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云:“自汉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足以观风俗,知薄厚云。”此汉民间乐府所由来也。
自今论之,民间乐府之于两汉,一如《诗》、《骚》之于周、楚。其文学价值之高以及对于后世影响之大,皆足以追配《诗经》、《楚辞》鼎足而三。后人每标举汉赋以与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非知言也。夫一代有一代之音乐,斯一代有一代之音乐文学,唐诗宋词元曲,皆所谓一代之音乐文学也。今举“不歌而诵”之赋与之校衡,亦为不类。善夫《通志·乐府总序》之言曰:“诗者,人心之乐也。不以世之污隆而存亡,岂三代之时,人有是心,心有是乐,三代之后,人无是心,心无是乐乎?继三代之作者,乐府也!乐府之作,宛同风雅!”真卓见也。《诗薮》亦云:“汉乐府采摭闾阎,非由润色,然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后世言诗,断自两汉,宜也。”此岂所谓“似不从人间来”之辞赋所能比拟哉?
《乐府诗集》列《相和歌辞》一类,其中“古辞”,即为汉世民间之作。所谓“相和”者,《宋书·乐志》云:“相和,汉旧曲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又云:“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是也。”《古今乐录》云:“凡《相和》有笙、笛、节、鼓、琴、琵琶七种。”按《汉书·礼乐志》:“初,高帝过沛,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至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皆令歌儿习吹以相和。”此“相和”二字之始见者。《志》又云:“武帝定郊祀礼,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又《宋书·乐志》:“《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据此,则汉世相和歌法亦有两种:一为一人独唱,即所谓“执节者歌”,一则多人合唱也。
《相和歌辞》外,《杂曲》中亦间有民间之作,综计约三十余篇,当为汉乐府之精英,以其价值不仅在文学,且足补史传之阙文,而使吾人灼见当日社会各方之状况也。然在当时,则此种作品,地位似甚低,搢绅之士,悉狃于雅、郑之谬见,以义归廊庙者为雅,以事出闾阎者为郑,故班固著《汉书》,于《安世》、《郊祀》二歌,一字靡遗,而于此种民歌,则惟录其总目,本文竟一字不载。历五百年之久,至梁沈约作《宋书·乐志》,始稍稍收入于正史。更历五百年,宋郭茂倩纂《乐府诗集》,始更有所增补。然其散佚,盖亦多矣。呜呼!孔子定诗,首列《二南》,《论语》所引,《国风》为多,而两汉经生文人,乃弃此如遗,视若无睹,三百年间,曾无专集,良可痛惜也。
汉乐“古词”,其正确之时代,本甚难断言,今姑就一己所见,依作品之风格,及有本事足征者,略别东西,作一较有系统之叙述。大抵西汉之作,朴茂直梗,东汉则趋于平妥。准斯以观,傥亦庶几乎。
一 西汉民间乐府
揆之事理;证以班书所录吴、楚、汝南歌诗,邯郸、河间歌诗,燕、代、雁门、云中、陇西歌诗,周谣歌诗,秦歌诗,以及淮南、南郡、雒阳、齐、郑等诸歌诗之篇目,西汉民歌,其数量当远过于东汉。惟今则适得其反。在三十余首“古词”中,吾人能确认其为西汉之作者,不过寥寥数首而已。
(一)《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江南古词,盖美芳辰丽景,嬉游得时。”按此篇始载《宋书·乐志》,《通志·相和歌》亦首列《江南曲》,以为正声。当为传世五言乐府之最古者,殆武帝时所采吴楚歌诗。西北二字,古韵通,《楚辞·大招》:“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是其证。
(二)《薤露》(相和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三)《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古今注》曰:“薤露蒿里,并丧歌也。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至汉武帝时,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丈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是二歌盖作于汉初。然以其中多用七言句一事按之,必经李延年润色增损,以武帝之世,乐府始大倡七言也。要为西汉文字无疑。
薤露一名,始见《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蒿里”者,《汉书·武五子传》:“蒿里召兮郭门阅”,师古注:“蒿里,死人里。”又《武帝纪》:“太初元年十二月 高里”。注引伏俨曰:“山名,在泰山下。”师古曰:“此高字,自作高下之高。而死人之里,谓之蒿里,或呼为下里者也。字则为蓬蒿之蒿。或者既见泰山神灵之府,高里山又在其旁,即误以高里为蒿里,混同一事。文学之士,共有此谬,陆士衡尚不免,(按指陆《泰山吟》:“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况其余乎!今流俗书本,此高字有作蒿者,妄加增耳。”然则高里自高里,乃泰山下一山名,蒿里自蒿里,为死人里之通称,或曰下里,不容相混也。
此二曲者,至东汉已不仅为丧歌。有用之宴饮者,如《后汉书·周举传》:“商(大将军梁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举时称疾不往,商与亲暱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续以《薤露》之歌,座中闻者皆为掩涕。太仆张种时亦在焉,会还,以事告举,举叹曰:此所谓哀乐失时,非其所也,殃将及乎。商至秋果薨。”有用之婚嫁者,如《风俗通》云:“时京师殡、婚、嘉会,皆作櫆 ,酒酣之后,续以《挽歌》。櫆 ,丧家之乐;《挽歌》,执绋相偶和之者。”按曹植有《元会》诗,而云“悲歌厉响,咀嚼清商。”所谓悲歌,当即挽歌,则知流风所及,至魏犹未泯。于此,亦可见二曲感人之深矣。
(四)《鸡鸣》(相和曲):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刘王碧青甓,后出郭门王。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按汉作多“缘事而发”,此诗必有所刺!云天下方太平者,微词也。正言若反。夫刑法非有所假贷,况正当此乱名之时乎?故戒荡子以不可轻犯法网。乱名者,谓善恶无别,尊卑无序,即下文所叙僭越诸事。《尔雅·释诂》:“协,服也。”柔协,犹柔服。《左传》:“伐叛,刑也。柔服,德也。”此盖谓优柔姑息,为乱名之渐。《汉书·外戚列传》赵昭仪“居昭阳舍,……切皆铜沓冒,黄金涂。壁带往往为黄金 ,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注云:“切,门限也。沓冒,其头也。涂,以黄金涂铜上也。壁带,壁之横木露出如带者也。于壁带之中,往往以金为 ,若车 之形也。其 中著玉璧明珠翠羽耳。”是金门玉堂唯皇家为能有之,非臣下所得僭用。刘王者,汉同姓诸侯王也。郭门王,则郭门外之异姓诸侯王也。陈沆云:“汉制,非刘氏不得王。故惟宗室王家,得殿砌青甓,而僭效之者则郭门之王氏也。郭门,其所居之地。鸳鸯七十二,伎妾之盛也。”按《汉书·武五子·昌邑哀王贺传》:“贺到灞上,旦至广明东都门,(龚)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是长安当西汉时,城门外别有郭门也。陈氏以为所居之地,盖得之。凡此,皆诗所谓“乱名”之事。
朱乾《乐府正义》云:“本言其僭侈,言外有尊本宗,抑外戚意,此诗人微旨。”说甚有见。按西汉外戚,势最猖獗,故《汉书·王商传赞》云:“自宣、元、成、哀,外戚兴者,许、史、三王、丁、傅之家,皆重侯累将,穷贵极富,见其位矣,未见其人也。”而就中尤以三王之一,五侯家为最僭侈。《汉书·元后传》:“河平(成帝)二年(前26),上悉封舅谭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红阳侯,根曲阳侯,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受封,故世谓之五侯。”此事在当日,度必轰动天下,为世艳羡也。《传》又云:“上幸商第,见穿城引水,意恨,内衔之,未言。后微行出,过曲阳侯第,又见园中土山渐台,似类白虎殿,于是上怒,……乃使尚书责问司隶校尉、京兆尹:知成都侯商擅穿帝城,决引沣水,曲阳侯根骄奢僭上,赤墀青琐,司隶、京兆,皆阿纵不举奏正法。二人顿首省户下。……是日,诏尚书奏文帝时诛将军薄昭故事。商、立、根皆负斧质谢,上不忍诛。”此五侯之僭侈,固尝触天子之怒者。《传》又云:“五侯群弟,争为奢侈,赂遗珍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注:皆仿效天子之制也)其奢侈如此!”此五侯之僭侈,见于民歌者。又刘向《极谏外家封事》石:“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大将军(王凤)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福,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此五侯之僭侈,见于宗室大臣之奏疏者。与诗所咏甚切合,疑即为五侯作也。
又王凤于五侯,本属同产,凤卒后,以次当及平阿侯谭为大司马,乃凤以其不附己,因以死保从弟音以自代,致谭、音二人搆隙。其后,曲阳侯根复阴陷红阳侯立,致立被遣就国,皆兄弟相忘之事也。要之此诗必有所刺,其所表现之时代,亦为一骄奢僭侈之时代,而求之两汉,厥为五侯之事,适足以当之,则此篇固亦西汉末作品也。(五)《乌生八九子》: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秦氏家有遨游荡子,工用睢阳彊,苏合弹。左手持彊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竿尚得鲤鱼口。唶!我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句格苍劲,迥异寻常。黄鹄二句,与《铙歌》“黄鹄高飞离哉翻,关弓射鹄,令我主寿万年”,情事相同。又篇中言及上林苑,上林苑当景、武之世,多养白鹿狡兔,为游猎之地,并足为作于西京(长安)之证。
此篇为寓言,极言祸福无形,主意只在末二句。《文选》李善注:“古《乌生八九子》歌曰:黄鹄摩天极高飞。”是作“唶我”一读。朱嘉徵云:“唶音借,叹声,一音谪。嚄、唶,多辞句也。”陈祚明曰:“唶字,读嗟叹之音。”李子德曰:“唶,托乌语以发之。白鹿、鲤鱼不用唶字,极有理。”是诸家又皆作唶字一读也。按《史记·滑稽列传》:“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又《外戚世家》:“武帝下车泣曰:‘嚄!大姊,何藏之深也!’”又《汉书·东方朔传》,朔笑之曰:“咄!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又《后汉·光武纪》:“后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望见舂陵郭,唶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注云:“唶,叹也。音子夜反。”则知汉人原有此种语法。作唶字读,似于义为长。我秦氏,我黄鹄,盖乌与黄鹄自我也。此类汉乐府中多有之。如《豫章行》:“何意万人巧,使我离根株。”则白杨自我也。《蜨蝶行》:“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则蜨蝶自我也。《战城南》:“为我谓乌,且为客豪。”则死者自我也。《白鹄行》:“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亦白鹄自吾也。所谓“我人民”、“我黄鹄”者,亦犹《汉书》:“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匈奴传》)又“我丈夫,一取单于耳”之类。(《李陵传》)
《毛传》:“善其事曰工”。彊,彊弩也。睢阳,古宋国地,汉为梁所都,梁孝王尝广睢阳城七十里,其人夙善为弓,故云。苏合,西域香也。
(六)《董逃行》(清调曲):
吾欲上谒从高山。山头危险大难。遥望五嶽端,黄金为阙班璘。但见芝草叶落纷纷。(一解)
百鸟集来如烟。山兽纷纶麟辟邪。其端鹍鸡声鸣,但见山兽援戏相拘攀。(二解)
小复前行玉堂,未心怀流还。传教出门:“来!门外人何求所言?”“欲从圣道求得一命延!”(三解)
教敕凡吏受言:“采取神药若木端。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四解)
服尔神药莫不欢喜,陛下长生老寿。四面肃肃稽首。天神拥护左右。陛下长与天相保守!(五解)
按别有《董逃歌》,为董卓时童谣,见《后汉书·五行志》,与此无涉。吴旦生《历代诗话》引《乐府原题》,谓《董逃行》作于汉武之时,盖武帝有求仙之兴。董逃者,古仙人也。朱嘉征亦谓此方士迂怪语,使王人庶几遇之,或武帝时使方士入海求三神山,为公孙卿辈所作。按《史记·封禅书》:武帝时,李少君、栾大等以方术见,少君拜文成将军,栾大拜五利将军,贵震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篇中神药若木,玉兔虾蟆,即所谓禁方、不死之药也。
五岳者,闻一多先生云:“《列子·汤问》篇曰:‘渤海之东,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帝乃命禺彊使臣鳌十五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崎。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趋归其国,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疑五岳初谓海上五山。此诗黄金为阙之语,与《列子》台观皆金玉,《史记》黄金银为阙(《封禅书》)正合。《王子乔》古辞曰,东游四海五岳山,谓大海中之五山也”。(节录)
《急就篇》:“射魃辟邪。”《韵会》:“辟邪,兽名。”按《汉书·西域传》:“乌弋山离国有桃拔。”孟康注:“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长尾。一角者或为天鹿,两角者或为辟邪。”是此兽盖出于西域。汉人往往篆刻其形于钟旋、印钮或带钩,虽皇后首饰亦用之(见《后汉书·舆服志》)。隋时绘于军旗。至唐则多绣于帘额,秦韬玉诗所谓“地衣镇角香狮子,帘额侵钩绣辟邪”者是也。五代以后,始无闻。前人多以“麟辟邪其端”为句,误。其端,即指上五岳端也。何求所言,倒语,犹云何所求言也。昆仑山有碧玉之堂,见《十洲记》。流还,犹游旋,言行至玉堂,而求仙之意弥坚也。
李子德曰:“幻想直写,朴淡参差,而音节殊遒,乐府之本也。”范大士曰:“短长错综间,真鸣金石而叶宫商。”然则即以作风论,亦允为西汉作品也。
(七)《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劫义公,在高堂上。交钱百万两走马。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崔豹《古今注》曰:“《平陵东》,汉翟义门人所作也。”《乐府古题要解》云:“义,丞相方进之少子,字文仲,为东郡太守,以莽篡汉,举兵诛之,不克,见害。门人作歌以悲之也。”按其事详《汉书·翟方进传》,兹节录如下:“义为东郡太守数岁,平帝崩,王莽居摄,义心恶之。谓陈丰曰:吾幸得备宰相子,身守大郡,父子受汉厚恩,义当为国讨贼。设令时命不成,死国埋名,犹可以不惭于先帝。于是举兵,立刘信为天子,移檄郡国,郡国皆震,比至山阳,众十余万。莽大惧,乃拜孙建为奋武将军,凡七人,以击义。攻围义于圉城(在河南),破之。义与刘信,弃军庸亡,至固始(在河南)界中,捕得义。尸磔陈都市。莽尽坏义第宅污池之,发父方进及先祖冢在汝南者,烧其棺柩,夷灭三族,诛及种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莽于是自谓大得天人之助,至其年十二月,遂即真矣。”此其本末也。《王莽传》亦谓:“莽既灭翟义,自谓威德日盛,获天人之助,遂谋即真之事矣。”然则义不死,莽不得篡汉也。
此篇之作,其当翟义兵败被捕之时乎?《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有平陵县。”注云:“昭帝置,莽曰广利。”在今西安市咸阳县西北。曰平陵东,松柏桐者,暗指莽居摄地也。《后汉书·郡国志》,长安下,注引《皇览》云:“卫思后葬城东南桐松园,今千人聚是。”是知汉时长安固多植松柏梧桐也。不知何人者,不敢斥言,故云不知也。交钱百万两走马,言如其可赎,则不惜以百万钜资赎之,盖汉法可以货贿赎罪也。然义于新莽,实为大逆,罪在不赦,故曰亦诚难。顾见追吏,想像之词,言营救者法当连坐,自身且将为吏追捕,正所谓诚难也。钱既不能赎,则惟有救之以力耳,故云归告我家卖黄犊,言欲卖牛买刀,以死救之也。观末语,知此歌必出于民间。
作者作此诗时,殆尚不知义之已死,故犹存万一之望。吴兢以为门人悲义之见害,后人不察,牵强为说,皆非诗意。按《后汉书·王昌传》:“王昌一名郎。更始元年(23)十二月,林(景帝七代孙)等遂立郎为天子。移檄州郡曰:‘王莽窃位,获罪于天。天命佑汉,故使东郡太守翟义,严乡侯刘信,拥兵征讨。普天率土,知朕隐在人间,朕仰观天文,以今月壬辰即位赵宫,盖闻为国,子之袭父,古今不易。(郎诈称为成帝子子舆)刘圣公(刘玄)未知朕,故且持帝号,已诏圣公及翟太守亟与功臣诣行在所。’郎以百姓思汉,既多言翟义不死,故诈称之,以从人望。”(节引)考翟义被害,在居摄二年(7)冬,下迄更始,凡十六年。据此,则当日翟义之死,民间或不遍知,故历十余年后,犹多有不死之传说,因而王昌辈得以诈称之。然义之忠义,其感人之深,结人之固,亦正可见。此诗所以有“义公”之目,与心恻血出、归家卖犊诸语也。旧以为出义门人,正不必尔。呜呼,乐府,“缘事而发”之言,岂欺我哉!
西汉民间乐府,约如上述七篇。其《东光》一曲,咏汉武平南越事,然张永《元嘉伎录》云:“《东光》,旧但有弦无音,宋识造其声歌。”则此曲终当存疑也。
二 东汉民间乐府
论东汉乐府之采诗 西汉之有民间乐府,因其事见班书,故可无疑。东汉则乐府之设立,史无明文,藉令有之,其是否仍采用民谣,一如武帝故事,尤属茫昧,此诚一先决问题也。就下举诸事实观之,则东汉初年,盖已有乐府,且仍必采诗也。
按《后汉书·祭遵传》:“建武八年(32)秋,复从车驾上陇。及(隗)嚣破,帝(光武)东归过汧,幸遵营,劳饗士卒,作黄门武乐,良夜乃罢。”又《光武纪》:“建武十三年(37)三月,益州传送公孙述瞽师、郊庙乐器、葆车舆辇,于是法物始备。”又《南匈奴传》:“建武二十六年(50),南单于奉奏诣阙,更乞和亲,并请音乐。”又《祭祀志》:“陇蜀平后,乃增广郊祀。……凡乐奏青阳、朱明、西皓、玄冥,及云翘、育命舞。”(青阳四曲,在前《郊祀歌》内)又崔豹《古今注》:“明帝为太子,乐人作歌诗四章,以赞太子之德,其一曰《日重光》,其二曰《月重轮》,其三曰《星重辉》,其四曰《海重润》,汉末丧乱,其二章亡。”凡此,皆光武时事也。使无乐府之设立,恐不能至此。蔡邕《礼乐志》谓汉乐四品:一曰《大予乐》,二曰《周颂雅乐》,三曰《黄门鼓吹》,四曰《短箫铙歌》。按明帝永平三年(60)八月,改《大乐》曰《大予乐》。则知至明帝时,乐府且益形完备。又《安帝纪》:“永初元年(107)九月,诏太仆少府减黄门鼓吹以补羽林士。”《汉宫仪》曰:“黄门鼓吹,百四十五人。”是迄东汉中叶,且以乐府人员过剩为患矣。
至于当时乐府,仍必采诗,则亦有足取证者。两汉政治,有共同之特点者一:即民意之重视是也。易言之,即歌谣之重视是也。如《汉书·韩延寿传》:
(延寿)徙颍川,颍川多豪强难治。延寿欲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 。(节引)
师古注:“谣俗,谓闾里歌谣,政教善恶也。”又《王尊传》:
尊居部二岁,怀来徼外,蛮夷归附其威信。博士郑宽中,使行风俗 ,举奏尊治状,迁为东平相。
又《谷永传》:
永对曰:“臣愿陛下立春遣使者循行风俗 ,宣布圣德,存恤孤寡,问民所苦劳。”
所谓“使行风俗”、“循行风俗”,盖即古者“听于民谣 ”之意,亦即延寿所云“人人问以谣俗”是也。而《王莽传》亦云:
元始四年(4)四月,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其秋,(五年秋)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节引)
事亦见《后汉书·谯玄传》。此虽出于风俗使者之欺下罔上,假造民意,但亦足觇当时政治重视民意之风气焉。惜此三万言之假造歌谣,今皆不存,否则对于吾人研究诗体之流变者,必有不少裨益,以其内容虽为假造,而形式则必为当代民歌之形式也。
此种重视民谣之风气,至东汉犹未稍歇,并实行以民谣为黜陟之标准。故范晔《后汉书·循吏列传》叙云:“初,光武起于民间,颇达情伪。广求民瘼,观纳风谣 ,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然建武、永平之间,吏事刻深,亟以谣言单辞 , [1] 转易守长 。”(节引)兹更举其事之见于本纪及列传者,节录如下。
《顺帝纪》:
汉安元年(142)八月,遣侍中杜乔,光禄大夫周举,守光禄大夫郭遵、冯羡、栾巴、张纲、周栩、刘班等八人,分行州郡,班宣风化,举实臧否 。
《周举传》:
时诏遣八使巡行风俗 ,皆选素有威名者,分行天下。其刺史二千石有臧罪显明者,驿马上之。墨绶以下,便辄收举。其有忠清惠利,为百姓所安 ,宜表异者,皆以状上。于是八使同时俱拜,天下号曰八俊。
《雷义传》:
顺帝时,使持节督郡国,行风俗,太守令长坐者凡七十人。
以上皆顺帝时事。
《刘陶传》:
光和(灵帝)五年(182),诏公卿以谣言举 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 。(注云:谣言,谓听百姓风谣善恶, 而黜陟之 也。)时太尉许戫,司空张济,承望内官,宦者子弟宾客,虽贪污秽浊,皆不敢问;而虚纠边远小郡清修有惠化者二十六人,吏人诣阙陈诉。耽(陈耽)与议郎曹操上言:公卿所举,率党其私,所谓放鸱枭而囚凤凰。其言忠切,帝以让戫、济。由是诸坐谣言徵者,悉拜议郎。
《蔡邕传》:
熹平六年(177)制书引咎,诰群臣各陈政要所当施行。邕上封事曰:夫司隶校尉,诸州刺史,所以督察奸枉,分别白黑者也。伏见幽州刺史杨熹等,各有奉公疾奸之心,熹等所纠,其效尤多。余皆枉桡,不能称职,公府台阁,亦复默然。五年制书,议遣八使,又令三公谣言奏事 。(《汉官仪》曰:三公听采长史臧否,人所疾苦,条奏之,是为举谣 言者 也。)是时,奉公者欣然得志,邪枉者忧悸失色。未详斯议,所因寝息?今始闻善政,旋复变易,足令海内,测度朝政。宜追定八使,纠举非法。更选忠清,平章赏罚。(节录)
则知在光和五年前,当熹平之五年,已尝有谣言奏事之议,但未实行,故邕以为言。此皆灵帝时事也。而观《季郃传》:“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 。”则东汉采诗之举,并远在顺帝以前,当和帝之世矣。今乐府有《雁门太守行》,其篇首云:“孝和帝在时,雒阳令王君”云云,亦足资推证。
夫既遣使者以行风俗,因谣言而为黜陟,则自必存录,以为黜陟之张本,而乐工因采以入乐,此事理之当然者,前举《雁门太守行》,即其明例也。 [2] 由是可知,东汉一代,亦自有其民间乐府。所异者,采诗之目的,纯为政治,不为音乐,与武帝时微有别耳。此诚两汉政治上一大特色,亦即两汉乐府高出后世之根本原因也。(按王符《潜夫论·明闇》篇:“夫田常囚简公,踔齿悬湣王,二世亦既闻之矣,然犹复袭其败迹者何也?过在于不纳卿士之箴规,不受民氓之谣言 ,自以为贤于简、湣,聪于二臣也。”认为秦二世之灭亡,过在“不受民谣”,“自绝于民”,此亦当时重视民谣之反映。)
汉乐府之时代,本多不可考,兹所谓东汉民间乐府者,实亦难必其皆东汉作也。兹为取便观览,且以明一代社会之概况,特就其性质,析为幻想、说理、抒情、叙事四类,叙之于后。
(一)幻想之类 所谓幻想,盖指诸言游仙之作。按《后汉书·方术传》叙:“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光武尤信谶言,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也。”夫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此汉乐府所以多神仙迂怪之文也。
(1)《长歌行》(相和平调曲):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王逸《楚辞》注:“揽,采也。”《方言》:“ ,幢,翳也。楚曰 。关东关西曰幢。”起二语殊有奇趣,所谓“弥幻弥真”。
(2)《王子乔》(相和吟叹曲):
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参驾白鹿云中遨。下游来,王子乔,参驾白鹿上至云戏游遨。上建逋阴广里践近高。结仙宫,过谒三台。东游四海五岳,上过蓬莱紫云台。三王五帝不足令,令我圣明应太平。养民若子事父明。当究天禄永康宁。玉女罗坐吹笛箫嗟行。圣人游八极,鸣吐衔福翔殿侧。圣主享万年,悲吟皇帝延寿命。
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间,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时人为立祠缑氏山下及嵩高之首。(见刘向《列仙传》)吴旦生谓:王乔有三人:一为王子晋,二为叶令王乔,三为柏人令王乔,皆神仙也。(《历代诗话》卷二十四)《乐府正义》:“建,立也。逋阴未详其地,广里见王隐《晋书》。”按当指立祠之处。高,谓嵩高。《白虎通》:“中央之岳,独加高字者何?中央居四方之中,可高,故曰嵩高。”又《搜神后记》:“嵩高山北有大穴,莫测其深。”亦嵩高连文。践近高者,谓近于嵩高可履践也。究,尽也。刘熙《释名》云:“嗟,佐也。言之不足以尽意,故发此声以自佐也。”盖谓玉女吹箫笛以佐行耳。圣人,指王子乔。鸣吐句,颂词。如宣帝时凤凰神雀降集京师之类。此篇,《乐府正义》以为武帝时作,王子乔盖比戾太子,恐不足信。
(3)《步出夏门行》(相和瑟调曲):
邪迳过空庐,好人尝独居。卒得神仙道,上与天相扶。过谒王父母,乃在太山隅。离天四五里,道逢赤松俱。揽辔为我御,将吾天上游。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伏趺。
按《后汉书·百官志》载:洛阳城十二门,有夏门。此篇题曰《步出夏门行》,当系东汉作也。王父母,谓东王公,西王母。白榆,桂树,青龙,双关星名。陈祚明曰:“好人必有所指。廖廖空庐,独居其中,此高士也,何以为娱。富贵不足系念,故期以神仙也。‘卒得’字妙,与《善哉行》‘要道不烦’同旨。极言其易。与天相扶,语奇!东父西母,乃在太山,荒唐可笑。天何可里计?乃言四五里,见得极近,最荒唐语,写若最真确,故佳。”按此类,汉乐府中多有之,尤以言神仙诸作为然。往往参互舛错,不可究诘,与诸传记不符,正不必一一求其适合。妄言之,妄听之,斯为得之。陈氏所谓荒唐,实亦即所谓诙谐。此种诙谐性,乃汉乐府一大特色,不独此一篇然也。
(4)《善哉行》(相和瑟调曲):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一解)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二解)
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三解)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四解)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五解)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六解)
游仙思想发生之原因有二:一为希图不死,如秦皇,汉武是也。一为逃避现实,如屈原《远游》所谓“悲时俗之迫阨,愿轻举而远游”是也。此篇情绪杂 ,忽而求仙,忽而报恩,忽而恤贫交,自悲自解,无伦无序,然其中自有一段愤懑,盖《远游》之类。
《左传》宣公二年传:“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初,宣子(盾卒谥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既而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淮南子》:淮南王(刘)安养士数千人,中有高才八人为八公。大难,犹大乐、大佳之类,盖汉人语。内,同纳。阑干,横斜貌。
(二)说理之类 此类多言处世避难,安身立命之道。大抵不出儒道两家思想,其为道家思想者,多属寓言体,颇具神仙度世之点化作用。其为儒家思想者,则率含教训意味。然要皆有深切浓厚之感情为之背景,故亦不同于子书箴铭焉。
(1)《君子行》(相和平调曲):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嫂叔不亲授,长幼不并肩。劳谦得其柄,和光甚独难。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发,后世称其贤。
纯为儒家思想。《周易》:“劳谦君子有终吉。”又曰:“谦,德之柄也。”《老子》:“和其光,同其尘。”和光,谓令名高位与人同之。而能如此者甚难也。二句言避嫌之道。末举周公以实之。陈祚明曰:“瓜田李下句,当其创造时,岂不新警!”邱光庭云:“诸经无纳履之语,按《曲礼》:俯而纳屦。正义曰:俯,低头也。纳,犹着也。低头着屦,则似取瓜,故为人所疑也。履无带,着时不必低头,故知履当为屦,传写误也。”《汉书·萧望之传》:“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致白屋之意。”师古注:“周公摄政,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 ,以致天下之士。白屋,谓白盖之屋,以茅覆之,贱人所居。”
(2)《长歌行》(平调曲):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按此篇亦见文选。感物兴怀,临流叹逝,理语亦情语也。焜黄,色衰貌。
(3)《猛虎行》(平调曲):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朱嘉徵曰:“猛虎行,谨于立身也。”杜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又云:“礼乐攻吾短”,盖士君子洁身自爱,见得思义,势必至此。末二语,托为野雀反唇相讥之词。犹言我野雀岂无巢哉?若尔天涯游子,则真无家矣,尚骄谁乎?骄字根上“不从”字来。要知世间,乃多此种俗物。
(4)《艳歌行》(瑟调曲):
南山石嵬嵬,松柏何离离。上枝拂青云,中心十数围。洛阳发中梁,松柏窃自悲。斧锯截是松,松树东西摧,持作四轮车,载至洛阳宫。观者莫不叹,问是何山材?谁能刻镂此,公输与鲁般。被之用丹漆,薰用苏合香。本自南山松,今为宫殿梁!
(5)《豫章行》(清调曲):
白杨初生时,乃在豫章山。上叶摩青云,下根通黄泉。凉秋八九月,山客持斧斤。我□何皎皎,梯落□□□。根株已断绝,颠倒岩石间。大匠持斧绳,锯墨齐两端。一驱四五里,枝叶自相捐。□□□□□,会为舟船燔。身在洛阳宫,根在豫章山。多谢枝与叶,何时复相连?吾生百年□,自□□□俱。何意万人巧,使我离根株。
以上两篇皆表现道家思想者。即《庄子》“山木自寇”意,但更不道破,令读者自悟。夫以南山之松,得为宫殿之梁,此乃儒家之所荣,亦正道家之所悲。盖道家崇尚清静,贵全天年,故以不才为大才,以无用为大用也。李子德曰:“如对三代鼎彝,见其残缺寇,令人抚之有余思也。”信然。
(6)《枯鱼过河泣》(杂曲歌辞):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 ,相教慎出入!
此亦寓言警世之作。张嘉荫《古诗赏析》云:“此罹祸者规友之诗。出入不谨,后悔何及?却现枯鱼身而为说法。”李子德曰:“枯鱼何泣?然非枯鱼,则何知泣也?!”
按《后汉书·陈留老父传》:“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升曰:吾闻赵杀鸣犊,孔子临河而返,覆巢竭渊,龙风逝而不至。今宦竖日乱,陷害忠良,贤人君子,其去朝乎?夫德之不建,人之无援,将性命之不免,奈何?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诸寓言之作,其当桓、灵之日,党锢之世乎?要其为乱世之音,固无可疑者。
(三)抒情之类 《文心雕龙》云:“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凡在诗歌,本皆挚情之结晶,而此独以情标类者,亦权其轻重,为便利计耳,无所过执可也。
(1)《怨诗行》(楚调曲):
天德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嘉宾难再遇,人命不可续。齐度游四方,各系太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欲!
旧说岱宗上有金箧玉策,能知人年寿修短。《尔雅》:“泰山为东岳。”《博物志》:“泰山主召人魂。”
(2)《西门行》(瑟调曲):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二解)
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
此篇为晋乐所奏,汉“本辞”稍异。晋人每增加本词,写令极畅,或汉、晋乐律不同,故不能不有所增改。步念之者,谓步步念之也,盖重言而用一字。如《鸡鸣曲》:“池中双 鸳鸯”,谓双双也;《董逃行》:“其端鹍鸡声 鸣”,亦谓声声也,皆其例。《吕氏春秋》:“今兹美禾,来兹美麦。”高诱注:“兹,年也。”上二作,皆死生之感。
(3)《悲歌》(杂曲歌辞):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按《文选》李善注引《古乐府诗》曰:“还望故乡郁何累”,文句稍异。郁郁累累,谓坟墓也。汉诗用比,皆极新颖的当,如言人命短促,则云“奄若风吹烛”,“奄忽若飚尘”,“命如凿石见火”;言时光之一去不回,则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言君子之不处嫌疑,则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讥兄弟之不相爱,则云“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此篇车轮之喻亦然。
(4)《古歌》: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按此歌郭茂倩《乐府诗集》,左克明《古乐府》并不载。然其本身即为一含有音乐性之文字,观末二句与《悲歌》悉同,亦足证其出于乐府也。沈德潜曰:“苍莽而来,飘风急雨,不可遏抑。”良然!以上二篇皆写游子天涯之感者,古时交通不便,行路艰难,真有如所谓“一息不相知,何况异乡别”者。初不如吾人今日之瞬息千里,迅速安全,故古人于离别一事,乃甚多血泪之作。此则时代环境有以左右吾人之情感者也。
在汉乐府抒情一类中,最可注意者,厥为描写夫妇情爱一类作品。南朝清商曲,多男女相悦及女性美之刻画,汉时则绝少此种。盖两汉实为儒家思想之一尊时期,其男女之间,多能以礼义为情感之节文。读上《君子行》亦可见。故其所表现之女性,大率温厚贞庄,与南朝妖冶娇羞,北朝之决绝刚劲者,歧然不同。如云“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 糜。”如云“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如云“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之类,皆忠厚之至也。故即就此点以观,《孔雀东南飞》,亦决不能作于六朝。无他,风格太不类耳!
(5)《公无渡河》(瑟调曲):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按此曲《乐府诗集》附于《相和六引·箜篌引》下,《古乐府》及《汉魏诗乘》,又直以为《箜篌引》。按《古今乐录》云:“今三调中自有《公无渡河》,其声哀切,故入瑟调。”然则非《箜篌引》明矣。崔豹《古今注》云:“《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云云。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名曰《箜篌引》。”则《箜篌引》乃感此曲而作,此曲实《箜篌引》所托始,非《箜篌引》甚明。《古今乐录》谓“其声哀切”,今其声虽不可得而闻,而读其词犹觉有余悲焉。此篇与后《孔雀东南飞》同为写夫妇殉情之作,虽修短悬殊,其于感人一也。魏晋以下,无闻焉尔。
(6)《东门行》(瑟调曲):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 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东门行》有两篇,一为晋乐所奏,即所谓“古词”(文字颇有增改),一为汉乐府原作,即所谓“本词”(本词之名,首见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因之),此处所录,乃未经晋乐修改之“本词” [3] 。不曰携剑、带剑,而曰“拔剑”,其人其事,皆可想见。饥寒切身,举家待毙,忍无可忍,故铤而走险耳。“他家”数语,妻劝阻其夫之词。(故,特也。《世说新语》:“陆抗时为江陵都督,故下 请孙皓,然后得释。”)用,为也。古人迷信,谓天能祸福人,而杀人者必且报及后嗣,故又以父子之情动其夫。黄口,雏鸟,此指小儿。《淮南子》:“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他家、我家、是家,皆汉人语也。明陆深《春风堂随笔》:“王忠肃公翱字九皋,盐山人,为太宰时,每呼二侍郎崔家、严家,今相传以公为朴直。此字亦有所本,盖尊敬之词。汉称天子曰官家,石曼卿呼韩魏公为韩家。若今人则为轻鲜之词矣。”按汉时称天子但曰“是家”,尚无称“官家”者。《汉书·外戚传》:“是家 轻族人,得无不敢乎?”谓成帝也。然当时称“家”,确含尊意。“今非”以下,夫答妻之词。言今非咄嗟之间行,则吾去为已迟。应上“牵衣啼”。《尔雅》:“下,落也。”(非,若非、如不,假设词。《史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咄行,咄嗟行之省文,犹即行。阮籍诗:“咄嗟行至老, 俛常苦忧。”详见本书附记。)
(7)《艳歌何尝行》(瑟调曲):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一解)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二解)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三解)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蹰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四解)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此篇亦载《宋书·乐志·大曲》。沈约云:“‘念与’,下为趋,曲前有艳。”郭茂倩曰:“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 )按“念与”数语,为妻答夫之词。刘履《选诗补注》谓此为新婚远别之作。朱乾亦云:“此为夫妇相离别之词。妻字指白鹄,硬下得妙。”想当然也。汉魏乐府,结尾多作祝颂语,往往与上文略不相属,此盖为当时听乐者设,与古诗不同,不可连上文串讲也。
(8)《艳歌行》(瑟调曲):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此盖夫疑其妻之作。末四语对话,口角甚肖。李子德曰:“石见何累累,承之曰远行不如归,接法高绝。非远行何以有补衣之事?故触事思归耳。”按末二语,当是夫婿反唇相讥之词,有逐客之意。斜柯句神态如绘,黄晦闻先生曰:“案梁简文《遥望》诗‘斜柯插玉簪’,毕曜《情人玉清歌》‘善踏斜柯能独立’。段成式《联句》‘斜柯欲近人’,则斜柯原是古语,当为欹斜之意。”按孟启《本事诗》载崔护郊游寻春事,有“女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属意殊厚”之文,此斜柯似兼有斜视之意。览通作揽,说文:“揽,撮持也。”广韵:“ ,补缝。”
(9)《白头吟》(楚调曲):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此篇旧多误以为卓文君作。陈沆云:“《玉台新咏》载此篇,题作‘皑如山上雪’,不云《白头吟》,亦不云何人作也。《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御览》、《乐府诗集》同之,亦无文君作《白头吟》之说。自《西京杂记》始附会文君,然亦不著其辞,未尝以此诗当之。及宋黄鹤注杜诗,混合为一,后人相沿,遂为妒妇之什,全乖风人之旨。且两意决绝,沟水东西,文君之于长卿,何至是乎?盖弃友逐妇之诗,非小星逮下之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忠厚之至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慷慨之思也。勿以嫉妒诬风人焉。”
《礼记》:“孔子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以此推之,则古时女子出嫁,亦必悲啼,所谓“嫁娶不须啼”者,实即嫁时不须啼耳。张荫嘉曰:“凄凄二句从他人嫁娶时凭空指点,以为妇人有同一之愿。不从己身说,而己身已在里许。”袅袅,弱貌。蓰蓰,鱼尾长貌。二句谓钓者以竹竿得鱼,犹之男子以意气而得妇,结合之间,初不在金钱也。“沟水东西流”,象征夫妻之离散。古人云:“天生江水向东流”,而沟水则不必然,故隋庾抱诗云:“人世多飘忽,沟水易西东”。
(10)《陌上桑》(相和曲):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憙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绳,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一解)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否?”罗敷前置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二解)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以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三解)
汉时太守、刺史有“行县”之制,名曰“劝课农桑”,实多扰民, [4] 此诗即其证也。诗中写罗敷之美,分两层,首从正面描摹,亦止言其服饰之盛。次从旁面烘托,此法最为新奇!然亦正以行者、少年、耕者、锄者逗起下文使君。见得“雅俗共赏”,有如孟子所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意。唐权德舆《敷水驿》诗:“空见水名敷,秦楼昔事无。临风驻征骑,聊复捋髭须。”数百年后犹能使人如此神往,足见此诗之艺术魅力。末段为罗敷答词,当作海市蜃楼观,不可泥定看杀!以二十尚不足之罗敷,而自云其夫已四十,知必无是事也。作者之意,只在令罗敷说得高兴,则使君自然听得扫兴,更不必严词拒绝。(请参阅拙作《汉乐府的诙谐性》)
倭堕髻即堕马髻,见《后汉书·梁统传》。《风俗通》:“堕马髻者,侧在一边。始自梁冀家所为,京师翕然皆放效。”《古今注》:“堕马髻,今(指晋)无复作者。倭堕髻,一云堕马之余形也。”按温庭筠《南歌子》:“倭堕低梳髻”,是唐时犹有为之者。帩头一作绡头,《释名》:“绡头,绡,钞也。钞发使上从也。”沈德潜曰:“坐,缘也。归家怨怒,缘观罗敷之故也。”《汉书·隽不疑传》晋灼注:“古长剑首以玉作井鹿卢形。”古诸侯五马,汉太守甚重,比诸侯,故用五马。《汉书·酷吏·宁成传》:“(成)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今罗敷所以盛夸其夫婿者,亦至太守而极,盖一时观念然也。汉人似颇以有须为美观,如《汉书·霍光传》:“光长才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又《后汉书·光武纪》:“光武身七尺三寸,美须眉。与李通等起于宛,时年二十八。”又《马援传》:“(援)为人明须发,眉目如画。”皆其证。
盈盈冉冉,并行迟貌,二句一意,重言以成章耳。案汉世男女,皆各有步法。《梁冀传》谓冀妻能作“折腰步”,又《孔雀东南飞》云:“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此汉代女子步法之可考见者。《后汉书·马援传》:“勃(朱勃)衣方领,能矩步。”注云:“颈下施衿,领正方,学者之服也。矩步者,回旋皆中规矩。”服既为学者之服,则“矩步”当亦学者之步,与此诗所谓“公府步”者必自不同。此汉士大夫步法之可考见者。度其间方寸疾徐之节,必各有不同及难能之处,故彼传特表而出之,而此诗亦以为言也。闻一多先生云:“案古礼,尊贵者行迟,卑贱者行速,孙堪以县令谒府,而趋步迟缓,有近越礼,故遭谴斥。(见《后汉书·儒林·周泽传》)太守位尊,自当举趾舒泰,节度迟缓。此所谓公府步府中趋,犹今人言官步矣。”则是官步中,又有尊卑之别焉。(按《陌上桑》,实为我国五言诗歌发展史上之明珠,后世大诗人如曹植、杜甫、白居易等莫不为之醉心倾倒。曹《美女篇》“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显系从此脱胎。曹乃建安作者,则此篇产生时代之早,固约略可见,其早于《孔雀东南飞》,则可断言耳。)
(四)叙事之类 汉乐府本多“缘事而发”(上述三类中亦多如此),故此类特多佳制,于当时民情风俗,政教得失,皆深有足征焉。乐府不同于古诗者,此亦其一端。盖古诗多言情,为主观的,个人的;而乐府多叙事,为客观的,社会的也。
(1)《雁门太守行》(瑟调曲):
孝和帝在时,洛阳令王君。本自益州广汉蜀民。少行宦,学通五经论。(一解)
明知法令,历世衣冠。从温补洛阳令,治行致贤。拥护百姓,子养万民。(二解)
外行猛政,内怀慈仁。文武备具,料民富贫。移恶子姓,篇著里端。(三解)
伤杀人,比伍同罪对门。禁鍪矛八尺,捕轻薄少年。加笞决罪,诣马市论。(四解)
无妄发赋,念在理冤。敕吏正狱,不得苛烦。财用钱三十,买绳礼竿。(五解)
贤哉贤哉,我县王君。臣吏衣冠,奉事皇帝。功曹主簿,皆得其人。(六解)
临部居职,不敢行恩。清身苦体,夙夜劳勤。治有能名,远近所闻。(七解)
天年不遂,早就奄昏。为君作祠,安阳亭西,欲令后世,莫不称传。(八解)
东汉民间乐府之有确实时代可考者,只此一篇。按《后汉书·王涣传》:“涣字稚子,广汉郪人也。少好侠,晚改节敦儒学,州举茂才,除温令,在温三年。 [5] 永元(和帝)十五年(103)为洛阳令,以平正居身,得宽猛之宜。又能以谲数擿发奸伏,京师称叹,以为涣有神算。元兴元年病卒。民思其德,为立祠安阳亭西,每食辄弦歌而荐之。延熹中,桓帝事黄老道,悉毁诸房祀,唯特诏密县存故太傅卓茂庙,洛阳留王涣祠焉。”(节录)盖即此篇所咏。 [6] 按和帝永元十七年(105)四月改元元兴,是年十二月帝崩,涣卒于元兴初,而此诗首云“孝和帝在时”,则是当作于殇帝延平(106)后也。
《后汉书·百官志》:“县万户以上为令,不满为长。”东汉都洛阳,为河南尹所治,故得为令。致与至通,致贤犹至贤。料民贫富,犹《百官志》所谓“知民贫富,为赋多少。”移恶二句,按《宋书·乐志》及《涣传》注引此诗均作“移恶子姓名五篇著里端。”多出“名五”二字,此从《乐府诗集》删去。移谓移书,犹今言“行文”。《汉书·尹赏传》:“使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少年恶子。”师古注:“恶子,不承父母教命者。”按恶子即违法乱纪之坏人,其在少年,即一般所谓“恶少”,在旧社会,此种恶少,大都市最多。《说文》:“关西谓榜曰篇”,篇著,犹言榜示,揭示。《后汉书 ·循吏·王景传》: “景又训令蚕织,为作法制,皆著于
乡亭。”是其证。里谓乡里,东汉里有里魁,掌一里百家。(见《百官志》)端者,里中显目之处。所以如此者,欲使四方,明知其为恶人,以示戒也。《百官志》云:“民有什伍,善恶相告。什主十家,伍主五家,以相检察。”《周礼·地官》:“五家为比,使之相保。”是比亦五家也。盖谓凡伤杀人者,比伍与对门皆同坐也。《东观记》曰:“马市正,数从卖羹饭家乞贷,不得,辄殴骂之至忿。涣闻知事实,便讽吏解遣。”财与才通。《汉书·宣帝纪》:“诏池籞未御幸者,假与贫民。”注:“折竹以绳绵连禁御,使人不得往来,律名为籞。”此亦谓假与贫民田,才用钱三十,便可买绳理竹以治其地也。礼,理也。按以上诸事,传多失载,此乐府有以补史之阙文者。
(2)《陇西行》(瑟调曲):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否。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青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张荫嘉曰:“此羡健妇能持门户之诗。旧解皆云中含讽意,盖因妇人宜处深闺,不应自应宾客也。然玩诗意,以凤凰和鸣,一母九雏兴起,则此好妇之无夫无子,自可想见。门户既借以持,宾客胡能不待?篇中绝无含刺之痕。起八句言天上物物成双,凤凰和鸣,惟有将雏之乐,以反兴世间好妇,不幸无夫无子,自出待客之不得已来。似与下文气不属,却与下意境有关。”张氏以此为羡健妇能持门户之作是矣。惟又谓此健妇为无夫之寡妇,则尚有可议。按《汉书·陈遵传》:“初,遵为河南太守,而弟为荆州牧,当之官,过长安富人故洛阳王外家左氏,饮食作乐。后司直陈崇闻之,劾奏遵兄弟曰:始遵初除,乘藩车,入闾巷,过寡妇左阿君,置酒歌讴,遵起舞跳梁,顿仆坐上,暮因留宿。遵知礼不入寡妇之门,而湛酒溷淆,乱男女之别,臣请俱免。”(节录)观此,可知汉时习俗。既云礼不入寡妇之门,则为寡妇者亦自不应置酒待客。信如张氏之说,则此妇不得称好妇,而此客之来,亦如陈遵兄弟先为失礼矣。好妇之夫,自可行役在外,似不必定解作“无夫”也。
按《汉书·艺文志》有《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之目,此篇题为《陇西行》,而其所表现之女性,亦复豪健有丈夫气,与其他诸篇,如《东门行》、《艳歌行》、《白头吟》等之第为文弱者迥异,当即所采《陇西歌诗》也。至其所以特异之故,则由于地气与环境之关系。班固尝两著其说,《汉书·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秦地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兴,名将多出焉。孔子曰‘小人有勇而无谊则为盗’,故此数郡民俗质木,不耻寇盗。”又《赵充国传》赞云:“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夫男既如此,女当亦然,此篇中所以有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之文也。所惜班氏于此种慷慨歌谣,皆未记录。今之所存,吾人亦难辨别。此篇虽可确认为出于陇西,然是否为西汉所采,在《艺文志》所列“《陇西歌诗》九篇”之内,吾人亦无法断言。向使班氏一载其词,则此歌时代,便成铁铸。而吾人于五言诗体源流之探究,将更得一有力之佐证,其嘉惠后学,岂有既乎?!
(3)《相逢行》(清调曲):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和鸣东西厢。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乐府古题要解》:“《相逢行》,古词。文意与《鸡鸣曲》同。”按《鸡鸣》兼讽兄弟不相顾,此则专刺富贵家庭之淫乐,亦微有别。曰夹毂问君家,曰易知复难忘,意存讥诮,而语自浑成,盖以才能德行为仕宦者,更不待问而后知也。黄金以下,一路写去,似句句恭维,实句句奚落。作使犹役使。邯郸,赵地。倡,女乐也。《汉书·地理志》:“邯郸,北通燕涿,南有郑卫,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其土广俗杂。”又云:“赵中山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女子弹弦跕 ,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汉诗多言燕、赵、邯郸,知其俗至汉犹然也。丈人解不一,此为妇尊舅姑之称。
(4)《长安有狭斜行》(清调曲):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车。适逢两少年,夹毂问君家,君家新市傍,易知复难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徐徐,调丝讵未央。”
李子德曰:“既曰无官职,又曰衣冠仕洛阳。世胄子弟,当自丑矣。此篇所刺尤深,汉诗亦不多得。”按卖官之风,虽自西汉已开其端,然不如东汉之甚,此篇殆对当时以入钱为官者而发,故有“衣冠仕洛阳”之语。如《后汉书·桓帝纪》:“延熹四年(161)七月,占卖关内侯、虎贲、羽林、缇骑、营士、五大夫,钱各有差。”又《灵帝纪》:“光和元年(178)十二月,初开西邸卖官,自关内侯、虎贲、羽林,入钱各有差。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中平四年(187),是岁卖关内侯,假金印紫绶传世,入钱五百万。”(节引)官爵之滥如此,汉安得不亡,而民间又安能无刺乎?
(5)《上留田行》(瑟调曲):
里中有啼儿,似类亲父子。回车问啼儿,慷慨不可止!
《古今注》云:“上留田,地名也。人有父母死,不字其孤弟者,邻人为其弟作悲歌以讽其兄。”按“亲父子”,犹云一父之子,谓同产兄弟。《孔雀东南飞》云“我有亲父兄”,亦谓同产兄也。李子德以为似讽父之听后妇而不恤前子,恐误。回车一问,始知果然为“亲父子”,故不胜慷慨。啼儿答语,更不揭出,语极含蓄,故曰闻者足戒。
(6)《妇病行》(瑟调曲):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写母爱极深刻。“当言”二句,传神之笔。“舍”即房舍,牖舍连文,正汉魏诗古朴处,亦如舟船、觞杯连文之类。下文云“空舍”,即根此舍字来。曰“两三孤子”,则知孤儿非一,逢亲交乞钱,是大孤儿;啼索母抱,是小孤儿,盖幼不知其母之已死也。惨状一一从亲交眼中写出,徘徊弃置,盖有不忍言者矣。亲交犹亲友,汉魏时常语,如《善哉行》:“亲交在门”,曹植诗:“亲交义不薄”,皆其证。“行当”犹今言不久就要。《旧唐书·张嘉贞传》:“若贵臣尽当可杖,但恐吾等行当 及之。”“折摇”犹折夭,谓孤子。尔,如此也。“行复尔耳”,谓妻死不久,即复如此,置子女于不顾也。吴旦生曰:“乱者,乐之卒章”。
(7)《孤儿行》,一曰《孤子生行》(瑟调曲):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风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翻覆,助我者少,啗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乱曰:里中一何 ,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后母之憎前子,兄嫂之疾孤弟,几为吾国数千年来之通病,此亦一社会问题也。沈德潜曰:“泪痕血点,凝缀而成。”信然。观南到九江,东到齐鲁,此篇疑亦秦地歌谣,班固所谓“慷慨”者也。“行取”犹行趣,趣与趋通。古者屋高严皆名为殿,不必宫中。错,石也。菲,粗屦也。《汉书·朱云传》:“云攀槛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与此“下从地下黄泉”语法正同。惟此处复黄泉二字,此当为音节关系,犹《妇病行》“连年累岁”叠用之类。下从地下黄泉句后,忽然荡开,间以“春风动,草萌芽”二语,令读者耳目心情,随之一豁,然后再折回本题,转到收瓜事上,所谓乐府之妙,往往于回翔曲折处感人者,此类是也。后世长短句,惟李后主《浪淘沙》“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颇同此神味。
(8)《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乐府古题要解》云:“此诗,晋宋入乐奏之,首增四句,名《紫骝马》。(见《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十五从军征以下,古诗也。”则此篇在汉虽为古诗,而在晋、宋则尝播于乐府,缘附录于后。《后汉书·光武纪》:“至是野谷旅生。”注云:“不因播种而生,故曰旅”。按江总诗“旅竹本无行”,又张正见诗“秋窗被旅葛”,皆指野生者。范大士曰:“后代离乱诗,但能祖述而已,未有能过此者。”(按汉制:民年二十三为正卒,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五十六岁免兵役。核之此诗,特欺人耳。按沈约《宋书·自序》:“伏见西府兵士,或年几八十,而犹伏隶”,唐令狐楚《塞下曲》亦有“黄尘满面长须战,白发生头未得归”之句,又知不独汉代为然也。)
两汉民间乐府,大部具如上述。凡两汉之政教吏治,民情风俗以及思想道德等,吾人于此皆得窥其梗概焉。后世乐府既不采诗,文人所制,又多缘情绮靡,故求如汉作之足为论世之资者,乃绝不可得。下迄于南朝之清商,五季之艳词而极矣。
附录 黄节先生《相和三调辨》
关于郑樵《通志》及郭茂倩《乐府诗集》所云“相和三调”,即平调、清调、瑟调,近颇有误解。陆侃如《诗史》卷上一九八页引梁任公先生未发表文稿,云“惟《清商》为有三调,而《相和》则未闻有之。”意盖谓三调乃属于《清商》,与《相和》绝不相干,“相和三调”之名称,根本不合。实则《宋志》所载《清商三调歌诗》,其中自有汉《相和曲》也。故郭茂倩论《清商》云:“《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正乃推本《宋志》,初无不合。今将黄晦闻先生辨正一文,附志于此,览者当可释然矣。原文如下:
《宋书·乐志》“相和”与“清商三调歌诗”,为郑樵《通志·乐略》“相和歌”及“相和歌三调”之所本。
从《宋书·乐志·相和》及《清商三调》中录出古辞与楚词钞之篇名,凡十七曲如下:
(1)《江南可采莲》 (2)《东光乎》 (3)《鸡鸣高树颠》 (4)《乌生八九子》 (5)《平陵东》 (6)《今有人》 (7)《上谒》 (8)《来日》 (9)《东门》 (10)《罗敷》 (11)《西门》 (12)《默默》 (13)《白鹄》 (14)《何尝》 (15)《为乐》 (16)《洛阳行》 (17)《白头吟》
此十七曲,《宋志》所谓:“相和,汉旧曲也。”
从《宋书·乐志》所云:“本十七曲,朱生、宋识、列和等复合之为十三曲”,以求由十七曲合而为十三曲之证据,录《宋志·相和》十三曲之篇名如下:
(1)《驾六龙》 (2)《厥初生》 (3)《江南可采莲》 (4)《天地间》 (5)《东光乎》 (6)《登山而远望》 (7)《惟汉二十二世》 (8)《关东有义士》 (9)《对酒歌太平时》 (10)《鸡鸣高树颠》 (11)《乌生八九子》 (12)《平陵东》 (13)《今有人》(合《弃故乡》、《驾虹霓》为一曲,名《陌上桑》)
此十三曲中,惟《江南》、《东光》、《鸡鸣》,《乌生》、《平陵》、《今有人》六曲为相和汉旧歌。其余则魏武帝、文帝辞也。宋志所谓,“合为十三曲者”,谓合汉相和旧歌六曲及魏武帝文帝歌辞七曲(《宋志》载九曲,因《弃故乡》、《驾虹霓》二曲合并《今有人》为《陌上桑》,故止得七曲)共为十三曲也。
从《宋书·乐志》所载《清商三调歌诗》中,录出《汉相和旧歌》篇名如下:
(1)《上谒》(即《董逃行》古词) (2)《来日》(即《善哉行》古词) (3)《东门》(即《东门行》古词) (4)《罗敷》(即《艳歌罗敷行》古词) (5)《西门》(即《西门行》古词) (6)《默默》(即《折杨柳行》古词) (7)《白鹄》(即《艳歌何尝》古词) (8)《何尝》(即《艳歌何尝行》古词) (9)《为乐》(即《满歌行》古词) (10)《洛阳行》(即《雁门太守行》古词) (11)《白头吟》(与《擢歌》同调古词)
此十一曲,皆汉相和旧歌。其余二十四曲(《宋志》所载《清商三调歌诗》,共三十五曲)则为魏武帝、文帝、明帝及东阿王之词,合为三十五曲,《宋志》所谓“荀勗撰旧词施用”者也。是故《清商三调》三十五曲之中,有十一曲为《汉相和旧歌》,故《通志》四十九云:“自《短歌行》以下,晋荀勗采撰旧词施用,以代汉魏,故其数广焉”者也。梁任公云“郑樵读《宋志》时,似将‘清商三调荀勖撰’一行,滑眼漏掉”云云,任公未细检《通志》耳。
如上,据《宋志》考得《相和》十三曲中,有《汉相和旧歌》六曲。《清商三调歌诗》三十五曲中,有《汉相和旧歌》十一曲。由此可知,《三调》中有《相和》矣。
梁任公论乐府诗歌谓:“郑樵《通志》有大错误一点,在把《清商》与《相和》混为一谈,殊不知惟《清商》为有《三调》,而《相和》则未闻有之。《宋志》录完《相和》十三曲之后,另一行云,《清商三调诗歌》,荀勗撰旧词施用者。此下即分列《平调》六曲(案《宋志》平调五曲非六曲也),《清调》六曲,《瑟调》八曲,则三调皆属于《清商》甚明。而郑樵读《宋志》时,似将‘《清商三调》荀勗撰’一行滑眼漏掉,漫然把《宋志》所录诸歌,全部归入《相和》,造出《相和平调》等名目”云云。梁氏之言,未细观《宋志》,遂冤及郑樵,故作此篇以辨之。二十二年(1933)三月黄节识。
* * *
[1] 乾按这里的单辞,犹偏辞,即一面之词,单方面无对证之辞。《尚书·吕刑》:“明清于单辞。”孔颖达疏:“单辞,谓一人独言,未有与对之人。”《后汉书·明帝纪》:“详刑慎罚,明察单辞。”李贤注:“单辞,犹偏辞也。”又《朱浮传》:“有人单辞告浮事者。”李贤注:“单辞,谓无正(证)据也。”复按下文“故朱浮数上谏书,箴切峻政”数语,可为印证。与文字的长短繁简无关。王运熙先生说:“所谓‘单辞’,当指文字短小、简单的歌辞。”(《乐府诗述论》增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版第425-429页。下称王著)未免望文生义,恐误。
[2] 乾按《后汉书·王涣传》:“(民)每食辄弦歌而荐之。(注:古乐府歌曰:孝和帝在时……)永初二年(《乐府诗集》误作‘永嘉二年’),邓太后诏曰:‘故洛阳令王涣,秉清修之节,蹈羔羊之义,尽心奉公,务在惠民。功业未遂,不幸早逝。百姓追思,为之立祠。自非忠爱之至,孰能若斯者乎?今以涣子石为郎中,以劝劳勤。’”据此可知《雁门太守行》“时政之得失系焉”,正是朝廷“用以考察王涣政绩的风谣”,并非单纯“纪念的作品”。王涣是死在任上的,故黜陟不限生前,身后追加,亦往往有之。《雁》诗本为《古乐府歌》,不只是“不合乐的歌辞”。《后汉书·五行志一》载《董逃歌》,《乐府诗集》引崔豹《古今注》曰:“后人习之为歌章,乐府奏之,以为儆诫焉。”杜文澜《古谣谚》卷六从《后汉书》中辑录东汉所采风谣90余篇,包括《岑熙歌》、《樊晔歌》、《崔瑗歌》等长篇。《晋书·刘曜载记》有《陇上歌》,“曜闻而嘉伤之,命乐府歌之”。《乐府诗集》收在杂歌谣类,余冠英先生《乐府诗选》认为“原可编入杂曲”。梁武帝曾诏曰“观政听谣”。故本书关于《雁门太守行》是东汉采诗用为黜陟、因以入乐之明例的论断无误。
[3] 乾按《东门行》本词,过去曹道衡先生曾怀疑“为当时乐官配乐时作的另一种歌辞”(《乐府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页),并被一本《中国文学作品选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13页)引用了。但是后来曹先生又实事求是地作了更正,认为“现在看来,难以据此得出非‘本辞’而是乐官所作的结论。”(《两汉诗选》,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9页)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录汉魏乐府本词凡10篇,计汉乐府《东门行》、《西门行》、《白头吟》、《满歌行》4篇和曹操、曹丕、曹植各2各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介绍《乐府诗集》说:“其古词多前列本词,后列入乐所改。”(应是“其古词多前列入乐所改,后列本词”,所以余冠英先生《乐府诗选》说:“本编先列本辞,后列晋辞,和《乐府诗集》相反。”)此说虽有误,但毕竟注意到了本词。现在的《辞海》、《中国大百科全书》等介绍《乐府诗集》,采用《四库提要》的说法,却唯独不提“本词”。借重“本词”来区别晋乐所奏的古词,是《乐府诗集》的一个特色。所谓本词,就是原作,就是《通志》所说的“在此古辞之前的始作之辞”,是汉魏乐府中一个不应忽视更不可否定的存在。
[4] 《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延寿在东郡三岁……入守左冯翊,岁余,不肯出行县。丞掾数白:‘宜循行郡中,览观民俗,考长吏治迹。’延寿曰:‘县皆有贤令长、督邮,分明善恶,于外行县,恐无所益,重为烦扰。 ’丞掾皆以为方春月,可一出劝耕桑。延寿不得已,行县至高陵。”此为《陌上桑》产生之历史背景。度当时类此扰民之事,定复不少。
[5] 乾按《东观汉记》载《河内谣》:“王涣除河内温令,商贾露宿,人开门卧,人为作谣曰:‘王稚子,代未有。平徭役,百姓喜。’遂迁兖州刺史。”东汉因谣言而为黜陟,采风谣以考察王涣政绩,此又一例。
[6] 乾按汉乐府《雁门太守行》有二篇,一为“此篇所咏”,即本书所录《乐府诗集》卷三九所收晋乐所奏八解,凡47句,203字;一为汉本词,即《后汉书》卷一百六《王涣传》“每食辄弦歌而荐之”句注引《古乐府歌》,凡25句,111字。现照录如下:
古乐府歌曰:孝和帝在时,洛阳令王君,本自益州广汉蜀人。少行官,学通五经、论。明知法令,历代衣冠。从温补洛阳令,化行致贤。外行猛政,内怀慈仁。移恶子姓名五,篇著里端。无妄发赋,念在理冤。清身苦体,宿夜劳勤。化有能名,远近所闻。天年不遂,早就奄昏。为君作祠,安阳亭西。欲令后代,莫不称传也。
很明显,这首《古乐府歌》才是当时百姓“每食辄弦歌”的歌辞,而不是那篇晋乐所奏,但由于《乐府诗集》漏收,遂将两篇混为一谈,如余冠英先生《乐府诗选》,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等。晋乐所奏较此篇增加22句、92字,其余殆同,按照《乐府诗集》的体例,这首《古乐府歌》当是《雁门太守行》的汉本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