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

梗阳人有狱,将不胜,请纳赂于魏献子。献子将许之。阎没谓叔宽曰:“与子谏乎?吾主以不贿闻于诸侯。今以梗阳之贿殃之,不可。”

二人朝,而不退。献子将食,问谁于庭,曰:“阎明、叔褒在。”召之,使佐食,比已食,三叹。既饱,献子问焉,曰:“人有言曰:‘唯食可以忘忧。’吾子一食之间而三叹,何也?”

同辞对曰:“吾,小人也。贪。馈之始至,惧其不足,故叹。中食而自咎也,曰:岂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叹。主之既已食,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是以三叹。”

献子曰:“善。”乃辞梗阳人。

《国语》是春秋时代的历史书,是分国记事的,注意记录语言,所以称《国语》。全书分《周语》、《鲁语》、《齐语》、《晋语》、《郑语》、《楚语》、《吴语》、《越语》。这一篇,是从《晋语》里选的。《国语》当是战国时代的历史学家写的。有人认为左丘明编了《左传》,把多余的材料编成《国语》,这话是靠不住的。像这里选的一篇,《左传》里也有,内容相似,写法稍有不同,可见不是什么把多下来的材料编成《国语》。编者是谁,已无从查考。总之,《国语》是一部著名的先秦时代的历史书。

这篇历史散文有三个特点:一是精练,二是含蓄,三是有余味。所谓含蓄,即有言外之意,那不是跟有余味一样吗?这里指的含蓄,是指文中记录人说的话有言外之意。这里指的有余味,是指全篇写的人物有文中没有写的含义,是指写人物说的,所以把它们分开了。

这篇散文不难懂,简单作点说明。梗阳,在今山西清徐县,是魏舒的封邑。梗阳人跟人家打官司,打不赢,就向魏舒送贿赂。魏献子即魏舒,他是梗阳的主子,魏舒将要接受贿赂。魏舒手下有两位属官,一个叫阎没,又叫阎明;一个叫叔宽,又叫叔褒。阎没认为吾主魏舒是以不接受贿赂出名的,诸侯国都知道。现在接受了梗阳人的贿赂,败坏了名声,不可。“殃之”,殃是祸害,即指败坏名声。这里写两人商议进谏,写得极简练。

以下写进谏。“二人朝,而不退”,两人在早上要去见魏舒,见过后就该退出,这天朝见后还在院子里待着不退。魏舒将吃早饭,认为两人已退出,望见院子里还有人,但看不清楚,便问旁边侍候的人,是谁待在院子里。旁边的人说是阎明、叔褒。魏舒便叫两人来陪他吃饭。“比已食”,比是接连,即指从未吃饭到已吃饭,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三次叹气,这就引起了魏舒的疑问。两人回答,在早饭没有送来前,怕饭不够吃,所以叹气,这里显出自己的贪吃。用“贪馈”,“馈”,指送来的物品,表面是指贪求送来的食品,言外之意是指贪得梗阳人送来的贿赂,所以叹气。“中食而自咎”,中间进食时自己责备道:“难道主人的食品会不够吗?”因此再叹。这话也有言外之意,即难道主人的财产会不够,要贪受贿赂吗?所以再叹气。这里的“自咎”,也有责备自己不能使魏舒不起贪心的含义。第三次叹气,提出“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属餍”指吃饱,肚子吃饱而止,以自己的吃饱为止,“为君子之心”,成为魏舒之心,即希望魏舒的心也以产业够了,不要再受贿赂。这是三次叹气的话,都有言外之意,第三次更点明“君子之心”,要魏舒考虑,更为明显。魏舒完全听懂了他们的话,赞美他们讲得好,辞退了梗阳人的贿赂。

这篇里写魏舒这个人物,有什么余味呢?开始点明“吾主以不贿闻于诸侯”。当时,晋国是许多诸侯国的盟主,许多诸侯国都要向盟主晋国进献礼物。魏舒是晋国的贵族,封在魏地,他有权,可以向诸侯国收受贿赂。可是他注意对诸侯国的影响。不接受诸侯国的贿赂,保持晋国贵族的品德。这点含义,就从这句话里透露出来,但魏舒认为梗阳是他的封邑,归他管的。他接受封邑中人进献的礼物,不影响到诸侯国,所以想接受。但他手下的两个属官认为这样也不行,也会毁坏他的好名声,那要求就更高了。

这篇里还写魏舒听了两位属官言外之意的话,就赞美他们说得好,不受贿赂,这里说明魏舒这个人是肯接受手下人的意见的。他手下人说的“贪馈”,实际是指魏舒贪贿;他手下人说“自咎”,实际是要魏舒“自咎”;他手下人说的“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实际是说魏舒贪得之心不知满足,希望他能知足。这样的进谏,对于有的不肯接受劝谏的人,可以发怒,罢斥这两人,也可以装做听不懂,叫他们退去。况且魏舒接受他的封邑中人送的贿赂,既不触犯国法,也不会受到处罚,可他却肯接受劝谏,拒绝受贿,说明魏舒是很能接受批评的人,是品质好的人。这些意见,在文中没有点明,供读者体会,所以是富有余味的文章。

这件事,《左传》昭公二十八年里也记了,不妨比较一下。《左传》作:“冬,梗阳人有狱,魏戊不能断,以狱上。其大宗赂以女乐,魏子将受之。魏戊谓阎没、女宽曰:主以不贿闻于诸侯,若受梗阳人贿,莫甚焉,吾子必谏。皆许诺。”《左传》是编年史,所以记明这事发生在鲁昭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14年)冬天,《国语》是国别史,就没有记年。《左传》详于记事,所以记下魏舒的儿子魏戊不能断,上给魏舒。又记下梗阳人是一个大族,大族中的大宗即族主用女乐来贿赂魏舒。《国语》重在记言,所以记事较简,有的事就省略了。再看同样记言,《国语》作“今以梗阳之贿殃之,不可”。用个“殃”字,表示祸害他。《左传》作“若受梗阳贿,莫甚焉”。“莫甚”是没有比这更厉害了,说得比“殃之”分量轻些。这可能和说的人有关。《国语》作为属官说的,不妨说“殃之”;《左传》作为儿子说的,避免说“殃之”。

再看下文,《国语》作“二人朝而不退……召之,使佐食。比已食,三叹”。《左传》作“退朝待于庭。馈人,召之。比置三叹。”是写魏舒退朝回家,两人待于魏家的庭里。早饭送来,魏舒召两人入。及设早饭时三叹,叙述也极简练。比较起来,《左传》写得更精练。因《左传》写明魏舒退朝,《国语》没有。《左传》作“比置三叹”,“比置”指及置食,包括整个置食的过程,只用两字,意义已明。《国语》作“比已食”,可以解作及已经吃过,就不对了,有歧义,不如《左传》“比置”写得好。再写两人的回答,《国语》作:

同辞对曰:“吾,小人也。贪馈之始至,惧其不足,故叹。中食而自咎也,曰:岂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叹。主之既已食,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是以三叹。”

《左传》作:

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

这段里有同有异,有异的是“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讲有人赐他们酒,在晚上没有吃饭时。这样写不如《国语》。《国语》就当前吃早饭说,比较亲切。《国语》用“贪馈”,有言外之意,点明贪字,也胜过《左传》的用一个“馈”字。《国语》点明“是以三叹”。《左传》没有点明三叹,也不如《国语》。《国语》作“献子曰‘善’”,赞美他们的善用讽喻。《左传》没有,也显得不足。当然,就历史散文说。《左传》胜过《国语》,不仅记事方面详于《国语》,就是辞令之美,《左传》也多胜过《国语》。不过就这篇说,在记言上,《国语》确有胜过《左传》的地方,可以供我们作对比。

论语》六则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为政》)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治长》)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

这里从《论语》中选的六则,都是孔子讲的,都跟学习有关。第一则讲的学习,不限于书本。孔子讲的学习,包括礼(包括各种仪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诗、书。诗、书是学习书本知识,礼、乐、射、御都不限于书本知识,要求实习。孔子讲学习,不是学过了就算,要求按一定时间去实习。像礼、乐、射、御,不是学一下就会,要多次实习,所以有一定时间去实习。在学习中还要有体会,有心得,所以说不也喜悦吗?正因为学了有体会,所以感到喜悦。学习时有朋友来共同切磋,比一个人学习好,所以说有朋友来,不也快乐吗?学习是自求长进,所以人家不了解我,也不必怨恨。孔子认为有道德的人是这样的,所以称“不亦君子乎?”这样,孔子讲的学习,不光讲学习书本知识,还要实习各种技能,还要跟德育结合,提高品德教育。

第二则讲温习,温习旧的知识,却有新的体会,新的认识,可以做老师了。老师要给学生传授知识,还要使学生得到启发,老师要自己“温故而知新”,自己温习旧的知识,有新的体会,才能使学生得到启发,所以要“温故而知新”。旧的知识,有的在新的社会里还有借鉴作用。那需要对新的社会有所了解,知道新社会里需要什么,才能分别哪些旧知识还有借鉴作用。

第三则讲学和思的辩证关系。学习而不思考,如学习书本知识,书本知识有正确的,有不正确的,不加思考,把不正确的知识也接受了,这就受到欺骗,所以称罔。正确的知识,如科学一定要由浅入深、按部就班去学习。不学习而光思考,不按照科学知识去思考,容易陷入迷误。只有学习与思考结合,才能学到正确的知识,不致胡思乱想,陷于迷误。

第四则孔子讲对于“文”的要求,要聪明灵活,爱好学问,不耻下问。下问有两方面,地位高的人向地位低的人请教,有学问的人向学问不如自己的人请教。所谓有学问,可能指很有文化知识,但对于某一行专业知识,他还不如从事专业的人知道得多,所以有关专业知识,还得向从事专业的人请教。

第五则讲学和教,学习的知识要记住,对学习要不厌倦,教人也要不厌倦。学了不记住,学过忘了,等于不学。学习了有心得,引起对学习的爱好,就不会厌倦。教人发生厌倦,就不会好好教人了。孔子说“何有于我哉?”这是孔子谦虚的话。《孟子·公孙丑上》:“孔子曰:‘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可见孟子称引孔子的话,说他是“学不厌而教不倦”的。孔子对于学习不会厌倦,所以乐于学习。孔子对于教导不会厌倦,所以乐于教导。孔子在学习中有心得,在教导中和学生讨论,互相启发,所以乐于学习和教导。

第六则说孔子没有一定的老师,随处都可以向人学习,对于人家的长处可以学习,对于人家的短处可以引以为戒,这也是一种学习。

孔子讲学习,有书本学习和技能实习的结合,像学习《诗经》《书经》是书本学习。《诗经》中的诗篇是当时外交上用的。在外交上,都要念《诗经》的句子,用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不熟读《诗经》,不会用《诗经》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也听不懂别人念《诗经》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能做外交工作。《书经》讲历史,不读《书经》,不懂得历史知识。所以要学习这两部书。还要实习礼、乐、射、御,要学会这几种技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才成为有知识又有技能的人才。

孔子讲学习,又有温故和知新结合。学习古的知识是为了今用,知古不知今,学了古的知识不会今用,不行。知今而不知古,对于前人已有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都不知道,也不行。所以一定要“温古”与“知新”结合,做到古为今用,才符合要求。

孔子讲学,又是学和思的结合,学而不思,学了知识不会分别知识的正确与否,不会从中得到启发,不会活用,不行。思而不学,只是空想,不知道自己想的问题是否前人已经解决,倘若前人已经解决了,那再去想不是白费了?倘若前人没有解决,不知道从前人已经研究过处继续前进,再从头开始,是再走前人已经走过的路,也是浪费。所以一定要学与思结合才行。

孔子讲学,又是学与问的结合。学的中间有不明白的,有不能深入下去的,有疑问的,都需要向人请教,都要问。所以学跟问是不能分开的。只问而不学,不是从学习中所产生的疑问来问,问的问题,一般恐不深入,问得浅,所以也不行。

孔子论学又提出学和教结合,教时对所学的东西要深入,有体会,才能教得好,这对学有帮助。教时要启发学生,学生受到启发,或提出疑问,或提出心得,对老师也有启发,对老师的学有促进作用。因此教学相长,教和学都有好处。

孔子论学不限于书本学习,随处可学,这就有善与不善的结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就是善与不善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