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乐府之大异于汉者有一事焉,曰乐府不采诗,而所谓乐府者,率皆文士之什是也。或者以为时当丧乱分割之际,又声制散佚,解音者少,故采诗之事,势有未遑,实则不然也。按《魏志》十二《鲍勋传》载有文帝事一则,颇足为魏乐府何以不采诗之说明。兹具录如下:
文帝将出游猎,勋停车上书曰:“陛下仁圣恻隐,有同古烈,臣冀当继踪前代,令万世可则也。如何在谅 之中,修驰骋之事乎?臣冒死以闻,唯陛下察焉。”帝手毁其表,而竟行猎。中道顿息,问侍臣曰:“猎之为乐,何如八音也?”侍中刘晔对曰:“猎胜于乐。”勋抗辞曰:“夫乐,上通神明,下和人理,隆治致化,万邦咸 ,故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况猎,暴华盖于原野,伤生育之至理哉!”因奏刘晔佞谀不忠。帝怒,作色罢。还,即出勋为右中郎。
观此,则知文帝之视乐府,实与田猎游戏之事无异,刘晔之对,乃其本心,故鲍勋虽据理抗颜,援引先哲名言,而适以撄其逆鳞。则知魏乐府之不采诗,并非厄于环境而不能,实由于乐府观念之改变而不为。前此论乐,重与政合,故虽两汉,不废采诗。今既以八音但为耳目之观好,根本否认其政治功用,所谓移风易俗者,自无取于遒人之击铎也。
盖曹魏一代,本为儒学之破坏时期,而主其事者即为武帝与文帝。故晋傅玄《举清远疏》云:“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宋书·臧焘传》亦云:“自魏氏膺命,主爱雕虫,家弃章句,人重异术。……庠序黉校之士,传经之业,自黄初(魏文帝)至于晋末,百余年间,儒教尽矣!”而《魏志》十六《杜恕传》亦载恕太和中上疏云:“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尤足证儒学之破坏,实自曹魏开之。夫乐本《六经》之一,地位甚高,而著效则缓,与法家之功利主义根本不合,其见视为迂阔而远于事情,亦理之固然也。此当为魏乐府不采诗之主因矣。今就此时期乐府之现象,撮其大要,分三项次叙于后。
一、文人乐府之全盛 乐府自东汉以来,文士始多仿制,然大都不过一二篇,其风未盛也。至魏则乐府既不采诗,民歌来源,根本断绝,而“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文心·明诗》)故前此文人所斥为郑声淫曲者,今则适为唯一之表现工具。前此所不甚著意经营者,今则竭全力以赴之。三祖陈王,所作皆多至数十篇,文人乐府,斯为极盛。故其作品,亦遂与汉大异。以言风格,则变而为高雅,且时出以寄托,如曹植《美女》等篇,无复两汉朴鄙之风。以言文字,则变而为绮丽,故《诗薮》谓:“子建《名都》、《白马》、《美女》诸篇,辞极赡丽,然句颇尚工,语多致饰,视西汉乐府,天然古质,殊自不同。”盖已下开六朝雕琢之风。以言内容,则类不出乎个人生活之范围。《文心雕龙·乐府》篇云:“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旅,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盖大致然也。此亦当时文人乐府应有之现象也。
二、声调之模拟 《晋书·乐志》云:“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氏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云删定雅乐。”又曹植《鼙舞歌》序云:“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鞞舞》,遭乱西随段煨,先帝闻其旧有技,召之。坚既中废,兼古曲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作新歌五篇。”观此,可见当时乐府人才之缺乏与声调散亡之情形。故魏世诸作,绝少创调,大抵皆不过“依前曲作新歌”而已。
此种声调之模拟,其格式亦有不同。有用旧曲而不用旧题者,如文帝黄初二年(221)改汉《巴渝舞》曰《昭武舞》,改宗庙《安世乐》曰《正始乐》,又如缪袭《魏鼓吹》十二曲,改汉《铙歌·朱鹭》为《楚之平》,改《艾如张》为《获吕布》之类。有用旧曲而兼用旧题者,此类最多。汉乐府皆题义相合,如“词”之初起者然:《杨柳枝》便咏杨柳,《竹枝》便咏竹,《渔父》便咏渔翁。至魏则不然。一面以缺乏识乐之人,不得不借用旧曲,一面又以意志内在之要求,复不欲为旧题所囿,于是借题寓意,“著腔子唱好诗”,故乐府之题与义,多判不相谋,如《薤露》本汉丧歌,曹操乃以之咏怀时事,《陌上桑》本汉艳曲,而曹操又以之侈言神仙,是皆离开原题而自作新诗者也。《唐庚文录》云:“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之人用乐府为题者,直当代其人而措辞,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止其夫之辞。”若以唐氏此言,求之魏乐府,合者盖十不一二也。胡应麟云:“乐府自魏失传,文人拟作,多与题左,前辈历有辩论,愚意当时但取声调之谐,不必词义之合也。”此言得之。故此类作品,一似纯出模拟,其实皆属创作,以其题虽旧,而其义则新也。此外亦有自出新题者,如曹植之《名都》、《白马》、《妾薄命》,阮瑀之《驾出北郭门行》等,并似因意命题,无所依傍。疑此类在当日皆未尝入乐,故无须乎袭用旧题以为曲牌之标志,而题之与义,遂得以悉相符合。观子建《名都》、元瑜《北郭》,并描写社会,指切当时,盖犹得汉乐府风人之遗意,惟此类究不多见,唐人新题乐府,实滥 于此。
三、体裁之大备 世多谓乐府为诗之一体,实则一切诗体皆由乐府生也。汉乐府多杂言及五言,四言甚少,至六言七言,则更绝无其作。魏则诸体毕备,吾国千百年来之诗歌,虽古近不同,律绝或异,要其大体,盖莫不导源于此时矣。
近人有因魏为乐府之模拟时期,遂多以后世填词相拟议者,私窃以为不然。盖填词有一定之字句,不可增减,而魏之为乐府者,则极其自由,例如《陌上桑》本为五言,而曹操乃拟作长短句,《薤露》、《蒿里》本长短句,而曹操又拟作五言,诸如此类,更仆难数,其与后世填词,自属不侔。按《宋书·乐志》引张华《表》云:“二代三京,袭而不变,虽诗章词异,兴废随时,至其韵逗曲折,皆系于旧。”意者当时乐府之模拟,只求合于旧曲之韵逗曲折,不必如后世之按字填词,故能于一调之中,而适用各种诗体,观同时曹丕《陌上桑》,与曹操所作者,文句长短便不同,亦可为证也。故魏世作者,不独不受古题之牢笼,抑亦不受声调之桎梏,此其所以能各随其才性而尽其所长也欤?诸体之中,尤以曹操之四言,曹丕之七言,曹植之五言,为最可注意。影响亦最大。其六言一体,曹植虽有其作(《妾薄命》),然无若何影响。
要之,以内容而论,魏乐府实远不逮汉,盖写作多以个人为主,题材单调,局面狭小,且不足以“观风俗,知薄厚”也。然以形式言,当时作者能对于各种诗体作多方面之尝试与努力,为后世诗坛辟一新局面,开一新途径,则亦自有其价值与贡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