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诗歌,与音乐之关系,至为密切,盖乐以诗为本,而诗以乐为用,二者相依,不可或缺。是以一种声调之变革,恒足以影响歌诗之全部。汉乐府之能以脱离诗骚之藩篱而别开生面者,虽亦缘诗骚之体,已弊不堪用,而声调之改换,殆其主因也。汉乐府所用之声调,其可考见者约有四种:

(一)雅声 即周代之遗声。然势力甚微,有名无实,聊备一格而已。《汉书·礼乐志》云:“汉兴,乐家有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太乐官,但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此雅声在汉初残阙之情形也。《志》又云:“是时(武帝),河间献王有雅材,亦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崴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此雅声在武帝时敷衍之情形也。《志》复云:“至成帝时,谒者常山王禹世受河间乐,能说其义,其弟子宋曅等上书言之。………事下公卿,以为久远难分明,当议复寝。”此雅声在西汉末年渐就消灭之情形也。是知在西汉一代,周世遗声,不绝如线,仅为一种点缀品,始终未能盛行也。

按汉相和歌有清、平、瑟三调,杜佑通典》云:“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之遗声。”《旧唐书·乐志》亦云:“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是以三调为出于雅声也。窃谓不然。考《仪礼》:“若与四方之宾燕……有房中之乐”。注云:“弦歌《周南》、《召南》之诗,而不用钟磬之节,谓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讽颂,以事其君子。”观所歌之诗为二南,足见其声之为雅正。如三调果为房中之遗声,则班固早应言之,不当云“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又云“皆以郑声施于朝廷”,此其一。又三调果为房中之遗声,则其中当有不少四言作品,今综计汉三调歌诗二十余篇,惟《善哉行》一篇为四言,其余半属五言,半属杂言,此其二。且周乐至汉,已奄奄一息,又安能产生三调乎?意三调乃出于汉之秦声,或其他赵代之声(详后),所谓雅乐,但有声无辞,或其辞即为《三百篇》。汉世歌辞之可确知其为出于此种雅声者,只有宣帝时王褒所作《中和》、《乐职》、《宣布》三诗。《汉书·王褒传》:“益州刺使王襄,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今三诗者亦不传。故见存作品,盖无一为出于雅声者矣。然使当日河间古乐,死灰复燃,则汉诗恐尚停滞于四言时代中也。以既依其声,斯必效其体,褒作虽不传,度亦当为四言。

(二)楚声 汉初雅乐,既已沦亡殆尽,故不得不别寻新调,其取雅乐而代之者,则楚声也。楚声在汉乐府中,时代最早,地位最高,力量亦最大,《汉书·礼乐志》:“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此楚声所以特占优势之故欤。若武帝时《郊祀歌》及《相和歌辞》中之《楚调》曲,亦皆楚声也。

(三)秦声 自春秋以降,秦楚并称大国。虽高祖以楚人,乐楚声,然京师所在之长安,则固秦地也,度其时亦必有一种秦声流行。《史记·蔺相如传》:“赵王与秦王会渑池,秦王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鼓瑟!’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缻秦王,以相娱乐。’”李斯谏逐客书》云:“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据此,则知自战国以降,秦地原自有一种特殊声调也。《汉书·杨恽传》:“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恽为宣帝时人,据此,则知在西汉,此种秦声仍甚流行于社会,而为士大夫所爱好也。《汉书·礼乐志》载有秦倡员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员三人,诏随秦倡一人,并谓:“至武帝乃立乐府,有赵、代、秦,楚之讴。”而《艺文志》亦载有《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五篇。据此,则知当时乐府中必有一种秦声歌曲也。

颇疑清、平、瑟三调即出于秦声,或与秦声有关。此核之三调中之作品及其所用之乐器而略可知也。今从《乐府诗集》录《相和歌辞》诸曲所用之乐器如下:

一、相和曲。 其器有笙、笛、节、鼓、琴、瑟、琵琶七种。

二、平调曲。 其器有笙、笛、筑、瑟、琴、筝、琵琶七种。

三、清调曲。 其器有笙、笛、篪、节、琴、瑟、筝、琵琶八种。

四、瑟调曲。 其器有笙、笛、节、琴、瑟、筝、琵琶七种。

五、楚调曲。 其器有笙、笛、弄节、琴、筝、琵琶、瑟七种。

于此,可注意者,即平、清、瑟三调皆用筝,而相和曲则无之。按前引李斯上书,以弹筝为秦声,应劭《风俗通》亦云:“筝,秦声也,蒙恬所造。”又曹植诗云:“秦筝何慷慨”,是知筝确为秦声独擅之乐器,今三调中皆用之,足证与秦声有密切之关系。楚调曲本为楚声而亦用筝者,当系受秦声之影响而然。又平调曲不独用筝,而且用筑,筑亦为燕赵间流行之乐器,《史记》载:“荆轲既至燕,爱燕之善击筑者高渐离”,其后“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按宋子属钜鹿(今河北省赵县),战国时赵地,是其证矣。史又言:高渐离“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秦始皇闻而召之,“使击筑,未尝不称善。”(并见《刺客列传》)可知筑之为音,与慷慨之秦筝相近,故始皇爱之也。今一调之中,而兼用两种为西北民俗习用之乐器,则其为西方之秦声(或混合北方赵代之声),益可见矣。

至于作品中,亦有足徵信者。按清调曲有《长安有狭斜行》,瑟调曲有《陇西行》,陇西长安,并秦地也。若以《孤儿行》中“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二语考之,则《孤儿行》当亦为秦地之歌。夫其歌既为秦歌,斯其声亦为秦声矣。要之三调不出周房中之遗声,如《通典》所云,则可断言耳。

(四)新声 即北狄西域之声。计前后输入凡两次:第一次在汉初。《乐府诗集》引刘 《定军礼》云:“鼓吹,未知其始也。汉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鸣笳以和箫声,非八音也。”按《汉书·叙传》:“始皇之末,班壹避地楼烦,……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是为新声输入之始。然其时既未立乐府,又无妙解音律如李延年其人者,故于诗歌,未发生若何影响。第二次在武帝时。《后汉书·班超传》注引《古今乐录》曰:“横吹,胡乐也。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之。”《晋书·乐志》云:“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俱存。而世所用者有《黄鹄》等十曲。”所谓二十八解者虽不复存,然对于当时乐府影响之大,已概可见。现存之《铙歌十八曲》,即为出于此种新声者焉。

以上四声,雅声几等于零,故实只三声。按《汉书》曾一再言及赵代之讴,又《礼乐志》载有齐讴员蔡讴员等,是当时乐府中必尚有赵、化、齐、蔡诸地之声调,然已无迹可求,难以指实矣。要之,其势力足以与新声争衡者,厥为楚声与秦声。此二声者皆出中土,大抵节奏停匀,故文句亦多联整,其贡献在于产生五言诗体。而新声则节奏参差,故句读亦复长短不齐,有少至一字者,有多至十余字者,其贡献在开后世长短歌行一派。斯二体者,皆汉乐府所独擅,诗骚之所未有,而固有得于声调之助也。虽然,使无武帝之好大喜功,开边黩武,则新声或不即输入。即输入矣,而无采诗夜诵之事,则汉乐府所以异于后世者亦几希。岂所谓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者耶!今更就上文所论,列一汉乐府声调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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