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括

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

沈括(1031—1095),字存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是宋朝杰出的科学家,著有《梦溪笔谈》。《梦溪笔谈》是笔记体的综合性的学术著作,极为著名。

“古文”指古代散文,跟骈文相对说的。唐朝韩愈反对骈文,提倡散文,称为古文运动。这里的“古文”指宋朝的散文。北宋初期,骈文又流行起来,那是一种讲究对偶、声律、辞藻的文章。当时。柳开、穆修和柳开的学生张景都反对骈文,提倡散文。这种散文不讲究对偶辞藻,要求文辞通顺,所以称为平文;又因为是继承韩愈提倡的古文,也称古文。当时的官员,在天没有亮时就去上朝,所以在皇宫的东华门外等天亮。在这里,沈括、穆修、张景三人记了同一件事,有三种写法:有奔马践死一犬;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有犬死奔马下。沈括认为后两种写法都拙涩,当时已称为工。对于喜欢散文的人,看到这种质朴,不用典故,不讲对偶的写法,所以说它写得好。这三种写法,角度不同。第一以奔马为主来写;第二分成两句,一句就马说,一句就黄犬说;第三以犬为主来写。这三种写法,哪种写法比较合适?就两人所看到的来说,该是先看到奔马,再看到它踩死一犬,所以从奔马来写比较合适。这就是一般情况说的。要是作者的注意力在犬,从犬写也可以;作者要分开来说,先说马,后说犬,也可以。这要看作者的需要,说不上谁工谁拙。那么沈括为什么说后两种写法拙涩呢?因为“遇蹄而毙”的写法不合适,“遇”是遇见,如《左传》昭公四年:“遇妇人”是不约好而遇见妇人,不是撞她,不是碰她,又如《左传》昭公七年:“遇屯。”古人卜卦来问吉凶,得到屯卦。这同撞击无关。把黄犬被马蹄踩死说成“遇蹄”,这个“遇”字有和马蹄撞击意,“遇”字里没有这个意思,好比被车撞死,不说“遇”车,说“遇校车而上”,即遇到校车就上去了。“遇”字没有撞击的意思。第三,说“有犬死奔马之下”,怎样死的不清楚,可能是被踢死的或踩死的或吓死的。所以,这样写也不行。所谓拙涩,大概指这些说的。看来沈括写得好,从奔马写,写明践死一犬,既简又明。

再就《古文》这一篇看,假使光讲穆修、张景两人的这个小故事,没有开头几句,也没有结尾几句,也可以成篇,但它的意义就不同了。没有与当时的文风变化相结合,它的意义就小了;没有结合当时文风新变对两人的写法作出评论,也显得不够。有了这个开头结尾,把这个故事放到文风转变中来看,就显出它的意义来了。在“待旦于东华门外”里,也反映了当时朝官的生活。不论从叙事到评论,文辞简洁,没有多余的字,这也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