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乐府皆有主名,復各有家数,故就其作者作各别之叙述。操字孟德,沛国谯郡人,少机警,有权数,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年二十举孝廉为郎,尝散家财合义兵以诛董卓。建安元年,迁汉都于许,自为大将军,历任丞相,封魏王,建安二十五年(219)卒,年六十六。曹丕代汉,追谥武皇帝,庙号太祖,其《述志令》云:“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盖霸者之流也。其乐府诗歌亦如之。
操实一政治家与军事家而非诗人,然以性爱辞章,兼善音乐,故凡心志之所存,情思之所感,皆于乐府焉发之。自东汉以来,作者非一,然致力之勤,作品之富,实以操为第一人。按张华《博物志》:“蔡邕善音乐,冯翊山子道、王九贞、郭凯等善围棋,太祖皆与埒能。”又《曹瞒传》:“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宋书·乐志》亦云:“《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所谓“但歌”,盖即不合乐之徒歌,相当于今所谓“清唱”,梁简文帝《戏赠丽人》诗:“但歌聊一曲,鸣弦未肯张。”又王僧孺《咏姬人》诗:“窈窕宋容华,但歌有清曲。”皆其证。足见操爱好音乐之笃。故《魏书》云:“太祖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则其成功,盖亦深有得于音乐之助也。
操所作凡二十一首,计有杂言,五言,四言三体,而四言尤工。刘潜夫曰:“四言尤难,《三百篇》在前故也。”叶水心曰:“五言而上,世人往往极其才之所至,而四言虽文辞巨伯,辄不能工。”顾操所作,独能得心应手,运转自如,“于《三百篇》外,自开奇响”,此其所以为千古绝唱也。如《短歌行》:
对酒当歌, [1] 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四言简短,易为板垛,而操此作,不惟语句自然,且气魄雄伟,音调壮阔,故不可及。钟伯敬《古诗归》曰:“四言至此,出脱《三百篇》殆尽,此其心手不粘滞处。‘青青子衿’二句,‘呦呦鹿鸣’四句,全写《三百篇》,而毕竟一毫不似。其妙难言。”论亦良确。此篇大意,似在延揽人才。曰“但为君故”,念人才也。曰“何时可掇”,言人才之不易得也。曰“何枝可依”,喻贤者之择主而仕也。末以周公自比,始说出本意。《短歌行》外,又有《步出夏门行》(一曰《碣石篇》):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臯,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以上为《艳》)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解)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鹍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钱镈停置,农收积场。逆旅整设,以通商贾。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二解)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锥不入地,蘴藾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三解)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四解)
朱嘉徵《乐府广序》曰:“《陇西行》歌《碣石》,魏公北征乌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时作。”朱乾《乐府正义》曰:“魏武乌桓之役,履危蹈险,殊非怡养之福。军还之日,科问前谏者皆厚赏之,曰:孤前乘危以徼倖,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永年’之云,皆警心于事定也。”操征乌桓事在建安十二年(207),而还邺则在十三年春正月,此篇当作于还邺后,时操年已五十四,故有“老骥”之叹。《世说新语·豪爽》篇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四语,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足见其感人之深。胡应麟曰:“汉高帝《鸿鹄歌》,是‘月明星稀’诸篇之祖,非雅颂体也。然气概横放,自不可及,后惟孟德‘老骥伏枥’四语,奇绝足当。”按魏初,《文王》、《伐檀》、《驺虞》、《鹿鸣》四诗音节尚存,操之好为四言,当与此有关。由操而下,若曹丕、曹植诸人,所作亦多,至晋荀勗且欲定四言为一尊,其所造晋歌,悉为四言,皆缘受曹操之影响也。惟自《三百篇》后,四言之体己弊,虽有曹操之崛起,亦不过如回光返照而已。四言而外,杂言与五言,亦多佳制,五言者可以《苦寒行》为代表: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豁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廷颈长太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按《魏志》一:“建安十年冬,高幹以并州叛,执上党太守,守壶关口,十一年春正月,公征幹。”此篇盖作于征幹之时。悲壮得未曾有。杂言者,可以《精列》一篇为代表:
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莫不有终期。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思想昆仑居。见期于迂怪,志意在蓬莱。志意在蓬莱。周孔圣徂落,会稽以坟丘。会稽以坟丘。陶陶谁能度?君子以弗忧。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
一起大气磅礴,与汉《铙歌》同调。“会稽”,谓禹也。禹东巡狩,死于会稽,因葬焉,故云“以坟丘”,意谓虽圣如夏禹,亦不能无死也。“时过时来微”谓去日苦多而来日益少也。
曹操乐府,要如上述。其高处似纯在以气胜,前人谓为“跌宕悲凉”,“沉雄俊爽”,殆即以此。盖其雄才大略,足以骄其气,其势位之隆高,足以吐其气,而其生活之变动,治军三十年,足迹所至,南临江,东极海,西上散关,北登白狼,又足以充其气也。故锺伯敬曰:“英雄帝王,未必尽不读书,而其作诗之故,不尽在此。志大而气从之,气至而笔与舌从之,难与后世文士道。”范大士亦曰:“三曹惟阿瞒最为雄杰,熟读其诗,自然增长气力。”盖非无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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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对酒当歌”之“当”,向有二说:一说“当”是当对 之当,赵翼《陔余丛考》云:“曹操对酒当歌,当字今作‘宜’字解,然诗与‘对’字并言,则其意义相类。《世说》‘王长史语不大当对’,言其非敌手也。元微之寄白香山书有‘当花对酒’之语,《学斋呫哔》载《古镜铭》有云‘当眉写翠,对脸傅红’。是当字皆作对字解,曹诗正同此例。今俗尚有‘门当户对’之语。”另一说则解“当”为该当 之当,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古乐府‘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二语妙绝。老杜‘玉佩仍当歌’,当字出此,然不甚合作,用脩(杨慎)引孟德‘对酒当歌’,云‘子美一阐明之,不然,读者以为该当之当矣。’大聩聩可笑。孟德正谓遇酒即当歌也。下云‘人生几何?’可见矣。若以对酒当歌,作去声,有何趣味?”今按二说均可通,唐宋人对此句之理解已自有分歧。李白诗“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此以当为当对之当者;柳永词“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此又以当为该当之当矣。惟作“当对”解,则歌乃听他人歌;而作“该当”解,则歌应理解为自歌,此其别耳。