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樵〔2〕
褒城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3〕，视其沼〔4〕，则浅混而茅〔5〕；视其舟，则离败而胶〔6〕；庭除〔7〕甚芜，堂庑〔8〕甚残，乌〔9〕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尝牧梁州〔10〕，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11〕，龙节虎旗〔12〕，驰驿奔轺〔13〕，以去以来〔14〕，毂交蹄劘〔15〕，由是崇侈其驿〔16〕，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17〕，苟夕得其庇〔18〕，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19〕有顾惜心耶？至如棹〔20〕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21）而后止；渔钓，则必枯泉汩（22）泥尽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23），宿隼（24）于堂，凡所以汙败（25）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26）。某曹（27）八九辈，虽以供馈（28）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29）乎？”
语未既（30），有老甿（31）笑于旁，且曰：“举（32）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33）中，天下富蕃（34），号为理平（35），踵千里者不裹粮（36），长（37）子孙者不知兵。今者天下无金革（38）之声，而户口日益破（39），疆埸（40）无侵削之虞，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41）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42）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43）。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醲（44），当饥饱鲜，囊帛椟（45）金，笑与秩（46）终。呜呼！州县真驿耶？矧（47）更代之隙，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48）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注释】
〔1〕本篇选自《孙可之集》。褒城：在今陕西褒城县东南。驿：驿站。古代传递公文的人或出差的官员途中休息、换马的处所。
〔2〕孙樵（生卒不详），字可之（一作隐之），关东（函谷关以东）人。晚唐散文家。宣宗大中九年（855）考中进士，授中书舍人。所作古文刻意求奇，对当时统治集团的昏聩无能颇多讽刺。有《孙可之集》。
〔3〕寓目：亲眼看到。
〔4〕沼：池子。
〔5〕茅：长茅草。
〔6〕离败而胶：船板破裂，船身搁浅池底。胶，着地。
〔7〕庭除：庭院。除，台阶。
〔8〕堂庑：正屋和两廊的屋子。
〔9〕乌：哪里。
〔10〕忠穆公：严震，字遐闻，曾任梁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谥忠穆。牧梁州：任梁州刺史。
〔11〕二节度治所：指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兴元府（今陕西南郑县）和凤翔节度使治所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县）。
〔12〕龙节虎旗：节度使出外镇守，赐龙节虎旗。
〔13〕驰驿奔轺（yáo）：奔跑的驿马和轻便的车。轺，古代的一种小马车。
〔14〕以去以来：从这里来去。
〔15〕毂（gǔ）：车轮中心的圆木突出处，指车。毂交：车和车相接触。劘（mó）：切削，指磨损。蹄劘：马蹄铁磨损。极言车马来往频繁。
〔16〕崇侈：扩大建筑。崇，高；侈，大。
〔17〕数百辈：数百人。
〔18〕庇：庇护，指住宿处。
〔19〕宁：岂。
〔20〕棹（zhào）：摇船工具，指划。
〔21〕鹢（yì）一种水鸟，这里指画着鹢的船头。
〔22〕汩：搅混。
〔23〕轩：有窗的长廊或小室。
〔24〕隼：一种凶猛的鸟。
〔25〕汙败：弄脏弄坏。
〔26〕曩（nǎng）类：从前相似。
〔27〕某曹：我辈。
〔28〕供馈：供给膳食。
〔29〕残暴：指破坏活动。
〔30〕既：完，尽。
〔31〕老甿（méng）：老农。
〔32〕举：所有。
〔33〕开元：唐玄宗年号。
〔34〕蕃：繁荣。
〔35〕理平：治理太平。
〔36〕踵：脚后跟，指走。裹：包裹，指携带。
〔37〕长（zhǎng）：养育。
〔38〕金革：刀枪甲衣，指战争。
〔39〕破：减少。
〔40〕疆埸（yì）：边境。
〔41〕刺史县令：州县的最高行政长官。
〔42〕轻任：轻率地任用，即不重视州县的职务。
〔43〕促数：短促频繁。更易：更换。
〔44〕醲（nóng）：醇酒。
〔45〕椟（dú）：柜子。
〔46〕秩：官吏的任期。
〔47〕矧（shěn）：况且。
〔48〕黠吏：狡猾的胥吏。胥吏，地方政府中的僚属。因缘：凭借。卖：指损公肥私。
这篇文章从褒城驿的壮丽到破败，借驿吏的口说出原因。再把它同开元的富庶到唐末的衰落联系起来，从中揭出唐末种种政府腐败的现象，表现出作者对国家命运的忧虑，对吏治腐败的不满，对人民疾苦的同情。
这篇的写法，是即小见大。驿吏述说褒城驿的破败，从过路宾客，朝来暮去，对褒城驿的破坏讲起，这是讲一个驿站的事，是小事。但从这个小事里引出唐朝一朝的由盛到衰，这是大事，所以是即小见大。这种由小到大，由城驿阐明治国的说理方法，具体生动，亲切易懂。
徐名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