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苏轼(1037—1101)字子瞻,眉山(今属四川)人。嘉祐进士,深受主考官欧阳修赏识。神宗时曾任多处州知府。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人告发作诗“谤讪朝廷”,贬谪黄州团练副使。元丰六年(1083),是苏轼贬官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县)的第四年。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一个虚衔,实际上是以罪人的身份被安置在黄州。他在这年写了《记承天寺夜游》。
我们不妨把这篇短小而富有诗情画意的游记,和唐朝的大作家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对照一读,可以看出两种观赏景物的态度,两种写作疗法,构成两种艺术鉴赏和两种不同风格,很有意思。
游记描写山水景物,跟山水画相通。中国的山水画分为南北两宗:北宗推李思训的着色山水,南宗推王维的水墨山水,构成了两种观赏念度、两种画法、两种风格。北宗画讲究着色,注重山水景物的色彩,观察要较水墨细致。南宗画用水墨,不着色,当然墨分浓淡,也是色彩,但这种色彩不同山水景物的本来色彩,略同于光线的明暗,物象的远近向背。不仅这样,南宗画不要求较全面细致地描绘山川景物,可以从中选择对作家最有兴味的一部分来描画,或者可以说选择最富有诗意的一部分来画,因此南宗山水来富有诗情。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有的像北宗画,对山水景物作了细致刻画,移步换形,非常细致,有时也写出景物的色彩,写出景物的静态和动态,读了让人像亲临其境。苏轼的这篇游记则像南宗画,它不对景物作较全面的描绘,也没有写出景物的色彩,只写他对景物最感兴味的部分,写出诗情画意,是诗一样美的散文。这里,拿柳宗元写《小石潭记》里的鱼影画同苏轼写承天寺里的竹柏影画对比一下。柳宗元写鱼影画,描写了潭水、日光、潭底和鱼影,如:
潭中鱼可(约)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呆呆地)不动,俶(chù)尔(很快地)远逝,往来翕忽(状快),似与游者相乐。
在这里他用“空游无所依”写潭水的清澄,用日光下照写鱼影,用“影布石上”写潭底,用鱼的忽儿静止不动,忽儿很快游去写鱼和鱼影,最后结合游鱼来写游者的感情,写得很细致,也较全面。不仅这样,他在写潭水游鱼前,还写了潭,潭是全石做底,近岸有各种各样的石头,潭上有青树翠蔓笼罩着。在写潭以前,又写出怎样发现这个潭。写了鱼影画以后,又写出流入潭中的溪水,写溪水的两岸形状,写潭上幽静到极点的境界。总之,对小石潭作了较全面的描绘,有些像北宗画。这样写,就要对小石潭作较全面的观察,文章是写实的。苏轼《记承天寺夜游》的写法不是这样。他不写承天寺,不写承天寺的中庭,也不写中庭的景物,只写最使他感兴趣的感觉。他不写月光下照,只用一个比喻“如积水空明”,写他对月色的感觉。他不写竹柏影,又用一个比喻,“水中藻荇交横”,写他对竹柏影的感觉,再加点明“盖竹柏影也”。所谓“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不足写实,是写出他着上感情色彩的感觉,所以像南宗的写意画,和柳宗元的山水记很不同了。最后写“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几句也富有诗意,写出两人的闲适心情,更衬出环境的幽静。这也显出他同柳宗元的心境不同,他没有像柳的心境孤寂凄苦,有随遇而安的心情。
在这里,还可欣赏他怎样写出美好的境界。他先写“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给人一个月色很好的印象。接下去写“如积水空明”,和上文呼应,就知道是写美好的月色,不会感到突兀了。假如他先写庭中的竹柏,再写月光下照,地上的竹柏影,就要大为减色了。因为那样写,作者的感觉及作者着上感情色彩的景物就不容易突出了。说“如积水空明”,不光写眼中所看到的月色,还含有夜凉如水的意味,这就不是视觉而是触觉了。写“水中藻荇交横”,不光写竹柏影像荇藻在水中浮动,在读者眼前唤起的不仅是月色和竹柏影,还有作者想象中的诗情画意,这就写出比月色和竹柏影更美的艺术境界,让读者和作者一起进入这个美好的艺术境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