偶句极少,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篇文章文辞精美自然,工于写景,如“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工于语言,如“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此文又写出一种理想境界,极为突出。

除了骈文外,当时的散行文也有特色。如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样的文章,不讲对偶,不用典故,不讲辞藻,语言朴素精练,含义深刻。这是陶渊明给自己写传,那么怎么说不知道是哪里人,不知道姓什么呢?这样说是有用意的。这篇文章的末了说:“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就是说,他不像是当时的东晋末年和刘宋初年的人,倒像是原始社会中的人。这话同开头说的不知是哪里人,不知姓什么相呼应。因为他自己认为是像原始社会中人,所以他的籍贯姓氏都用不到了。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因为他看不惯当时政治的恶俗虚伪,不愿同统治阶级合作,辞官回家,宁可在乡间参加劳动,这里显出他的品质来。因此,在这质朴的语言里面,含蕴着高尚的品质,深刻的意义,所以可贵。再像他讲读书,提到“好”,就是喜欢;光喜欢还不够,还“会意”,能够体会书中的好处;光有体会还不够,更是“欣然忘食”,高兴得忘掉吃饭,已经达到入迷的程度。但又说“不求甚解”,这正说明他的读书,完全在于欣赏,欣赏文学创作上的成就。他不讲究考据,求甚解就是要考证一个典故的来历,一个地名的沿革。因为把心思用在这方面,就不能好好地作文学欣赏了。他的文章,在朴素的语言里含有这许多意思,所以成就很高。

魏晋散文的另一特点,就是论文写得极有说服力。如嵇康《养生论》,要说明精神作用道:“夫服药求汗,或有弗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瞑;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这里讲精神作用,不是抽象讲道理,是举出具体的事例来;不是举一个例子,是一个例子接着一个例子,接连举出了四个例子。这些例子都是大家承认的,这样使人不能接受他的意见。他不是靠讲空道理来说服人,也不是靠用大道理来压服人,他只找出大家都相信的事例来讲。他的论文,就靠这种事例。这种事例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像惭愧到无地自容时,就会满头大汗,比吃发汗药还灵。极度悲哀时就不想吃饭,但在平时一顿饭不吃就会肚子饿。忧愁得太厉害时会一夜不睡,但在平时,一到夜深就要打瞌睡。类似这样的生活体验,人人都有。给他汇集在一起,用来说明精神作用,就使人不得不信。他的论文还层层深入来说明问题,这是魏晋时代论文的特点。

这时期有写山水之美的,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称写山水之美,“殆在晋乎?袁崧《宜都记》一篇,足供标识”。这篇最早的山水记,写法有两个特点。一是概括地写,像第一节写“峡中水疾”到“欣然”亲见那里景物的美好,是概括地写。下面写那里林木的美好,也写得比较概括。一是较具体写,写三峡,其中狭处“非日中半夜,不见日月”,还有猿鸣回响清越。写从西陵峡山顶望长江如带,船如凫雁,又写江水清处,“视鱼游如乘空”,“浅处多五色石”。这两种写法,对后来的山水记都有影响。

比方著名的《水经注》写“三峡”这一段,是从盛弘之荆州记》里引来的。《荆州记》这一段见于《太平御览》卷五三地部一八《峡》里。其中写到“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就从这篇“非日月中夜半,不见日月”来的。其中写到“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就从“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来的。再看“三峡”这节的写法,也有概括写的,也有具体写的,不过它把概括和具体结合起来写,又稍有变化。像“三峡”写“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为疾也”。在这段里,有概括地写三峡的地势的,写三峡中水流的湍急的,也有具体地写其中的“隐天蔽日”的,写“朝发白帝,暮至江陵”的。概括和具体结合起来写,这是变化,但文还是受到这篇《宜都记》的写法的影响。受影响又有变化,所以“三峡”成为名篇,即吸收《宜都记》的写法,再加以发展变化。

写山水之美的,在梁代,还有吴均《与宋元思书》、陶弘景《答谢中书书》,都是用骈文来写的。陶弘景的一篇,主要用骈偶句,也有少数散行,这是六朝骈文。吴均的一篇,如“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飘荡”对“东西”是各自为对。“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以下,“泉水”四句,“蝉则”两句,“鸢飞”四句,“横柯”四句都对。再看陶弘景的一篇,也是骈散结合。如“高峰”两句对,“晓雾”四句对。又如“山川”两句,“两岸”四句,都是四字句,与对偶句配合,音调和谐。再有平仄调配的,如“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即仄平仄仄,仄仄仄平,“急湍”为仄平,即平音步,“甚箭”为仄仄,即仄音步,这句的两个音步一平一仄。下句“猛浪”仄仄,为仄音步;“若奔”仄平,为平音步,两个音步一仄一平,正好与上句相反,所以谐调。不过在六朝时的骈文,还不讲究音节的谐调。再看写景,《宜都记》里写“其水十丈见底,视鱼游如乘空,浅处多五色石”。这里作“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这里的水深,所以称“千丈”,所以写水色“缥碧”。看深水中的鱼,所以称“直视”。《宜都记》里写水较浅,所以看“游鱼如乘空”,各自从实地观察,写出所见,所以写得不同。再说这里描写山水景物是分开来写的:“水皆缥碧”六句都写水,“夹岸高山”六句都写山,“泉水激石”六句都写声音,有泉声、鸟声、蝉鸣声、猿叫声。这样就所见景物分类来写,是一种写法。陶弘景的一篇先写山川之美,再写早晚景色的变化,归结到自己的感受,是另一种写法。同样写景,各有不同。

唐代散文,在韩愈发动古文运动以前,受六朝骈文影响。如王维《山中与裴迪秀才书》,工于写景,如“寒山远火”与“深巷寒犬”相对,“轻鲦出水,白鸥矫翼”相对。多用四字句,有诗情画意,有些《答谢中书书》的意味。另一方面,唐人把六朝骈文发展为四六文,多用四字六字句,更讲究音节谐调,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这里共有五联,四联是句和句相对,一联是两句和两句相对,一联内部,句末的平音步对仄音步。如第一联,上句的“烟景”是平仄,为仄音步,下句的“文章”是平平,为平音步,一平一仄相反。第一联的“文章”是平音步,与第二联的“芳园”的平音步相承。再像第三联,上句的“俊秀”,是仄仄,为仄音步,下句的“惠连”,是仄平,为平音步,上联内一仄一平相反,下联的上句“咏歌”,是仄平,为平音步,跟上联第二句“惠连”的平音步相承。跟下联第二句的“康乐”的平仄,为仄音步相反。这就音律都谐调了。

到了韩愈反对骈偶,发动古文运动。因为六朝的骈文,讲究辞藻、对偶、音律,不免有忽略内容的毛病,所以韩愈提倡用散文来写作,回到先秦两汉的散文上。他又强调“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这就使他的古文运动,不是去模仿先秦两汉的古文,用适合于唐代的文言来创造一种新型的散文,成为文学语言的革新运动。他要用这种散文来宣扬儒家孔孟之道,来反对当时盛行的佛教和道教。但在散文创作上,他不是用孔孟之道来说教,他是结合生活中的具体情况,根据自己的体会来发议论的。如《上张仆射第二书》,劝张建封骑马打毬对他的身体不利。信中没有引圣贤的话,是观察到“驰毬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认为对有年纪的人不利。他的论说,还是从生活实践中来的。

他的《师说》,是结合当时人的耻学于师的风气来的,他认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这是他反对当时以从师为耻的风气的独特见解。因此认为不论贵贱长少,只要“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也是他的独特见解。所以,他的论说不仅务去陈言,还有新的创见。他在《答李翊书》里还讲气:“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种气是跟他的正确认识与强烈感情结合的,这就使他迫切地需要发言,使得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不同于骈文的要讲究对偶声律了。他的《杂说四》,反复感叹,借千里马的不幸遭遇来为人才的埋没发出强烈的感叹,就是这种气盛言宜的表现。他的散文有多种多样的表达手法。

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积极支持者。他论文也讲明道。他在《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里说:“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从哪里去取道呢?从事物中去取道,这是取道之内。因此他写《段太尉逸事状》,“游边上,问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详。今所趋走州刺史崔公,时赐言事,又具得太尉实迹,参校备具”(《与史官韩愈书》)。柳宗元写段秀实的逸事,是亲自去实地调查,再作访问对证,这样来求得认识的。再说他的立场,要求站在人民利益一边。因此,他写《捕蛇者说》,即是从实地调查得来的,又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说话的,所以证实“苛政猛于虎”的说法。韩愈也讲《原道》,却认为官是要民“出粟米麻丝”“以事其上”的,即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说话,这篇对道的认识与柳文不同。柳宗元又写了寓言《三戒》,反对“依势以干非其类”,“窃时以肆暴”,都有深刻寓意。他贬官到永州,写了著名的“永州八记”的山水记。他的写法,不同于吴均记山水的分类来写,像《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采用了移步换形的写法,写鱼的空游和石上的鱼影画,有新的创见。

李商隐的《上河东公启》,说明在古文运动以后,唐代的四六文的成就。这篇在开头作交代,用散行。以下正式叙述,用四字句或六字句。如“梧桐半死”四字四句,两两相对,像“检庾信”七字四字四句,两两相对,倘不算开头的“检”、“咏”两字,正合六字四字句。以下各句,或四字,或六字句。下段“南国妖姬”以下四句,是两个四字句,两个六字句。说明四六文的安排是错综复杂的,不限于两个四字句和六字句的相对。这篇对李商隐为人的认识与研究他的《无题》诗都很重要,也说明四六文的重要性。

宋代散文又有它的特色,像王禹偁的记竹楼,范仲淹的记岳阳楼,描写景物,不受古文运动反对骈偶的影响。写竹楼,作:“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都是骈偶句。写岳阳楼,作:“衔远山,吞长江”;“北通巫峡,南极潇湘”;“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都是骈偶句。再看写景物,王禹偁、柳宗元都不光在描写景物,《黄州新建小竹楼记》重在写贬居的生活与感慨,《岳阳楼记》重在写古仁人的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写出自己崇高的志愿,超出于对景物的描写。从这里看到唐人写山水不屑模仿六朝人,宋人写山水,不屑模仿唐人,各有他们的创造。

欧阳修继承韩愈的古文运动,反对唐末五代浮艳纤涩的文风,提倡一种平实朴素的散文。对于骈偶句,他有时有意改成散行,有时也不避,听其自然。像《醉翁亭记》,写四时的景色,作:“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写春夏的景物,就用骈偶句。写秋冬的景物,本可作“风高霜洁,水落石出”的对偶,却改成“风霜高洁”避免与“水落石出”相对。但像“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还是骈偶句。可见他对于骈偶句还是听它自然,不一定要避免了。欧阳修也讲道,他认为“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但他认为文人“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答吴充秀才书》)。欧阳修的求道,在关心百事,从百事中求道。因此,他研究《五代史》,感叹唐庄宗的兴亡,写了《伶官传论》,是有所感触的。他被贬官到滁州,有所感触,写了《醉翁亭记》,也是他关心朝政,有所谏诤的结果,跟他关心百事有关。欧阳修的古文革新运动,除了从关心百事中去认识道以外,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一种平易流畅的文风,使宋代的散文不同于唐代。唐代韩愈、柳宗元的散文,还有用艰深的词语的,如韩愈的《蓝田县丞厅壁记》的“水循除鸣”,“”二字就比较艰深。柳宗元《小石潭记》的“卷石底以出”,“卷石”本于《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注:“卷,区也。”“四升为豆,四豆为区”,这样解的“卷”也比较古。说明韩柳文中还不免用艰深的字。到欧阳修作文,主要用平易的词语,文从字顺,使宋代的散文不同于唐代。他的散文,还有委曲婉转的风格。曾巩的散文深受欧阳修的影响,说理透辟,层层深入,像他的《寄欧阳舍人书》,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里称它为:“此书纡馀百折,而感慨呜咽之气,博大幽深之识,溢于言外。”正说它情深理足,具有委曲婉转的风格。王安石的散文,在《上人书》里强调“务为有补于世”。他的《答司马谏议书》,理足气盛,笔力刚健,具有峭刻劲悍的风格,与欧阳修委婉曲折的风格不同。

宋代散文的杰出成就当推苏轼。他在《答谢民师书》里称:“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他善于求物之妙,具有系风捕影的本领,能够看到千万人看不到的事物的妙处,又能使这种妙处了然于手。所以他的散文“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正如他的《文说》说的:“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观物之妙,如《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里说,从竹的“一寸之萌”,到它的“剑拔十寻”,看到它的“生而有之”的生机。画的时候,抓住它的生机,表现他以艺术家的心眼,能看到千万人看不到的美妙,又善用艺术家的手,把它捕捉下来,成为杰出的散文家和诗人。

南宋的散文,突出的是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像陆游的《跋傅给事帖》,写他童年时看到士大夫言及国事的,“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都有杀身报国的精神,极为感人。像文天祥的《正气歌序》,用浩然的正气,来抵制一切邪秽之气,发扬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顺便提及,韩愈提倡古文运动以后,唐代还有四六文。欧阳修提倡古文运动以后,宋代还有四六文。宋代四六文的特点,就是趋向散文化,散文化的四六文,当为宋代四六文的特色。

金元的散文,像金代元好问的《送秦中诸人引》,这是一篇在秦中送别的序言。元好问本有志于用世,但在这篇里却写了隐退的心情,这跟当时的时势有关,是一种含蓄的写法,可供体味。谢翱的《登西台恸哭记》,继承南宋的爱国主义精神。虞集的《南昌刘应文文稿序》,论文推重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三位,是比较正确的。这样看来,金元的散文,还是宋代散文的继承。

明代散文,初期有成就的,当推宋濂刘基。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是一篇劝学的文章。通过切身体会,亲切感人。刘基的《郁离子》,通过寓言来针砭时弊,有思想性,与柳宗元的寓言比,具有不同的特色。

明代唐宋派的散文,推重归有光。归有光的散文,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称:“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事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侧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故能取法于欧曾,而少变其形貌耳。”如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姚鼐古文辞类纂》评此文称:“震川之老妪语,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无母之儿读之,非不流涕矣。由其情景逼真,人人以为决有此状。”认为他写琐碎的事,都表达出极真挚的感情,有感动人的力量。认为这种写法,从司马迁《史记》写人物通过细节描写来传达人物的神情中来,改变欧阳修、曾巩写人物的形貌,另有写法。明代唐宋派的散文,像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二》值得称道。他提出文章要有“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这是极精辟之论。

明代复古派的散文,就缺乏这种精神。其中有这种精神的推宗臣的《报刘一丈书》。刻画逢迎权贵严嵩的丑态,为前古所未有,最为突出。夏完淳的《狱中上母书》表达了强烈的反民族压迫的精神,极为感人。

清代初期的散文,像黄宗羲的《原君》,抨击君主的罪恶,极为深刻。在封建社会里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是极为难得的。像顾炎武的《广宋遗民录序》,抨击士大夫的变节,也有教育意义。侯方域的《马伶传》是刻画人物的,当时的士大夫是轻视伶人的,侯方域能替伶人作传,写他在演技上的争胜精神,是难得的。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也是写人物的,刻画左光斗的精神,光彩照人,在桐城派散文中是杰出之作。写狱中一段,描写生动形象,极为感人。全祖望的《梅花岭记》,表扬史可法的反民族压迫精神的。袁枚的《书鲁亮侪》,写人物的,写鲁亮侪去摘中牟李令印事,通过他的微行察访,通过他的思想斗争,通过他的无畏精神,敢于跟威严的总督顶撞,突出他的为人。这样写,既有事件,又有细节描写,在塑造人物上是成功的。

桐城派姚鼐论文,主张义理、考据、辞章的结合。《登泰山记》是游记,谈不上什么义理。假使把说明事理也作为说理,那么这篇里有说明、考据和词章。如说“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下文又讲到西谷、东谷,这是说明。讲到中谷即古环水,这是考证。下面写泰山日出,有色彩变化,有形象比喻,有环境描绘,极为精彩,这是词章。三者结合,不同于空论,确为佳作。

这时期在散文创作上最有成就的是龚自珍,他反映先进思想,有反对封建束缚,坚持个性解放的要求。他的《病梅馆记》,借病梅来抨击封建专制压抑人才,束缚个性,禁锢思想的罪行,发誓要疗梅救梅,风格劲悍犀利,含义深刻。

汪中的骈文《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序》,不再按照四六文的格式,却上溯到六朝的骈文。叙事用散行,开头四句就是。下接“寒流清泚,秋菘满田,室庐皆尽”,用四字句,工于写景。下接“古柏半生,风烟掩抑,怪石数峰,支离草际”,情见乎辞,不求对仗工整。再像“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婕妤悼伤,文姬悲愤”;“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四字句、六字句对仗极工。可见作者有意避免用四六句,要上追六朝骈文了。

以上对历代散文的演变,略作说明。总之,可以看到散文的创作,既以情意为主,景物为辅,情景不同,写法各异,又由于时代不同,又有新变。这里只能作为管中窥豹,略见一斑罢了。

注 释

〔1〕又作《与朱元思书》。——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