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水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璆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袁家渴记》是唐朝古文家柳宗元的著名游记“永州八记”中的第五篇。柳宗元在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运动,遭到守旧派官僚和太监的反对。运动失败以后,他被贬官到永州。这篇《袁家渴记》,就是在元和七年(812),他在做永州司马时作的。在这年,他有一篇《上岭南郑相公启》,是写给岭南节度使、广州刺史郑的,启事里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他说:“一自得罪,八年于今。兢愧吊影,追咎既往,自以终身沉废,无迹自明。”他的贬官已经八年,一方面是害怕,害怕继续遭到守旧派的打击,有些战战兢兢,所以称“兢”;一方面感到孤独,只有自己的影子来安慰自己,所以称“吊影”。他自以为终身过着流放生活,只好把感情寄托在山水上,通过文字来排遣胸中的苦闷。所以启事中又说:“故敢藻饰文字,洗涤心神。”可见他写这些游记,是很用心的,是加以修饰的,所谓“藻饰文字”。他感叹这些美好的山水,没有得到人们的赏识,正像他自己的“终身沉废”。他写这些游记,要表扬这里的美好山水,给人们留下这些篇不朽的游记。他是对这些美好山水抱着很大的同情来写的。所以这些游记,既是充满感情的,也是精心创作的。
这篇《袁家渴记》共分三段,第一段讲袁家渴的位置,指出它是永州最幽静奇丽的风景,在讲位置的时候,又具有总结“永州八记”中前四记的作用,用比较方法来突出袁家渴。八记中第一是记西山,第二是记钴潭,第三第四是记钴潭附近的小丘和小石潭,这三篇以钴潭为主;第五是记袁家渴。他用西山和钴潭作陪衬,来衬出袁家渴来。西山和钴潭的风景极为美好,各有特色,用来陪衬袁家渴,显出袁家渴的风景也有它的特色,也极美好。在没有具体描写以前,已经给人们留下美好的印象。这种陪衬又是通过比较来写的,结合三个美好风景的处所来写的,得到相得益彰的效果。
现在来看正文。“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在永州城外有条溪水,叫冉溪,向东流入潇水。从冉溪向西南沿着溪水走十里路,其中美好的风景有五处,最好的是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从冉溪口向西,在陆上走,美好的风景有八九处,最好的是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在永州城外潇水边有个朝阳岩,从朝阳岩向东南,顺着水流到芜江,风景美好的有三处,最好的是袁家渴。通过钴潭和西山的陪衬,来突出袁家渴。再加总说:都是永州中幽静奇丽的处所。从前人认为这种写法是从《史记·西南夷传》里来的。《西南夷传》写:“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椎髻,耕田,有邑聚。”这篇里通过比较,突出钴潭、西山、袁家渴,正像《史记》里通过比较突出夜郎、滇、邛都。接下来再加总结,两篇的写法也一样。
第二段写袁家渴,先说什么叫渴,再说渴的形势,再写水,再写山,再写风中的树木花草,把袁家渴的幽静奇丽处突出出来了。
渴是楚越一带的方言,念“衣褐”的褐,“衣褐”指穿粗布衣服。袁家渴的渴指水的反流,就是水从一条河里流出来,流了多少路,又流回到那条河。又指出袁家渴上流同南馆高山合,下流同百家濑合。接下来写袁家渴的水,突出它的特点。原文是:“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水在山区流动,水中露出的陆地很多,给水包围着,这种陆地称洲;洲里有溪水,溪水里又有洲,这叫重洲。有些地方,水较深,成为清澄的潭;有些地方,水较浅,露出小块的地,成为浅渚;这两者夹杂着,水曲折地从洲渚间流过。清澄的潭,水平面由于水深,呈黑色;浅渚的水,冲激着山石,势陡的激起像水开时的白沫。这几句描写极为简练生动。这一段水在上游流动,水势较小;下面写水势大,可以行船,写出了船在山峡中行走的特色。“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前面有山挡住去路,好像没有路了。忽然河流一转,绕过前面的山,眼前又是开阔的河面,望去无边无际了。这是船在山峡中行驶的景象。陆游《游山西村》诗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写在山区行走的景象,跟这里写的境界相似,含义也相似。柳宗元这两句写得简练,陆游这两句写得富丽,更为有名。
下面写水中的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璆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水石”。这几句先就整个山说,都是美好的石头形成的。再就山上说,山旁说,山下说。山上多树木,绿叶丛生,所以称青丛。这些树经冬不凋,不论冬天或夏天,也就是一年四季都长得很茂盛。山旁多岩洞。山下多白砾,“白砾”,白色的小石块,这跟“山皆美石”相联系。山上都是白石,在山水的冲击下,所以山下形成许多小石块。说完山,然后再回过来写青丛,青色的丛林,点明这里的树多,有枫树、柟树、石楠树、楩树、槠树、樟树、柚树……还有草,是兰草和芷草,都是香草。还有特异的草,形状像合欢草,都是有藤蔓的,缠绕在水边石上,那是在山下的植物。从前有人指出,这种写法本于《山海经》,如《山海经·南山经》写“其首日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这里写山的位置,山上有美石,有岩洞,有树,有草,同《山海经》的写法相似。这里写山,说到山上、山旁、山下,但只对山上的青丛作了具体叙述,多的是什么树,什么草;对山旁的岩洞和山下的白砾都只点一下算了,那是袁家渴的景物的特点造成的。袁家渴山上景物的特点不在山洞,也不在山下的小白石,所以只点一下。山上景物的特点跟树林和花草有关,所以对这些作了具作叙述。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指出:“《袁家渴记》于水石容态之外,兼写草木。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谓其漫记山水也。”林纾的这几句话指出,柳宗元的山水记,各篇各有描写的重点,不是随便写山水。这篇的重点,就在“水石容态之外兼写草木”。从全篇的篇幅看,他写水石容态的笔墨不如写草木多,所以写草木是这篇文章的突出重点。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他写树木花草,不像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分开来写,如春天是“野芳发而幽香”,夏天是“佳木秀而繁阴”;或像《丰乐亭记》,写春天“掇幽芳”,夏天“荫乔木”。他又不像欧阳修《真州东园记》对花草树木作静态描写,如“芙蕖芰荷之滴沥,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写花的滴沥,是说色彩鲜明;写草的芬芳,就是香气;写树木的交阴,就是交错成绿荫,都是静态描写。柳宗元在这里写树木花草不是分开写而是集中起来写,不是一般地写而是作具体描绘,不写静态而写动态。所以在描绘花草树木上,这样的描写是突出的。
怎样集中起来具体地描写树木花草的动态呢?他结合风来写。每次风从四面山上下来,这一句写出在那里的风的特色。比方春天的风从东面吹来,受到西面的山的拦阻,秋天的风从西面吹来,受到东面的山的拦阻。这样,不论风从哪面吹来,集中到小山上,都成了风从四面山上下来。这样写,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山上的树木花草,四面都有,所以写风从四面吹来,摇动山上四面的树木花草,构成奇特的景象。这些意思,从这句话里可以体味出来,在文章里没有这样写明,这是描绘形象的需要,否则就成了说明,不像描绘形象了。这样,就是说出来的话少,没有说出来的话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可以从说出来的话里体会出来。这就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写风吹动树木花草,“振动大木,掩苒众草”,摇动大树,说明这里山风是相当大的。众草左右翻动摇摆,称为“掩苒”,掩有盖罩的意思,苒有轻柔的意思,轻柔的众草在风中翻动摇摆。再加上“纷红骇绿”,用拟人化的手法,写绿叶在风中纷乱翻动时感到惊骇,红花在风中纷乱摆动时感到害怕,“纷红骇绿”是互文,就是花纷乱而惊骇,叶惊骇而纷乱,把互文和拟人化两种手法结合在一起,写得极为生动精练。接下来是“蓊葧香气”,蓊葧是茂盛,这里指香气浓重,四面山上的花香都被风吹来,所以觉得浓重。以上写风吹山上的树木花草。以下写山下的花草,与上文写的异卉蔓生,纠结在水石上的结合。“冲涛旋濑,退贮溪谷”,风吹动山下的水,水冲激山石,激起浪花;风吹动沙上的浅水,造成水纹洄旋,这些浪花和波纹都退到溪谷里去。这是写风水的激荡,通过这种激荡来写花草。纠缠在水石上的奇花异草,在风水的激荡中“摇飏葳蕤”,葳蕤是形容枝叶繁盛,就是说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摆着。这里写风水相激,还是在写花草。《柳宗元集》的补注里,提到苏轼称赞“每风自四山而下”到“蓊葧香气”,为“善造语,若此句殆入妙矣”。认为造句达到妙处。
林纾指出,“妙在拈出一个风字,将草木收缩入风字”,“均把水声、花气、树响作一总束,又从其中渲染出奇光异彩,尤觉动目。综而言之,此等文字,须含一个静气,又须十分画理,再著以一段诗情,方能成此杰构。”林纾在这里指出妙在拈出一个风字,这点是比较明显的。又说写出“水声、花气”、“树响”,花气是明白写的,即“蓊葧香气”四字,但“水声”“树响”没有明白写出,林纾能够从这段描写里听到水声、树响,正说明他是一位画家,画家描绘声音,就是通过形象来表达的。这里写风“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里,画家就从中听出风声来;写出“冲涛旋濑,退贮溪谷”里,画家就从中听出水声来。那么作者虽然没有写明风声水声,也没有描写风声水声,但可以从作者写风吹草木,写风水激荡中听到风声水声。在这里,我们正可以从画家学习怎样从形象描写中听到风声水声,从而学习怎样通过形象描写来写出风声水声,也可以从没有声音的画面上学习怎样从画风画水中听到声音。
林纾又从这段描绘中看到动目的“奇光异彩”,在这段描写里是有色彩的,像“纷红骇绿”,但这色彩为什么是异样的?为什么又是奇光?写红花绿叶这是一般的色彩。作“纷红骇绿”,花草成为有情的,这就不一般化,显得异样了。在大树枝叶的摇动中,众草的翻动摇曳中,加上纷红骇绿,彩色中着上作者的感情色彩,构成奇光异彩。奇光异彩,当是从作者的感情色彩里来,这是可以体味的。最后,林纾又指出这段描绘里,有一股静气,十分画理,一段诗情。所谓一股静气,是指创作时的心情说的。《文心雕龙·神思》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意思是说酝酿文思,要求心里虚静。虚心不主观,才能采纳到各种新的情况;心地安静,才能细致观察。在山上风从四面下来,摇动树木时,要是作者心里害怕或心气浮动,就无从捕捉到这幅生动鲜明的画面,所以要有一股静气。还要十分画理,这里描绘的是一幅画,这是容易看到的。但何以看到这里有十分画理呢?谢赫的《古画品》讲到六法,就是讲绘画的理论。六法是什么呢?“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摹写是也。”这六法就是十分画理。在这段描写里,写的是动态,一是写得生动,写得生动就是有气韵。二是善于用笔,正像苏轼所指出的,善于造语,也就是用词精练。《文心雕龙·风骨》里指风,就是写得生动,即有气韵。又说“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文辞写得精练,就是有骨法。三是应物,就是描写形象,像写树的摇动,草的翻动摇曳,都是描绘形象。四是赋彩,即奇光异彩,色彩鲜明。五是位置,从写树到草,到水边的蔓草纠结;再写风,从风到树,到花草,花水边的蔓草,善于布置。最后传移,就是摹写,在这段文章里,摹写大概同形象结合着。这样看来,在这段描写里,具有六法,所以称为十分画理。再要加以一段诗情,所谓诗情,主要是指作者的感情色彩。这种感情色彩,突出地表现在末段:“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感叹这样美好的山水景物,永州的人都不会欣赏。这里有借美好景物来自叹的意味。这样的美好景物正像作者具有杰出才华,被抛弃在边远地区,不受人赏识一样。这正同他写给郑的启事中的感叹是一致的。所以柳宗元写《袁家渴记》是充满感情的。他要写文章来“出而传于世”,所以是要“藻饰文字”,来寄托他的心情。在这一段重点的描绘里,结合水石激荡,冲动水边花草,补充说明“与时推移”,跟上文的“每风自四山而下”相呼应。用个“每”字,说明每次风来,就不限于一次,是往往这样的。所以点明“与时推移”,在不同的时节稍有变化,大体上是相同的。这话不光指水边的花草,也指风吹山上的树木花草说的。所以说“其大都如此”,大都是这样。下面说“余无以穷其状”,谦虚地说自己的描写还不够。最后归结到“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点明所以取名袁家渴的原因,归到袁家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